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誰無緣無故被綁了一晚上、早上還被冤枉挨打挨罵,心裡都不能沒有一點火氣。
何止是一點火氣,我簡直想手撕了沈季禮的心都有了。
頭痛得要爆炸,怒火噌噌地往上漲,與大多數人憤怒到極點的表現相反,我最生氣的時候反而最冷靜,頭腦仿佛被按下一個開關,逼著我強行鎮定下來分析局面利弊。
我不怒反笑,輕聲道:「沈季禮,你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嗎?」
沈季禮從一地嘔吐物里抬頭,目光雖然兇狠但我沒有錯過其中的茫然。
很好,一個麻煩沒有了。
我繼續不急不緩,殘忍道:「你昨晚把我當成你媽了呢,真蠢。」
沈季禮臉色慘白。
「說起來,我一直很奇怪,你口口聲聲說恨你爸,但你實際做出來的事可不像是恨你爸的樣子。」
「明明是你爸出軌在先,害死了你媽,你卻把錯全推給他身邊的人,周瑤如此,周瑤之前的無數女孩子想必也是被你整得下場悽慘……還是說,因為你沒法報復你爸,你才遷怒於弱小的無辜人?我,周瑤,被你趕走的無數家教和女傭……我們憑什麼當你的受氣包?」
「既然你這麼恨你爸,你就應該離他遠遠的,有點骨氣,而不是口口聲聲說恨他卻享受著他帶來的財富、住著他的大豪宅,繼續打著他的名號作威作福。」
「沈季禮啊,你知不知道你過去那副跳樑小丑的樣子在我眼裡像什麼?」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依舊半趴在地上乾嘔的沈季禮,咧嘴一笑:「像一個蠢不自知的sb。」
「你是我見過最有錢也最蠢的富二代,你試圖用無理取鬧吸引你爸的注意力,簡直像個只會通過哭來獲得父母關愛的三歲小孩,真幼稚啊,」我搖搖頭,「到底是什麼使你這麼自信,你爸會把你當成唯一的接班人培養?過多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穩坐東宮的太子爺了嗎?」
沈季禮惡狠狠地瞪著我,目眥欲裂,像是被戳破了心底最羞恥的秘密。
「你不是恨你爸,你是害怕你爸有一天會像拋棄你那些私生兄弟一樣拋棄你。」
「你懂什麼?!你知不知道活在這個家有多辛苦?!」
「我媽從小就沒了,我爸整天不著家,他只會給錢給錢,用錢解決我的一切需要,其他什麼都不管!」
「我憑什麼沒有理由生氣?!」
「是他害死了我媽!我本可以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
「他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家!他活該去死!」
沈季禮爬起來,跌跌撞撞朝我撲來。
我朝他大喊:「你過得慘就是作踐別人的理由嗎?!」
我早有準備,用力一扯旁邊的床單,寬大的布料瞬間揚起,朝沈季禮兜頭蓋臉撲下。
趁著沈季禮蒙在裡面抓瞎,我轉身快步走出了房間。
大宅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
我揉著被沈季禮一腳踹過的腰,一瘸一拐地走向書房。
書房裡的教學資料依舊像我臨走時一樣擺放完好,我收拾好了東西就要離開。
這一晚上過得真的是糟糕透了。
書房門突然被敲響。
進來的賀郴笑眯眯朝我打了個招呼:「小孟老師早呀,要不要留下來吃個早餐。」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古董鐘的鏡面反光倒映出我被折騰了一晚上的狼狽,頭髮凌亂,眼下烏黑,衣服皺成鹹菜乾,手腳都是綁過的紅痕。
賀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有點心虛地遞給我一個紙袋子,「書房連著隔壁的客臥,裡面有浴室,你進去洗個澡再走吧。」
我皮笑肉不笑道:「這下沒監控了?」
賀郴直擺手,裝傻:「沒有沒有,我們絕對尊重客人的隱私。」
我沒有拒絕賀郴的建議,痛痛快快洗了個澡。
紙袋裡裝的是看不出牌子的襯衫長褲,尺寸驚人地合適,扣上袖扣,剛好遮掉了手腕上的紅痕。
在衣服最下面還有一盒活血化瘀的藥膏,我拿出來,在腰上潦草地抹了一把便扔回去。
賀郴沒有堅持留我吃早餐,他親自開著觀光車載我到大門口,一路上我聽到幫傭喊他「表少爺」。
賀郴清咳兩聲試圖緩解尷尬,還是頂著我的死亡注視開口了:「那啥,其實有件事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你說,季禮他……他精神上有點毛病你知道的吧……」聲音越說越低。
我陰陽怪氣地「哇哦」了一聲,面無表情道:「他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
賀郴顯然沒get到我的梗,他慢慢恢復成平時悠哉游哉的貴公子模樣,就差搖著一把紙扇和一條狐狸尾巴了。
「是他媽媽家族那邊的遺傳病,偏執型精神障礙,他爸當年就是因為受不了他媽才屢屢不回家的,我們當年也勸過,他這樣只會使伯母的病症更嚴重,但是,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是你見過伯母當年發病的樣子,也難免會同情一點伯父……」
賀郴狀若好心地安慰我,「你別怕,季禮雖然脾氣不怎麼樣,但是沒什麼惡意……他昨晚有跟你說什麼嗎?」話里話外都是試探。
我說:「他喊我媽算嗎?」
「……還有嗎?」
我不說話了。
賀郴笑了笑:「他的病有時候會表現為被害妄想,比如說總是幻想有人要害他和伯母……」
我裝作聽不懂,胡亂點點頭。
賀郴冷不防問:「那小孟老師怎麼想?你想當他媽嗎?」
我笑得和藹:「我想當他大爺的。」
賀郴笑著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涵養不是一般的好。
司機等在大門口,臨上車前,賀郴遞給我一張精美的邀請函,低頭一看,裡面隱蔽地夾著一張銀行卡。
「昨天是伯母的忌日,而且昨晚剛好又是那麼個天氣,季禮每年到這個時候都會有點……不穩定,加班費希望你能滿意,辛苦小孟老師了。」
賀郴用手墊著車門頂的位置,看著我坐進去,目光在我的腰上一閃而過。
「還有,小孟老師你忘記這個了。」
賀郴朝我伸手,手心上躺著的赫然是我留在浴室里的藥膏。
我平靜地接過,道謝。
車子啟動,駛離偌大的沈家莊園。
