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帶了嶺南最時新的飴糖,娩娩想不想吃?」
他站在梨花樹下,顏色卻比梨花更壓一籌,清冷疏離的氣質被眉眼裡的溫柔沖淡。
似乎比起前世疼愛哥哥的妹妹,他有些不一樣了。
我聽著那聲輕輕的,溫柔的「娩娩」,一滴清亮的淚珠落在地上的梨花瓣上。
現在是娩娩,可是前世後來爹爹離開,我孤立無援。
每次我想和他說說話時,他都是冷著臉,叫我「皇后娘娘」,「薛盈娩」。
肖珣,是個虛偽的騙子。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我卻拉著奶娘往外走,小聲地道。
「奶娘,我不喜歡他。」
奶娘一驚,摸摸我的鬢角,似乎有滿腹的話要問。
「我怕他。」
我輕輕地道,拉著奶娘往外走的腳步卻沒停。
「我討厭他。」
身後似乎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我卻沒敢看,拉著奶娘快步上了馬車。
夜裡磨磨蹭蹭回了府,卻還是在前廳看到了肖珣。
他靠在桌案,手指划過茶盞的邊緣,神色莫名,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他在等我。
我對於不喜歡的,害怕的東西自然是要離得遠遠的。
可是他步步緊逼,用那副溫和可信的皮囊和奶娘說他新得了只貓兒要送我。
奶娘正想緩和我們關係,熱情地把我推給他。
我要逃,他卻捉住我的手腕,指腹磨著我腕端的青筋,像是安撫,又像是不由抗拒。
我又癢又怕,卻見奶娘早就不見蹤影,只得跟著他去了。
到他的院裡才看見,他倒還真養了一隻貓兒。
全身灰黑色的毛下藏著漂亮的花紋,耳朵大大,手掌也大大。
那貓兒親人的很,撲到我懷裡便蹭,我饒是再怕肖珣,卻也被貓兒鬧得心裡高興放鬆了很多。
肖珣給我倒了點茶水,靜靜坐在一邊看著,似乎真的只是邀我來看貓兒。
我抱著小貓背對著肖珣撫摸玩鬧了一陣,肖珣擔憂我口渴,把茶盞送到我手裡。
我嘗了口卻感覺怪怪,甜甜的不似茶水。
「是果酒,很好喝的。」
肖珣溫和道。
真的很好喝。
我被肖珣哄著喝了好幾杯,眼前開始暈乎乎了起來。
眼前的少年肖珣與後來沉穩冷漠的左相無限重合,一時間前世今生,恍若夢境無法分清。
我心下感覺不對,怕得很,哆嗦著把貓兒放下,腳步飄著往門口走。
手腕卻又被人牽住,輕輕一扯便眼前天旋地轉。
老老實實站在肖珣對面了。
握著手腕,掐著腰肢。
月色下,他抬頭看我,眼裡晦暗一片。
「皇后娘娘?」
他的聲音很輕,像月色里融化的一抹紗。
我搖頭,「不是,是娩嬪。」
衛縝序給我降了位份了。
話音剛落,腰間的手一瞬間收緊了些,肖珣張了張嘴,牙齒微微抵擦。
似乎是想笑,只是神色間落下的儘是苦澀。
頓了很久,久到深夜的風快吹散我的酒意,肖珣才抬起眸子,月色銀華,在他雙眸流淌。
「娩嬪娘娘。」
他的手鬆開些力氣,從我的手腕滑到我的掌心。
卻不肯再退了。
揉著我掌心的軟肉,在我凸起的手指骨節上反覆摩挲,仿佛藉此確認溫度與存在。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就趕往皇宮了,可是還是晚了……」
我終於從酒意中醒來,猛地抽回手,戒備地看著他。
肖珣看著空落的掌心,在我落荒而逃之前問道。
「娩娩。」
「你是不是恨哥哥了。」
我如何能回答,只是急匆匆地逃回院子,逃回安全的地方。
等整個人藏在溫暖的被褥中,我才回想起肖珣的話。
恨嗎。
那不至於。
我前世學會了恨的,只是不是從他身上。
我只是,很害怕,很討厭這些壞人的靠近。
也許就像他們曾經害怕我賴著他們,導致他們的不幸一樣。
更何況,他有心上人的,為了心上人甚至背叛爹爹。
我不靠近他,他應該高興才是。
我抱緊自己,卻還是感覺冷,索性帶了枕頭去找奶娘。
奶娘把我哄睡下,暗自嘀咕。
「小姐怎麼最近這麼黏人。」
13.
