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川柏和你有什麼關係啊,你是以什麼身份來打聽他的消息?沈夢禾,你難道不知道我才是他的未婚妻嗎?你不要以為——啊!!」
我抬起手,重重地給了她一耳光。
清脆的一聲響後,寧鈺還要再叫,我又抬起手。
於是她所有的話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從她瞳孔里看到自己幾近猙獰的表情,於是轉過臉去,又問了一遍:
「周川柏呢?」
「當初那個臥底任務,根本還沒有結束,是不是?」
「……沈小姐。」
年輕的小警察吞咽了一下,有些艱難地開口,
「這是我們的內部工作,您無權過問。」
站在一旁的寧鈺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
她衝過來,揪住小警察的衣襟,大聲質問:「什麼意思?什麼叫臥底任務還沒有結束?」
「你們不是說,周川柏只是被臨時借調去鄰市,幫著專案組破獲一起殺人分屍案嗎?為什麼會和當初那個任務又扯上關係?」
「你們不是說,不會再安排他去碰什麼危險任務的嗎?你們明明答應過我的,我爸媽當初犧牲的時候,你們都答應過的!」
她大哭大鬧,嗓音尖利,淚水斑駁地糊了一臉。
一旁幾個警察想拉住她,阻止的手卻又停在半空,左右為難。
我心裡像被誰活生生剜走一塊,疼得幾乎痙攣。
聽到她在旁邊歇斯底里地哭,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卡在喉嚨里發不出來。
我眼神失焦地落在她臉上,一字一句道:
「閉嘴。」
15
最終,我被周川柏的上級,客客氣氣地請進了局裡。
還是那間沒人的會議室,幾個警察神情肅穆地坐在我對面。
「沈小姐,因為保密等級,我們無法向你透露任務的任何具體細節。」
「我們只能向你承諾,周川柏是我們的隊長、亦是我們的戰友。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戰友、一位公民的生命,會竭盡所能,保護他的生命安全。」
「……我不想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我低下頭,盯著桌面掉漆的那一小塊,
「我就想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或者說,那天晚上他來找我的時候,那輛差點撞到我的車,是不是跟他這次的任務有關?」
老局長看著我,低聲嘆了口氣:
「沈小姐,你大可以不這麼聰明,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把周川柏當成你漫長人生里的一個過客好了。」
「你年輕有為,聰明又漂亮,可以有遠比現在更好的選擇。說句實話,就算這一次,川柏有幸平安歸來了,對你來說,他也並不合適。」
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並無笑意的機械弧度:
「我不合適,那麼,寧小姐就合適了嗎?」
像是為了應和我的話一般,隔壁的另一個房間裡,傳來寧鈺聲嘶力竭的哭聲。
在其他人隱約的安慰聲里,老局長苦笑了一下:
「小鈺這孩子……沈小姐,我承認,在處理有關她的事情上,我們的確有失分寸。」
「可能因為她爸媽都是局裡犧牲的老戰友的緣故,無論是我還是川柏,對她都多了幾分縱容。」
「如果傷害到你,沈小姐,我先跟你說聲抱歉。」
「之前泄露你個人隱私的鍾磊,我們已經對他進行了革職開除處理,記入檔案。」
他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
「對小鈺來說,父母離開後,川柏是她唯一的家人。但我知道,在川柏心裡,自始至終,他想結婚的人,只有你一個。」
16
周川柏和寧鈺,的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周川柏的父親過世得早,他母親死在一場掃黑除惡任務里。
那年,他只有十一歲。
寧鈺的父母都是他母親的同事,周川柏因而和寧鈺有了更頻繁的接觸。
他從警校畢業後進入警局,寧鈺的父親成了他的師父。
然後五年前,他和妻子一併在那場轟動全國的爆炸案中犧牲。
「這個消息,我們都瞞著不敢告訴小鈺,但她聰明,還是知道了。」
我沉默地注視著對面頭髮花白的老局長。
他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嘆息:
「她生病了,重度抑鬱症,鬧過很多次自殺,最後全靠川柏陪著才熬過來。我還記得川柏跟我說過,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壽終正寢的奢望,也不想耽誤任何人。所以小鈺對他來說,只能是家人,不會有任何別的可能。」
「但其實,結婚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唯一能合法成為家人的途徑。」
「因為小鈺的病情,再加上身份特殊,我們的確對她諸多縱容。」
