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上次就要把他女兒給我抵債,我沒有要。」
他說,「女人麻煩,看見我就哭,那姑娘可能會怕我,所以我沒有想到,他女兒會死。」
他抬起頭,用無所謂的語氣道:「所以我看見他就煩,就想打他。」
8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過去數月。
這幾月里,小靈子長高了些許。
薛琳閒時教我識字,經常默寫溫習兵書。
張鈺知道薛琳接客後沉默了許久,但他並沒有再說什麼。
劉直還是經常和人打架,今天惹了這個,明天擾了那個。
他打架不挑人,看不順眼的也打,太守的親戚也打。
他家算得上大戶,母親早逝,父親又只有他一個兒子。
「無法無天的大惡霸。」那些人都這樣說。
就算再仗勢欺人,帶的人再多,他有時也會受傷。
然後他就會從後門偷溜進來,再來敲我的門。
我的房間放了一些傷藥,大部分都被他用了。
「真奇怪。」他對我說:「你竟然不怕我。」
我用白酒給他擦了擦肘間破皮的傷口,問:「你又不吃人,我有什麼怕的。」
「可是很多女人見我就被嚇哭,還大叫著不讓我靠近。」他冷哼道:「很吵。」
熟悉了些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很聒噪,他話很多,卻很討厭話多的人。
「你有爹嗎?」他的話題一向跳脫,突然問了一句。
「有。」我說。
這好像是我爹死去的第四年,我對他的印象卻已經開始模糊了。
「我覺得我說的是廢話,沒你爹怎麼有你呢?」他笑著說。
「對。」我應和他。
「你這人還真的覺得我說的是廢話?」他還氣沖沖地追問。
我啞然失笑:「那我應該說什麼?」
「你這人沒誠意。」他站起身就走:「你早點休息吧,我要回去了。」
「好。」我應了他一下,然後轉身把藥箱收起來放到柜子里。
準備收拾桌子的時候,我看見他坐的椅子上放了一塊銀子。
我愣了一下,但是並沒有扭捏,直接收了下來。
這次離去後,劉直很久沒有再過來找我。
我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是他爹去世了。
我隱約覺得,他對自己的父親似乎有著莫名的感情。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都似乎要鼓足勇氣和我說些什麼,然後長出一口氣後又說,算了。
我知道他不想說,便並沒有追問。
那天晚上,我撐著傘來到了劉直家。
這是我第一次進去他家的院子,很大,弔唁的人很多,大都也穿著錦衣華服。
我那寒酸的裝扮與這裡顯得格格不入,但是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
我等了很久,等到幾乎所有人都走光了以後,徑直走到跪在大堂的劉直旁邊。
我給他遞了一杯水。
他抬頭看見是我,接過去放在地上,並沒有喝。
夜越來越深,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守在門口打盹的家丁似乎已經睡了過去。
「我爹,其實挺煩人的。」跪在地上的劉直突然沙啞著嗓子開口。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離他近了一些,雙手交叉放在身前,默默地做著他的聽客。
「他脾氣很臭,小時候不聽話,經常打我,打得很兇的,我娘在的時候還會護我一下,我娘走了就沒人理我了,只能挨他的打。
「他越打我我越想讓他生氣,他其實很喜歡正直的人,所以才給我取名叫劉直,結果每次一生氣就說我長歪了。
「我其實挺能惹事的,沒少給他添麻煩,他一邊罵我一邊給我處理這些破事,給太守塞錢,給其他人送禮,卑躬屈膝的。
「他經常說這輩子最大的敗筆,就是生了我這個兒子,罵我紈絝,以我為恥,時不時還會斷我的錢,不讓我喝酒不讓我去賭。」
他的頭低得更很了,頓了好一會才接著說。
「其實,再想想,他有時候也挺好的。
「小時候我家還很窮,我生了病,家裡沒錢買藥,他就挨家挨戶地去借。
「人家有錢不願意借的,他就跪下去給人家磕頭,湊不夠,他就去碼頭整夜整夜地背貨。
「我娘沒了,他長得還不錯,那個時候也慢慢有了一些錢財,很多女人想當我後娘。
「他其實有一個喜歡的,是我趴在我娘墳頭不吃不喝好幾天,最後他說『騙你的,爹不準備再娶了』,然後把我背了回來。
「連我現在身上的這個小官,也是用了他的大半身家,塞錢給太守買的,他說害怕死了以後沒人照顧我,買一個官,他能放心一點。」
我遞給他帕子,他沒接,繼續哽咽著說——