後視鏡中,賀郴站在原地遙遙看著車子離開。
司機注意到我的目光,笑道:「表少爺人是不是很和氣?沈家上下就屬他待我們最好了。」
我順嘴接道:「是啊,好到有點可怕了。」
咬人的狗才不輕易吠呢。
14、
我把賀郴給我的邀請函轉手給了郁景。
那是行業內某個重要交流會的邀請函,業內的頂尖專家和資深人士到時都會出席,正是處於上升期的郁景公司所需要的大好機會。
郁景驚喜道:「我正好最近到處找人帶我進去,你是怎麼拿到這個的?」
「導師的朋友送的。」我面不改色地撒謊。如果直接說這是賀郴送的,那還要接著解釋賀郴為什麼送我這個,太麻煩了。
郁景沉默一瞬,「那你的腰是怎麼回事?雖然你一直掩飾得很好……」
我不想讓郁景擔心,隨口玩笑道:「前幾天搬儀器的時候不小心扭到了,才二十幾歲我這把老骨頭就不行了,你可不要嫌棄我。」
郁景撲上來掀我的衣服,「讓我看看。」
「別碰,癢……」我死活拽著衣服,要是讓郁景看到我腰眼上那塊烏青,那豈不是露餡兒了。
郁景沒再堅持,泄憤似的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我鬆了口氣。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我就夢到了我的謊言被戳破,郁景還是掀開了我的衣服看到了我腰上那塊觸目驚心的淤青,他眼神幽深,直直盯著那兒不知道在想什麼,眼底有無數情愫翻湧,兇狠而隱忍,驀然對上他的目光,我一驚,猛然睜開眼——
郁景正背對著我睡得好好的。
睡姿規矩無比,腰背繃得緊實。
我心有餘悸,不由鬆了口氣,給郁景掖好被角,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即將沉入睡夢前,迷迷糊糊中感到身後有人覆了上來,雙手雙腿交纏在我身上,姿態親密而痴纏,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繭,裹得我隱隱有些窒息,奈何睡意綿綿使我無力推拒,只在徹底睡著前聽到一句似乎遠在天邊的囈語,有如幻聽。
「……又騙我,小騙子。」
沈季禮自從被我罵了一頓後似乎徹底開悟。
專橫暴戾的二世祖轉眼就變成了溫順乖巧小綿羊什麼的,不要太嚇人。
「孟老師,你看看這道題,我用這個公式代進去解對不對?」
「你上次留給我的作業我已經寫完了,等會兒麻煩您抽空看一下……」
「對了,今天廚師做了小羊排,您能不能留下來吃頓晚餐,之後再陪我練習一下上次的錯題?」
我眼皮一跳一跳的,腰上的淤青隱隱作痛,在沈季禮疑惑地望過來時,連胃也開始抽痛起來。
我含糊應了幾句,轉頭看向坐在旁邊看報的賀郴。
賀郴對我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繼續隔岸觀火看戲。
我想抽他。
不管沈季禮現在發什麼神經,我只能打起精神應對,起碼從表面上來看結果是好的,沈季禮不再作妖,我得以順利地開展自己的教學計劃,沈季禮的成績很快有了大幅度提升。
外人不明所以,只以為沈季禮是大徹大悟,痛改前非,終於走出了叛逆期,變得乖巧懂事、恭謹有禮,會對遇到的每個人都和善地打招呼,不再亂發脾氣、胡作非為、花天酒地,收起了從前的一切不良習性。
連管家都不由感嘆:「多虧了孟老師的悉心教導,季禮他總算成熟了一點……」
我狠命掐了自己一把,才沒讓雞皮疙瘩冒得更誇張。
不怕暴風雨來臨,就怕暴風雨前的平靜。
突然變得友善隨和的沈季禮反而使我警惕更甚,要不是有違約金,我簡直想立馬拎包辭職走人。
這樣的沈季禮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流浪路上遇到的一個人。
那是個蒼白瘦弱的青年,他拿出來的身份證告訴我們,他叫李義。
那時我在工地臨時找了份工,白天在工地幹活,晚上就在公園撿瓶子,累了直接睡在草叢裡,正好是夏天也不怕冷。
雖然工地包吃包住,但我和同班組的人實在合不來,乾脆藉故搬出去找個清靜。
我因此被排擠,後來加入的李義也是被排擠的一員。
我對被排擠沒什麼意見,人生地不熟常有這樣的情況,反正也是一份臨時的工作,只剩十來天就可以走人了,賺到的錢足夠我省著活小半年。
與我的隨遇而安相似的是李義的逆來順受,在本地舉目無親的他面對工地上的拉幫結派無疑勢單力薄,他被派去做最不討好的苦力,派盒飯也被經常故意漏掉他那一份,洗好的衣服總是莫名出現奇怪的污跡,拿到手的工具也是最次甚至出現質量問題的,走在路上也會被無緣無故訓斥辱罵……
我冷眼旁觀,雖然同情,無奈,卻也習慣,偶爾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順手幫上一把。
我以為李義遲早會因為這種無止盡的欺辱而爆發,他卻忍耐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
我後來才知道,那叫蟄伏。
直到一天夜晚,魔鬼露出了它的爪牙。
那晚我在草叢裡熟睡之際,聽到耳邊傳來夾雜著喘息和尖叫的苟合聲。
小公園常有這樣的事,我只當自己倒霉,找了個晦氣地,剛想要偷摸摸溜走,就聽到尖叫聲越發高昂,像是拚命掙扎的慘叫。
我意識到不對,頓時愣住,就是這一愣使我身形暴露,冷不防被一隻大手突然抓住拖出來。
定睛一看,居然是工地上平時欺辱李義的那伙人,正在lunjian一個女人。
我目睹了犯罪現場,自然沒有好下場。
手腳被綁起來,還有人踩住我的臉死死抵在地上,使我的頭也動彈不得,目光被迫正對著倒在地上的女人。
我這才看清,這個「女人」不是誰,正是濃妝艷抹、穿了一條碎花裙子的李義。
汗水和不明液體將他的妝容毀得慘不忍睹,他被身下的劇痛折磨得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看到撲通一聲倒在他旁邊的我,勉強沖我露出個溫柔的微笑:「……是你呀。」
那樣努力擠出來的溫柔笑容,在當時滿心求生欲的我看來只覺毛骨悚然。
那不是一個待宰獵物應該露出的表情。
還有人想沖我來一發。
我像砧板上的魚一樣奮力掙紮起來,在泥土和隔壁一堆垃圾里不斷翻騰,來人果然不滿給了我幾巴掌,看到我一身髒污,一臉嫌棄地走開了。
幾個人輪著糟蹋完李義,正商量著要怎麼處置李義,還有我這個倒霉路過的,沒等他們商量出一個結果,撲通幾聲傳來,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了。