第二日和爹爹一起用早膳,他看著對面小口喝粥的我,冷不丁說道。
「爹照你的說法調查了阿珣的心上人,問他是否要我上門提親。」
「他卻說自己無心情愛。」
我睜大眼睛,事情發展似乎不是很對。
「他還說。」爹爹話頭一頓,表情變得意味深長。
「自己只想專心仕途,照顧好娩娩。」
我一下子急了,肖珣這樣說,豈不是讓我之前和爹爹說的夢境變得更不可信了嗎。
「他騙你的!」
爹爹不置可否,卻轉移了話題。
「你這些日子總是待在府中,難免憋悶,多出去走動走動。」
「明天西林山的花林宴爹爹下朝陪你去看看。」
我悶悶地應下。
然而等到第二日,爹爹卻突然有急詔沒法趕回來,只能我和奶娘一起去。
春日爛漫,山花之景如光照溪河,熠熠生光。
各家世界子弟小姐們穿梭在花叢中,飲酒對詩,互贈手絹。
我不喜人多,站在河對岸的樹下暗自欣賞這和諧的一幕,心中放鬆。
奶娘去馬車上取水了。
這時我卻猝不及防被人拍了拍肩膀。
「薛姑娘?」
一張陌生的臉映入眼帘。
交談後才知道他是禮部侍郎家的小兒子。
「今日攝政王沒有陪你嗎?」
見我身邊無人陪伴,他眼裡閃過一點光芒。
「薛姑娘天姿國色,連這桃花都遜色你三分啊。」
王禮眯起眼看我,有一種打量的意味,我想要快步走開卻被他拉住手。
「哎,別走啊,不如你我結伴去花林宴參加簪花大會怎麼樣?」
簪花大會是互有愛慕的男女一同參加的。
我不認識他。
我急了,他的手卻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拉著我就往花林宴的台子上走。
就在這時,一條長鞭凌空而來,狠狠抽上王禮的手臂。
王禮吃痛地放開我的手,那鞭子的主人卻不肯放過他,捲住他的腰身,狠狠砸在一旁的桃花樹上。
桃花紛揚而下,透過片片飛揚的花瓣間隙,我才看清來人。
青驄紅衣,踏風而來。
少年血紅的髮帶像長劍的穗子,在尚顯冷冽的春風中飛揚。
王禮好半晌才揉著心口從地上起來,指著來人氣憤地跳腳。
「陸璟和,我告訴你,你攤上事了!我要回去告訴我爹,告訴皇上!」
少年挑眉,長鞭又是重重一甩,將王禮一尺邊上的桃花樹根都打出一條深深的印記。
王禮一嚇,大叫一聲,抖著身子氣得快要暈過去。
少年做了惡作劇倒是很開心,隨意地一個拱手。
「悉聽尊便。」
接著,他看也不看放狠話的王禮,翻身下馬到我面前。
「薛盈娩。」
他眸光亮得驚人,像溪水裡淘洗打磨過的黑曜石。
「找到你了。」
他翹起嘴角,露出一顆尖尖的牙,像抓到獵物的狼狗,胸前的瓔珞一點點的晃,連穗子都泛著一股得意欣喜的勁。
我有點懵,道謝過後便想走,卻被少年戴著銀質纏釧的手臂攔住。
我一步步退,他一步步近。
逼得我後背緊貼著桃花樹幹,大氣不敢喘。
「你,你別過來了!」
見我如此戒備,陸璟和停住腳步,眼角有一絲疑惑。
「你怕我?」
沒有,其實只是不是很喜歡他。
他前世被陸伯父陸伯母隱瞞才和我定親,最後得知真相憤而出走。
他是最介意我是個殘缺的傻子的人。
「可我若是早知道她是個傻子絕對不會看她一眼,你們這是騙婚!」
「你就這麼急切地想要葬送你兒子的一輩子麼?」
「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她配不上我。」
他那些厭棄我都記得。
這些話這輩子我不想再聽一遍了。
「沒有怕你,但是你一直攔著我做什麼?」
他展開笑顏,「只是想來問問,薛姑娘可有簪花的人選了?」
他抬手伸向我的臉,腕間的銀釧互撞出清脆的聲響。