「是我混蛋,是我不孝,是我無能,沒能給他爭口氣,沒能做一個他喜歡的兒子……
「他去世的前幾天,我還在和他吵架,惹他生氣……」
我沒有劉直那麼好的爹,我並不能感同身受他的苦痛。
但是我大概能明白他的感覺。
悔恨、遺憾、自責的情緒夾雜在一起,他失去了他在這個世界最後的、唯一的親人。
9
劉直的爹去世以後,他似乎一下成熟了很多。
我們之間微薄的聯繫也是全靠他來維持,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我也沒有再去主動找過他。
那天怡春院接待了幾個貴客,要求很多。
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安排我一起幫襯著。
一直忙到深夜,小靈子看見我才拍著腦袋叫——
「杏兒姐杏兒姐,有人中午給你送了個請帖。我一直沒有看見你,也給忙忘了。
「你趕緊看看,有沒有耽誤正事。」
我不識字,讓薛琳幫忙看了。
「這個叫劉直的今天過生辰,想讓你去一起吃酒樓吃個飯。
「拿著這個請帖,酒樓的人會把你帶到包廂里。」
我本來以為是劉直明白了我們的差距,這段時間的疏遠,是我們回到各自生活的前兆。
所以我不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請帖。
但馬上就是新的一天了,他的生辰要過完了。
我安靜地下樓,出了怡春院以後,我死死捏著那個請帖,在城中拔足狂奔。
我心跳快得幾乎要死掉,我終於跑到了那個城中最大的酒樓。
他一個人在那個包廂坐著,面前放著一大桌冷掉的菜和一碗長壽麵。
看見我這個時候來,他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並沒有什麼話。
我站在桌子的另一邊喘著氣,調整著呼吸。
「我最近想了很久。」他終於對我開口:「我在想你的身份。」
「你是妓。」他看向我,眼神波瀾無驚,平靜得不可思議。
我回望他,並不覺得羞恥:「對,我是妓。」
儘管我已經很久不接客,只是做一下雜事,給媽媽打打下手。
但是我做過妓女,用我的身子換過錢。
這個事實沒辦法改變。
氣氛詭異地沉默著,他卻忽然笑了:「我還是惡霸呢,身份算得上什麼。」
然後他催促我:「快坐,陪我把面吃了。」
吃完以後,打更聲也響了起來。
他笑著對我說:「我想吃你做的烙餅了,看你什麼時候有空,給我送些過來。」
10
劉直沒有來得及吃上我做的餅。
怡春院最近不知為何,冷清得格外厲害。
從媽媽嘴裡,我隱約知道金軍換了政權,主戰派上台。
風言風語傳出來,說是要和我們宣戰。
院裡有幾個從金搶占的城池逃難過來的姑娘,光是聽到這個不知真假的消息,就已經嚇得要上吊自殺。
說是這樣死得體面一些。
城裡人心惶惶,晴天白日的,街上都沒有多少人。
更有甚者,一些人已經帶著金銀細軟,去投靠深山老林的土匪去了。
媽媽也一直在收拾東西,她還能在危急之中把我拉出來交代幾句。
說是怡春院先讓我打理著,她要去找其他城裡找自己的表親去了。
我去找劉直的時候,他正忙得焦頭爛額,給了我一些銀子,也想讓我先去其他地方避避難。
我默了一會:「太守他們還沒有出來證實金兵要攻城的消息……」
劉直皺眉,對我悄聲道:「太守已經跑了。」
我咬了咬唇:「郡丞呢?都尉呢?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
劉直握住了我的肩,把我拉到一旁道——
「他們全都跑了,只留了城中百姓和一些守城的士兵,現在城裡,我這個買來的官算是最大的。」
「這些混蛋。」我氣得有些抖,覺得格外憤怒。
「走吧,別耗在這。」他說。
「城裡大概也都知道了,我已經準備放出風聲,讓大家都準備出城。
「老人女人孩子本來就走得慢,我得先守在城裡,等他們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金兵要來的消息,從劉直嘴裡傳出來以後,算是得到了確認。
城內百姓哭天喊地,收拾著自己的家當。
但大家還沒來得及大批轉移,金兵就已經到了城下。
那時我正給張鈺打包著行李,書院裡亂成一團。
他們的聖賢書扔得遍地都是,沒人去撿。
那個一直和張鈺不對付的陳子恆看見我,也只是重重哼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
囑託好張鈺,跟著人流把他送出城外以後,我就急著往回跑。
他不可置信地拉住我:「阿姐,你幹什麼?」
「劉直在那邊。」我扯開了他拉我的手。
他又拽住我的手腕:「阿姐,他那種人聰明得很,說不定還能在金兵那邊混個小頭目……
「我就你一個血親了,我不想讓你回去送死。」