一陣幾乎窒息的沉默過去,身旁的李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是一個剛從地獄裡爬回來、還不適應自己新身體的魔鬼,他的碎花裙子上都是血,冷汗打濕了他單薄的前胸後背。
他從不遠處的小提包里掏出刀,朝著倒在地上的人一個一個摸過去。
尖叫聲漸次響起,比之前李義的慘叫更悽厲。
有一個還清醒一點的人掙扎著大喊:「你別過來!別過來啊!救命啊!」
「是他們強了你,不關我的事啊!我沒有動手,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讓我參與,我是無辜的!」
李義冷笑:「你是還沒來得及動手。」
「你不能殺我!你知道我叔叔是誰嗎?!」見威脅沒用,他轉而開始求饒,「……對不起對不起,平時我不該那麼樣對你……」
「誰讓你大半夜的穿條裙子出來亂晃!你個死變態!二椅子!活該被男人上!」
李義手起刀落,動作熟練得像是經驗老道的屠夫。
我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手腳依然被捆著而無法動彈。
滿地都是血,只見月光下李義手裡拿著一個剛剁下的生殖器,目光純潔而疑惑,感嘆道:「……原來就是這種東西害死了我妹妹呀。」
眼珠子一轉,李義的目光落在還在地上努力咕涌的我身上。
李義朝我走來,我閉緊了嘴,在心裡瘋狂尖叫,快點啊快點啊!繩子就差一點磨開了!
李義迎著我畏懼的目光割斷了我手腳的繩子,他說:「你走吧。」
「……你不殺我?」
李義搖搖頭,「你幫我搶過盒飯。」
我一愣,心底百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也許是太累,李義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坐在地上一邊休息一邊跟我講了他的故事。
李義父母是下崗工人,他父親早些年跟人下海經商,去南方打工,不幸出了意外,母親拿著不算豐厚的賠償開了家小店,奈何孤兒寡母,經常遭到地痞流氓的騷擾。
李義乾脆書也不讀了,去附近的武館當陪練,一邊挨打一邊學,母親的小店總算保住了,妹妹的學費也有了著落。
眼看著一家三口的生活即將進入正軌,妹妹卻突然在某天被發現死在校外的巷子裡,慘不忍睹的jiansha。
「我真傻啊,那時候忙著家裡的事,忽視了曉蓉每次放學回來的異常,我後來才知道她被學校里的同學霸凌了幾年,她性格內向乖巧,最怕給家裡添麻煩,一直忍著沒說,後來那群霸凌她的人聯合校外的小混混又整了她一次……就是那次出了事。」
「我媽得知妹妹出事後,受到刺激,突發心梗,也就這麼撒手走了。好好的家,只剩下我一個人。」
李義的目光變得悠遠,他嘆息道:「後來我把那些小混混像今天這些人一樣一個個『處理』掉了,那群同學我就放過了,只剁了他們的手,畢竟孩子還小。」
「……可我還是好不解氣……曉蓉還那么小,你說,她死前會有多痛苦,她會不會怪我,怪我沒及時出現救她,怪我平時忽視了她的感受,怪我這個做大哥的不稱職……」
「我也不是沒想過就這麼一死了之,可我怕啊,我怕一下去就見到我妹妹,還有我爸我媽,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李義扭頭朝我溫柔一笑,像是個炫耀自己玩具的孩子,「所以後來我就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要一次次經歷曉蓉生前的痛苦,再一次次把那些qj我,qj曉蓉的畜生殺掉,這樣……這樣的話等到我死那天,我就贖夠了罪,我就有資格去見曉蓉了,到時候爸爸媽媽,還有曉蓉一定會原諒我的,對吧?」
我膽寒地咽了口口水,為他這奇特的腦迴路無比震撼。雖然同情理解,但無法苟同。
在皎潔的月光下,不疾不徐敘述著自己悲慘過往和血腥殺人史的李義,面目清秀,身材瘦弱,像極了一位坐在屋頂看星星的鄰家大哥哥,他溫柔平和的外表與所作作為形成鮮明的對比,背後隱藏的故事讓我無法單純地將他歸為好人或壞人,生活很早就教會我的一個道理是,世界永遠不是非黑即白的。
我不由問道:「你殺過無辜的人嗎?」
李義反問我:「什麼叫無辜?」
「在我看來,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罪犯,無辜只是千萬種幸運其一,他們沒有被逼到犯罪的境地,所以安然地活在法律的庇護下,如同羊圈裡的羊。」李義笑了,「我只不過站在黑暗裡朝他們勾勾手,他們就義無反顧地跨出羊圈,你說,他們無辜嗎?」
「悲慘不能成為你逃罪的理由。」
「是的,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自我滿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點。」
我無法可說了,比瘋子更可怕的是清醒理智的瘋子。
李義最後說:「你去報警吧,我有點累了。」
「這一路上我也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你去報警吧,讓警察抓住我,阻止我。我不想再繼續殺人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顫巍巍起身試探著走了幾步,見李義沒有阻止我,我扭頭飛快朝最近的電話亭方向衝去。
插卡,撥號,一氣呵成。
「你好,這裡是九湖縣110,請講。」
「我親眼目睹了一起謀殺案!你們能快點過來嗎?!」
「你現在在哪?能看見附近有什麼建築嗎?」
電光火石之間,我的目光落在電話亭的倒影上,我的嗓子頓時乾澀無比,冷汗從鬢間滑落。
「……喂喂,你好,請問還在嗎?」
「……在湖邊的小公園,兇手已經逃離現場,但我認識他,他是我的工友,」我哆哆嗦嗦掏出口袋裡的身份證,對著玻璃窗上的倒影一字一句描述道,「他叫余壯苗,穿著一件藍色夾克,牛仔長褲,身高一米八三,非常強壯,長了一張方圓臉,三角眼,臉上有一道從眉心貫穿到嘴角的疤……」
不等警察繼續問下去,我一把掛斷了電話。
轉身,李義站在路燈下一動不動望著我,目光鬼魅,笑容奇詭。
他的聲音被風吹散,輕得像夢囈。
「小弟弟,撒謊可是大人的特權。」
不,謊言是每個求生者的本能。
