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律言今年第五次向我提出離婚時。
我同意了。
多年一廂情願,我終於選擇在他婚後游離時放手。
離婚後,我啟程前往國外戰亂地區,進行成為無國界醫生後的第一場援助。
卻不承想,一周後戰地醫院被炸毀。
我大抵是沒法活著回去了。
1
當我在離婚協議的最後頁,簽下名時。
陳律言冰山般的表情,終於有一絲鬆動。
「你不仔細看下協議內容嗎?」
我搖了搖頭。
剛剛大致掃過時,我看到歸於女方下長至半頁的資產內容。
不必細看,也知道這些財富,夠我幾輩子活了。
我慢慢將協議收起,遞給我的律師。
全程未發一言。
陳律言見此,眉眼間的疑惑更甚。
這是他今年第五次與我提出離婚,前面四次都被我果斷拒絕。
年少相識我便愛慕他,多年堅持終於換來結果。
我比任何人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婚姻。
也因此,我偏執地認為沒有問題可以把我和陳律言逼到離婚的地步。
如果有,也一定是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
2
直到柳依依找到我時,我才終於恍然大悟。
那是陳律言公司一年前來的新人,大學剛剛畢業。
他曾提及過這個機靈活躍的實習生。
雖然語氣平淡,但我卻對他嘴角不自覺揚起的弧度記憶深刻。
此刻想來,一切有跡可循。
柳依依坐在我的面前,身穿藕粉色的寬鬆衣裙,手一下一下輕撫在微隆的腹部。
隨後她拿出孕檢報告。
告訴我:
「我已經懷了阿言的孩子,四個月了。」
那時的我,第一反應便是不相信。
拿著報告的手微微顫抖,但我還是佯裝鎮定地問起她。
「證據呢?」
她似乎是預料我會不見棺材不落淚。
拿出手機,給我看了一張照片。
只一眼,我便深覺頭暈目眩。
照片上,是陳律言和柳依依的對鏡自拍。
陳律言站在她的身後,下巴抵在柳依依白皙的肩頸。
雙手輕撫在她的腹部。
看起來,像是一對即將迎接到新生命的幸福夫婦。
「他和我說,你一直不同意離婚。」
「我不願看你被蒙在鼓裡,所以還是告訴你吧。」
柳依依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溫和,但眼底帶著淡淡的嘲諷。
仿佛親口告訴我真相,是她大發慈悲的決定。
她抬手拿起咖啡,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空氣里有一瞬的停滯,我微紅著眼眶卻始終無法落下淚來。
腦海里不合時宜地閃過無數和陳律言回憶的畫面。
只是在一份報告和一張照片之下,被粉碎得徹底。
半晌後,我看向氣定神閒的柳依依。
慢慢摘下了手裡的婚戒,放在口袋裡。
鑲滿了鑽石的經典婚戒,是我徹夜和珠寶師溝通設計而來的。
結婚三年,我從未離手過。
而這一次摘下,說明了我的態度。
我會同意離婚。
對面的柳依依見我的舉動,眼裡閃爍著光,雀躍的神情在她臉上浮現。
我拿起隨身的包,看著她淡淡道。
「懷孕了,還是少喝咖啡。」
「畢竟是要做媽媽的人了。」
3
我知曉他們是什麼時候暗通曲款的。
大約在十個月前,我曾前去瓦登地區進行國際救援。
當時的救援任務並不險峻。
國內派遣的救援組織配置齊全,人員眾多。
我去參與這次救援任務除了增加經驗,也是為了通過無國界醫生 MSF 的考核要求。
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我必定會抓住。
我的曾祖父曾是一名救死扶傷的軍醫,他在抗戰時期隨軍出征,在軍隊後方搶救過很多戰士的生命。
他是我們家族的驕傲。
更是我自小的嚮往。
我在幼時便經常聽爸爸講他的故事。
「戰地救治,不怕犧牲。醫術精湛,服務百姓。甘於奉獻,報效國家。」
在血與火的歲月里,曾祖父在槍林彈雨的戰線上救死扶傷。
赤誠為民,用鮮血和生命凝聚紅醫精神。
幼小的我,時常伴著這些事跡入眠,也在夢中做著成為醫生的夢想。
去瓦登地區前,我曾和陳律言說過。
這一次過去可能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
他緩緩點頭應允,銀框眼鏡之下的眉眼,有些擔憂地看向我。
