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碎完整後續

2025-06-09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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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姐姐卻將信又收回來,語重心長道:「娘娘不僅要給大人回信,更要給娘娘的兄長去信,讓他們感念太子與娘娘的恩德,讓他們知道,唯有仰仗娘娘他們才可在朝中一展拳腳,尤其是娘娘的兄長,他去了軍營,歷朝歷代的將軍個個都是在營中得勢,風光歸來。」

「娘娘如今大了,眼看就要及笄,娘娘需要一個強大的母家作為倚仗,殿下都是為了娘娘好。」

我如阮阮姐姐所言送出書信,果然兄長的回信十分感動,紙張上隱約有些水漬,想必他懂得太子的苦心。

那一年,皇后娘娘多次撮合盛衍與郡主,每每都被他以公務太忙推辭,幾次下來,娘娘不開心,連帶不願意見我,一直到年節之前,我每次入宮,她都以身體不適推辭。

年節時我陪盛衍入宮,她不許我同往常一般與她同坐一桌,倒是特許了郡主入宮陪侍在旁。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克敏郡主,整晚的宴會,她一直羞澀地看著盛衍。

她坐在皇后娘娘與盛衍中間,一直殷勤地為盛衍布菜,她足夠端莊,說話也得體,不會像我這般總是要盛衍哄著抱著,她更像個主母,更像一個合格的妻子。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離盛衍那樣遠,中間像是有一條永遠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16

我十五那年,盛衍如他所說,為我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及笄禮。

京中百官都送來賀禮,就連榮親王一家都送了一棵半人高的紫珊瑚樹,克敏郡主親自前來。

阮阮姐姐為我裝扮得隆盛,穿著繁雜的禮服,化了精緻的妝容,頭上戴了流朱金冠。

「這冠子是太子命十多個珠寶匠打了半年才做出來的,上面的珠子足有一百零一顆,這金鳳凰更是只有太子妃與皇后娘娘才可用的。」

我被阮阮姐姐攙著出了屋子,那時,克敏郡主正羞澀地同盛衍說話,盛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到我,丟下克敏郡主便走過來。

百官站了滿院,任誰都看出了克敏郡主的尷尬。

「昭兒,你今日真美。」

盛衍垂著眸子看我,眼中的歡喜毫不掩飾。

眾人面前,他突然彎腰將我抱起,在眾人的唏噓中將紅著臉的我抱往宴場。

開禮原本該是父親致辭,盛衍為了顯得重視,他以太子身為我冠禮,這在歷朝歷代都是絕無僅有的。

在盛衍的指引下,我有模有樣地做著繁雜的及笄禮,最後他親自為我賜字。

年禧,盛衍說,他要與我朝朝暮暮,年年今朝,白頭永偕。

此話一出,不少朝官看向克敏郡主,郡主當場青了臉,後來不知何時悄聲離去。

當夜,盛衍喝了不少酒,我也飲了幾杯,暈乎乎地被他抱進房間。

房裡掛了許多大紅綢子,燃了滿屋的紅燭,整個屋子瞧起來十分喜慶,盛衍親吻了我的唇,說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我長大。

這一年,他已經二十三歲,他說他等了我九年。

那一夜,我不僅長大,更徹徹底底成為一個女人,盛衍的女人。

那場遲來的圓房,終在這一夜尋來了圓滿。

17

可世間是沒有圓滿的。

你得了這一樣,就會失了那一樣。

及笄第二日,皇后娘娘不顧盛衍反對,強硬下旨賜婚,賜婚的對象不是我,是盛衍與克敏郡主。

「明昭,本宮知道太子與你情意深,他心悅你。可他是太子,是未Ṱū²來的國君,他不能以喜好娶妻,如今皇上身子不好,太子不日就將監國,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助力,這個人只能是克敏。」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鳳鸞宮,皇后娘娘威嚴地端坐在鳳位。