一陣劇烈的風猛地刮過來,我不禁摟緊了身上的藍色夾克,寒意從每個尖叫著炸開的毛孔鑽進去,一點一點滲入骨髓。
我挺直腰板,繃緊了身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李義走近,隨著距離的拉近,我能清楚地看到李義背在身後的雙手依然拿著那把殺人的刀,血珠一滴一滴從刀尖滑落,在地上炸出一朵朵艷麗的血花,很快積聚成一個小小的血窪。
「你懷疑我剛才對你講的所有故事都是假的嗎?」
我沒有回答李義的質問,轉而道:「現在我們兩清了。」
「所以,快逃吧。」
扔下這句不知道是對李義還是對我自己的警告,我越過李義拔腿狂奔。
這次李義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如果剛才真的如李義所言,向警察打電話舉報了他,我最後還能不能安然無恙,或許早就被一刀捅死在電話亭了也說不定,還要成為李義的替罪羊。
我不知道,我不敢賭,所以我對警察撒了謊。
謊言,永遠是一個求生者的本能,仿佛早已刻進了我的骨子裡,被生活加以反覆捶打磨練,成為我靈魂上永不可磨滅的一道瘡疤。
我向警察舉報了我自己,主動替李義背了鍋,李義沒有理由對一個上了警察通緝名單的我動手。
哪怕我給了警察錯誤的畫像信息。
最後他還是選擇放過了我。
天還沒亮,我扔掉身上的假身份證,徹底給自己換了身行頭,坐長途汽車連夜離開。
再後來,我偶然從電視新聞上看到報道,流竄數省作案的連環殺人犯李義被逮捕歸案,電視的畫面太糊,我無法認出那是不是就是我遇到的李義。
身材相近,穿著打扮也像,但我依舊無法確認,那究竟是「李義」還是別的什麼倒霉鬼。
因為我知道李義不是李義,正如李義也知道我不是余壯苗。
15、
「……孟老師?」
我猛地回神。
眼前是沈季禮放大數倍近在咫尺的臉。
我條件反射地往後倒,卻忘了今天坐著的是沒有椅背的椅子。
沈季禮及時伸手撈住了我,手飛快地從我腰上收回去。
他坐回去,支著下巴笑盈盈看著我:「孟老師昨晚沒睡好?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呢。」
我乾笑兩聲,對在工作時間發獃被抓了個正著窘迫不已,好在現在的沈季禮不是從前那個挖苦人不償命的沈季禮了,他笑了笑表示理解,繼續盛情邀請我留下吃晚飯。
我不好再拒絕,順坡下驢接受了。
晚餐的小羊排很美味,肉質鮮嫩,食材處理得當,佐以香料和葡萄酒烤制,絲毫沒有膻味。
餐桌上只有沈季禮、賀郴和我三個人。
沈季禮較從前開朗了許多,現在和賀郴有說有笑地聊著股市之類的事情。
我心不在焉地切著羊排,由於白天想起了從前的往事,一直心神不定。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起李義,也許是現在的沈季禮和徹底暴露真面目之前、在工地上唯唯諾諾不敢反抗的李義很像,都讓我聯想起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表面平靜,內里卻暗流洶湧。
這麼一想,我的視線不由飄向沈季禮。
正好對上了他看過來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風度優雅,涵養極好,最嚴格的禮儀教師也挑不出一點毛病,與之前橫行霸道的沈季禮判若兩人。
「怎麼了,孟老師,是小羊排不合您口味嗎?」
「沒有,很美味。」
沈季禮禮貌地對我點點頭,重新回到和賀郴的聊天中。
我低頭,繼續與該死的小羊排搏鬥。
所以在那瞬間我錯過了沈季禮舉起刀叉,陰鬱地瞥向我的一眼,好像他要切開的不是羊排,而是我。
璀璨燈光倒映在手邊血紅的葡萄酒里,紅得耀眼。
我的目光隨之飄蕩,隱隱不安。
好像有什麼,要失控了。
16、
不安的預感應驗得總是比我想像中要快。
準備和郁景回家見他媽媽前一天,郁景向我提了分手。
我們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
陽光透過整面落地窗打在身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
等到這一天真的來臨時,我的內心超乎想像的平靜,仿佛對此既無意外,也無失落。
「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郁景低頭攪拌著手裡的咖啡,他說:「安全感。」
「我們兩個人都對彼此缺乏足夠的信任和依賴,小霜,我能感覺到,其實你對這段感情一直是持迴避和消極態度的,你好像總是懷疑我,對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夠坦誠,你好像總是隨時準備抽身離開,你在害怕什麼?」
「我能否理解為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其實並不合適。」
「我不是這個意思!」郁景猛地抬頭,眼神迫切,「我只是想,我們都需要一段時間冷靜一下,重新思考下我們之間這段感情里出現的問題。」
「……你看起來快要崩潰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讓你壓力這麼大。」
「我很冷靜。」我往桌面扔出一沓照片,「難道你想分手不是因為這個嗎?」
郁景目光觸及那些曖昧的照片,臉色瞬間煞白。
照片上的主角一個是他,一個是我的室友李桐。
郁景狠狠瞪著那些刺目的照片,咬牙切齒,樣子是我從沒見過的兇狠,他很快恢復過來,苦笑道:「如果我說這都不是真的,你信嗎?」
「還有視頻呢,不過我覺得你不會想看。」
「……那你信嗎?」
我輕聲回答:「我也不想信。」
「但是郁景你知道嗎,從很久很久以前,比和你在一起更早以前,我內心就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你一定會離開的,不管在未來哪天,不管因為什麼原因,你一定會拋下我離開的。」
「霜霜!」郁景慌張,忙伸手來抓我,「這都不是真的!你信我!我求求你最起碼信我一次!」
「李桐來找我那天,我不知道我們喝的酒都被人動過手腳……」
我躲開他的手,不答反問:「你覺得我們倆缺乏安全感、無法信任彼此這點是真的嗎?」
郁景緊張地點點頭。
我繼續問:「分手原因是出軌嗎?」
郁景用力搖頭:「怎麼可能!這都是假的……」
我打斷郁景,繼續問:「那你想分手對嗎?」