對我囑咐著關於安全的事宜。
我悉數記在心中。
隨後,我從陳律言身後貼近他說道。
「阿言,我終於離夢想更近一步了。」
他慢慢握住我靠在他肩上的手,有些親昵地用臉頰蹭了蹭。
輕微的笑聲從他嘴裡溢出,他溫和說道。
「我家蘇蘇小醫生,終於要走到更大的世界了。」
是啊,我終於要帶著我的畢生所學,走向外面的世界。
只是陳律言。
後來的日子裡,無論我在深夜如何輾轉反側。
我都無法想通,當我在前線救死扶傷之時。
你為什麼會在這期間,和別人珠胎暗結。
所以當我風塵僕僕地回來,疲倦的眼眸里滿是初次經歷戰場的恐懼之時。
你的眼裡,才會浮現那雖在掩蓋,但還是被我察覺到的嫌棄。
陳律言,你連裝都不願意裝,在隨後的日子裡以多種理由和我提出離婚。
這些,可以是沒有感情了,可以是在一起三年我不積極備孕,也可以是我工作變動太大。
但那時,我都以為是我離開太長時間,忽視了婚姻冷落了你。
誰知,是你選擇了最不體面的方式,背叛了我們相行的十幾年。
4
和陳律言約定領離婚證的當天。
我一早就到了民政局。
陳律言姍姍來遲。
多日不見,他眉眼之間有些憔悴。
那日簽完離婚協議,我告知了他,我已經知曉柳依依懷孕的事。
當時的陳律言,神情震驚,他語氣有些慌亂地問道。
「她告訴你的?」
我頷首。
言畢,他久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似乎想要從我的臉上看到失態。
只是我全程,都是一副淡淡興致缺缺的模樣。
已經無所謂了,自然不會有什麼失態,抑或歇斯底里。
隨後,陳律言點燃了一支香煙。
煙霧瀰漫之間,陳律言讓自己的律師又擬了一份補充協議。
對我的補償又翻了一倍。
我沒有拒絕。
簽完名後,轉身離開。
今日領離婚證也是如此,我只想快速走完程序。
面對工作人員的詢問,我除了心覺有些煩躁,並無其他。
一一確認之後,終於辦完了離婚證。
只是我身旁的陳律言,今天從出面到現在,一直心不在焉。
工作人員經常需要反覆詢問,才會得到他遲緩的答覆。
離開民政局的門口。
下起了大雨。
當我起身離開之時。
陳律言叫住了我。
「江芙蘇,保重。」
我沒有回頭,亦沒有停頓。
只願未來前路,不再相交。
離婚後的第二天,我啟程前往沙爾地區。
這是我通過無國界醫生考核後的首個救援任務。
得知戰況後,我沒有任何猶豫地便申請參加。
而國內參與這次救援任務的人不足 10 人。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次任務無比險峻。
有可能無法全身回來。
5
當我隨著國際援助組織到來沙爾地區時,這裡已經被轟炸過幾次。
漫天的黃沙讓人睜不開眼,不規則的道路旁屹立著沙漠植物。
每走兩步路,便能看到地面上躺倒著四肢殘缺的異國人。
甚至很多,都是年齡尚小的孩子。
與我一同前來的趙寧,在烈日下蹙著眉頭。
她有很多次國際援助經驗,所以對成為 MSF 後第一次行動的我,多有照應。
「前面就是沙爾地區的醫院,會有人來和我們對接。」
我點了點頭。
戰地醫院內。
人滿為患,四處都是傷者死者,周遭也全是悽慘的哭聲。
雖然語言不通,但我們依舊能從他們的神情和語氣里得知。
沙爾地區究竟發生了多麼慘烈的事情。
這裡,仿佛人間煉獄。
接待我們的當地醫生加賽因,是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
他用英語和我們溝通著當地目前的傷員情況,以及醫院具體配置。
最後,他對著我們深深鞠了一躬。
感謝我們遠道而來,不顧性命之憂選擇來到這個滿目瘡痍的地方。
這天,救助了一天的我和趙寧正準備回到住處休息。
卻偶遇加賽因醫生。
他正努力安慰著一個受害者家屬。
起初碰到哭訴的家屬,我都會心覺窒息一般無助,眼眶含淚。
每當這時,我身旁的趙寧就會察覺,隨後寬慰道:
「走這樣的一條路,這是必須面對的。」
「芙蘇,堅強一點。」
我抹了抹眼淚,點頭。
同時也在趙寧的督促安撫之下,漸漸適應了這種氛圍。
終於在幾天後,我再次面對這樣的場景時,能夠做到控制情緒,只是紅了眼眶。
可是這時,卻突然傳來消息。
加賽因醫生的兒子被送到了醫院的太平間。
他的兒子,年僅 6 歲。
聽到消息的加賽因,慢慢停下勸說的話語。