情急之下我慌忙低頭埋住臉,他卻撲哧一笑,「怎麼?以為我要摸你啊?」
「在你眼裡,小爺就這麼急色忘禮嗎?」
我被打趣得紅了臉,才知道他只是方才將一朵桃花簪在了我的發間。
花林宴簪花大會,心悅的男女會將自己摘得的桃花簪在心儀之人的發間。
我著急忙慌地滿頭找那朵桃花,卻被他捉住手腕,一張比桃花更綺麗的臉湊近。
「薛姑娘,我救了你,又把桃花給了你。」
他狡黠一笑,「不如,禮尚往來?」
十六歲的陸璟和生著一張恣意張揚的俊臉。
太尉之子,少年英雄,身上那股子瀟洒的意氣足以叫無數人暗自傾倒。
一雙桃花眼定定看著人的時候,仿佛要將人溺死在裡面。
然而我看著他的臉,卻總是想到他與陸伯父和陸伯母說過的話。
「你們這是騙婚,若我早知道她是個傻子我根本連看都不會看她!」
我推開陸璟和,認真地道。
「我和你想的不一樣的。」
我不是他心裡完美的漂亮的世家小姐。
他追逐一生的那種閃耀奪目的人,是容薇。
而不是一個殘缺的我。
他不要誤會,我也不想再受傷害。
然而陸璟和卻微微彎腰,大手揉了揉我的發頂。
「一樣的。」
他的聲音緩下來,像春天溫柔的溪水,含著不著痕跡的溫柔。
「薛盈娩,我找的就是你。」
我聽得雲里霧裡的時候,奶娘回來了。
我趕緊推開他,扯下頭上那朵桃花放還到他的手裡。
「這個我不要!」
14.
衛元 29 年,爹爹會在祭天大典上遭遇一場襲擊,身受重傷。
雖然不致死,卻也就此落下嚴重的病根。
誰也不知道,爹爹最後不敵衛縝序死在山崖下,是不是因為病根落下,身手不濟的緣故。
我千叮嚀萬囑咐,爹爹卻還是有不可推脫的理由要參加。
我只能讓他多帶些守衛。
實在放心不下,我也帶了些暗衛在附近守著,一旦有變,即刻支援。
儀式進行到一半,果然有歹徒在御前亮了匕首。
歹徒人數眾多,爹爹護著陛下一路逃離,為首的歹徒卻窮追不捨,眼看就要追上,我趕忙讓身邊的暗衛去幫忙。
那歹徒一時失手,爹爹便帶著陛下躲進了密道,歹徒分外惱怒,轉頭看見正偷偷準備離開的我。
他稍加思考,「殺不了那老賊,便殺他最寶貝的女兒!」
一時間,所有歹徒放棄追捕爹爹,向我而來。
我慌不擇路,帶著僅剩的暗衛一路逃跑。
跑至竹林,歹徒已在十米之內,為首的歹徒奮力甩出一把短刀,擦過衣服劃出一道血痕。
我被慣性一帶,撲倒在地,眼看歹徒的刀刃兇狠地劈臉而下。
一把長劍硬生生在刀下硬擋出無數火星。
一個熟悉的身影比刀更快地攔劍擋在我身前,衝過來的瞬間幾乎快出殘影。
我沒想到來救我的會是衛縝序。
現在還不受重視,連祭天大典都只能站在最邊上的落魄皇子。
重生後我已經盡力不去聽他的消息,卻還是遇見了。
他救我,是又想算計我爹什麼。
我偷偷摸摸爬起來找到一處安全的地方,朝天上發射了爹爹給我的信號彈。
一隻可愛的小狗煙花在天上綻開。
衛縝序身手不差,卻還是苦戰了一會才解決了匪首,剩下暗衛在和剩下的歹徒糾纏。
他今日參加大典,穿了身青玄色的錦袍,如今已經被血染透。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那個歹徒的。
扔下手中浸了血的長劍,他一步步朝藏在樹後的我走來。
身後隱隱亮起的是追過來的援軍的火把,他染了血的側臉浸染在火光里,或明或暗。
像地獄裡爬出來的艷麗的惡鬼。
「娩娩。」
他抓住我的手,來來回回把我轉了個圈檢查有沒有傷到。
看到我肩膀上露出的一點嫣紅,他仔細看了半晌才確信沒有傷到筋骨。
「痛不痛?」
他的聲音像最輕的羽毛。