郁景瞬間沉默,片刻後,無力地垂下頭,聲音嘶啞至極:「……我只是想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我不想逼你。」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這就夠啦。」
我沖他揮揮手,「那戒指的錢我回頭轉帳給你,戒指我想留下來做個紀念,你不介意吧?」
郁景面如死灰,「沒關係,都隨你,你喜歡就好。」他目光依然盯著桌上的照片,似乎想不出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臨走前,郁景喊住我:「霜霜,你恨我嗎?」
我搖搖頭,真心實意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恨的吧,但我感覺不到了。」
也許郁景說得對,我好像真的出了什麼問題。
「郁景,謝謝你,和你在一起的時光真的很快樂。」也很不安,宛如陷入一個美夢,清醒著沉淪,時時刻刻膽戰心驚地等著夢醒的那一刻。
我結了帳,大步走出咖啡館,內心波瀾不驚,一點也沒感到被郁景劈腿分手的痛苦,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習以為常的麻木。
甚至極大鬆了口氣。
仿佛最後一隻靴子落地,不由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看吧,總是這樣,我一定是被放棄的那個,我一定是被留下的那個,沒有人會堅定地選擇我,沒有人會愛我。
仿佛與生俱來的原罪,從生下來就被遺棄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我往後崎嶇坎坷的漂泊一生。
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道理才對。
生在黑暗裡的人,本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黑暗裡,不要妄想自己得不到的光明,哪怕那份明亮看起來那麼近,簡直像是伸出手就可以碰到。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機械地邁動雙腿走著,不知疲倦,也不知去處。
晚春快結束了,天氣熱起來,空氣沉悶,沒有一絲風,被太陽照到發白的綠葉無力地承受著一波又一波熱浪的炙烤,蟬鳴如潮,洶湧而至,淹沒了我耳邊所有的聲音。
喧鬧的人群、繁華的車水馬龍、巍峨俯視著眾生的高樓大廈、天際舒展的流雲,周圍的景象飛速向我身後褪去,化作一片空白,轉瞬我仿佛被放逐到了一處什麼也沒有的世界。
沒有聲音,沒有視野,只有窒息感在悄悄蔓延。
不知不覺,我居然走回了學校。
仿佛被人按下的暫停鍵突然鬆開,周遭突然又有了畫面和聲音。
自我一進校門起,周圍人群投來的各色目光如有實質般,在我身上扎出一個又一個窟窿。
「就是她啊……」
「沒想到長得這麼漂亮居然是個出去賣的。」
「這不是經常拿獎學金的美女學霸嗎?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長得好看沒幾個好東西。」
「太不要臉了,這種人居然是我們學校的,丟光了我們學校的臉。」
「能去舉報她嗎?聽說她還是今年的優秀畢業生……」
我迎著周圍或隱晦或明目張胆的指指點點,順著人流來到不遠處教學樓下的公告欄,上面貼滿了列印的A4紙,用詞直白,言語污穢,赤裸裸地披露了我是如何在校外站街、被人baoyang、在會所出台、「誤入歧途」等一系列「事實」。
「biaozi孟霜,不知廉恥,插足他人家庭,女大學生甘當小三,A校大名鼎鼎的拜金女……」
「陪著金主出入豪華會所,徹夜不歸……」
「酗酒成性,到處勾引有錢買主,高價拍賣初夜權……」
我的目光划過上面列出的一條條罪狀,最後落到一併貼出來的有力證據照片上,那是我登上沈家來接我的車和我被司機送回來的照片,還有我和沈季禮走出會所,飆車的照片。
公告欄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有人在混亂中用力推了我一把,大聲嚷嚷:「我們學校怎麼會出了你這種敗類?!快點退學吧!」
「不要臉!就這樣還是拿獎的學霸!靠shangchuang拿的獎吧!」
我看過去,動手的人隱沒在周圍密集的一圈人里,每個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厭惡和不屑,不乏幸災樂禍的人舉起手機對我拍照。
我一聲不吭,拿起手機拍下公告欄上的罪證,轉而對周圍的人拍了一圈,我威脅道:「你們再圍在這裡,我就當你們參與傳播謠言,過幾天一起起訴。」
攝像頭所到之處如洪水猛獸,周圍同學紛紛閃避,看熱鬧是一回事,被看進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趁機走出包圍圈,我先是跟學校保衛處和輔導員溝通了一下,再打了報警電話。
有條不紊地處理好一切,我回到宿舍收拾行李,留在宿舍的室友看了我幾眼,欲言又止,我禮貌地回笑,為自己給他們帶來的麻煩感到抱歉。
賀郴收到消息打來電話,一貫含笑的聲音弄得我耳朵有點癢。
「需要幫忙嗎?」
我一邊拖著行李箱往外走一邊回:「不用。」
對方潑髒水的手段太拙劣,還不如上學期為了搶國獎名額整天茶我們系主任的綠茶男同學,要不是會有人偏聽偏信,我都懶得搭理。
我已經太久沒遇到這麼簡單粗暴又鮮明的惡意了,一時居然還覺得有點懷念。
賀郴繼續說:「那我還你個人情吧,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警察很快調出監控查到了那幾個在學校散播謠言汙衊我的人,學校給了處分警告,還有幾個校外的社會人士也參與進來,警察問我要不要調解,我拒絕了。
生活依舊在平穩地繼續,我搬出學校宿舍和郁景共同的小家,轉而在外面租了公寓。
沈季禮再次見到我時,我還是與往常一樣給他上課、批改作業。
他旁敲側擊,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我手上的戒指,「我聽說孟老師您和男朋友分手了?」
我指了指卷面上他換算錯誤的結果,「單位弄錯了。」
沈季禮低頭修改,過了一會兒還不死心,努力找茬。
