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千雅指著我:「你就是程貝是吧,你說誰有病,怎麼還反咬一口呢。」
邱淶按下她的手臂,對我說:「既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索性就說得再清楚些。
「是,春寶的事我有責任,但更大的責任在你,你用它來逼我,你逼我殘忍!
「你忘了嗎,在春寶出事的幾個月前,我跟你說我母親生病,急需用錢,你是怎麼做的?你磨磨蹭蹭了好幾天,就拿出那麼點錢。
「幸好那是我編的,不然你不也是眼睜睜看我媽病危也不認輸?我們究竟誰更過分?!」
我痛苦地閉上眼,搖搖頭:「你說媽媽生病,我盡力去……」
「盡力?你需要盡什麼力?」邱淶抬起手腕,露出手錶,那是今年年初我送給他的五周年禮物。
「程貝,不要嘴硬了,我說過,你不是沒有破綻。
「五周年,我說送你傳家的手鐲,你就拿出了這塊表,雖然就值一千多,但你口口聲聲我們要還債,我們沒有積蓄,這一千多你又是從哪兒變出來的?
「你真是精明,一眼看出那鐲子我多錢買的,馬上拿出個等值的東西,程貝,你別的都很好,就是一碰到錢啊,太算計了。」
「就是!守財奴!」房千雅附和道,「果然沒有父母教導還是不行啊。」
說罷,她轉頭摸上邱淶的手腕,「邱淶哥,我送你那塊江詩丹頓你怎麼不戴啊,戴這地攤貨?」
她摘下手錶,向我甩來。
邱淶反應不及,伸手已晚。
手錶砸到地上,錶盤碎裂。
我撿起來,褪下手腕上的鐲子,塞給他。
「把我從黑名單放出來,我有東西發你。」
他詫異:「我什麼時候……」
房千雅搖搖他胳膊,他便懂了,默不作聲在手機上點了幾下。
我將列好的清單發了過去:「這幾年我們各自的支出,幸好平時記帳。別的就算了,你說謊從我這裡騙的錢都標紅了,你看看,沒問題的話,轉帳吧。」
他們兩顆腦袋湊在螢幕前看了一會兒,同時發出笑聲。
房千雅:「這回真見識了,有人神經到這種程度,三五塊錢都記帳。邱淶,跟這種人浪費時間,真是委屈你了。」
邱淶:「原來你平時記帳是真記啊,怎麼,你爸想讓你去公司當會計?」
又來了。
什麼公司。
說什麼胡話。
「女士,檢查做完了,小貓有點營養不良,沒有其他問題。」醫生道。
我接過貓:「費用他結。」
說罷我與他擦肩,向外走去,「從你欠我的里扣。」
「程貝,你站住!」他轉身大喊。
我置若罔聞,衝進雨幕。
「程貝,你就這麼走了,我不會還錢的!」
大雨讓他的聲音有些悽厲。
「那你就等著警察上門吧!」
我把小貓護在外套里,狂奔起來。
7
回到龐姐的店裡,我擦乾身上,把小貓放進紙盒安頓好,喂了點奶。
然後麻利地套上圍裙,換下值班的店員。
「程貝?」
有個顧客走到收銀台前,遲疑地喚我名字。
我抬起頭,愣了愣,緊接著驚喜道:「小穎!」
程穎是我的大學宿舍里年紀最小的那個,人長得可愛,但性格卻一直冷冷的,禮貌又疏離。
在學校她和任何人的交集都不多,畢業後更是徹底沒了消息。
我和她唯一一次額外交流是她被家裡要求去相親,但她極不情願,正巧那天就我在宿舍,她便拜託我替她去應付。
在豪華酒店美美吃了頓飯,按她的吩咐,換上她的衣服包包,全程表現冷淡,後面相親的事自然也沒了下文。
這個小插曲過後,我依然每天忙著勤工儉學,她也依然獨來獨往。
「我聽人說你出國了,還以為再見不到了呢。」我說。
她笑笑:「在那邊還是不習慣,這不,又回來了。」
「那以後有空可以常聚聚了。」
我嘴上客套著,手上忙著結帳。
她看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怎麼在做這個?」
「說來話長,」我聳聳肩,「不過好消息是,我的助學貸款還完了。」
她點點頭,又問:「還跟你那男朋友在一塊呢?結婚了嗎?」
我給下一位客人結完帳,目送其離開後,才開口:「也不怕你笑話,我剛知道他是個富二代,跟我裝窮裝了五年,還說是我騙他,主要是還欠著我錢呢,頭疼。」
「綺城還有這麼奇葩的富二代?」
8
當晚程穎用另一個號加了我的微信。
