我爸頭也不抬,沉浸在朋友圈飛快的點贊中。
「那是!」
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
這幾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小,錢越賺越少,能炫耀的,也就是兩個學霸女兒了!
現在只剩我。
14
傅莞然的幻覺略略有點嚴重。
米飯麵條之類的,在她眼裡是蟲子,每天都要掀翻好幾個碗。
皮膚上的汗毛也是蟲子,只要定睛看,身上都是密密麻麻蛆一樣的東西,頭髮也被她扯得七零八落的。
她每天都在崩潰邊緣,不是瘋狂摔東西砸東西,就是瘋狂搓皮膚。
「啊!蟲,好多蟲!走,走開!」
沒有人願意和她住一個病房,同層樓的其他患者和家屬背地裡叫她「精神病」。
醫生找我爸和後媽談了好幾次,建議送到更專業的醫院(精神病醫院)。
後媽不同意,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兒變成精神病患者。
我爸倒是無所謂。
他是我們家最早放棄的,我還在兢兢業業表演「血濃於水」,他已經不耐煩了。
「這麼多年,她要什麼買什麼,補課花了多少錢,就指望她考個好大學,給我爭口氣!你自己說說,怎麼成現在這樣了?
「你知道外面都怎麼說嗎?老傅家的小女兒瘋了!真是報應!
「我有時候也覺得是報應!若不是當年執意和白朮離婚,非要把你娶進門,她也不至於嬌生慣養,連個高考都挨不過去!」
我站在走廊拐角處。
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靜靜地聽著我爸發脾氣。
後媽一直哭,一直哭。
她不敢告訴我爸,高考那天早上,她給我投毒的事,但她精準地猜到,傅莞然的病,與我有關。
她說,任何病都有前兆,可傅莞然沒有,肯定是被人下了毒手。
我爸聽不進去她這套說辭,臨走的時候,只丟下一句:
「我再給你三天!三天之後,必須送到精神病院!我們家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
後媽癱坐在塑料椅子上。
我從拐角走出去。
她看見我,整個人仿佛打了雞血,直接朝我撲來,掐著我脖子,眼睛紅得仿佛要滴血。
「傅白芷,你老實說,是不是你?你到底給她下了什麼毒?」
我仰著頭,把脖子再伸長一點,讓她掐得更有感覺,同時偏頭看向醫院監控。
「我沒有做過。」我說,「倪姨,你要是懷疑我,可以報警!高考那天早上的碗筷杯子,一個都沒洗,如果我真的做過什麼,警察肯定查得出來。」
我很平靜。
她的瞳孔卻猛地一縮,聲音小了很多:「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裝茫然:「我應該知道什麼?倪姨,我聽不懂你的話。」
後媽咬著後槽牙,眼睛裡全是不甘。
15
我不知道下蠱的事,警察能不能查不出來,但我知道,她不敢報警。
和三年前,泰國那件事一樣。
一旦報警,最先查出來的就是她們殺人未遂。
三天後,我爸到醫院,原計劃是盯著後媽給傅莞然轉院,可沒想到——
大庭廣眾之下,後媽撲通給我爸跪下了。
她求我爸再給傅莞然一次機會,她就這一個女兒,是她的命根子。她想去苗疆,找當地人看看。
就當……死馬當作活馬醫。
她保證,如果還是不行,回來後,她二話不說,把傅莞然送到精神病醫院。
我爸眉間全是戾氣,他不喜歡家裡人不聽話。
圍觀的人很多。
我爸要面子,一時間騎虎難下,最終答應。
我看熱鬧似的看了一會兒,從人群中穿出,一把扶起後媽,裝孝順:「倪姨,我陪你一起。」
後媽的眼神尖銳而惡毒。
16
苗疆有多大?
十萬大山,涵蓋了雲、貴、湖、廣,以及川渝的部分地區。
我爸早年做藥材生意,我媽陪他跑過很多地方,尤其貴州那邊,後來他才開始做建築業,藥材那邊的人脈也就漸漸淡了。
為了給傅莞然看病,了後媽一個心愿,我爸重新給以前的老熟人打電話,看有沒有門路請到大蠱師。
我盤腿坐在旁邊沙發上,表面看書,實際偷聽我爸打電話。
「不是白朮的孩子,是我後面娶的老婆!……白朮啊,她生了一場大病,沒了……啊,不認識啊……我還以為老哥您有門路呢!
