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猛地站起身,穿過一地匍匐祈禱的人。
娘親看到了我,眼中的喜色幾乎忍不住。
她迫不及待地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要抓住我:「囡兒,你這調皮孩子跑到哪裡去了,娘很擔心……快,快回來。」
我呵呵笑著,也伸出雙手死死拉住娘。
手心裡,秦如玉留下的法陣閃著淡淡的光。
娘勃然色變,轉身欲逃。
但已經來不及了。
方才我回來的時候,圍著縣衙走了一圈,就是為了布陣。
此時法陣已成,娘跑不了了。
金光大盛,狂風驟起,將整個澧縣縣衙都籠罩在內。
法陣光芒之盛,連災民都可以以肉眼看到。
他們跪在狂風裡,頭磕得更快了,狂熱地喊著:「神仙顯靈了!神仙顯靈了!」
娘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她顧不上吸收這充沛的願力,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依舊試圖哄騙我:「囡兒,你這是要做什麼?莫要嚇娘。」
我收回手,抬頭看著她。
「娘親,囡兒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問個清楚。」
「娘欺我年幼,總是騙我,囡兒便設了這言靈陣,娘可不能再撒謊了。」
我說著,露出一個笑:「法陣無情,撒謊的人可是會魂飛魄散哦。」
7
忘了是哪一次重生,我終於從一團亂麻里找到了秦如玉這個線索。
我跪在地上求他幫我。
秦如玉扔給我一本仙法,裡面有三個法陣可以誅仙。
我毫不猶豫,在其中選了言靈陣。
此陣若以神魂為代價布陣,無論別人問什麼,入陣之人都必須有回應,且只能說真話。
違心,即死。
這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法陣,我根本無法拒絕。
秦如玉似乎已看透了我的所求所念,或者根本不在乎。
但我在乎,我要把這些人腐爛流膿的心扒開來。
讓這蒼生,讓這天道好好看看。
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
娘終於慌了,她大聲尖叫著:「小小傀儡,竟敢欺我?!究竟是誰在幫你?!」
磅礴的仙力四散,攻擊著結界。
我吐出一口鮮血,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可法陣雖然搖搖欲墜,但始終沒有破碎的跡象。
我是娘的血肉,有她的一縷仙氣,以我為陣眼布下的言靈陣,專為殺娘而來。
娘掙脫不了法陣,就如人不可能自己舉起自己。
一聲輕嘆從虛空中傳來。
秦如玉撐著一把白傘落在我身邊,聲音平靜:
「你何必自找苦吃?若想殺她,其他兩個法陣足夠了,言靈陣不是你能駕馭的。」
「如今陣已成,你活不過今日了。」
我哈哈大笑:「秦如玉啊秦如玉,不是你故意把言靈陣放在第一個給我選的?不是你今日一直站在這裡袖手旁觀的?」
「每一步都是你的算計,現在又惺惺作態放什麼狗屁!」
8
秦如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只是提醒你。我為執棋者,自不入局。」
娘盯著秦如玉,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原來是你!秦如玉!今日你若毀我仙道,你我二人便不死不休!」
事到如今,她依舊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死,只以為這一切都是秦如玉的手筆。
爹聽了動靜匆匆從後衙跑出來。
他臉色難看,指著我大罵:「豎子爾敢!你這是要弒母嗎?還不把你娘放了!」
我嗤笑一聲,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馬蹄聲自遠而近。
如我所料,應天府的小宋將軍信了我,親自帶著一隊精兵疾馳而來,終於在今日到了澧縣。
他的披風獵獵作響,高舉著手中金牌,口中大喝:「澧縣縣令謊報災情,耽誤賑災糧以致生靈塗炭;貪秋糧稅,有貯糧而不振災,今宋某奉朝廷之命捕之,即刻入獄!」
爹臉色大變,匍匐在地,張嘴便要辯解:「臣冤枉啊!」
話音剛落,他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我拍手大笑。
「爹啊,你若再說謊,可就要沒命了。」
他抖著嘴唇。
我一步步逼近他。
「賑災糧早就到了,是你去信給知府,說澧縣還有餘糧,不需要賑濟,是也不是?」
「大災前收上來的秋稅仍有存余,你寧可讓糧食爛在倉中,也不拿出來救濟百姓,是也不是?」
「你為娘親造勢,讓澧縣一步步淪為人間煉獄,好讓娘順理成章把我舍了,以此騙取百姓願力成仙,是也不是?」
我聲震蒼穹,一字一句地問他:
「是也不是?!」
小宋將軍勒住韁繩,駐馬停在法陣前。
不知何時,災民們停止了叩頭。
他們一個個站起來,看著陣中之人。
含著恨意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刀,割在爹的身上。
娘在一旁尖叫:「是囡兒,都是囡兒搞的鬼,殺了她啊!夫君,你快殺了她!」
就在此時,陳安和王小孩拉著一輛板車走到爹的旁邊。
板車上堆滿了麻袋,霉變發黑的穀粒撒得到處都是。
王小孩狠狠一腳踩在爹的臉上,朝他吐了口唾沫:「賊他娘,你也配當縣令?呸!黑心爛肝的狗東西,你還不如小爺我堂堂正正!」
他本是城中乞丐,平日以偷雞摸狗為生,最擅開鎖,鎖著陳糧的柴房自然也不在話下。
鐵證如山。
爹終於崩潰了,眾目睽睽之下,他胯下一片濕潤,抱著頭瑟瑟發抖:「都是你娘!都是你娘讓我做的!跟我沒有關係,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轟隆!
