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柔和地看著不遠處的暖閣,似乎談性頗高。
「阿初,你還記得嗎?」
「你以前很喜歡養花。那間暖閣是我們婚後建的。」
「那時你經常會在裡面侍弄花草,有時候甚至連用膳都忘了。你搬出去這三年,我吩咐了花匠好好養護那些花草。你要進去看看嗎?」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我以前的確很喜歡養花,但後來生下陸景言,就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他身上了。
等他長大一些,我才又撿回了這個愛好,可似乎沒人同我分享這種樂趣。
那時候陸嘉述似乎總是很忙。他談的是軍務大事,即便有了空閒,也不會去關心我又種出了哪種花。
至於陸景言,他唯一一次同我提起,就是為了向我討要些名貴盆栽。
而現在,這裡不再是我的家了。
別人家裡的花草長勢如何,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聽見我拒絕,陸嘉述的眼神有一瞬黯淡,但很快,他又溫和地笑起來。
「沒關係,興趣總是會變的。」
再往前走,是我當初居住過的主院。
若說整個將軍府哪裡是我留下痕跡最多的地方,那便是這了。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
裡面的布置仍是當初的模樣。
床頭懸掛的花燈和一枚有些陳舊的平安符。
桌案上摞著一疊帳本,還有幾張雜亂的稿紙……
仿佛我剛剛還坐在這,只不過外出了一會的錯覺。
陸嘉述摩挲著那些舊物,眼中帶著懷念,慢慢開口。
「這盞花燈,是有一年燈會,我們一起猜謎贏回的。」
「還有這枚平安符,你還記得嗎?是當初你懷景言時,我們一起去寺廟求來的……」
他所說的場景,發生在我們最恩愛的時候。
那段時日,陸嘉述的確對我很好,只是後來,他的情感開始漸漸游移了。
如今再看,我只剩一種旁觀者對繁華落盡空餘灰燼的唏噓感。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體貼地等他收拾好情緒,才斟酌著開口:
「時候也不早了。」
「阿禾還在等我回去。」
陸嘉述一下聽懂了我的暗示,臉色有些難看。
我推了推桌案上的方硯,有些執拗。
「正好,這裡筆墨都是現成的。」
他和我僵持地對視了一會,最後垂下眼,悶悶的應了聲。
但在他接過筆書寫時,門外突然衝進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陸景言?」
我怔了下。
他顯然是一路跑過來,急促地喘氣,額頭都是熱汗。
聽見我喊他,他竟然快步走過來拉住了我的袖擺。
「我聽說你要走,是不是真的?」
「如果你不喜歡爹爹了,可以在將軍府外買個宅子,為什麼要離開京城?」
連續的問題砸的我有些無措。
一旁的陸嘉述卻沒什麼反應。
我想了想,如實回答他。
「是,我要離開,因為有人在等我。」
陸景言的眼眶一下紅了,卻倔強地轉開臉。
因為他這個舉動,我的視線短暫地落在他的衣物上。
我才注意到,他身上這件錦袍雖然料子好,衣擺處卻有好幾處縫補過的痕跡。
我當即有些失語,轉頭看向陸嘉述。
「今年將軍府的進帳是不是不太好?」
「你怎麼能讓他穿破衣服?」
沒想到我說完,陸嘉述反而沉默了。
陸景言的臉色白了白。
我覺得奇怪,又仔細地看了一眼。
這眼熟的繡樣……
很像是我之前做給陸景言的一件袍子。
只不過那些衣物都被他剪了,所以方才我一時沒能聯繫起來。
陸景言望著我,軟下聲音。
「你別走好不好?我知道我錯了,以前你不喜我不敬師長,我已經去找趙夫子賠過罪了。還有你為我做的衣物,我都找繡娘補過了……」
情緒像是積攢到極點,終於決堤。
他忍著的淚滴落下來,「阿娘!