點進朋友圈,我立刻震驚於她生活的精緻奢華。
在學校時雖能感覺到她家境不錯,但看起來也只是普通範圍的不錯。
遠想不到是這樣買奢侈品如大白菜的程度。
她解釋說,因為父母常年在國外,留她一個在國內住在姑姑家,安全起見,不讓她暴露家庭信息。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要回國發展了。」
程穎說周末父母會舉辦宴會,綺城名流都會到場,她還特意邀請了邱淶。
用她的話說,「在那樣的場面,他還耍賴不還錢,臉可就丟盡了。」
於是我也拿到了邀請函。
宴會前一晚,我收到了邱淶的信息。
【不用邀請,我也一定會到場的,我太久沒見你珠光寶氣的樣子了,其實,那樣的打扮才適合你。】
【還錢!不然到時候場面難看可別怪我。】
【呵,明天見。】
次日我準時到達宴會廳,和程穎站在角落聊天,一個男人端著酒杯來到我們面前。
「好久不見。」他對我說。
這人有點眼熟,我一時想不起來:「你是?」
「我當年可是特意從澳洲飛回來見你一面,被你傷了心後我又連夜回去了。我反省了很久,是不是我太聒噪惹人煩了,是不是我談吐輕浮了,我翻來覆去好長時間都睡不好覺,痛定思痛改過自新,結果你竟然都把我忘了……」
是我代替去相親的那位,好像是叫羅奕鳴,我不知所措,看向程穎。
她撲哧笑了:「這下回去又要傷心了?」
解釋清楚了當年的事,我看程穎對他並不反感,便默默後退,打算給他們點空間。
卻見他忽然招招手:「邱淶,你也來啦?」
邱淶看見我在旁邊,瞭然應道:「怎麼,相親失敗捲土重來?」
「嘴還是那麼損。」羅奕鳴轉頭跟程穎解釋,「當年在相親那餐廳,也碰見他了,我說要跟程家千金相親,緊張得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多話題還是他幫我想的,最後相親失敗,還被他笑話來著。」
邱淶走來,還沒站定,就聽程穎語氣諷刺:「邱家大少,還錢吧。」
羅奕鳴見狀也不多問,馬上幫著催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邱淶無語地看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我臉上:「有勁嗎?我們的事私下再說,今天可是你家正式向大家介紹你的日子,別惦記別的了。」
此言一出,我們三個都愣了。
羅奕鳴上前,扳過他的腦袋:「兄弟,你跟誰說話呢,你斜視啊。」
程穎抬起手:「等等,我好像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和她對上目光:「我好像也知道了。
「邱淶,」我說,「我和他相親那次,是你見我的第一面吧,我不是程家千金,她才是,我是替她去的。」
羅奕鳴後知後覺,搖晃著邱淶肩膀:「天吶,我這幾年在國外就算了,你就在綺城啊,怎麼還蒙在鼓裡?」
邱淶臉色微變,但還是鎮定地對我說:「串通他們開這玩笑有意思嗎?程貝,既然我們都知道怎麼回事了,那就開誠布公好好談談,我們都有錯,扯平,然後重新開始,不好嗎?」
「廢話少說,還錢!」我說。
「對,你先還錢!」程穎說。
「還錢!還錢!」羅奕鳴說。
音箱傳來刺耳的嗡鳴,我們向台上望去。
9
「在程某歸國之際,感謝各位賞光出席此次宴會,讓我們舉杯,為友誼、為合作、為未來!」
掌聲停歇後,程穎的父親接著說,「趁今天朋友們齊聚一堂,讓家女正式露個面,以後免不了在商業上常打交道,還望各位多多關照。」
邱淶扭過頭注視著我,翹首以待。
大廳響起的掌聲讓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看回台上,只見程穎已經接過麥克風。
再次轉頭看我時,他的眼睛睜得那樣大。
他張開口要說什麼,我伸手,「噓」,示意他別影響程穎發言。
我知道,那響徹大廳的發言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就那樣盯著我。
不住地搖頭。
