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與我骨肉相連,是我生命的延續。
孩子們滿月那天,家裡來了客人。
「明珠姑娘,你可讓我好找。」嬤嬤風塵僕僕,趕著一輛驢車,「我算著日子,快生了吧。」
我笑著幫嬤嬤把驢車拉到院子裡,嬤嬤看到我平平的肚子,驚疑不定:「你這是……」
我拉著嬤嬤進屋,笑道:「嬤嬤來了可就不許走了。」
把兩個睡得像小豬一樣的崽崽放到嬤嬤懷裡,我轉身就上了床補眠。
這個月可把我累壞了,兩個小崽子能吃能拉,要不是胡阿婆時不時來幫我,我怕是早就崩潰了。
嬤嬤又哭又笑,我也沒工夫理她,困,實在太睏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晚上,兩個崽崽睡在搖籃里咿咿呀呀,嬤嬤眼睛腫得像核桃般大,坐在兩個搖籃中間,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臉笑容。
看見我醒了,嬤嬤端上一碗雞湯,加了紅棗枸杞還有參片。
見我不接,嬤嬤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裡面靜靜地躺著一塊玉佩。
羊脂白玉雕琢成雙魚,溫潤細膩,一如當年謝端遞到我手上的樣子。
那一年阿爹大病初起,三十兩銀子就能斷根,阿奶和阿娘拿不出這許多錢。
八歲的鄭明珠在聽到董家僕婦喊出「誰救了我家小姐,賞銀五十兩」時,毫不猶豫地跳進了結冰的湖水裡。
湖水實在太冷,鄭明珠拚命把董珍珠送上岸,自己卻沉入了湖裡。
所有人都圍著董珍珠,只有從此處經過的謝端下水救起了我。
彼時的謝端雖小,卻也知道女子的名節不容玷污,他解下腰間的玉佩為證,親口許下了白首之約。
只是等到下人僕婦們手忙腳亂地把人都送到醫館,那塊玉佩卻不翼而飛。
後來董家跟永寧侯府議親時,我曾上門討要賞銀,被董家人打了出來。
小姑娘捨出性命,那五十兩銀子卻成了一句空言。
而謝端被送到江南外家養病,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12
湖水真冷啊,我還記得我和謝端從冰湖爬上岸時頭髮上都結了冰。謝端凍得臉色發青,還不忘抓住我的手。
想不到十年後,這塊玉佩又出現在我面前。
嬤嬤擦乾淨我的眼淚:「世子讓你耐心等待,他一定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嬤嬤說謝端在祠堂跪了三天,侯爺和夫人終於點頭允他上戰場。
他要掙取軍功,再求一道賜婚的聖旨。
「你放心,世子妃已經過世,世子的義妹前些日子出了閣。」嬤嬤促狹地看著我,「世子還是你一個人的。」
我難為情地低頭喝湯。
這樣也好,董珍珠也就是個小姑娘,大致也是身不由己。
再說誰不想風風光光做人上人呢,謝端家世學問無一不好,還長得那般出色。
我又擺起了餛飩攤子,嬤嬤每天帶著兩個崽崽,忙得團團轉,於是她叫來了她的親戚幫忙。
我看著農婦打扮的侯夫人,頭疼萬分。
侯爺在北疆,世子在北疆,侯夫人再跑來江南,永寧侯府里還有誰?