「阿娘,你別走……」
聽見這聲久違的稱呼,我有一瞬間的愣神。
片刻後,我拿起帕子給他擦了擦淚,語氣無奈:
「趙夫子在半年前就致仕了。你雖同他道歉了,可他也無法再做你的師長了。」
「還有這些衣物,再怎麼修補總是會留下痕跡。你是將軍府世子,衣著需得體,往後不必再這樣做了。」
我的語氣很平靜。
陸景言聽了,卻似乎連哭都忘了,神情失魂落魄。
陸嘉述看了他一眼,命人先帶他回屋。
我收起桌上剛寫好的和離書。
這時,陸嘉述卻開口了,聲音很沉:
「阿初,哪怕回到將軍府。」
「見過這一切、見到景言——」
「你也決意要離開,是嗎?」
我點了點頭,態度依舊堅決。
「是。」
陸嘉述臉色幾許變幻。
眼底終於控制不住露出嫉妒和陰鷙的神色。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咬牙切齒地質問:
「那個人是什麼身份?」
「能給你富足無憂的生活嗎?能護住你嗎?!」
我想起遠在雲上村那人,笑了笑。
「他能。」
但這番話仿佛是火上澆油,他猛地上前扣住了我的手。
「你就這麼相信他?!」
怕我再說什麼,他拔高了聲音,陰戾道:「阿初,我不可能放你走的。」
「你不過是被外面的野男人暫時迷惑了心智。只要在將軍府住下一段時日,你會想起我們從前的好的。」
他這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想要將我囚禁在將軍府?
我難以置信地瞪他,一時之間有些慌張,下意識想在腦海中呼喚系統。
可下一刻,一柄冰冷的劍從虛空中橫出,架在了他的脖頸處。
13
此時本應遠在另一個位面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睜大了雙眸。
趁著這空隙,迅速掙開了陸嘉述的手,跑到顧見寒身旁。
整個過程,陸嘉述一直看著我們。
他握了握空掉的掌心。
從一開始的錯愕,到現在的神色晦暗。
凝滯的氣氛中,顧見寒輕輕將我朝門外推了推。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讓我先迴避一下,自己來解決麻煩。
按照他們如今這幅劍拔弩張的模樣,和平解決怕是不可能了。
我輕輕朝顧見寒點頭。
「我就在外面,等你一起回家。」
過了一刻鐘。
又似乎更久。
顧見寒走了出來。
我朝他身後望去,鬆了口氣。
「你竟然真的令他打消念頭了?」
陸嘉述方才那副表情,看起來就不像是會輕易罷休的樣子。
但這個問題似乎讓顧見寒有些不開心。
他抿了抿嘴。
「我只是向他證明,我能護得住你。」
原來方才陸嘉述問我的那些問題,他都聽見了。
14
一起回去找阿禾的途中,我才後知後覺地問他:
「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是系統送你來的嗎?」
他一邊淡淡點頭。
一邊遞給我一個油紙包。
打開時,藤蘿餅的香氣瞬間鋪鼻而來。
我愣了下,「你做的?」
「可你不是連揉面都不會嗎?」
「也沒什麼難的,和習劍一樣。哪怕天賦不佳,勤加練習也能有所進益。」
他的語氣十分理所當然。
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端倪。
「這段時間,你不會一直待在廚房做這個吧?」
他垂下眼。
「並非。」
「除了做藤蘿餅,我還練了劍。」
「只是剩餘的時間,腦子裡全部都是你的身影……」
番外
1
得知白初離開後,陸景言不相信,他知道爹爹不會讓阿娘離開他們的。
他想去問清楚,可見到的卻是渾身狼狽的爹爹。
他身上的衣袍被劍刃劃出道道痕跡。
看著觸目驚心,卻並不致命。
即便如此,陸景言還是嚇了一跳。
在他的認知中,似乎沒有誰能將爹爹打成這樣。
可爹爹見他來了,卻沒有多大反應。
傷口不斷地往下淌血,他卻像感受不到疼痛。
陸景言看著他,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懼怕,但還是問了一句:「阿娘呢?」
這句話好像觸碰了什麼開關。
一向縱容他的爹爹抬起頭,語氣充滿惡意和嘲諷地回答他:
「你娘?她當然是拋棄你了!她不要你了!往後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一切,難道不是你之前希望的嗎?你常常嫌棄自己有個身份低微的生母,又厭煩她整日管教你——」
「現在好了,你如願了。」
陸嘉述每說一句,就像一把尖刀,刺進他的心口。
他的眼眶頃刻間紅了,哽咽著辯解:「我、我沒有……」
但這幾個字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陸景言覺得自己的心口悶悶的。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最喜歡粘著阿娘了。
阿娘會講有趣的故事,還會做很多好吃的,身上總是帶著淡雅的花香。
那時他還經常被取笑是阿娘身後的小尾巴。
可究竟是什麼時候變了呢?