似乎怕驚擾,又怕一瞬間消失不見。
身上汩汩流血的傷口。
身後火光沖天的戰局。
然而衛縝序都恍若未聞,只是定定看著我的眼睛。
一寸寸用貪婪眷戀的目光企圖丈量我的所有。
他隔著衣袖抓住我的手,然而熾熱的體溫卻毫無阻隔地傳遞進來。
以及,拚命壓抑的心跳,卻通過脈搏露了餡。
太長久等待的,終於在尋找中窺得一點天光的感情一瞬間洶湧而來。
然而我一看到他,眼前便都是疼痛屈辱的過往。
一點點痛不欲生。
一步步家破人亡。
都是他的傑作。
我拚命抽出手,垂眸強裝鎮定,聲音卻抖得不像話,「你放開我。」
「我不認識你的。」
為什麼都換了一輩子了,還會遇到他。
衛縝序一愣,放緩聲音,「我是十三皇子衛縝序,見姑娘有難這才出手相助。」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點誘哄,「我沒有惡意的。」
前世他就是用這樣溫柔無害的表情哄騙所有對他來說有利可圖的女子的。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他。
更別說有勇氣一個人面對他,慌忙的就想走,卻被他拉住手腕。
「放開,放開!」
我一瞬間像只炸毛的貓,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激動,拚命掙扎。
他要做什麼?
又要欺負我?
還是又要算計我?
驚懼到了極點,卻看見衛縝序拿著一個熟悉的鐲子往我手上戴。
「你剛剛跑太急一路掉金釵玉鐲,連你最喜歡的這個都掉了。」
他趕忙解釋,眼裡帶著化不開的溫柔。
「若是真的找不到了,你又要哭鬧……」
然而還沒等鎖好環扣,我一把扯開那鐲子往樹林深處一扔,抓著自己的手腕慢慢後退。
「不,我,我不要了!」
衛縝序一愣,眼裡洇起些懷疑,朝我走了過來。
「薛姑娘。」
我一步步在他的壓迫下後退。
肖珣帶著守衛趕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殿下,你弄髒娩娩的衣袖了。」
劍鞘冷冽,硬生生橫亘在衛縝序前,阻擋住他向我的步子。
肖珣平日冷淡疏離,君子風度,此刻說出的話卻刻薄得要命。
一雙丹鳳眼眯起,其中泛著點點諷刺的光芒。
肖珣仔仔細細看了看我身上的血跡,確認大部分是衛縝序的以後才放下心來。
兩人前世便是死敵,如今一朝對上,更是劍拔弩張。
我沒有看這兩人,對著叢林裡愈來愈近的火光露出點笑意。
爹爹來找我了。
奔向爹爹前,肖珣溫聲叫我仔細腳下,慢一些。
衛縝序輕輕叫了我一聲,「薛姑娘,小心。」
肖珣冷著臉諷刺道,「殿下,如此關心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於理不合吧。」
衛縝序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是定定看著我。
我被爹爹接上馬,靠在爹爹後背,不看任何一個人。
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肖珣冷冷的聲音。
「衛縝序,若非你用盡手段,你與娩娩的距離,便如今日。」
一個不諳世事被護在權臣身後,居高臨下。
一個落魄皇子汲汲為名,終身仰望。
衛縝序輕笑。
「我機關算計,用盡手段可恥。」
「肖珣,你背信棄義,辜負恩情又該如何?」
「肖珣,你現在想起來你是她哥哥了。」
15.