「我去年就成年了。」
我莫名其妙:「你覺得留級很光榮是嗎?」
沈季禮一噎,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惱羞成怒。
「我是說你可以考慮一下我!」
我沉默著反覆看了沈季禮幾眼,真心覺得他不是一點的有病。在我眼裡沈季禮就是一條訓不熟的狗,我還沒喪心病狂到玩人獸。
「高考就快到了,你還有心思想這種東西?」
沈季禮不以為意,傲氣道:「反正考砸了讓老頭子給我買個學籍不就行了。」
我看了看沈季禮最近的模擬考成績,相當不錯,雖然沒到清北的程度,但重本是穩的。
不由有點惋惜:「你打算就這樣一輩子靠你爹?」
「反正是他欠我的。」
我嘲道:「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個人的良心上註定是沒好下場的。」
沈季禮對我的警告置若罔聞,也許是前半生順風順水的少爺生活早就寵壞了他,竟然讓他誤以為自己永遠可以當一個金字塔頂端的紈絝子弟。
「……所以你的回答呢?」
我沒理會沈季禮那副「我和你談戀愛是看得起你」的尊容,只衝他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高考結束後你就知道了。」
沈季禮不知道將這誤解成了什麼意思,隱隱露出點少見的歡欣雀躍,素來刻薄的嘴臉泛起幾分暖融融的笑意,使鋒銳的五官線條柔和下來,煥發出感染人心的少年意氣,像是一下子從一隻不服管教的狼犬變成了搖著尾巴的奶狗。
「好!我一定會考出個讓你滿意的成績!」
我微笑不答。
如果沈季禮觀察得再仔細一點,那他就會發現我手上的戒指早就不是從前那隻。
可惜他沒有。
他被可笑的喜悅沖昏了頭腦。
所以在高考結束後不久的一天早上,沈季禮看到我穿著晨袍坐在飯廳里一邊淡定地吃早餐一邊讀文獻,表情不是一點的吃驚。
「……你怎麼在這裡?我剛想晚上約你出去玩。」
我沖他揮揮手,權當打了個招呼,嘴上漫不經心道:「老公早啊,過來吃早餐了。」
沈季禮的表情從狂喜到疑惑,再到聽見身後腳步聲的怔愣,變化可謂精彩之極。
沈端越過他慢悠悠走進飯廳,在我身邊落座,我識趣地給他盛了碗粥。
老狐狸還有心思樂呵呵地招呼沈季禮,「季禮,怎麼不過來坐,過來認識下你的新媽媽。」
沈季禮的臉色已經難看到無法形容的地步了,他目光落在我和沈端手上款式相同的戒指上,氣到發抖,伸出手顫顫巍巍指著我:「……你……你們……你tm……」
我沖他直樂:「叫錯了,你該叫媽。」
沈季禮猛地上前一步,直接掀桌,碗筷勺碟乒里乓啷砸了一地,持續響了好一會兒,動靜極大,引得不少幫傭紛紛側目。
他還嫌不夠似的,一腳踹翻身邊幾把實木椅子,木頭被他踹得裂開,碎裂的木茬飛向我這邊,我平靜地一一揮開。
沈季禮不復之前偽裝出來的溫良,指著我破口大罵:「你tm就是故意的,你們兩個聯合起來耍我是吧?!」
「我當初就應該認清你這個biaozi的真面目!說什麼都是為了工作,明明一切都是為了勾引我爸!」
又沖他爸大喊大叫:「你要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娶這麼個賤人回來!我媽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你們兩個都給我滾!滾出我的家!」
一片天翻地覆的狼藉里,只有我和沈端坐著的兩把椅子是飯廳里唯二完好無損的東西,難為沈端依舊面不改色,還端著一副慈父的架子安撫沈季禮。
「季禮,你以後的確需要稍稍迴避一下,我和孟小姐結婚以後,她就是這個家的新任女主人了,以後她會住在這個家裡,至於你,我在外面另外給你找了一處房子……」
言外之意竟是為了新娶的後媽要把自己前妻的親兒子掃地出門。
沈季禮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爸,一臉難以置信。
管家恰到好處地出來,為難地喊了沈季禮一聲,腳邊放著的是給沈季禮收拾好的行李。
我從來沒見過沈季禮這麼生氣,臉色陰沉得可怕,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咬著牙關,緊實的手臂上崩出一道道青筋,像是下一秒就會衝過來殺了我和沈端這對姦夫淫婦。
但他到底還是沒有更多出格的舉動,像是被自己親生父親親手潑下的一桶冷水徹底澆醒了,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只是臨走前瞪向我的眼神如狼似虎,滿載恨意,兇狠得可怕,像是看著自己的滅門仇人。
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沈端安慰我:「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季禮這孩子就是這毛病,這麼多年了也不見好。」
我哂笑,這毛病也不知道是誰慣出來的。
一眾幫傭湧出來,忙上忙下,飯廳很快被收拾齊整,餐桌也被換成了更重一點的大理石材質,我沒了繼續吃的心思,拿著文獻就要去休息,一大清早趕來沈家也是很累的。
沈端叫住我,「回頭我讓管家加強一下房子安保,你自己也小心一點,儘量別外出。」
我驚訝:「不至於吧?」
沈端笑得意味深長:「你不知道季禮這個孩子,跟他媽一個性子,固執得嚇人。」
我是個聽勸的人,回去後立馬又往身上添了把刀。我從不懷疑豪門裡的陰私會比地痞流氓之間的火拚更可怕。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防住仿佛無孔不入的沈季禮。
一天,我在書房裡跟導師開視頻會議。
線上會議進行沒多久,很快結束,螢幕驀地一黑,映出了我身後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影。
我悚然一驚,毫不猶豫地把書桌上的東西劈里啪啦往後砸去。
沈季禮不躲不避,直直受了我的打砸,冰冷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為什麼?為什麼要背著我跟我爸在一起?為什麼要背叛我?」聲音沙啞到可怕,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你問我?為什麼不問問你自己?」