微風吹過,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初見,皇后娘娘傷心欲絕地挨家拜訪,為太子尋一女子沖喜,見到我,她是掩不住的心疼與開心。

後來多年,她也如她所說給了我寵愛和疼惜,像是對待女兒一般。

可這一切,都隨著長大慢慢流失在歲月的長河裡,她仍舊是當日的皇后,只是心中的牽掛變了,她要為兒子籌謀一個有倚仗的未來。

我忍不住落了淚,重重磕了三個頭,跪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娘娘。

「娘娘,昭兒明白的。」

在國子監那幾年,我雖不與七八皇子親近,卻也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許多事。

皇上諸多皇子,與盛衍年紀相似的皇子便有三位,他們個個虎視眈眈,早早便娶了朝中股肱之臣的女兒,為的便是將來在奪嫡之中有一戰之力。

便是比我還小的七八皇子,也沒有禮讓之心,盛衍雖掛著太子之名,卻狼環虎伺,我不在意太子妃之位,我只怕他會無自保之力。

皇后看著我,也紅了眼,終是心軟道:「怨本宮嗎?」

「昭兒已不是稚子,朝中利害關係阮阮姐姐教了許多。昭兒知道,殿下不可行差踏錯半步,殿下是個有情義之人,昭兒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也許了昭兒一生富貴,昭兒沒什麼可怨的。昭兒與娘娘,對殿下是一樣的心,只要他一生安康,順利登基,昭兒是不是太子妃,並不重要。」

蘇嬤嬤擦了擦眼淚,跑過來將我攙起,皇后娘娘流著淚將我拽進懷中,她抱得很緊,手卻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好昭兒,母后沒有白疼你,成親當日,你與克敏一同行禮。母后答應過你,無論是誰入府,都不會欺負了你,到那日,母后會求皇上許你為平妻,這是母后欠你的。」

18

大婚當日,我的嫁妝千里,甚至超過了克敏郡主,皇上下令,雖是太子娶妻,我的出嫁卻以公主規格。

我爹也被冊封三品,兄長更是被冊封為少將軍。

行禮之時,盛衍只牽著我的手,禮後,直接來了我的婚房。

婚房便是盛衍的主院,是我們一直住的屋子,克敏郡主雖是以太子妃入府,卻被安置在側院,她也不吵不鬧,到了夜裡,還託人來知會盛衍,她累了,要休息,盛衍安置在我這兒即可。

早就褪了喜袍的盛衍躺在床上「嗯」一聲,又湊過來親我,手一直與我十指纏繞,將我抱得緊緊的。

「昭兒,以後我都在你這兒,我們還與從前一樣。」

燭火之下,盛衍的眸子亮亮的,我知道他為我做了許多,也想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十五歲的陸明昭已經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事與願違的。

凡事,都不能求個圓滿,有點缺口才能長久。

於是,我輕吻盛衍的額頭,小聲道:「我只要一直與你在一起就好,即便不那麼圓滿,只要長久,便是好的。」

盛衍褪下我的衣裳,呼吸之間曖昧在屋內迴蕩。

大抵男子,一旦嘗過情慾,再如何端靜自持不染凡塵,也會如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一整夜,燈影搖曳,他的身影也搖晃著映在窗戶上,像是個吃人的旋渦一般,將我也一併拉了進去,沉溺其中。

第二日,盛衍帶我與克敏入宮謝恩,全程拉著我的手,眼神一刻都不曾落在克敏身上。

克敏眼圈紅紅的,臉色也不好,瞧著是一夜未眠的樣子,皇后娘娘看得明白,拉著她的手道:「如今入了東宮,你也算得償所願,你比昭兒大兩歲,又最是識大體,她被本宮與太子慣壞了,孩子氣了些,你往後多讓著些。」