重生後一切都變得奇怪了起來。
本應按照我的想法,只要我不主動靠近就絕不會有交集的三人卻自己來招惹我。
陸璟和次次邀約,新奇的玩意兒成堆的送來。
有時候我躲得狠了,隔日學堂的鄰座就會見到他。
炎炎夏日,烈日與夫子的念叨都催人睡著,我迷迷糊糊用書擋住臉睡著的時候感覺有人在一旁給我扇風,一時涼爽得很。
等睡飽後睜眼,卻發現陸璟和眉眼彎彎坐在鄰座看著我。
他與我之間擺了一桶冰,而他正拿著我的小扇,一點點將涼風吹渡過來。
我睡了一個時辰,他便這麼扇了一個時辰。
中途無聊還把我的功課給寫完了。
我著急忙慌地打開冊子,卻發現他用心的模仿我笨拙的字跡,一筆一划格外傳神。
夫子絕對發現不了。
我鬆了口氣,看著他期待表揚的亮晶晶的眼睛,一時感覺十分彆扭。
我不想欠他什麼,翻遍荷包卻沒帶銀子。
索性從頭上拔了跟爹爹送我的價值連城的珠釵放在他桌上,一溜煙地跑了。
回到家卻撞見剛下朝的肖珣。
本來想掠過他直奔內院,卻不知他為何上前一步恰好堵住我的路,我收勢不及一個猛子扎到他的懷裡。
「好了。」他低低笑了聲,揉揉我的腦袋,不經意間將我往懷裡按去,「我回來了。」
我根本不是在歡迎他!
我想要解釋,他卻先行一步牽起我的手往內院走,「義父在等我們用膳呢。」
見我想說卻被噎住的模樣,他眉眼微不可見地彎起,眼底的笑意卻在目光移到我髮髻的一瞬消散。
「娩娩,我記得你出門的時候戴了那隻環織蝴蝶金簪。」
他嘴角仍舊是笑著,面色卻有些危險。
已經行至內院,我趕緊甩開他的手坐到爹爹身邊去。
他神色不變,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便走到我對面坐下。
我吃得鬱悶無比。
他為什麼還沒有露出馬腳,這樣爹爹就會信我的話,讓他離我遠遠的了。
肖珣這輩子不再沉迷官場政事,日日回家用膳。
吃飯的時候對著他,連奶娘特意煮的甜湯都寡而無味。
一日在飯桌上沒有見到他,我眉眼都舒展開來,夾了個大雞腿到碗里準備美美大吃一頓。
然而清潤帶笑的聲線在頭頂響起。
「吃慢點,還有人和你搶不成?」
微涼的雙手攏起我因為瘋玩而鬆散的束髮,仔細編成一條辮子。
肖珣跟在我爹身後,少不得出生入死,自小便弄劍挽弓,手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子。
編頭髮的時候,絲質的髮帶與他粗糙的手一同拂過我的頸項,激起一陣癢意。
我難受地縮了縮脖子,卻被他輕輕按住,熾熱的體溫從掌紋映入皮膚。
時近夏日,悶熱的風穿堂而過,撩起我翠綠的髮帶一圈圈纏住他的手腕,他微微一愣,收緊手握住。
「你又要這樣慣著她。」
爹爹沉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你慣得了她一時,可能慣得了她一輩子?」
我一怔,和上輩子一樣的話。
「自然。」
肖珣輕笑,手裡的髮帶在掌心捻了又捻。
「我會一輩子照顧娩娩,只要她願意。」
爹爹臉色微松,剛要說什麼卻被我大聲打斷。
我從肖珣手中扯回自己的髮帶,眼淚都因為著急與膽怯而浮上了眼眶,卻還是鼓足勇氣,固執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不願意!」
我牢牢抓住那條青楸綠色的髮帶,像抓住大海里的一根浮木。
「我自己,會編辮子,不要你編。」