「三年前得知川柏還活著的消息,大家都很驚喜。那時候,小鈺的病又復發了,我們都不敢刺激她,只能由著她去找你——」
老局長大概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
到最後,他撐著桌面,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站在他對面,下意識地四下尋找,找到水杯遞過去。
他擺了擺手:「不用……老毛病了。沈小姐,你是不是從來沒見過川柏的辦公桌?」
他帶著我出門去。
路過一小隊整裝待發的警察。
路過哭得聲嘶力竭的寧鈺。
來到一間乾淨到近乎簡陋的辦公室。
百葉窗拉開,燈光亮起。
拉開抽屜,裡面擺著一個小小的相框。
照片里,是穿著魚尾婚紗的我,眉頭尚未完全舒展,臉上的表情似怒非喜。
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這是,當初我和周川柏訂婚前夕。
他陪著我去試婚紗。
結果因為店主安排失誤,原本我看中的婚紗送去分店給別的客人試了,我只能穿備用款。
很不高興地跟店員爭辯了幾句。
整理好裙擺,回頭就看到周川柏舉起手機,鏡頭對準我。
我情緒不好,語氣也有些冷淡:「有什麼好拍的?我還在生氣。」
他就彎起唇角,笑了一下。
又按下快門,然後過來牽我的手:
「生氣也好看。」
17
我把相框捂在心口,忽然渾身顫抖地流下淚來。
耳畔像有氣泡一個接一個,細密地破裂。
隔著一層朦朧的霧氣,我聽到老局長的聲音:
「因為敵人涉及到的,是一些國際上的違法貿易、甚至是情報泄露,川柏作為知情人和親歷者,參加了這次絕密行動,連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具體行蹤。」
「許小姐,這個任務比你想像得更複雜,也更危險。」
「今天從這裡離開後,你就當作一切都結束了,你從來不認識周川柏這個人。」
「——這是他要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18
我離開警局時,夜幕仍然低垂。
我面無表情,手揣在大衣口袋裡,大步往前走。
除了眼眶通紅外,沒有絲毫破綻。
但我知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張從相框里抽出來的單薄照片,正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衫衣料,隔著我的皮膚、血肉和骨骼,緊貼著我的胸口。
它和我脖子上仍未完全癒合的傷疤,和我無名指上細而黯淡的白金戒圈一起。
是我身上,有關周川柏最後的東西了。
我沿著無人的道路一直往前走。
霧氣在綠化帶的葉片上慢慢凝出露水,路燈的光被我落在身後,偶爾掠過的夜車不過停留一瞬的影子。
走到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時,朝陽東升。
人流漸密。
我愣愣地看著前面幾步之遙,那個空蕩蕩的長椅。
好像有人坐在那裡,仰頭看著我。
他說:
「真想喝了酒再來找你,說不定借著醉意,反而會更名正言順一點。」
19
這天夜裡,我喝得酩酊大醉。
抱著酒瓶,蜷縮在毛茸茸的長絨飄窗墊上。
窗外一輪彎月,漸漸在闔上的眼皮里化作一片黑暗。
朦朧間,我又夢到了周川柏。
認識他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月色清冷的夜晚。
稍微有點不同的是,那天是我的生日。
加完班,我裹緊大衣從公司出來時,氣溫已經降至零下。
我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兩罐啤酒,一杯熱騰騰的關東煮。
在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
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就被突然路過的周川柏踢翻了。
我猛地抬起頭,在月光下對上他淒冷又淡漠的眼睛。
「……抱歉。」
短促的一秒鐘,無數畫面從我腦中閃過去。
跟了整整四個月的合同,被領導妻弟憑空奪走的功勞。
酒局上客戶意有所指的噁心玩笑,裝作醉酒落在我大腿上的手。
還有更久遠、更久遠的東西。
理智一瞬全盤崩潰。
在周川柏掏出破舊的錢夾,說著「多少錢我賠給你」的時候。
我忽然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罐啤酒,盡數潑在了他臉上。
然後挑釁地看著他:
「不用了,就這麼賠吧。」
這是最最不愉快的開始。
我因自己的不幸而遷怒於他,把一點小錯誤放到無限大。
那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
我們之間,還有後來。
20
後來我又見到周川柏好幾次。
第二次,臨下班前。
他捧著一杯熱騰騰的關東煮,突然出現在我們公司前台。
「麻煩幫我送給你們公司的沈夢禾。」
論外貌他實在生得出眾,接近一米九的高挑身材,肩寬腿長。
哪怕是向來挑剔又刻薄的我,也不能從這副五官上挑出任何缺陷。