克敏眼神一頓,得體地行了禮,道了聲「是」。

娘娘又朝著我伸手,故作不悅道:「往日入宮,都是往母后懷裡撲,如今長大了,倒是滿眼只有太子了。」

盛衍低低笑了笑,語氣十分驕傲:「本宮養大的,自是親近本宮。」

幾人圍著娘娘聊了一會兒,盛衍還要去見皇上,又對著我好生囑咐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又說了會兒話,皇后娘娘便要蘇嬤嬤帶我去殿外吃點心,要留克敏說幾句話。

我吃著點心便聽到娘娘的聲音從內殿傳出,語氣十分威嚴,不似方才的慈愛。

「是你求著你爹硬要本宮送你入府,怎麼如今入了府,又不樂意了?」

「臣妾不敢。」

「你知道不敢便好,本宮早就告訴你了,衍兒不是你父親那樣的性子,昭兒雖說是側妃,卻是他親手養大,一顰一笑都是最合他意。他是太子,心思又重,這些年為了讓昭兒配得上太子妃之位,他做了許多,如今你橫插一腳,壞了他多年綢繆,你別怪他怨你。昨夜冷落,便是他給你的警示,你安分一些,讓你爹也有分寸些,來日做得夠體貼,他興許還會看到你的好,可你若是為難昭兒,怕他難以容下你。」

「我……娘娘說,太子當真還會看到臣妾的好嗎?」

「本宮這兒子,自幼就執拗,他想要什麼,便會一門心思撲在上面,對昭兒更是不必多說。不過好在,皇上如今病重,其餘皇子蠢蠢欲動,你爹手中有兵權,他既要用你爹,總要給你幾分薄面,不會過多難為你,你若是機靈,便往他喜好上努力,懂嗎?」

「臣妾謝娘娘教導。」

「娘娘,好吃嗎?」

蘇嬤嬤自是也聽得一清二楚,卻像個無事人一般問我。

我點點頭,又咬了一口,笑道:「自是好吃的,母后宮中的點心天下獨此一份。」

出了鳳鸞宮,克敏一直不說話,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皇后的意思,我卻明白,那話看似說給克敏聽,實則也是為了說給我聽。

盛衍要用榮親王,克敏就非寵不可,皇后娘娘看似在維護我,實則也是在點我。

我笑了笑,抬手幫克敏將頭頂的一隻蟲子趕走:「姐姐昨夜沒睡好嗎?」

克敏眼神不悅,並未說話,大步往前走。

我快跑著跟上去,一把拉住她:「姐姐是在同我置氣嗎?若說起來,我與殿下在一起近十年,感情深厚,姐姐才是橫插一腳的人。」

克敏愣住,繼而有些臉紅,支吾著不說話。

我又道:「可我不怪姐姐,殿下是太子,需要有人幫扶,姐姐願意幫扶他,我很開心,也不在意這正妃之位到底在誰。如今姐姐入了太子府,與太子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不求姐姐對我多有喜愛,只願姐姐在關鍵時刻,是向著殿下才好。」

克敏「哼」一聲:「本宮身為正妃,與太子殿下一體,自會萬事向著殿下。」

我聞言笑了笑:「如此便好,殿下那邊,昭兒也會提醒著些,既然姐姐入了府,殿下還該雨露均沾得好。」

克敏不屑地看著我,「嘁」一聲:「別以為說幾句好話,本宮會信,這些把戲,本宮見多了。」

我不再多言,行過禮便帶著阮阮姐姐往轎子走去。

路上阮阮姐姐問我:「娘娘何必如此?」

我嘆息一聲:「在國子監時,夫子曾講過一個故事,前朝太子醉心山水,是個難得的和善之人。對兄弟友善,重情,不忍傷分毫,可他是這般想,旁人卻不是這樣。奪嫡之時,他的親兄弟聯合朝中大將踩踏了他的府邸,將他囚禁,羈押不歸,甚至連他美貌的妻子都被兄弟在人前玷污,還請了畫師當眾繪圖,後將那圖送去他房中,要他日夜相對,屈辱地活著。其餘皇子死得更是慘烈,有的一家數百口盡被屠殺,有的遊街示眾流放千里。」