侯夫人才不理會我的叨叨,她和嬤嬤一人抱一個崽崽整天到處遊玩。
而北疆那邊的禮物也源源不斷地送到了。
謝家世代軍侯,人人都在背後議論謝家人殺戮太過,受上天詛咒才使得子嗣凋零。
如今龍鳳呈祥,破了這背後的傳言,侯爺高興得壓箱底的寶貝都送了出來。
我繼續經營我的餛飩攤,那些都是兩個崽崽將來的倚仗,我也很高興。
唯一讓人無語的是,一兩個月下來,白嫩嫩的侯夫人和白嫩嫩的崽全都變得像黑炭頭一樣,看著真是糟心。
13
這天餛飩攤前來了一人一馬,「來碗餛飩,要大碗。」聲音無比熟悉。
我怔怔地抬頭,北疆狂野的風把一個精緻俊俏的郎君變成了鬍子拉碴的糙漢。
謝端在桌前坐下,一雙桃花眼含笑凝視著我,手裡拿著一塊帕子輕輕拭汗。
那帕子,大紅色,細棉布,上面黃色的繡線繡著簡單的花紋,我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
謝端輕笑:「本想留著給你做個紅蓋頭,可惜撕得太碎。」
這登徒子,撕的時候可一點都沒有留力。
我煮好餛飩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拉住我:「鄭明珠,我很想你。」
沒有叫錯,是明珠而不是珍珠,我眼睛忽然一熱。
謝端憐惜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明珠,讓你受委屈了。」
我委屈嗎?
幼時一個一個銅板賺錢是為了救父,我不委屈。
當初賣身入侯府是為了報恩,我不委屈。
一個人苦苦掙扎生下一對兒女,我不委屈。
都是我心甘情願,可是謝端軟語溫言,我突然控制不住眼淚。
「哎呀,我什麼都沒看見。」侯夫人的聲音活潑得不像個做祖母的人。
饒是謝端,看到黑炭一樣的母親和一對黑炭頭兒女都愣了一愣。
我有點窘迫:「那個,囡囡長得有點丑哈。」
哥哥膚白貌美跟謝端如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而妹妹則如同我擔心的那樣,如今黑上加黑,哎!
「誰說的,胡說!我家囡囡最好看了,一點都不醜。」
謝端起身抱過妹妹,「囡囡最漂亮。」
六個月大的女兒突然對他笑了,露出四顆雪白的小米牙。
虎頭虎腦的更黑了,看起來要多多賺錢,以後嫁妝得多備點才行。
14
「明珠,辛苦你了。」
謝端又回頭看我,「都叫什麼名字?」
「哥哥叫圓圓,妹妹叫滿滿,大名還沒起。」
我看著謝端,「等著你來起。」
謝端正想說什麼,滿滿卻扭動起小身體,侯夫人連忙接過滿滿,抱到一邊去把尿。
我推了推餛飩:「趕緊吃吧,一會兒涼了。」
謝端依言坐下,吃一口看我一眼,臉上都是笑容。
侯夫人也抱著滿滿坐了下來:「什麼時候走?」
「一會兒就走了,這次才休整十天。」
怪不得鬍子拉碴,這裡離北疆那麼遠,只怕是不眠不休地趕路。
「早就想來看看他們母子,戰事吃緊,騰不出空來。辛苦母親幫忙看顧了。」
侯夫人傲嬌地別開臉,「哼」了一聲。
我想了想,回屋拿出剪刀,剪下圓圓滿滿的一撮胎髮,裝進小荷包里,遞給謝端:
「帶去給他們的爺爺,謝謝爺爺送來的禮物。」
謝端接了,手卻不肯收回去。
我瞪他一眼,只得又裝了個荷包,謝端拿過剪刀,剪下我一縷頭髮也裝了進去。
侯夫人和嬤嬤抱著崽崽笑眯眯地看著,我面紅耳赤,最後逃進了屋裡。
腳步聲輕響,接著房門被關上。
屋裡頓時暗了下來,謝端從身後抱住我:「明珠,從天牢掀起你帽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像你的樣子。」
他依戀地俯身靠在我肩上:「明珠,你不是最美麗的女子,但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姑娘。」
「膽大心細,有情有義,明珠,我心悅你。」
是啊,獄卒只會搜檢我的食盒,不會懷疑秘密都在披風上。