他面色沉重地呆站在原地,幾分鐘後終於鼓起勇氣去見他死去的兒子。
可再見到那個躺在擔架之上,失去了一條腿的兒子的屍體。
他終是難以忍住,沉默地捂住自己的臉。
痛哭流涕,悲痛得難以站立,最終是一群受害者家屬將他攙扶離開。
經過我時,加賽因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袖。
顫聲說道。
「救救孩子們……」
「救救我的國家……」
就在這時。
我從剛剛就哽在喉嚨之間的哭聲,終於爆發。
巨大的悲痛之下,我漸漸意識模糊。
恍惚之間,我好似也成為這個國家失去親人的千千萬萬難民一般。
生不如死。
我哭著問全身顫抖的趙寧道。
「他救了那麼多人……」
「為什麼救不回自己的親人。」
趙寧沒有回答我。
但我知道,她比我更能感同身受。
因為她還有一個 5 歲的女兒。
趙寧站在我的身旁,一邊嘆氣一邊流淚。
那時的我們都以為,如果這段經歷是本書,這已經是最苦的章節。
只是沒想到……
6
第二天,國內的第三批國際人道主義救援物資抵達。
我和趙寧接到指示,到現場一起協助物資分發。
當我們將全部物品分發完畢,準備回醫院的路上時。
卻聽見距離我們不遠的沙爾戰地醫院方向,傳來多聲轟炸。
我慢慢握緊車上的手把,有些驚恐地看向趙寧。
「醫院,不會被……」
可還未等她回應,附近爆炸處炸開的一塊巨石,迅速朝著我們車的方向砸來。
「嘭」
一陣劇烈的撞擊之下。
我漸漸失去意識。
在我陷入昏迷的最後一刻,我看到手機里有人打來電話。
最後一個字似乎是,言。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按下接聽。
隨後便不省人事。
7
我清醒之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手背上還在輸液。
我睜開雙眼,想要微微挪動身體,卻只感到四肢的麻木與酸痛。
這時,我才發現身旁坐著一個瘦小的,皮膚黝黑的沙爾小男孩。
他那一雙澄澈稚嫩的眼眸,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直到確認我真的清醒時,他隨即露出雀躍的笑容。
飛奔出帳篷外,嘴裡還叫喊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不多時,他帶著一名華人醫生走了進來。
醫生李岸對我的身體狀態,粗略做了檢查。
確認我沒有大礙後,我也慢慢回憶起昨天的那場轟炸。
我慌亂無措地緊緊抓住李岸的手。
「醫生,沙爾戰地醫院怎麼樣,我昨天聽到那個方向有轟炸聲。」
「是我聽錯了對不對?」
李岸的神情慢慢變得沉重,他搖了搖頭,陷入沉默。
聽到這裡,我緊抓著李岸的手漸漸鬆掉。
他沒有回應一句,我卻已經知曉了那個最壞的結果。
沙爾戰地醫院,被炸毀了。
此時我的腦海里不知為何,突然回憶起在那裡見過的無助卻又帶著希望的受害者家屬。
慈祥和藹的加塞因醫生,成群康復的孩子們的笑聲。
以及來自全世界各地帶著共同目標的醫生護士們……
我們好像做到了什麼,但又好像什麼都沒留下。
這一刻,我第一次質疑起了我作為無國界醫生的意義。
如果我們的奔波以及我們的生命是這般容易被摧毀的,那是不是代表著,無論行為之上所依託的是多麼崇高的理想,在戰火之中,也會被炮彈轟炸得只剩灰燼。
變得像塵埃一般一文不值。
李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和思索。
我麻木地看向他。
「江小姐,這裡是沙爾地區華人的臨時救助點。」
「五公里外就是伊魯國駐華大使館,我們接到通知,那裡有你的家屬正在等待。」
伊魯國與沙爾地區接壤,有許多沙爾地區難民想要前往伊魯國避難,但幾乎都遭到拒絕。
也因此有大量難民集中在這個交界處。
本是同根生的民眾,卻為了自保,只能清醒地看著沙爾地區人民被無情殺戮。
「江小姐,如果您需要前往大使館,我會派車帶你過去。」
我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隨後抬眼看了看四周,卻好似沒有看見趙寧的身影。
她昨天和我在一輛車上,理所應當也和我在一塊治療,怎麼會...