我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和我男朋友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勞煩你來拆散我們?」
我拿過抽屜里的照片,一把砸在他的臉上,像是當初他用鈔票抽我耳光。
照片上郁景和李桐親密相依的身影刺痛了我的眼睛,卻讓沈季禮慢慢笑出聲來,乾枯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我做錯了嗎?反正他也配不上你,你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只有我,只有我能給你幸福。」
「我比他有錢,比他年輕,比他好看,所以為什麼不選我呢?」
沈季禮微微歪著頭看我,似乎極其疑惑道,「你不喜歡我嗎,孟老師?」
現在沈季禮的樣子無比像之前的暴雨夜那晚,像是精神受到過度刺激,病得不輕,分不出幻想和實際。
儘管如此,我還是挑釁地沖他露出個燦爛的微笑,直白諷刺道:「喜歡啊,怎麼不喜歡?你以後就是我的乖兒子了,當媽的哪有不喜歡做兒子的?」
「你不是想要我喜歡你嗎,我現在就很喜歡你呀,乖兒子。「
沈季禮如驚醒般陡然醒轉,一把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狠厲將我摜在牆上,我的雙腳猛地騰空,窒息感不斷傳來。
「你不配提我媽!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了,怎麼會看上你這個三心二意的婊biaozi?!」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勾引我!不僅勾引我還背著我勾引我爸!」
「我就該弄死你!讓你永永遠遠屬於我!」
事實證明,不要輕易激怒一個瘋子。
我用力拍打著沈季禮鐵鉗一般的雙臂,見他紋絲不動,依然雙目赤紅宛如惡獸盯著我,轉而去掐他的虎口穴位。
這招在從前百試百靈,沈季禮這個瘋子卻像是什麼也感覺不到一樣,依舊沒有一絲鬆手的跡象。
我被他掐得臉色通紅,眼前幾度一黑,像是一下子回到不久前的暴雨夜晚,正要摸索著找我身上帶的刀。
所幸這時樓下的賀郴聽到動靜趕來,帶著幾個保鏢衝上來拉開了沈季禮。
我從牆上滑落,撲通一聲倒地,好懸撿回一條小命。
「你沒事吧?」賀郴關心地望向我。
我忙著喘氣,沒空答他。
賀郴看了眼我脖子上猙獰可怕的掐痕,讓人去叫醫生。
他轉身忙去安撫依舊沖我罵罵咧咧一口一個不會放過我的沈季禮。
喧鬧和腳步聲遠去,我長舒一口氣,書房的暗門被打開,沈端不疾不徐地走出來,眉眼含笑,語氣寬慰道:「辛苦你了。」
我接過沈端親手泡的茶,一口飲下,喉嚨火辣辣的痛提醒著我剛才的情況多麼兇險。
「現在你滿意了吧?」我指了指脖子,「給我算工傷。」
沈端第一次找上我時,本意不是想讓我繼續當沈季禮的家教,而是直接給我開了份條件優渥的結婚合同,想讓我當沈季禮他媽。
但我又不是傻的,放著好好的打工人不做,摻和到別人的家事算什麼。
所以我當時想也沒想地拒絕了。
但到現在……
想起前幾天賀郴在電話里告訴我是沈季禮給郁景和李桐下的藥,意在拆散我和郁景,我現在心裡還是一抽一抽的,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只恨不能親手把沈季禮這個狼心狗肺的瘋狗一點點剁碎。
我向來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甚至可以受人打罵毫不還手,但動我身邊的朋友不可以。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報復沈季禮。
論財力、權勢,我在對方面前不過一隻螻蟻,輕易就可以被碾死。
弄死沈季禮倒容易,但我不想連累身邊人,更不想丟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新身份。
直到沈端再次找上我,向我伸出橄欖枝。
「孟小姐,這次你應該不會急著拒絕我的提議了,聽說最近季禮這孩子乾了點傻事,我代他向你道歉。作為賠禮,你男朋友那我能幫的都會幫一把。」
「但相信我,我的建議對你現在的處境來說百利而無一害,雙贏的結果,孟小姐還有哪裡不滿意呢?」
我也疑惑過,為什麼沈端這麼執著讓我當沈季禮他後媽,想盡辦法阻止我和沈季禮在一起。
沈端搖頭無奈道:「季禮這孩子太難管教了,因為他母親的事多年對我抱有怨恨,我做什麼他都要跟我對著干,威逼利誘都也不行,軟的硬的都不吃,心防太重,把自己活得像個刀槍不入的刺蝟。眼看著他越來越不成器,我心裡那個急的啊……」
「正好這時候孟小姐你出現了。如我料想,季禮也很喜歡你。越喜歡越在意,何況又是季禮那個偏執的性子。」
「有句話叫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
「孟小姐,你就是季禮的死地。」
我哂笑,我是不是沈季禮的死地我不知道,我倒是真的想讓沈季禮死一死。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說到底還不是想讓我扮白臉,當個討人厭的惡毒後媽,他沈端自然乾乾淨淨地做個慈父。
「如果他就這麼一蹶不振呢?」
沈端臨窗而立,目光投向前院,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賀郴正跟幾名高管打扮的人在說些什麼。
「反正替代品多的是。」沈端說。
「過幾天就是婚禮了,孟小姐早做準備。」
17、
婚禮沒有大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貓膩,只有沈季禮這個被憤怒沖昏頭腦的蠢貨一點也看不出來。
沈季禮坐在台下,一眼不眨地看著我和他爸走完了儀式,身板挺直得像僵硬的棺材板,臉色白得像紙人。
他被沈端掃地出門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圈子,周圍再沒有人殷勤地鞍前馬後服侍他,小弟和狐朋狗友更是如鳥獸散,身邊空蕩蕩得可憐,走到哪都被人嫌棄,很有掃把星的氣派。
只有一雙黑沉沉的眼睛依舊像瞄準了獵物的野獸,惡狠狠地瞪著我。
洞房花燭夜當晚,房間燈亮了一整晚,我和沈端下了一晚的棋。