「劉直守在這裡,不會跟金軍有什麼牽連。」
張鈺的話已經默認劉直會是一個叛徒,我有些生氣,狠狠甩開了他的手。
人流很快把他擠了出了城外。
我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就急著往城內趕。
路上我遇見了薛琳,她還穿著怡春院的衣服,在逃難的人群里顯得格格不入。
我喊住她,才發現她的眼裡閃著灼灼奪目的光,格外耀眼。
是我這一年見到她以來,覺得她最亮眼的時刻。
「我要去找守城的將領,或許能夠拖一拖城外的金兵。」
於是,在金兵面前,城內官員盡數逃離。
守城的人,是大家認為的惡霸。
想去幫忙的,逆流而上的,是兩個毫不起眼的妓子。
何其可悲可笑。
11
劉直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掩飾不住的憤怒。
但他還是大踏步走了過來:「都說了讓你先走,現在跑過來不是添亂嗎?」
我抿了抿唇,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頭腦發熱了。
來到這裡,是我人生少有的不清醒的判斷,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和雙腳。
正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時候,城樓下的金兵又開始叫嚷了。
我們往下一看,竟然看到了半個月前就棄城而逃的太守,站在金兵的最前列。
我和劉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不可置信。
一旁的薛琳開口:「應當是逃跑路上被抓了,為了展現自己的價值,便過來給金軍領隊了。」
太守騎在馬上對著城內大喊——
「劉直!我知道你在裡面,你現在快快打開城門,讓我們進去,等我進去就給你升官。」
守在城牆上的士兵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劉直,底下的金兵也是緊緊盯著劉直。
所有人都在等劉直的答案。
太守就算逃跑,他也曾是這個城裡的指揮官,餘威仍在。
守城的士兵又是城內的百姓,從小在城內長大。
金兵惡名遠揚,攻城後燒殺搶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這些士兵守的不僅僅是城,還是他們的家。
劉直探出頭,他對著太守道:「太守大人的好意我劉直心領了。
「但我從小就給城裡的大爺大媽添了不少麻煩,現在開門也太不是東西了。
「這不要臉的事,您能說出來,我可做不到。」
城下的金兵一陣混亂。
一個太守旁邊的金人對著太守凶神惡煞地說了什麼,就看見太守點頭哈腰地鞠躬。
然後對著城門,又恢復他那一貫的官威——
「劉直你膽子太大了,竟然不聽上級的命令!各將士聽令,現在立刻放下武器,開門投降!」
士兵們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劉直身上,手裡的兵器半舉不舉。
旁邊聽到劉直耳語的小兵,遞來一把弓箭。
「能殺他嗎?」我問劉直。
劉直皺眉:「他今天必須得死,要不然會擾亂軍心。」
我看向一旁的薛琳,她死死盯著樓下的金兵和太守,眼裡似乎燃著一把火。
我問她:「你會射箭嗎?」
她這才看向我和劉直,然後狠狠點了點頭。
我能感到她的情緒莫名地亢奮,她轉身要找弓箭。
劉直有些疑惑,用眼神詢問我。
「你能射中太守嗎?」我問薛琳:「他今天得死。」
「一射即中。」
她擲地有聲:「其他兵器不敢妄言,射箭暫時無人出我左右。」
於是我對劉直點點頭,他把自己的弓箭遞給了薛琳。
薛琳拿弓的手有些抖。
她屏氣凝神,熟練地抽起一支箭。
剎那間,那支箭直直地戳中了太守的脖子,儘管他的脖子又粗又短。
屍體從馬匹上跌落。
底下的金兵一陣混亂,放了幾句狠話後,立刻調轉馬頭回了自己的陣營。
劉直在城樓上對著士兵們大喊:「兄弟們,太守已死,我劉直想請大家知道,若是再有這般要求開城投敵之徒,不管是誰,一律殺無赦!」
「守城守城!」城內士兵們齊齊大喊,氣勢磅礴。
那支箭的準頭和威懾太過,劉直看向薛琳,眼裡帶著打量。
「這是薛將軍之女。」我對劉直說。
劉直愣了一下,對她拱手一拜:「早聞令父大名。」
薛琳對著劉直微微點了一點頭。
這是伴隨她多年的身體慣性記憶。
矜持而尊貴的氣質,並沒有因為她穿著妓子的衣服,而有半分折扣。
我們三人去了城樓的一個裡屋,這是為了防範金兵臨時搭建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