磕磕絆絆卻義無反顧地說完,我不敢再看爹爹的臉色,急匆匆地推開肖珣跑了出去。
我前腳出府,後腳攝政王府不遠處的天邊亮起一束火焰。
熟練地躲過爹爹派來的小尾巴,我躲到城東一個小小的胭脂鋪子。
這間鋪子是我娘留給我的,連爹爹也並不清楚他的存在。
我躲在鋪子的內間,看著娘安排的店主和夥計熱火朝天地忙碌,心中感到一股心安。
娘說,我爹經常不是個好人,所以討厭他,討厭所有人的時候都可以來這裡呆著。
我爹,其實很疼我的。
只是他並不聽我說話。
百無聊賴,我趴在銅鏡面前,認真地給自己描妝。
可惜手藝粗糙,臉畫得像個猴屁股。
身後傳來響動,我下意識回頭,卻見衛縝序掀開珠簾走進來。
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無奈的店小二。
「姑娘,這位客人非質疑我們胭脂的配方,一定要見你說個清楚。」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塗花了的臉遮住,衛縝序卻還是看了個清楚,眼底浮起星星點點的笑意。
「想來店主本人也是知曉自己賣的胭脂有問題,正在親自試用找出答案呢。」
「你,你出去!」
明明指著的是衛縝序,他卻偏頭,藉由我的名頭趕走了小廝。
頓時內室只剩我們二人。
一身銀魚白錦袍的男人一步步走近,連袖口的金線都泛著不善的光芒。
我強裝鎮定,「你這樣強闖民宅,我要,要報官的!」
「報官?」衛縝序挑眉,「抓誰?」
「抓一個可憐的用了你們胭脂後起疹子,前來要個說法的客人?」
「還是一個前些日子圍場捨命救人,前來想探望一下薛姑娘你,卻被掃地出門的救命恩人?」
衛縝序說著,語氣委屈黯然,腳步卻一步步侵略著我面前的方寸之地。
「你強詞奪理!你個男人用什麼胭脂?」
我大腦瘋狂運轉,終於是想到了問題關鍵所在。
然而衛縝序眯了眯眼,卻沒有被我嚇住,甚至俯身過來。
我隨手抓起一邊的擺件作勢就要砸他。
然而衛縝序探過身子,卻只是撈走了桌上的茶杯。
隨後氣定神閒地坐在椅子上飲酌,「買給我夫人的。」
「你哪來的夫人!」
我下意識反駁,照日子算,衛縝序還是個連側室都沒得娶,無人關注的落魄皇子呢。
衛縝序聞言頓住飲茶的動作,薄薄的眼皮掀開,望向我。
「有的,她也像你一樣,不善描妝。」
我顫了顫手。
與衛縝序剛成婚的時候。
我的髮髻是衛縝序編的,我的眉毛是衛縝序一點點描的。
拿劍拿筆的少年,一開始手抖得不像話。
後來漸漸才熟稔。
可是後來的時候,衛縝序也曾彎腰在容薇身前。
綁住她的手,耐心地給她描眉。
心裡又悶又賭,明明都已經重來一世了,為什麼還要來糾纏我。
還要來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不認識她!不認識,你走!」
衛縝序盯著我,沒有動。
渾身的汗毛顫慄起來,前世的一切都在眼前過了一遍,我失去了理智,慌不擇路地拿起一邊的茶杯,狠狠地朝衛縝序砸去。
「滾開!」
其實說不清要他去哪,要怎麼辦。
就是害怕,就是痛苦,一瞬間無法喘息,連手腳都在痙攣。
茶盞脆弱,當下碎裂在地上,衛縝序的額頭也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洇出的猩紅色液體隱入他的眉間。
他的眼神沉冷暗淡,聲音像冬夜浸涼的水,「娩娩,你記得。」
16.