「姐姐,愛一個人,有時候,並非只是占有他,他為我做了良多,我不過是讓出一個本就不該屬於我的位置,不是很難的。」

阮阮姐姐沒說話,只拿出帕子擦了擦我臉上的淚。

「姐姐,我想去城外看看婆婆。」

「好。」

19

熙元二十六年,冬。

皇上沒有挨過這個寒冬,於一個雪夜驟然薨逝。

盛衍子時入宮,徹夜未歸。

第二日一早,皇后娘娘悲傷過度,臥床不起,克敏入宮侍疾。

那幾日,我一直沒有見到盛衍,都是阮阮陪我。

又過了幾天,宮中傳出消息,三皇子帶了兵馬入城,圍了宮門。

那天下了大雪,阮阮說:「每次大雪,似乎都有變故。」

我心裡惶恐,卻握著阮阮的手安慰:「榮親王手中有重兵,他女兒是太子妃,他不會讓殿下出事的。」

阮阮點點頭,將大氅披在我身上,午後有宮中的太監入府,我在午睡,是阮阮接見的。

晚上,阮阮端了一碗參湯給我,湯水太熱,便放在桌上,她難得不顧規矩地坐在桌前同我像小時候那樣說話。

「昭兒還記得嗎?我來伺候你那年,你才六歲。」

我說自然記得:「我那時怕黑,你想摟著我睡,可殿下不樂意,你委屈了好幾日,說你想同我睡不過是覺得我年紀小,等那麼晚對身體不好,姐姐對我的好,我一直都記得。」

阮阮笑著點點頭,幫我吹著參湯:「殿下自幼便比旁人成熟許多,冷冰冰的,對皇后娘娘也是守禮,不會過於親近,唯有對昭兒,殿下是真的喜歡。」

「人人都羨慕殿下生來便是太子,投了個好娘胎,可昭兒不知道,其實殿下幼時過得並不快樂,娘娘在宮中不得寵,雖是後位,卻未得聖心,殿下能做太子,不過仰仗祖訓立嫡立長。皇上寵愛賢妃與淑妃,自從二人生了皇子,皇上多次起心廢太子,瘟疫那次,原本該去的是三皇子,可皇上鐵了心要太子前去。昭兒,若沒有你,那次殿下非死不可。」

我一陣揪心,不可置信地看著阮阮。

「你別害怕,如今皇上已死,過了這一關,以後再沒人能害殿下了。」

阮阮一邊說話,一邊端起參湯,放到嘴邊嘗了一口,「這碗參湯,昭兒能賞給姐姐嗎?」

我「嗯」一聲:「姐姐想喝多少都行,姐姐若喜歡,以後日日都可喝。」

阮阮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抬手摸了摸我的臉:「昭兒知道嗎,其實姐姐是皇后娘娘的人,陪在昭兒身邊,也是娘娘想知道昭兒的一舉一動,太子不能動情,你別怪娘娘,娘娘只是不希望太子過於喜歡昭兒。」

我「嗯」一聲:「我知道。」

我早就不是當年的稚子,許多事情,我都明白的。

阮阮又笑,將我抱進懷裡:「可娘娘不知道,不只是太子喜歡昭兒,姐姐也很喜歡昭兒,姐姐陪伴昭兒這麼多年,早把昭兒當作自己的親妹妹,姐姐怎麼忍心殺了自己的妹妹呢?」

我的肩頭濕了一片,我茫然地聽著,想問問阮阮是何意,卻見她口中大股大股地吐出鮮血,染紅了我的肩膀。

「姐姐……」

阮阮一隻手痛苦地捂著肚子,另一隻手卻死死抓著我,艱難道:「待我死後,將我的屍體換上你的衣裳扔去院中……遠處榮親王的暗衛看到你的屍體會出兵救駕……昭兒……以後姐姐……不能陪你了……一定……一定……要小心太子妃……和皇后……」