空中突然驚起一聲炸雷。
我能感應到,隨著爹親口承認了娘的惡行,那層「欺瞞」天道的遮羞布被狠狠扯下。
娘親籌謀了數千載的仙道,徹底斷了。
縱使她今日能逃得性命,日後也再無法成仙。
娘親的雙眼變得血紅,表情扭曲,狀若瘋魔。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她陰鷙的目光掃過秦如玉,掃過爹,然後定定地看著我,勾起嘴角。
「……囡兒啊,你竟敢壞娘的好事,你說,娘該怎麼懲罰你好?」
「不如,娘也毀了囡兒心愛之物,如何?」
她說著,卻並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而是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血液如劍,直奔點翠而去。
9
陳安大駭,可他離點翠太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血劍離點翠眉心還有一寸的時候,她懷中突然白光大熾。
那光化成靈罩護住點翠,她毫髮無傷。
陳安撲過去給點翠鬆了綁。
「小姐……」
點翠臉色蒼白,她靠在陳安身上,似有所感,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裹。
是我離開前塞給她的團糕,我就知道她必然捨不得吃,要留著給我。
散碎的糕點渣里,一個指甲大的小心臟正在起伏跳動。
那心臟晶瑩剔透,望之不似凡物。
秦如玉的表情第一次起了波瀾:「玲瓏心?你竟然為了個凡人煉了玲瓏心?」
「真是暴殄天物!」
那是我以自己浸潤了仙氣的心頭血為引,為點翠煉製的護身符。
今日之後,我必然魂飛魄散,這是我唯一能留給點翠的東西。
娘殺了我那麼多次,我怎會不知她悲天憫人的外表下面,藏著的是睚眥必報、冷酷無情的性格。
留點翠在府里是不得已,但我也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娘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提起地上的刀。
是屠戶的刀,他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知自己究竟為何鬼迷心竅殺了那麼多人。
我似乎恨他,也似乎不恨他。
都不過是求活而已。
我走向娘。
這把以我之血淬成的刀,想必是個殺她的好武器。
娘驚駭欲絕,終於意識到我是真的要殺了她,撲在地上求饒。
「囡兒,囡兒!你是我的女兒啊!你怎能弒母?」
「娘錯了,娘不該殺點翠,娘再也不敢了,原諒娘這一次,求求你不要殺我……」
我蹲在地上,看著腳邊這涕淚橫流的仙子,用刀拍了拍她的臉。
「你去問問這蒼生,去問問那些餓死的災民,去問問他們,可否能原諒你?」
娘不解地看著我:
「那不過是一群螻蟻罷了,能為本仙去死是他們的榮幸!」
說罷她又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囡兒是個修仙的好苗子,娘有仙法可以教你。」
「到時你得了長生,豈不自在逍遙?」
「至於這些凡人,他們朝生夕死,命賤如草,與蜉蝣何異?囡兒又何必在乎他們。」
我笑了,搖頭看著她:
「囡兒原以為自己已用了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你。」
「沒想到娘親比我想的……還要令人作嘔啊。」
10
娘見求饒不成,又開始尖叫:「你不能殺我!」
「我是你娘!你弒母要遭天譴的!」
我慢悠悠地在她身上戳了一刀:「是嗎?娘?」
「你可曾記得我的名字?」
她一下子愣住了。
囡兒是她隨口給我起的小名。
在她眼裡,我只是一個註定要去死的傀儡。
娘冥思苦想,最終也沒想起來。
我長到七歲,從不曾有過一個正式的名字,沒有的東西,她如何想得起來?
我又戳了一刀,繼續問她:「娘,你對我可曾有一絲母女之情?」
她慘叫,拚命點頭:「有!有啊!」
法陣金光扭曲,擊在娘身上。
「娘啊,你又說謊了。」
11
我站起身,看著外面沉默地站著的災民。
「你們可有什麼要問的?」
一個婦人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一月前,聽聞縣衙專為小童施粥,我叫我兒來了縣衙,他如今在何處?」
法陣威壓之下,娘七竅流血,痛苦掙扎,她身不由己地回答:「我叫府上下人捉了他殺掉了,給大家做了頓好菜。」
又一人站出來:「我娘子聽聞縣衙賑災需要人手做飯,便來幫忙,可卻一去不回,她如今在何處?」
「災荒已久,衙中兒郎憋得厲害,做事總出差錯,我叫人騙了女子過來給他們降降火,你娘子就在其中。」
……
每答一句,娘身上的力量便潰散一分。
她的青絲變得雪白,臉上爬滿了皺紋,身形也開始佝僂,周身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與凡間老嫗別無二致。
天空不知何時布滿烏雲,雷聲轟隆不斷,與災民們聲聲泣血的嘶吼融為一體。
那聲音逐漸統一,震得我心神激盪: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12
我提起刀。
鋒利的刀刃毫無阻滯地穿過她的心臟。
鮮血噴簿而出。
娘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響聲,她伸手拔下髮髻間的釵子,滿眼瘋狂,用盡最後力量刺向我。
噗嗤——
乳娘擋在了我身前。
我抱住她殘破的身體,跌在地上。
那釵子是娘的本命法寶,就算威力大減,也遠不是乳娘所能抵抗的。
「乳娘,我本就要死了,你不必如此啊!」
我淚流滿面,用手捂住她的傷口。
血慢慢淹沒了我小小的手掌。
「小囡兒啊,你吃了我的奶,便也算作我半個兒,娘怎麼能看著孩兒死在眼前?」
乳娘說著,眼神開始渙散:「娘沒用啊,護不住你……六順,六順,娘來找你了!」
13
娘死了,乳娘也死了。
我抬頭看著天。
一滴雨落在我的臉上,然後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因果已結,澧縣的天災結束了。
我的身影越來越虛,卻還吊著最後一口氣。
我茫然看著四周。
我已經大仇得報,為何仍是不甘心?
點翠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把我攬在懷裡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