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教室拿書包,我不想去校醫室。」我妥協地輕環上他的肩膀。
「好,那我們去老地方好不好,旁邊剛好有個藥店。」許直的聲音很輕,像悄然落在頭髮上不離開的雪花。
「許直。」
「我在。」
「你好笨。」
我再怎麼冷漠對你也不離我遠點,沒見過這麼笨的人。
「是,我好笨,早知道就和你一起做完衛生再去倒垃圾,不然你也不會摔。」
「你會怪我嗎?」怪我的陰晴不定,怪我的冷傲孤僻,怪我的若即若離。
「怪我,不該和你冷戰,我們約好在學校少說話的,是我違約了。」
許直居然在和我冷戰,一個下午冷臉偷偷遞給我果乾零食那樣的冷戰嗎?
我好笑地拂去許直頭上雪片,見它頃刻間就消失在黑亮的髮絲間,身下人腳步微頓。
「你冷不冷?上課要寫字確實不好戴手套,早知道該給你條圍巾的。」
我失笑:「你送這麼多我怎麼還啊?」
「又不要你還,那些是正常的節日禮物啊,不要求有來有往的,主要是真心的祝福。」
快走到教學樓,我讓許直將我放下,攀著樓梯護欄往上走。許直小步走在我身後,嘴裡念叨不停:「教學樓為什麼不能更遠一點......」
其他人打掃完衛生已經走了,教室里站著一個意料之內的人,葉深正在工具區整理拖把。
他好似什麼也沒發生,用熟稔的語氣笑著說:「林冬你有點粗心啊,不過我替你帶回來了,不用謝我。」
瞥到許直進來的身影,他補充道:「畢竟以前幫你補課也沒讓你謝我。」
是啊,不用謝他,他自會從其他地方找補償。
也許是理智回籠,也許有許直在我身後,我看也不看他徑直去拿書包。
許直禮貌點頭道謝:「同學謝謝啊,是我們組的疏忽,下次你值日我可以幫你。」
「不客氣,你和林冬要一起走嗎,那我最後鎖門?」
我拿起書包一瘸一拐走出教室,只聽到許直答了一句:「沒有,我們不順路,我還要擦黑板,你自便。」
從學校走到那個廢棄巷子花費了比平時還長的時間,巷子盡頭的廢棚被許直改造了一番,搬開掩人耳目的破鐵欄,裡面是我和許直拼湊的簡易桌椅。
掀開褲腿看到紅腫的膝蓋滲出血絲,我用力按下去,想讓自己死死記得這種痛覺。
10
被父母厭棄打壓式成長的我養成了自卑又擰巴的性子,到初中也沒有一起聊天談心的朋友。直到班裡開展一對一幫扶計劃,作為班長的葉深熱心腸地要和我同桌,為我講題,態度比老師還溫和耐心。
我受寵若驚地向他打開心防,因為葉深的緣故,我在班裡也有了偶爾幾個說得上話的同學。
「林冬,你平時放學也是一個人嗎?聽說最近路上不安全,順路的話我可以和你走一段。」
我每每和葉深討論著題目或是說上幾句閒天,在我家巷子口的老榕樹下分道。彼時的我以為自己終於被幸運眷顧,第一次感受到同學朋友情誼為哪般。
我與葉深日漸熟悉,周末假期偶爾也用老年機發信息或打電話,話題多是談論作業試卷。他偶爾約我出去玩,還邀請了平時一起的朋友,我心動之餘卻只能婉拒,因為家裡的賭鬼父母不會給我時間,還有金錢。
林國華總嚷嚷著女孩讀書無用論,想讓我早點進廠打工,可他把林嬌供上了大學。每當我如此辯駁時,林國華氣漲著臉罵我不是讀書的料怎麼敢和她比,上有大姐下有小弟,我就該早點去打工供出家裡的兩個讀書人。
若不是九年義務教育,我堅信他們會直接把我扭送到廠子裡幹活。
因此只有每晚回家做完所有家務後的縫隙時間,我才得以偷偷打開檯燈學習,也幸得葉深的筆記和日常講解,我的成績大有進步。
我對葉深是真的感恩,想過許多種未來有能力了要如何回報他。但我沒想到他會親自找我索取補償,以那樣的方式。
身為班長的他早就在家訪資料里了解到我在家的尷尬境地,也注意到每次家長會上我空蕩蕩的座位,所以他知道我無所依靠,唯一能往上攀登的方式只有成績,而他靠著名列前茅的好成績靠近我,猶如惡魔低語。
一如往常的周末,葉深給我講完題回家時接近夜晚,我們在老榕樹下分道時,他突然拉住了我。
四下寂靜無人,我們的身影也被寬大的樹幹和不遠處的廢牆前後掩蓋。
平時即便是講題,我也顧忌性別保持著距離,我極不習慣葉深突然的親密,沒想到察覺到我的牴觸,他用勁更大,幾乎快掐碎我的腕骨,隨即將我拽到樹幹上貼過來。