阮阮死了,死在那一年的深冬,那個在幼時許諾會一直陪我的姐姐,用她的死,換了我一命,也換了盛衍一命。

20

熙元二十七年,盛衍在榮親王的扶持下登基稱帝。

後位懸空,我與克敏同封貴妃。

「昭兒,待你生下孩子,我就封你為皇后,咱們的孩子便是太子。」

那時,已是第二年的春末,阮阮死後,我查出有孕。

我沒死,克敏又哭又笑,大罵太后是個騙子,她根本不該信她,讓她爹出兵。

可只有我知道,太后沒有騙她,太后真的想殺了我,救我的是阮阮。

或許她原本是皇后安插在我身邊一把鋒利的刀,可最後,她化利刃為盾牌,為我擋下致命一擊。

盛衍知道始末,與太后的關係一落千丈,他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讓太后移居壽康宮,無事不得外出。

「昭兒,以後,再也無人敢害你了,我已經是皇帝,以後,我都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委屈。」

盛衍很疼我,疼到不顧前朝反對,在宮中建了祠堂,供奉的不是皇家先祖,而是我的婆婆與阮阮。

我有孕四個月,因著阮阮死時傷心過度,瘦了許多,人一直很虛弱,盛衍幾乎夜夜都來陪我,無論再忙,他都會像幼時那樣,即便披星戴月,也要哄我入睡。

他常常將我抱在懷中,說他從我小時便多麼多麼喜歡我,喜歡到竟不知不覺等了那麼多年。

他說其實更希望我能生個女孩,像我一般,他很想念我小時候的模樣。

克敏自從入宮,便被禁足,連著三個月,每日上朝榮親王都被上奏幾本,幾個月下來,盛衍將他的兵權名正言順地給了我的兄長,命他以後就做個閒散王爺。

21

秋日的時候,太后薨了。

她與賢太妃和淑太妃鬥了半生,終於還是死在她們手上。

她被禁足了太久,又見不到盛衍,蘇嬤嬤病重後,便無人精心照顧她,賢太妃找了個空子買通了宮人,往她的膳食里下了鶴頂紅。

最先得到動靜的是我,我跌跌撞撞往壽康宮跑,跌倒了又爬起來。

一路上急得不行,可真到了眼前,又不敢上前。

這些年,我們曾像母女那般親近,後又生了諸多分歧。

她雖也曾想真心殺我,可她在我心中的位置,總是無人可替代。

這十數年間,她疼我愛我,將我捧在手心,我相信,她真心實意地愛過我,只不過,那愛沒抵過對兒子的愛。

可她有錯嗎?沒有。於她而言,盛衍是她的骨肉至親,那等危難時刻,她沒道理不救他。

我不曾怪過她,我只是難過,死的是阮阮。

因著阮阮的死,自從入宮後我一直不願意來看她,卻不想,再見,竟是這般模樣。

「昭兒來了。」

蘇嬤嬤臉色蒼白地坐在床邊,整個人已是滿頭白髮。

「自皇上登基後,娘娘日日面壁思過,後又聽說昭兒有孕,便日日為昭兒抄經念佛,保佑母子平安。昭兒你別恨她,她是不得已的,當日三皇子兵臨城下,所有人都被關在養心殿,娘娘為了求榮親王出兵,不惜卑微跪地求克敏郡主。克敏郡主說榮親王出兵可以,卻要以昭兒的死為交換,那時事態緊急,娘娘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克敏讓人送了毒藥出宮,娘娘在房中痛哭不已,您是娘娘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她從未想過對您不利,若非拿她兒子的命逼她,她無論如何都舍不下昭兒的。」