更大的不安在我心裡湧起。
「李醫生,趙寧呢?」
李岸微微蹙了蹙眉頭,似乎是對趙寧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思索片刻後,他仿佛想起什麼,反應道。
「趙寧醫生,是那個短髮的女醫生吧。」
「她早上就醒過來了,已經到附近的難民營進行救助了。」
聽到趙寧沒事時,我心裡終於緩過一口氣,這是我唯一剩下的慰藉。
雖然相識不久,但在我眼裡,她是我在這個紛飛戰場上僅有的依靠。
也是有她的存在,我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堅持下去。
「好的,那李醫生,如果你看到趙寧的話,可以幫我和她說一句。」
「我會馬上和她匯合的。」
李岸聽了我的請求,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隨後他留下一些藥物給我,並叮囑我在這種環境下一定要按時補充水分。
我點了點頭,感謝了李岸的幫助。
8
帳篷內歸於平靜時,我才慢慢想起剛剛李岸說,有家屬在大使館等我。
會是誰。
這時,我腦海里突然回憶起昨天失去意識前的那通電話。
是陳律言打來的。
是他嗎?
不可能,他現在估計是在準備和柳依依的婚事,怎麼可能會跑過來找我。
我有些晦氣地抬起手,想要去端桌上的水杯。
這時剛剛那個小蘿蔔頭站起身,幫我把水杯遞了過來。
他身上穿著米奇圖案的小短袖,從剛剛就一直坐在我的身旁,應該是為了留下來照顧我。
小蘿蔔頭的米奇短袖雖然有些許髒污,但穿在他身上還是顯得稚氣可愛。
我用英語詢問他的名字,他似懂非懂地低下了頭。
隨後奶聲奶氣地回應道。
「哈邁。」
我伸出手摸了摸哈邁的頭,從剛剛李醫生留下來的包裹里,拿出一個蘋果遞給了他。
哈邁抬眸看了看我,如黑曜石般的瞳孔,露出有些怯懦的神情。
他有些猶豫。
但我還是硬塞在了他的手裡。
「這是蘋果,在中國有著平安的美好含義。」
哈邁一動不動地盯著蘋果,用衣擺擦了擦,卻沒有立即吃掉,而是放在了口袋裡。
我問他為什麼不吃。
哈邁沉默片刻後,用零星的幾句英語告訴我。
他想留給媽媽吃。
我笑了笑,真是個孝順的小孩子。
隨後我慢慢起身,走下床,想要到外面看看情況。
傍晚時分,天空之上已經看不見太陽,只有和往日一樣瀰漫在不高處的黃沙映入眼帘。
幾頂帳篷之上都屹立著中國國旗。
隨著風慢慢飄動。
我眺望遠方,看到了幾處難民營。
趙寧應該就是在那裡救助。
小蘿蔔頭哈邁也若有所思地看向難民營的方向。
看著像小大人一樣愁容滿面的他,我突然有了些許逗樂他的想法。
我慢慢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問道:
「哈邁,你長大後想做什麼?」
哈邁聽到後,轉頭看向我,他似乎是在思索話里的含義。
不多時,他的臉上突然揚起有些苦澀的笑容。
正當我以為他會給出環遊世界,掙大錢,買個大房子等等尋常回答時。
他卻吐露了一個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答覆。
「在沙爾的孩子,是長不大的。」
聽到這裡,我想要幫他整理衣擺的手慢慢停住。
笑容也在此刻被生生抑制住。
我的鼻尖瞬間泛起一股酸澀。
我沉默地看向面前這個生於戰火,長於戰火的孩童。
不過五歲的年紀。
他卻比一個老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命運。
他說,他長不大。
我艱難地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像是對待孩童戲言一般地回應道。
「不會的哈邁,你會長大的。」
「你長大後,可以來中國,我會帶你走遍那個美麗的東方國度。」
哈邁的神情終於在我提及中國之時,變得輕鬆。
他說,他聽媽媽說過。
中國有可愛憨厚的熊貓,有世界最偉大最長的城牆,還有好吃的火鍋烤鴨……
那些他都沒有見識過,他想去看看。
我點了點頭,拉出他的小拇指。
與我的小拇指交疊。
我與哈邁拉鉤。