看著眼前這個神色接近痴狂、和往日端正有禮的班長完全不同的葉深,我慌亂推開他:「葉、葉深,你幹什麼!」
「林冬,叫你出來那麼多次,你都沒有答應我,只有講題才激起你一點注意,我在你眼裡還不如一道題是嗎?但我真的,一刻也忍不了了......」
葉深用力箍緊我的手雙眼通紅地湊近,在我頸間打出一陣陣濕熱的氣息。
我幾乎是想吐。
避開一隻狼,和避開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難度係數顯然不同。我未曾預料自己以為古道熱腸的班委、好同桌,一直存了這樣的心思接近我。
我奮力想把陷在我脖頸吐氣的噁心東西推開:「葉深!你不怕老師同學,還有我父母知道嗎?你現在放開我,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以後各不相干。」
我怕惹怒他,試圖與他講道理。
葉深抬頭看著我笑,笑得輕蔑而病態:「誰會在乎你呢?我是老師得力的助手,同學信任的班長,你有什麼呢,林冬?是賭桌上不歸家也不在乎你的父母?還是靠著我才有的同學關係?你什麼都沒有,只有我,只有我在乎你啊。」
葉深撫上我的臉,手從我眼睛往下流連:
「只有我一開學就注意到你了,注意到你每天都在早讀課遲到,因為你要先送弟弟上學;注意到你聽到班裡好玩的事情,不敢大聲和我們一起笑,只敢偷偷抿著嘴笑得羞澀;注意到你每天都不想回家,從校門到巷子口停停走走很多遍才進門。你看,他們都不在乎,只有我關心你。」
臉上的觸感滑膩噁心,一想到這個人裝得熱心與我靠近,背地卻將我偷窺得乾乾淨淨,讓我心底一陣寒意。
我用力撇開臉,篤定道:「你喜歡我。」
葉深把我的臉掰過來看著他,輕笑:「是啊,我喜歡你。」
「但你的喜歡讓我噁心!」
「沒關係,你很快就不這麼認為了。相信我,除了做題,我還有讓你有更快樂的事。」
葉深大力將我抵靠在樹幹上禁錮住,掀開了我夏天穿的校服短裙。
我用力抬腳踹他,他用手捏住我的膝蓋便往上滑,像條冰冷的毒蛇,隨即攀附上我的脖子,用氣息將我纏住。
這動作終於令我絕望起來——如葉深所言,毫無依靠的我,找不到逃開的出口。
但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我沒有著力點地掐著身後的樹皮,指甲深陷其中折斷出血了也未知,腦子飛速旋轉著。
「葉深!」
他已經撫上我的大腿根,我大聲叫住他:「你怎麼敢在這裡!你不怕有人來報警嗎?」
葉深笑得從容自信:「我每天送你回家,你家附近這條老舊巷子的人流量,恐怕你還不如我清楚。你當然可以報警,只是你父母,會幫你嗎?林冬,你乖乖的,成績,友誼,獨一無二的關心和偏愛,我都給你。」
他說笑著湊近我的唇角,察覺到他片刻的鬆懈,我蓄力就準備往他下半身踢去。
「你們在幹什麼!」
林國華的聲音從未如那刻親切得令我想掉淚,趁著葉深愣神的片刻,我掙脫掉禁錮往巷口的林國華跑去,跑到他身後。
救救我吧,爸爸。
只要你救救我,只要你像保護林嬌不被欺負那樣,我會愛你的,即便你不愛我。我以後會努力賺錢贍養你們,供林懿軒上學。
那一刻我恨不得把我未來所有籌碼都說出來,只為了我的父親,能保護我。
但我那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敢小心攥著他的衣角,止不住地發抖。
葉深只愣了片刻便款款走來,一臉歉意地向林國華說:
「叔叔,對不起,我和林冬在談戀愛,今天我們確實有些逾矩了,但請您相信,林冬的學習是在穩步上升的,我們的關係現在來看雖然不正確但很積極。」
這樣的的葉深太具有欺騙性了,他騙過了老師同學,還有我,現在又狀若無事地掩埋他犯罪的事實。一旦他今日逃脫,他會如鬼魅般充斥在作為我唯一避難所的學校,再無安寧。
我慌張拉住林國華的手為自己辯解:「我沒有!他說謊!爸你相信我,他剛才是想......」