「克敏走後,娘娘長跪佛前,她心存了一絲僥倖,可好在……可好在,阮阮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自從您當年救了太子,她便發誓將您當作親女兒對待,這許久以來,她一直不肯原諒自己,也知道您恨她,所以不願來看她,這些日子,她為您腹中孩子做了許多小衣裳,娘娘對您,是一如既往的疼愛。」

蘇嬤嬤將一個小包袱遞給我,那小包袱看得我眼眶難受,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了,她竟還留著我當日背著的小包袱。

「嘭!」

蘇嬤嬤一頭撞在床邊的柱子上,血流如注,眼睛卻一直盯著床上的太后。

我癱坐在地上,抱著小包袱哼著幼時太后哄我入睡的歌謠。

「一柄油紙傘,晃在水中央,船兒輕輕晃,母親把你搖……」

22

太后死後,我徹底病了,連床都下不了。

盛衍著了急,命太醫待在我房中隨時伺候。

我卻越來越嗜睡,有時,一天要睡十個時辰,總是夢到幼時的事。

然後哭著醒來,很多次醒來,都見盛衍紅著眼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一直不願意鬆開。

「皇上怎麼哭了?」

我伸手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盛衍將臉窩進我的手心,沒一會兒手心內便濕漉漉一片。

「昭兒,別睡了,我好怕你不會再醒過來,別睡了,陪陪我,好不好?」

盛衍俯身親上我的眉心,溫柔又虔誠。

「我已將你兄長提上一品,如今你的身份足以穩居中宮,我馬上下旨,冊封你為皇后,你別睡了好不好?」

我向盛衍招手,他半坐到床邊,手臂一收,將我攬在懷中。

「不是說,要等孩子出生之後嗎?」

盛衍將頭抵著我的額頭:「我想與你舉案齊眉,本就與孩子無關,不過是想你母憑子貴,堵住那些言官的口,如今你兄長有功,我借勢冊封你,足夠了。」

不過說了幾句話,我又有些睏倦,可盛衍在,我怕他擔心,便一直撐著不睡。

「出去看看,皇后的藥好了沒有,還不快些端進來!」

盛衍發了火,宮女嚇得趕忙跑出去,盛衍又同我說了許多,只是我昏昏沉沉的,並沒聽下幾句,原本想堅持到喝完藥,最後又不知怎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一直聽到身旁有壓抑的嗚咽聲,我想剝開霧去瞧瞧哭的是誰,卻怎麼都走不過去。

23

宮中的太醫不好,盛衍又去尋了民間的游醫。

游醫說我乃孕中悲戚過度,導致陰火鬱結,心火滯留,又說我陰在於下,脈沉細無力,濡養無源,胎象不穩。

幾句話下來,盛衍發了一通大火,宮中御醫跪了一地。

「皇上,龍嗣關乎國祚,臣等不敢輕易用藥也是怕傷了皇子啊。」

盛衍一腳踢在說話的太醫肩上,氣得手都在發抖。

「朕再跟你說一次,朕只要皇后安好,只要皇后安好!只要藥對皇后有利,你便去用,你聽明白沒有!」

太醫們不敢應下,個個垂著頭髮抖,倒是那游醫膽子大些。

「皇上若信得過草民,便讓草民為皇后娘娘醫治,不出半月,自會讓娘娘安康。」

「好!好!好!只要你醫治好娘娘,朕萬金賞你!」

「是!」

這游醫在宮中住下來,無論是針灸還是湯藥無一不用,果然半月下去,我身子大有好轉。

一個月後,我已下地自如,身邊的宮女一個叫綠俏的姐姐,她的眉眼像極了阮阮,見到她,我當即紅了眼。

綠俏告訴我,太后死後,盛衍下令將賢太妃與淑太妃送去皇陵侍奉先皇,奪嫡的三皇子已被處死,參與奪嫡的四皇子七皇子也被一併收押,先皇的一眾皇子,唯有諸事不問的八皇子還安穩待在府中。