謝端和新帝每日通過我的披風傳遞消息,我與謝端夜夜纏綿,迷惑了暗中觀察的眼睛。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不知謝端心中孰輕孰重,但我不悔。
謝端短暫停留了一下,又匆匆返回北疆。
臨別時,他從馬上俯身吻了我額頭一下:「我回去好好想想孩子的名字,你等我回來起。」
我頂著侯夫人和嬤嬤的目光,高聲喊道:「我等你。」
15
侯爺說是圓圓滿滿帶來了好運,接下去的幾個月北疆連戰皆捷,打得北疆皇帝跪地請降。
謝端負責護送使臣和降書進京,遣人來知會我們一聲。
侯夫人和嬤嬤連忙打包行李,大包小包裝了幾馬車。
當初我來的時候只背了一個小包袱,沒想到短短兩年,就多出了這麼多東西。
有了圓圓滿滿,還有侯夫人和嬤嬤。
我和嬤嬤回到了鄭家老宅,當年侯夫人買下了它,想著留給我做個念想。
侯夫人帶著圓圓滿滿回了永寧侯府,她說謝端這次回京會求來賜婚的旨意,讓我安心待嫁。
她趕著回去布置新房,給我備嫁妝,給謝端備聘禮。
我也不捨得跟崽崽分開,只是我和嬤嬤要趕製嫁衣。
嬤嬤嫌棄我幫倒忙,安排我繡蓋頭去。
手忙腳亂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謝端護送使臣,押運貢品終於到了京城。
光祿寺官員接待完畢,謝端進宮繳旨,到晚上都沒出宮。
侯夫人帶著圓圓滿滿摸到老宅,神色凝重。
我也心頭亂跳,有不祥的預感。
我勸侯夫人回去休息,大風大浪謝端都過來了,還有什麼能難倒他。
侯夫人猶豫不決,圓圓滿滿忽然大哭不止,我和嬤嬤哄了半天,最後一起回了侯府。
16
兩天後謝端出宮了,手裡捧著明黃的聖旨。
他一路打馬回府,志得意滿。
我卻一眼看到他臉上一道刀痕從眼角劃到下頜,皮肉外翻,十分可怖。
他歪頭看我:「害怕?」
我淚盈滿眶:「疼嗎?」
謝端笑了,牽動傷處,血流了下來。
侯夫人驚呼一聲,連忙派人去請府醫,又連聲追問到底怎麼了。
謝端不答,只展開手中聖旨:「鄭明珠,你願意嫁我為妻嗎?」
自古伴君如伴虎,這道賜婚的聖旨又是謝端犧牲了什麼換來的?
我噙著淚點頭:「我願意,我願意嫁給謝端為妻,從此禍福與共,白首不離。」
婚禮十分奢華,花轎都到了永寧侯府,鄭家老宅那邊的嫁妝還沒抬完。
聘禮和嫁妝都是侯夫人置辦的,侯爺在北疆不能回來,侯夫人的聘禮又狠狠多加了幾成。
侯夫人充當了我的娘家人,謝端那邊的——居然是陛下。
新帝跟謝端年齡相仿,看上去卻顯老。
我敬酒時聽到他悄悄跟謝端吐槽:「你這下稱心如意了,還兒女雙全,朕都還沒皇子呢,又輸給你了。」
謝端笑得見牙不見眼:「那陛下可要加把勁了,我夫人可是好孕鄭家的女兒。」
17
(謝端番外)
我拜過三次堂。
第一次拜完堂,我就進了天牢。
逃獄之後,成功被雍王招攬。
永寧侯兵權在握,膝下僅有一個獨子,招攬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我查探到雍王的黨羽、藏銀和藏兵處,與陛下裡應外合一鍋端。
雍王不得不倉促應戰,敗局早定,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我拜了第二次堂。
我求了賜婚的聖旨,八抬大轎十里紅妝,迎娶了那個喜歡咬人的姑娘。
揭開蓋頭的那一瞬,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不是她,天牢里的那一瞥,我曾看到她的半張臉。
我的小姑娘緊緊抿著嘴,圓圓的臉上有一對小酒窩。
我無數次猜想她的眉毛眼睛鼻子長什麼樣。
我猜她有一雙小鹿般圓溜溜的眼睛,挺翹的鼻子。
在與雍王鬥智斗勇的每一天,只要想想她,我就又有了鬥志。
可我娶的妻不是她。
我叫她董珍珠的時候,她會難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