「夠了!還嫌不夠出醜嗎,想嚷嚷著把街坊鄰居都叫來看看你這樁醜事?先回家去!」
是想侵犯我啊。
我終於絕望怔然地鬆開他的衣角,被林國華大力拽著往家裡走。
扭頭看到葉深噙著勢在必得的笑,他好像在說,你瞧,被我猜中了吧,沒有人在乎你的。
11
我手腳發軟地隨著林國華進門,他把我媽也叫出來,似乎想針對我「談戀愛」這件事開始責罵,無論咒罵著什麼,最終都會流向讀書不如打工的主題。
但我還是想給自己爭求一次機會,天下的父母,至少會在意孩子的死活吧。
否則看透我父母態度的葉深,隨時會對我下手。
我悽然地開口,說事情的起因經過、葉深未果的侵犯和窺視,以及我的驚恐,最後等著這對夫婦的宣判。
「你是說,葉深他爹媽還是我們鎮上有錢的人家?」
我意識到他們只提取到這個信息,而我本意是想說為什麼葉深有毫不顧忌的資本和背景,但我擔心他們退卻,急忙解釋:
「雖然他們家有錢,但只要我們報警,警察不會不管的!」
眼前的父母使著我看不懂的眼色,最終林國華開口道:
「這你就別擔心了,老子林國華的女兒還不是別人想動就能動的!個兔崽子還敢騙我,老子報警要這天殺的好看!」
他們催著我回房間,說要商量如何報警處理。
我邁著酸軟的腳步回到房間,終於鬆懈下來揉著滿是淤青的手腕,幾分後怕幾分觸動地無聲大哭。
我才不是沒有依靠的人,我才不是無人在乎。
第二天他們讓我正常上學,聲稱會讓葉深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仍然恐慌,還是忍下懼怕早早去了學校,先和一個說得上話的男同學換了座位,整個早讀我走神地看著葉深空蕩的座位,不斷冒出雜想。
我爸媽會用怎樣的理由和方式報警呢?葉深他們家會不會用錢保釋他?警察會不會傳召我作證?如果去警局我該如何組織語言?
我的憂慮終於在第一節課前看到背著書包走進教室的葉深時擴成無底的恐懼。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會出現在這裡,還是掛著虛偽的笑和我打招呼,收穫周圍同學的噓寒問暖?
我心裡失聲叫囂著,臉色卻越來越白。
葉深漫步走過來,手撐在我桌子上,儼然一副熱切關心同學的模樣:「林冬你臉色不太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厭惡地掀開他的手,沒想到昨天將我箍住動彈不得的人此刻卻脆弱得被我甩開,撞到了桌角的他吃痛地捂住後腰。
趙祁第一個衝上來扶住他,隨即氣沖沖怒視我:「林冬你是白眼狼嗎?阿深平時對你多關心,沒了他你的成績還是吊車尾,你現在這幅樣子幾個意思!」
旁邊目睹一切的同學也對我一臉埋怨。
不是的,他是騙子啊!
我百口莫辯地被眾人圍在中間指責,遍體生涼,終於明白葉深為何有恃無恐。
他偽裝得太好了。
看著葉深好端端度過了上午的課,我幾乎同手同腳地走出教室。肯定是我爸媽沒說明白,我要去報警,我要揭穿葉深的真面目。
沒想到撞上了我爸媽正和學校保安糾纏,我的心驟然漏掉一拍。
辦公室里,班主任擰緊眉頭看著我喋喋不休的父母,還有失魂落魄的我。
她遲疑開口:「您二位的意思是,我們班葉深同學在和林冬談戀愛?但確實是我組織的成績幫扶小組,你們家長可能不清楚,葉深是我們班的班長,一直都樂於助人體貼同學,林冬成績大有起色你們也看到了,怎麼就說這倆孩子在......」
「宋老師,我們做家長的是最關心孩子狀態的,怎麼可能說謊,你不信看林冬的手機,全是葉深給林冬發的簡訊,總約她出門玩,還有這電話打得也頻繁啊。」
轟鳴聲占據大腦,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媽掏出我的手機,往來討論題目的信息已經被刪了個乾淨,只餘下模稜兩可的邀約簡訊和通話記錄。
林國華大咧咧向老師展示著那些「證據」,得意洋洋的模樣像打了勝仗。
直到班主任叫來了葉深,也通知了他的父母,我才知道我父母打了什麼好算盤。
待葉深和他那衣冠楚楚的父母到場,林國華聲稱要單獨和他們聊聊特意將老師請出去,他才露出我熟悉的、醜惡嘴臉。