「八皇子未參與嗎?」

綠俏點頭:「是這樣的,聽聞多年來,八皇子對皇位並無興趣,反倒是一直沉迷於書畫、音律、詩ƭŭ⁶詞文章。奴婢聽伺候養心殿的太監說,這八皇子自從幾位皇子下獄後,隔三岔五就往宮裡送幾首詩詞表忠心,奴婢不識字,記不住那些詩句,聽說是告訴皇上他當真無意皇位的意思。」

說起八皇子,在國子監時,唯有他與七皇子走得近,那些年,我越是不理他們,二人便越是故意捉弄我,常常把我戲弄哭才了事。

有一年,八皇子還與七皇子惡語道:「瞧她那清高的模樣,早晚落得如前朝太子妃那般的下場。」

這樣一個人,很難讓我與如今綠俏口中清心寡欲的八皇子重疊。

24

冊封大典選在一個艷陽天。

盛衍說過些日子我的身子越來越重,恐有不便,不宜再拖。

且對我封后一事,他像是有了執念一般。

不知是誰告訴他,生孩子兇險,可若封后便不一樣了,皇上是真龍天子,皇后乃萬凰之後,封了後便有了上天眷顧,諸事都會化險為夷。

這些日子,盛衍日日綢繆此事,像是從前為我綢繆太子妃那般。

我兄長不過是稍有小功,他便命人大肆讚揚,冊封將軍。

如阮阮姐姐所說,盛衍前半生都清心寡欲,唯有對我的事,總是極盡綢繆,他怕別人看不起我,怕我受人欺負,凡事都想為我做到極致,便是大臣百姓的口舌,即便我聽不到,他也不願。

阮阮姐姐說,帝王家,如太子這般的情意,是絕無僅有的。

大典開始,百官朝賀,大覺寺的百位高僧環坐吟唱,整個大殿一派莊嚴。

在綠俏的攙扶下,我自殿外一步步向高階上的盛衍走去。

日光之下,他一襲明黃色龍袍,頭戴冠冕,俊美的臉龐輝映晨曦,帶著如天神般的威儀和與生俱來的氣勢,一如我第一次見他,他像是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吹散了村子裡死亡的陰霾,將我帶向光明。

回首這十多年的時光,我失去過,開心過,難過過,也被人愛過。

可細想下來,卻唯有他一人,自始至終都一如初見。

「昭兒,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好,與她們不同。」

「昭兒,你要記得,這世上唯有我,不會傷害你。」

「昭兒,我定會娶你,為你辦一場絕無僅有的冊封禮,將我對你的愛意,昭告天下。」

「昭兒,若這世間,我只能所求一願,那便是與你共白頭,到白首。」

只有幾步遠的時候,素來沉穩的盛衍迫不及待往前走來,他伸出手,像是從前無數次向我伸手那般,希望我能快一點到他身邊。

可世事無常,我早說過,這世間,沒人可以圓滿。

兩隻手只差一點就可以交會時,我的後背猛地被匕首貫穿,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撲去,我想護住肚子,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了力氣。

「昭兒!」

我倒在地上,綠俏被侍衛踢飛,她摔在柱子上,嘴角吐了血,還不忘惡狠狠地看我。

「哈哈哈哈!妖后,便是你害得我姐姐為你而死,我終於為姐姐報仇了!哈哈哈!」

盛衍發瘋般拿著刀要殺了她,綠俏卻先一步決絕地撞死在柱子上。

大殿亂了,百官慌亂地喊太醫,侍衛太監魚貫而出。

八皇子意圖趁著盛衍心亂刺殺,卻被躲在柱子後的暗衛一劍刺死。

臨死之前,他死死盯著我,說著那句惡毒的咒語:「陸明昭,我早就說過,你這一生,必會如那前朝太子妃般,不得好死。」

「盛衍,你既然坐上皇位,我們奈何你不得,你便好生坐著吧,獨自一人孤獨到死地坐著吧!哈哈哈哈……」

盛衍小心翼翼將我抱在懷中,眼淚一個勁流在我的臉上,他搖著頭哭得像個孩子。

「昭兒,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還這麼小……瘟疫你都不曾死去……如今你也不會死的……對不對?」