大概是啟蒙後,他認識了許多同齡的孩子。
他們說,阿娘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庶女,搶了別人的姻緣才攀上了將軍府,心機深沉。
而他以後要做鋤強扶弱的大俠、當大將軍,絕不能與她同流合污。
於是他漸漸不願同阿娘親近。
他不服管教,只是覺得阿娘是庶女,她本身也沒有多少見識,還想來荼毒他。
在阿娘面前護著玥姨,更是因為他要替阿娘彌補。
當初阿娘搶了玥姨的姻緣,如今總該善待玥姨。
他為自己找出這麼多條理由,似乎這樣能減輕胸腔中那股難受的情緒。
可爹爹看著他,卻像洞察了他的想法。
「你是不是在想,你做的沒錯?
「可我告訴你,阿初從未插手過我和喬玥的關係,我會娶她——」
「只是因為當初在宮宴上,我獨獨看中了她一人。」
這句話說完,陸嘉述似乎也頓了下。
從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娶白初是為了和喬玥賭氣。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對那日宮宴的記憶竟意外地清晰。
比白初更合適的、更完美的成婚對象,不是沒有。
那麼多世家小姐、千金貴女,他偏偏只看見了白初。
那日她看他的眼神有希冀,但更多的是好奇。
很純粹。
他撞入這樣一雙眼,不知道怎麼心間一軟。
再回過神來,口中已經喊出了她的名字。
原來,他娶她,從不是因為喬玥。
他明明,那麼早就對她動了心。
可陸景言聽了他這番話,卻固執地搖頭哭喊。
「不!你在騙我,不是這樣的……」
「你在撒謊!我不會信的!」
可陸嘉述依舊很冷酷地看著他。
「你接受不了自己犯錯,所以……」
「你活該失去她。」
這番話對一個孩子來說,聽起來有幾分惡毒。
可陸嘉述還是說出口了。
他看著陸景言崩潰落淚的模樣,心中充斥著自虐般的痛楚。
因為這些話。
同樣是對他自己的最冷酷的判詞。
2
即便白初走了,陸嘉述也沒有放棄找她。
除了行軍打仗,剩餘的時間他踏遍了疆域的每一處。
直到喬玥再一次出現,在他和陸景言這裡接連碰壁。
她看著他這幅模樣,終於冷笑著告訴他答案。
「你不愛我,是因為我當初貪戀權勢,可白初也不見得對你有幾分真心!」
「她當初嫁給你只是因為任務,如今她放棄任務,早就離開這個位面了!」
「你永遠都不可能找到她了,陸嘉述!」
這一刻,陸嘉述甚至無心和喬玥爭辯。
他一遍又一遍解讀喬玥的話。
終於認清現實——
他徹底失去白初了。
3
很久以後,陸嘉述才漸漸明白許多事。
比如他存在的意義、他原本的人生軌跡,又比如這個世界的真相。
後來,他終於找到這個世界的天道。
他和天道做了個交易。
用他身上的角色光環。
換,遠遠再看白初一眼。
失去了角色光環,他將不再得到天道庇護,也沒有許多異於常人的際遇。
他會淪為這個位面里一顆渺小的微塵。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天道將他投放到另一個位面。
他站在一處矮坡後,抬眼看見了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原本在這之前,他還有些卑劣地想,如果她過得不好,或許他們還有破鏡重圓的機會。
可她過的很好,比他想像的還要好。
她的眼神依舊很亮,手中捧著一棵沾著泥土的花種,口中似乎在不停地說著什麼。
而她的身邊,依舊是那個男人。
他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畔,認真地聽著她說話,身體卻不動聲色地為她遮住了斜照下來的日光。
他們相攜著回家。
背影說不出的和諧相配。
陸嘉述看著他們走遠。
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泣不成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