「葉深爸媽,你們知道你兒子對我女兒乾了什麼事情嗎?我昨天都用手機錄下來了,他這可是犯罪!我完全可以把他送局子裡。不過嘛,你們都是體面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葉深給我女兒帶來的傷害是難以彌補的,所以你們看……」
我木然杵在原地,聽著我的父母以我作賭,售賣豬肉般妄想謀一個好價錢。
對面葉深的父母一臉淡然,與葉深一樣,看著我們仿佛看幾個笑話。
我淤青未消的手腕被大力抬起,林國華仿佛捏住了籌碼,勝券在握:
「我女兒這傷可還沒消,你們也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培養出品學兼優的好兒子從此在學校、在我們這地方都臭了名聲吧?我們這種人,臭錢沒有幾個,但閒言碎語是最會散播的。」
葉深母親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說吧,你們要多少?」
「果然爽快!也不多,十萬!買你兒子的前程,不虧吧。」
本該我們占理的事情,卻被林國華扭曲成了敲詐勒索。本應是受害者的我,卻被迫成了加害者。
我埋頭背手死死按著手腕的淤青,不敢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拜託,讓我消失吧,別出現在這場荒誕的鬧劇里。
最終由葉深父母爽快地以「交易」結束了這件事,葉深走前對我投以一個幽深的、篤定的笑。
他仿佛早預料到了這一切。
烈日酷暑,我卻如墜冰窟顫顫發抖。
走廊里還能聽到葉深那優雅的母親在抱怨:「你行事也太過明目張胆,才會讓這種人抓住把柄。我看你也別待在這亂七八糟的地方了,我馬上給你轉學。」
哪種人?什麼亂七八糟?
我恍惚佇立著,回想昨晚到今天,大夢一般。
林國華一臉恨鐵不成鋼:「哭什麼,窩囊!我這不是給你把事兒都解決了,還白得了十萬塊,你這妮子,居然也有福報的一天,就是你今天這表現還是那個啞巴樣,虧得我煞費苦心。」
我哭了嗎?抹一把臉,冰沁濕涼。
再開口時嗓子沙啞粗劣:「你既然拿我當藉口索要了十萬,那必須讓我上高中。」
我也賭,用上我的尊嚴和人格,換取了一個上高中的機會。
學費生活費自理。
12
膝蓋的傷就像兩年前手腕上的淤青,要半個月才慢慢消散,但會讓我當作教訓記許久。
許直在半小時後腳步匆匆地趕到,他看到坐在凳子上的我鬆了一口氣,一面放書包,一面解開藥袋:
「幸好你還沒走,膝蓋那裡我看看嚴重嗎?一定得給你抹藥。」
我順從地捲起褲腳,許直看著我的傷口直吸氣,仿佛傷的是他。他用碘酒仔細消毒,不時吹兩口氣,再塗藥包上紗布。
我全程順著他的動作,蹲在地上的許直一臉稀奇:「今天怎麼不嗆我。」
我讓他去打開棚子角落的一個舊箱子,許直一臉驚喜地抱著個袋子跑回來,又蹲在我面前:「餅乾!是你做的嗎?啊肯定是你,因為我說喜歡熊貓和星星形狀的餅乾。林冬你對我太好了,在餐館這麼忙還想著給我做吃的。」
廢棚里的許直和學校話少的許直截然不同,看著他滿足地抱著那袋餅乾,我澀然開口:
「我不好,許直,我對你一點兒也不好。」
蹲著的許直仰頭看我,眼神一如初見的澄澈乾淨:
「我就說你很好,最多也就是你今天瘸著腿還溜這麼快,這點不好,我都沒及時趕上你。那新同學也太難纏了,一直在教室里看著我幾乎再打掃完一遍衛生才走,我這才跑過來。怎麼樣,我這次裝不熟也裝得很好吧?」
許直抱怨似地吐槽,又笑著向我要誇獎。
我扯開一個生硬的笑:「葉深,確實是我以前的初中同學。」
許直塞給我一塊熊貓餅乾打斷我:「林冬,不想笑就別笑,不想說的也不用說。」
也許是我吃的教訓還不夠,也許是許直和葉深完全不同。獨自走了那麼久,我很想歇一歇喘口氣。
我給許直挪出一個位置,拉著他坐到我旁邊,感受到身旁的熱源,我好像有了傾訴的勇氣:
「許直,我想給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