「白朮?她能有什麼辦法?再說,她走了多少年了!……不是白朮的孩子!……喔,你是白苗啊!和黑苗不熟。」
幾乎所有的電話,都會提到我媽。
幾乎所有的電話,都會婉拒我爸。
僅有的例外:
一個建議我爸直接進山找,說只要心誠,總能碰到。
另一個叫我接電話,開口就問我,我媽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
我說,我媽已經走了 12 年了,她纏綿病榻多年,有一天忽然就走了。
對方的聲音有些哽咽,過了一會兒,她說:
「你告訴你爸,我可以帶他們去,但是對方治不治,就得看運氣了。」
我原話轉達。
我爸深深吸了一口煙,再重重吐出,他的臉色不虞,朝後媽看時,眼神中滿是不耐煩。
和很多年前,朝病榻上看我媽時,同出一轍。
和我媽不同,後媽壓根不在意我爸的情緒,早在醫院那一跪時,她已經做出選擇。
她忙著收拾衣服,洗漱用品,充電寶充電線……
「多帶點現金,對,還有金子!我明天一早再去買點!
「山裡面,現金不一定管用,但金子可以!有錢能使鬼推磨,莞然一定會好好的……」
她絮絮叨叨。
這個女人,雖惡毒,但對她的親生女兒是真的好。
17
第二天,我們就出發了。
自駕過去。
十多個小時後,車停在貴州某地一家賣山貨的店,迎接我們的是兩口子。
他們穿著苗族服飾,年齡和我爸差不多。
男的姓汪,女的姓何。
頭天叫我接電話的是這個女的,她叫我叫她「青姨」。
兩口子對我很是熱情,說我還在襁褓中的時候,他們就抱過我。青姨拉著我的手,指腹在我手腕上摩挲了一下。
一瞬間,我感受到了體內蠱蟲的異動。
我猛地縮回手,敏銳地盯著她。
她的眼睛一下就紅了,她說:「孩子,別怕!我和你母親是朋友。」
朋友……
我連我爸都不信,怎麼可能相信這個自稱是我媽朋友的人?
我禮貌性微笑,腳上卻忍不住後退半步。
青姨倒是不介意,她坐在汪叔旁邊,與我爸說話時,時不時看我兩眼。
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莫名讓人動容。
汪叔說,苗族有很多分支,外人聽說最多的,是白苗和黑苗,事實上,他們還有花苗、青苗、藍苗、紅苗等等。
他和青姨都是青苗,主要是采草藥治病的。
我們想找的大蠱師,也就是蠱婆,則是黑苗。黑苗相對人丁稀薄,住在大山更深一點的地方。
多年來,青苗和黑苗並不太對付,明天可以帶我們去找人,但他們不能靠太近,只能遠遠地給我們指明方向。
我爸再三表示理解。
後媽迫不及待地問:「根據你們的經驗,我女兒像不像中蠱?」
汪叔說:「不是像,百分百就是!」
後媽和我爸對望一眼,眼中滿是疑惑。
他們不明白,生活在大城市的傅莞然,怎麼可能被深山裡的黑苗下蠱?
「您剛才說,青苗採藥治病,請問這個蠱,你們能治嗎?我帶了錢!多少都可以!」後媽緊緊捏著手機。
汪叔朝青姨看去,感覺有談的餘地。
「我們治不了!」青姨斬釘截鐵。
她頓了下,「不是我不想賺錢,蠱這個東西,很複雜,一旦手法錯了,或者藥用錯了,蟲子就會鑽進大腦,到時候才是生不如死。」
後媽一張臉嚇得煞白。
青姨又說,「另外,蠱婆很小氣,明天求蠱婆的時候,你們一定要尊敬蠱婆,要心誠。」
18
我懷疑青姨是在故弄玄虛。
因為我給傅莞然下的,是個很低階的蠱。
低階到只要傅莞然意志力夠堅定,無視那些虛假的蟲子,基本能正常生活!
而青姨——
她一個只在我手上摸一把,就能讓我蠱蟲異動的人,怎麼可能連這麼低階的蠱都破不了?!
果然,夜裡,她來找我了。
19
我們住在當地招待所。
前面是公路,後面是小山坡,我的房間在靠近小山坡那邊。
半夜,我睡不著,起床推開窗戶,看見青姨站在不遠處,她穿著白天那套裙子,直勾勾盯著我。
一剎那,我害怕極了!