不,我不記得。
我踉踉蹌蹌要往外跑去,卻被他拉住手扯回。
按在懷裡。
冰涼的手腳還沒停止住顫抖,男人熾熱的體溫圍上來。
反覆摩挲溫熱著我腕間波動的血脈。
「娩娩。」
他一遍遍撫著我顫抖的頸,將我攏在懷裡安撫。
聲音帶著點輕顫,溫柔地一遍遍叫我的名字。
「不要怕我。」
我沒有因為這樣的安撫而感到平靜。
反而是更加劇烈的掙扎。
「放開我,滾開!」
我向來膽小如鼠,不愛與人爭辯。
此刻卻像是被逼到絕路,狠狠咬住衛縝序前來安撫的手。
猛烈的血氣盈滿口腔。
他卻沒有鬆開桎梏我的手。
兩人無聲地僵持著。
最後是我先鬆口,微涼的淚水滾過我的臉頰。
落在衛縝序脖子上的牙印處。
他幾不可見地輕顫了一瞬,終於鬆開些力道。
看見一張淚水滿溢的臉。
「娩娩。」
他啞然失聲,指腹攆上來擦我的眼淚,卻被我躲開。
「你這輩子別想再利用我,利用我爹得到皇位。」
我掙開他。
「好。」
他答應得很爽快,幾乎要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
而他只是死死盯著我的臉,一瞬不瞬。
我被看的心裡發毛,轉身就要離開,卻被他攥住手腕。
「娩娩,再和我說說話好嗎。」
「你走後,我很想你。」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你坐在至高無上的皇位上,擁有三宮六院。」
「一天十二個時辰,你都用多少來想我。」
我搖搖頭,又遠離了他一些。
「我不再像以前那麼好騙了。」
「十一個時辰。」
只是一個諷刺而已,衛縝序卻認真的看著我,給出了回答。
我輕笑一聲,又在騙人。
「你想我,那你去地下見我了嗎?」
本以為他會就此打住,正要離開,卻聽見輕輕的,繾綣挽留的一聲。
「去了的。」
我卻不信。
他總是滿嘴謊言與欺騙,為了權力不擇手段。
「下次不要再到這邊來,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我知道。」
他微微一笑,「你和我說過的,你只帶我一個人來過。」
因為信任和喜愛,這間鋪子是我帶他來的。
「現在我後悔了。」
我毫不猶豫。
衛縝序扯了扯嘴角,卻到底沒有笑得出來。
「好。」
臨走前,我回頭看著坐在茶几旁,似乎在想著什麼的衛縝序。
他手上拿了一盞茶水,杯盞很平,茶液卻一點點順著他的手流下來。
「衛縝序,我爹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的。」
他上輩子將我和我爹害到那樣田地。
一定要付出代價。
只要他有所動作,我一定會提醒爹爹出手。
衛縝序聽見我的聲音,殷切的忘過來,卻只聽見我的警告。
他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嘴角的笑容卻溫柔。
「好。」
這一天,他似乎說了無數句好。
而我只覺心驚,連看都不敢,向外跑去。
「娩娩。」
「別愛上別人。」
他在我身後輕聲道。
我跑出老遠,才發現髮髻上不知何時鬆散了。
出門前肖珣給我編的青楸綠色絲帶不知所蹤。
只堪堪用一隻石榴花金釵挽起。
我將那金釵拔下,送給了路邊乞食的小兒。
17.
肖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前些日子被許配了人家。
我以為肖珣會像前世一樣傷心不已,大醉一場,然而高中探花那日的酒宴上他卻溫和自得,看不出一點悲傷哀愁之意。
我躲在爹爹身後吃糕點,肖珣卻將我單獨揪出來。
「娩娩親自恭賀我。」
他喝了點薄酒,聲音像石子投入漾開漣漪的泉水,清越勾人。
爹爹挑眉,似乎並不意外,眼裡浮起我看不懂的揶揄,從身後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踉蹌,糕點和我一起埋在肖珣胸前的衣服上。
溫熱有力的心跳從額頭傳過來,肖珣輕笑了聲,胸腔微微震動。
而我卻惶恐地拍著肖珣胸前的渣子,肖珣上輩子與我定親後對我很刻薄的,我不小心將羊奶撒到他腳邊,他會皺起眉頭問我,「你就打算這樣嫁給我?」
「對不起,對不起!」
我忙不迭地道歉,害怕被他又責問,膽顫心驚地抬眼偷偷看他的表情,卻見他眼裡一點微茫閃過。
帶著微薄酒氣的指腹拭去我嘴角的餅渣,眼底仿佛是無盡的耐心和溫柔。
「我不會生娩娩的氣,永遠不會。」
「等會再叫奶娘拿個給你,吃得像個小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