「在中國,這代表兩個人立好了約定。」
「食言的那個人,是要受到懲罰的。」
哈邁用稚氣的童音學著我的話,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情與我立下約定。
那時的我,總以為戰火終將結束。
而已經失去過多的我們,不會再有什麼可以失去。
9
來到大使館時,我看見了正在會客室焦急等待的爸媽。
以及陳律言。
他還真的來了。
爸媽滿臉愁容地坐在沙發上。
微腫著雙眼的二老終於在看到我的那刻,松下了神情。
母親哽咽地抱住我,嘴裡喃喃道。
「蘇蘇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本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緒,避免他們因為我的脆弱而更加擔憂。
但饒是忍了一路,還是在此刻看到爸媽的臉龐而落淚。
「蘇蘇,這裡太危險了,聽爸媽的話,跟我們回去。」
聽到這裡,我心裡的膽怯和恐懼,突然達到了頂峰。
在我想要退縮而點頭答應的前一刻。
我忽然想起了哈邁在我臨別時的神情。
以及那個在他口袋裡鼓鼓囊囊藏著的蘋果。
想回去的念頭被我在此刻止住。
離開,還不是時候。
因為子彈還沒有變成白鴿。
「沒事的媽,我接下來不會去戰場那邊救助。」
「我們團隊,就在不遠處的難民營里幫助難民,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聽到這裡的母親,神情依舊沒有輕鬆,但她見我不容置喙的語氣時。
終究是沒有繼續勸慰下去。
只是她轉移話題般把我拉到陳律言的面前。
想要通過陳律言,讓我有一絲猶豫。
畢竟兩方父母都清楚,我雖然倔得很,但是唯獨最聽陳律言的話。
那年我鐵了心想要在疫情最初期前往武漢救助時,所有人勸說都無果。
最終,還是陳律言出馬,將我勸下。
只是時至今日,已今非昔比。
我不再會聽取他的任何話語。
我看著似乎還被蒙在鼓裡的爸媽。
想來我和陳律言也很默契地,都還沒有告訴雙方父母,我們已經離婚的事。
待走到他面前,我才看清他的面龐。
大概兩周不見,陳律言滿目血絲,眼底也是一片烏青。
最注重外表的他,此刻竟然下巴冒出了不少鬍鬚,卻都沒有打理。
藍色的條紋襯衫領口凌亂,西裝滿目之下也都是褶皺。
「蘇蘇,聽爸媽的,我們回去吧。」
我搖了搖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雖然我沒有打算此刻告訴父母我們已經離婚的事實,但不是因為對他還有情分,是我不想讓遠道而來的父母再遭受打擊。
陳律言見我的態度冷漠堅決。
有些頹唐地垂下了頭,他似乎也知曉,今時的他是無法讓我有任何動搖的。
片刻後,陳律言像是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他抬起頭對爸媽信誓旦旦道。
「爸媽,我帶蘇蘇到外面再勸勸,你們不用擔心。」
「如果蘇蘇一定要留下,我也會跟著留下保證她的安全。」
聽到這番話時,說不吃驚是假。
但更多是心覺他虛偽。
走到大使館外側後。
我終是忍不住開口嘲諷道。
「陳律言,什麼時候這麼深情了?」
「放著柳依依肚子裡的孩子不要,在這打算跟我一塊赴死嗎。」
他沒有開口回應,只是定定地注視著我。
眼裡的動容和愧疚,讓我有些作嘔。
「我拜託你別這樣看著我。」
可不知我這話是挑起了他的哪根神經。
陳律言紅著鼻尖,哽咽地終於開口說道。
他沒有回應我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吐露著:
「你怎麼能一個人來到這麼危險的地方?」
「江芙蘇,你知不知道,那天你電話接通後沒有回應,電話那頭傳來的全都是轟炸聲……」
「我真的以為你沒命了……」
說到這裡,陳律言深深吸了一口氣。
隨後慢慢走到一旁,他背過身子,手腕一下又一下地抹在眼角。
「我眼一下都沒合,立即辦理手續到這來。」
「蘇蘇,跟我回去,只要你願意和我回去。」
「我什麼都會答應你。」