「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母后說過,大難不死之人,必有後福,你不會死的……我們去找太醫,去找那個游醫……」

盛衍抱著我往外跑去,他亂了,他腳步凌亂,很多次險些跌倒,又支著腿穩穩將我抱住,他一邊跑,一邊親吻我的額頭,用力握著我的手臂,生怕我睡過去。

「昭兒,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麼貪心……什麼都要……你說得對,不該那麼圓滿……我該為你存些福氣,不該這麼貪心……是我的錯……都怪我……」

「後位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昭兒……我就只要你……你活下來……我們找處幽靜之地,只我們二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太醫院離得遠,盛衍抱著我比前去請太醫的太監跑得還快,我趴在他懷中,伸手替他擦掉眼淚。

「別哭……夫君……」

盛衍身子微僵,跑得卻越發快起來。

我知道我堅持不下去了,不敢再等下去。

「六歲那年,村裡瘟疫……本該必死無疑,是你出現救了我。三皇子兵變那日,我也本該死去……是阮阮姐姐救了我……自從見到……綠俏的第一日……我便知道……她是阮阮姐姐的妹妹……她恨我是應當的……她才是阮阮姐姐的親妹妹……她不該為我去死……她說將我當作親妹妹……她不忍下手……可她怎麼忘了……她的妹妹一直在等她……你恨了母后許久……連她死後也不願意去看她……可她有什麼錯呢……她不過是因為愛你……你的一生,本不該有我出現……可上天既然讓我們相遇……我們便該知足……這十幾年偷來的日子……該還回去了……夫君,我這一生,遇到你,遇到母后,遇到阮阮……便是我這一生最好的福氣……厚葬綠俏吧……這是我欠阮阮的……」

盛衍停下腳步,任身邊人來人往,他也只站在原地不動。

我想抬手再去摸一摸他的臉,眼皮卻越來越重。

沒有長亭古道,沒有折柳送別。

在他完成諾言的這一日,我們終是迎來了離別。

盛衍,你所對我承諾的,此生,都做到了。

我無憾,你也別難過。

番外

1

我叫十八,是跟在盛衍身邊十幾年的暗衛。

帝王家無兄弟情,所以盛衍與他的親兄弟感情淡薄,除了是他的暗衛,我還要兼著兄弟一職。

皇后死後一個月,我坐在房樑上看著梁下已經罷朝一月的盛衍,默默灌下一瓶酒。

我忍不住跳下樑,一把奪過酒瓶仰頭灌下。

「昭兒最討厭你醉酒,一身酒臭味,她若是還在,定不許你靠近她。」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昭兒」二字,誰都知道,這是皇上心中的禁忌,誰都不能碰。

盛衍笑了笑,搶過酒瓶仰頭就灌。

「十八,這話你說了十幾年,如今不管用了。她死了,朕喝不喝,臭不臭,她都不會讓朕抱了。」

我想想也是,這麼多年了,每次提到昭兒,他總是有所收斂,可她如今死了,以後我該說什麼讓他收斂?

「她便是死了,也不想看到你這副模樣。」

盛衍又笑:「既如此,她為何不殺了綠俏?明知她有歹心,仍舊將她留在身邊。你說陸明昭心中,是不是朕還比不過一個阮阮?」

「自然不是,只是她是個純良的人,不忍別人為自己死去,一直心生愧疚,否則,也不會阮阮死後,她病了許久。」

「可若說重要,在她心中,自然最重要的是皇上。」

盛衍不說話,又是喝酒,後來喝得實在太多,一頭栽倒在地,嘴裡一個勁念著「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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