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胸腔劇烈起伏。
台上發言到了尾聲,程穎話鋒一轉:「對了,在這裡提醒邱淶少爺,欠債還錢,別給邱伯伯丟臉。」
滿堂皆驚。
在眾人的目光中,邱淶落荒而逃。
我剛要追他,被他父親攔住,問我他欠了多少錢。
我比了個「八」,八萬六千三百七十一塊二。
但話還沒說完,就眼見他邊罵著渾小子,邊開出張八百萬的支票。
「等等,等等等等……」我趕緊制止他,「八萬,您要四捨五入給九萬也行。」
「八萬?」他的表情比剛才更難看,「八萬他用借?故意惹事這是,唉。」
追回欠款,我向程穎道謝後,神清氣爽往回走,路上拉黑了邱淶的一切聯繫方式。
此事一了結,我馬不停蹄去找龐姐。
我告訴她,我聽了她的建議,回去也想了很久,覺得這幾年平債心切,只要能掙錢,什麼活都干,確實忽視了自己的長遠發展。
「公司要在 A 市開拓市場,我已經申請去分公司,趁此機會歷練自己。」
龐姐為我感到高興,臨行前還打包了不少吃的用的給我帶上。
我抵達 A 市的第三天,龐姐忽然聯繫我。
「那個小邱,來找過你,還問了好多你在這兒上班的事情。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你來打工了多久,上了多少夜班,拿了多少薪水,這些他以前也知道的呀,但莫名其妙他就開始哭,怪嚇人的。」
「沒告訴他我在哪裡吧。」
「當然,姐又不傻。」
10
龐姐沒告訴他,但他還是找來了。
在公司樓下,他憔悴瘦削,站立不穩。
看吧,真情實感和刻板演繹終究不同。
家人生病,被公司辭退,捉襟見肘窘迫潦倒……
他表演過許許多多困境中的反應。
但眼前的絕望,不用一個動作,不用一句台詞,就已經淋漓盡致。
「貝……貝貝。」
他乾裂的嘴唇上凝著血痂,看見我的一刻,他黯淡的眸光忽閃亮了下。
他拉住我的胳膊,我感覺得到他雙手虛弱地抖動,他幾乎用全部力氣拉著我。
我沒有掙脫,引著他走到樹蔭下。
「有何貴幹?」
他看我沒有掙扎,沒有離開,反而有些無措,似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
「那我猜猜,」我低下頭,「你多方考證,確定了我真的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窮人,初見面的小誤會在五年的時光里變成一個巨大的錯誤,你的世界崩塌了,你以為跟你遊戲的富家小姐竟然是認認真真生活的窮苦之人,你什麼感覺呢,失望?後悔?怨恨?自責?」
「我……我們重新開始,忘掉那些不愉快,讓我好好補償你,好不好?」他滿眼哀求。
「忘掉那些不愉快,」我笑笑,「就像遊戲沒有玩好,睡一覺也就忘了,這樣嗎?
「邱淶,既然你都去調查了,那也該知道,你說母親生病的時候,我是怎麼四處求人,甚至給人下跪,就為了能多幾千塊。
「那時我心裡想著,我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深知這創傷一生都難以癒合,我不願讓你也經受如此大的痛苦。
「所以我盡了全力去幫你籌錢,最後給你的錢呢,你是拿去買衣服還是喝酒花掉了?」
他嘴唇翕動,無言以對。
「哦,還有,你給我那手鐲,我並沒有看出它的價值,我也沒有去研究的心思,我只知道它是鄭重而珍貴的禮物。
「所以我想在我的能力範圍里,給你我最好的禮物。
「買禮物總不能借錢啊,所以我得想辦法額外掙點錢,你說得對,一千多塊呢,我怎麼能一夜之間拿出來?
「所以啊,我用了大半個月呢……」
他的眼淚湧出,沿著乾涸的淚痕汩汩而下,他摩挲著我的手肘:「別說了,別說了……」
我知道,視頻他也看到了。
那段時間,我除了工作和兼職,屬於自己的時間幾乎沒有。
於是每天晚上,在他入睡後,我會悄悄下床,拿著手機來到樓下一塊空地。
我沒有機會學習任何才藝,唯有歌聲尚可。
於是我打開直播,唱些低而輕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