可她渾身上下透出來的悲傷實在太濃重,濃重到讓我想哭。
她朝我招手,我便走出招待所,走到她旁邊。
「那丫頭的蠱是你下的?」「是。」
「你體內那隻,是你母親的本命蠱,你知道嗎?」「我猜到了。」
「害怕嗎?」「它救過我,」我頓了下,「不止一次。」
青姨笑了。
我們緩緩走在山坡上。
明明是夏日,本該是蟲子最活躍的季節,可周圍沒有一聲蟲鳴。
青姨說:
「我和你母親打小就認識,她們那一脈和我們這一脈,千百年來都不對付,可我們關係很好。
「她很有天賦,族裡很重視,據說可以成為這一代最厲害的蠱女。
「我們也讀書,義務教育普及了很多年,可山里教育資源不好,考上高中的寥寥無幾。你母親是個天才……在我們這裡算天才,她不但考上了高中,還考上了大專。
「她和你父親是在大學認識的……」
說到這裡,青姨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
「黑苗人丁稀薄,不與外人通婚,按照族規,你母親大學畢業後,必須回來,可她和你父親相戀了!
「苗女多情,為了和你父親結婚,她吃了很多苦……差點沒熬過去。
「他們做藥材生意,和我們聯繫多。我問過她很多次,值得嗎?她說值得。我一直記得她臉上滿足的笑。
「後來,他們開始做建築業,又有了你,聯繫就少了,漸漸地斷了聯繫。我以為,她想和我們劃清界限,沒想到……」
青姨抹了一把淚。
那天晚上,她還給我說了很多。
包括——
我爸不知道我媽是黑苗,他以為我媽是個普通孤兒;
包括——
苗女情深,黑苗一脈,沒有離婚,只有喪偶:「肯定是你爸出軌了!可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爸?」
還包括——
明天要找的蠱婆,其實是我外婆……
「白朮的本命蠱一直活著,我猜她根本不知道白朮走了。她一輩子沒出過大山,總該看看女兒是死在誰的手上。」
20
我們坐青姨家的小卡車進的山。
早上 5 點多就出發了,巍巍高山,連綿不絕,到下午 2 點,車停在一處山坳,所有人換步行。再翻過一座山。
「滾!你回來做什麼?!」
聲音仿佛在耳邊炸響。
青姨驟然止住步伐。
她指著遠處一座院落:「就是那裡,我不能往前走了,你們自己過去吧!注意安全,不要亂吃亂摸。
「這邊手機沒信號,你們辦完事,回到我停車的地方,那裡有信號,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們。」
我爸眉間緊鎖,無意識摸了摸心臟的位置,沒點頭也沒搖頭。
後媽吞了吞口水,眼中清晰地生出退意:這是傳說中的黑苗啊!傳說多呼吸一口空氣,都可能中蠱的地方。
倒是傅莞然,她一掃之前的頹敗,期待地看著遠處的院落:
「媽,我們趕緊過去!我有預感,她能治好我!」
這是自高考數學後,她說的第一句正常的話。
後媽受到極大鼓舞,立即堅定立場,拉著傅莞然:「走!」
我和我爸跟在她們母女後面。
遠遠地,院落的門開了。
乾癟矮小的蠱婆快步走出來。
她穿著黑色的苗族服飾,雙手叉腰,看著我們的方向。
眼光太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她的目光掃過我們,落在青姨身上。
再回頭,青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注視著蠱婆,眼淚忽然落下,似千言萬語。
21
半座山沒有蟲鳴,亦沒有鳥叫,安靜得可怕。
陽光仿佛都涼了幾分。
我們四個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直到近前,才看清蠱婆的臉。
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可怕的臉!
半張臉正常,法令紋深刻,另外半張臉坑坑窪窪不說,還有條從眼瞼上方直拉到脖子上的疤。
扭扭曲曲,像只巨型蜈蚣。
我有點害怕,踟躕著退了半步。
傅莞然嚇得尖叫後退,後媽死死拉住她,朝蠱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小孩子沒見過世面!」
蠱婆在我們朝她走去的這一路,已打量過我們無數次。
眼神仿佛淬著毒。
「你們是誰,來做什麼?」
聲音依然尖銳,仿佛嗓子被人捏著。
後媽撲通跪下:「我女兒被人下了蠱,求大蠱師給瞧瞧!」
她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掏出準備好的金子,雙手捧著,舉過頭頂。
有小金條、小金疙瘩、金項鍊、金墜子、金耳環、金戒指……陽光下金燦燦的。
我爸滿臉肉疼。
蠱婆只看了兩眼,就把目光落在我爸身上。
「你叫什麼名字?」
「傅……傅經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