身上的衛衣短了,抬手間就露出勁窄的腰身,還有隱約一線的腹部肌肉。
前台小姐過來把關東煮遞給我,又八卦地湊近:
「小沈,那是你男朋友不?」
在她簡練而精準的描述里,我霍然站起身來,大步追出去。
下行的電梯里,我盯著周川柏的名字。
「你這是什麼意思?」
「賠給你。」
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愣了一下:「……昨晚你已經賠過了。」
「……哦。」
他應了聲。
像是想了一下,又說,
「那個不算,你只是在發泄情緒。」
「該我賠給你的,不會少。」
電梯在一樓停住,門打開,外面站著好幾個人,在等我們先下。
周川柏朝我擺擺手:
「沒什麼事的話,沈小姐,再見。」
他出門,有人進來,我被擠在角落重新上了樓,像是罐頭裡死氣沉沉的沙丁魚。
我一直都是這樣,早就習慣了。
但這一刻,心裡像是突然擦起一線火光,有什麼東西像燒著的引線,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後來碰面的次數多了,我知道他叫周川柏,目前的工作是送外賣,主要負責送我們這一片的公司和小區。
「你長得這麼好看,干這個也太浪費臉了。」
我捧著啤酒罐,倒著坐在椅子上,下巴抵住椅背,
「有沒有考慮過當個網紅帥哥什麼的?我可以幫你寫策劃案。」
這一次,周川柏沉默了好久。
他把手裡才洗乾淨的杯子擦乾,爾後輕聲說:「不行。」
「我之前受過傷,從前的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但是,潛意識裡有直覺在警示我,不要做拋頭露面的事。」
21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溫柔天真的好人。
我陰暗又自私,極端又瘋狂。
而哪怕失去記憶,依然保持著最樸素的正義感的周川柏,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們在一起之後,大多數時候,是他在遷就我。
直到有一次,我為了跟關係戶爭一個項目,連著幾天跟客戶賠笑臉喝酒,忘記了周川柏叫我一定要回家的叮囑。
他一個人在家等到深夜,然後出來找我。
我們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爭吵。
他眉頭微擰,連吵架時神情都是克制的:「沈夢禾,到底是誰教你的這麼不知羞?」
這話語氣並不重,卻像是一枚細針驀然鑽進指尖,沿著血肉脈絡一路往上,直扎進心臟里去。
我一滴血都沒流,卻痛得渾身發抖。
「沒人教,我天生的。」
我彎起唇角,彎起眼睛,沖他笑得天真又燦爛,
「周川柏,你指望一個從十歲起就被繼父反覆強姦的人知道廉恥嗎?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個壞人嗎?」
「現在後悔了,覺得我噁心,你早幹什麼去了?」
他整個人僵在我譏誚的目光里。
我尖銳又防備地看著他,在心裡盤算著他下一句會說什麼。
而我要怎麼回擊,才不至於讓自己一敗塗地。
可我等來等去,只等到周川柏驀然覆蓋過來的擁抱。
和他滴落在我頸間溫熱的眼淚。
不打麻藥縫針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的周川柏,正緊緊抱著我,將臉埋在我肩窩裡,無聲地哭。
他幾乎是哽咽著在說:「對不起,對不起,阿禾,都是我的錯。」
「別說這種話。」
「別說傷害自己的話。」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他懷裡。
實際上,周川柏並不是我的初戀。
在他之前我談過好幾個男朋友,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
會在我們吵架時,因為我撕開自己的傷口去反擊他,為我痛得掉下眼淚來。
我張了張嘴,只覺得呼吸間都又溫暖又疼痛。
直到周川柏放開我,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那上面,躺著一枚很細很細的戒指。
他說:「阿禾,和我結婚吧。」
回家後我才知道,他在家精心布置了很久。
氣球,花海,星星燈。
這天晚上,周川柏是打算向我求婚的。
「我還是記不起過去的事,但至少,未來是明朗的——阿禾,我想跟你共度餘生。」
餘生。
分量好重的一個詞。
那個錯亂顛倒的夜晚,我把周川柏推倒在滿地玫瑰上,花瓣被揉碎,汁液染紅襯衫、沾上皮膚。
溫暖覆蓋了一切過往的、疼痛的記憶。
我是真的以為,我們可以一起走到人生盡頭那一天。
22
但命運往往無常。
在我們將要訂婚的前一天,周川柏為了救我,被一個精神病人捅傷。
被送去醫院的路上,陷入昏迷前。
他握住我冰涼發抖的手,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阿禾,我好像想起來了。」
「——我是個警察。」
這句話,從生到死,貫穿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