從西洋棋、圍棋、西洋雙陸棋、跳棋、將棋到五子棋……
眼看著沈端又從身後跟哆啦A夢似的摸出一盒大富翁,開始動手拆包裝,我打了不知道第幾個呵欠:「有必要演得這麼像嗎?」
沈端慢條斯理地布置好圖紙道具,「有必要,季禮的性格像清安,固執得很。」
沈端樂呵呵道:「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妻子當年是怎麼去世的?」
我被嚇了個激靈,「不不不,我不想聽……」
「清安啊,哪裡都好,就是人太偏激,猜忌多疑,不過那也不是她的錯,她只是生病了。我以為我一直陪在她身邊,清安就能慢慢好起來……可惜。」沈端搖搖頭,語氣惋惜不似作假。
「她那天想開車撞死我,我知道她愛我,愛我愛到恨不得我們一起死,但我還不想死。」
沈端一字一句道,不知道是想說服自己還是在威脅我。「我不想死,我只是為了自保。」
我頓時噤若寒蟬。
「那以後我找了很多長得像清安的女孩子,可是她們都不是清安……」沈端突然莞爾一笑,「現在你知道季禮作為清安唯一的孩子,我是多捨不得就這麼放棄他了吧。」
我一聲不吭不作回應,那局大富翁被我輸了個一塌糊塗。
過了幾天,我聽說沈季禮獨自出國,去向不明,更是坐實了他被沈端流放,被踢出沈家繼承人之列的傳言。
過了十幾年錦衣玉食人上人生活的小少爺一朝從雲端跌落,風光不再,被丟到人生地不熟的國外自生自滅,歸期不定,想必要吃的苦頭多得去。我對這個結局不能不說是滿意的。
即將出發去南城的學校前,我給郁景打電話。
郁景聲音疲倦,接起電話第一句仍是關心問我:「霜霜,你最近還好嗎?有沒有按時吃飯?胃病還經常犯嗎?」
我吸了吸鼻子,自從上次說清和郁景之間的誤會後,我越發感到和郁景之間無話可說,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的歉意。
「霜霜,你不用感到愧疚,沈季禮沒有得手,那晚我和李桐都被及時送去了醫院。照片和視頻都是他騙你的……」
「對不起,你把我在你公司里的股份分紅都給李桐吧,是我連累了她。」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補償她的。」沉默了會兒,郁景放輕聲音,像是請求又是試探道:「今天是你出發去學校的日子,需要我去送你嗎?」
「不用了,我現在就在機場。」
「好,你以後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不要一頓飢一頓飽,少喝點酒,早上一定要吃早餐,晚上睡不著也不要吃太多安神藥……南方濕熱,你記得穿薄一點,不要中暑了……」
說到最後,郁景的聲音也帶了點沉悶,「有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不要逞強,我永遠都在你身後。」
——只要你回頭看看我。
我知道郁景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麼,儘管如此,我們兩人依舊默契地既沒有提復合也沒有提未來。
我不由再次想到,我和郁景的相遇也許本就是個錯誤。
有些人只能相遇,最好是相遇,恰如兩條相交的直線,只要有一個交點就足夠支撐著走完餘生,而不是繼續糾纏給彼此帶來無意義的痛苦。
航班即將起飛的廣播聲傳遍候機室,我掛了電話,拖著行李箱緩緩向前走去。
我又要開始漂泊了。
從前我以為自己喜歡自由,最討厭束縛,現在我才恍悟,我只是被迫習慣了多年流浪生活帶來的自由,習慣了居無定所的漂泊,習慣了隨時隨地出發的旅途,習慣了說走就走的離開……
習慣和喜歡是不一樣的。
我從不回頭,去過的城市不會再返回,告別過的朋友不會再留戀,我怕我一回頭,我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走,又要走到哪裡去?
一直走一直走,拚命往前走,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活著、努力、行走,大抵是一回事。
就像活著就一定會有希望的,只要我繼續往前走下去,我也一定能找到希望的,對吧?
18、(尾聲)
我不知道後來幾年我是怎麼度過的。
雖然理智上都記得,我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忙於學業,整天泡在實驗室里,讀文獻、做實驗、跟項目、研究課題、發表論文,短短三年下來收穫頗豐。
與現實生活相反的卻是我內心的空洞。
像是與生俱來的缺陷,我對它束手無策,與郁景的相遇和相愛曾經短暫地彌補了這個空洞,但隨著郁景的再次離去,我又被拋回這個深淵般的黑洞中。
郁景於我,不僅是愛人,更是象徵著家一般的溫暖存在。
那個從我一出生就把我拋棄的家到底還是成為了困頓我一生的噩夢。
但世界上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這種事。
郁景和我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在我們內心都有一個不可彌補的黑洞,我們都想要從對方汲取自身缺乏的安全感和愛,但一個黑洞無法溫暖另一個黑洞。
也許有些空洞本就不應該被填滿,正是這些空缺,才讓我們意識到空缺以外的生活有多美滿。
平靜寧和的生活終止於某天我在組會上突然暈倒。
醒來後我被確診了重度抑鬱和中度焦慮。
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我不覺得自己身體有什麼問題。
我很健康,能吃能喝,會跑會跳,通宵做實驗也不怎麼累,對周圍人友善禮貌,一點也不像精神病患。
但醫生對我說:「你生病了,所以你不知道自己生病了,這不是你的錯。」
好吧,我是個聽勸的人,從醫院拿了一大堆藥回家,老實遵照醫囑。
不久後隔壁搬來一戶新人家,正是給我看病的蘇醫生。
事實證明,隔壁住著一位醫生的好處是會多一條命。
當我再次從病房裡醒過來的時候,我很疑惑。
蘇醫生說:「你家煤氣漏了,你差點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還以為你想自殺。」
「我真不知道,看文獻太專注了,沒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