伊魯國地中海氣候的秋天夜晚,氣溫雖還算適宜,但風吹過時,終究還是有些涼。
說起來,在三年前,我和陳律言好似也來過伊魯國遊玩。
那時,新婚蜜月的我們走過了大半個亞歐大陸。
也是在這樣的秋夜裡,他曾攬著我說道。
「地中海氣候真是舒適,以後可以每年抽個半個月,帶著孩子來這裡度假。」
只是……
這些誓言早隨著這風散去了。
我看著面前這個身形頎長,面容憔悴卻掩不住清俊的「深情」男人。
終是輕笑出聲。
「如果我讓柳依依把孩子流掉呢。」
聽到這裡,陳律言的神情一滯。
隨後面露難色,有些糾結。
他似乎也沒有想過我會提出這個要求。
半晌後,他終是抬頭給予我回復。
「可以,我會讓她把孩子流掉。」
「那你必須現在和我回國。」
聽到這,我恥笑的意味更甚。
我抬起手腕,慢慢理順長發。
在陳律言有些疑惑的表情下開口道。
「陳律言,你到底愛誰。你說你如果愛我,卻又一年內和我提五次離婚,最後還背叛我。你說你愛柳依依,卻為了我,願意讓她流掉孩子。」
「你是在你的人設里入戲太深了吧,我倒勸你不如直接做個惡人。」
我在他越來越難堪的神色中,繼續說道。
「我是不會和你回去的,這裡還有我能做的事。」
「至於你要不要留下,是你自己的……」
10
大使館不遠的轟炸聲,將我們的對話打斷。
我一下收斂了所有思緒,慌張地跑到高處,看向火光所在。
那個位置距離這裡不遠,而且大概方位就是交界處的難民營。
我的心沉了又沉。
趙寧,還在那裡……
我再也沒有心思和陳律言繼續爭吵。
恐慌又一次席捲我的腦海。
我顫抖地拉住陳律言的西裝衣擺。
「陳律言,你不是說我提什麼要求你都答應嗎?」
「那我不要柳依依流掉孩子了,你們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我只要求你……現在帶我去難民營。」
陳律言有些驚訝於我態度轉變這麼快。
但回過神來,他頓時被氣笑了。
陳律言憤怒地開口道。
「江芙蘇,你不要命了!?」
「你就這麼急著去送死嗎!」
「你知道現在過去意味著什麼嗎,意味天王老子來了你都活不下去!」
「你已經差點死過一次了,江芙蘇……我求你別再……」
陳律言的怒火併沒有勸退我。
他的語氣越來越弱,直到最後幾近再次哽咽。
此刻的我卻置若罔聞。
我抬頭看向那處的轟炸依舊沒有停歇,火光晃著我的雙眼幾乎睜不開。
不安感再次襲來,我渾身顫抖得像個篩子。
但依然沒有遲疑地回過頭看向陳律言。
「你不願帶我去也沒事,我會自己想辦法。」
說完,我便抬腳走進大使館,打算去詢問有沒有車輛。
工作人員和我說道,有車輛,但目前司機都已經下班了。
她勸告道,沙爾難民營目前在遭受轟炸,情況難辨,為了人身安全最好不要前往。
事實也的確如此。
因為當陳律言屈從我的要求,帶著我來到邊界處時,卻發現路早已被攔堵。
我們在那裡等了一夜。
風沙過耳,轟炸聲已經停歇,但路口依舊不通。
滿身疲憊的我,尋了一處僻靜的牆下蹲坐在那裡。
陳律言在我的身旁坐下。
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銀框眼鏡,用襯衫衣角擦拭。
隨後將西裝外套脫下,蓋在我的身上。
「你明天就離開吧。」
「待在伊魯國起碼是安全的。」
我對著陳律言勸說道。
他沒有回應,只是抬頭看向夜空。
空曠沙地之上的繁星,璀璨奪目,好似距離我們不過百米之遠。
像是畫卷一樣鋪展開來。
「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繁星,似乎是在我們初中的時候。」
「那時也是你陪在我身邊。」
陳律言的語氣平靜,目光之中帶著眷戀。
那段記憶,我知曉。
我和陳律言是從一個農村走出來,初中我們便是同學。
周末從鄉鎮回農村時,我們經常一同搭夥回去。
周五的夜晚總要走一段山路。
那時的夜空也如此刻一般,繁星璀璨,有著和破敗村落對比強烈的盛大。
只是後來我和他都從農村走到了大城市。
繁華的都市理應由繁星點綴,但那時卻只剩灰濛濛的夜空。
一如我和他,本已經過上不再拮据的生活,理應更加圓滿。
卻變得破爛不堪。
陳律言的目光從夜空停留在我身上,我沒有躲閃。
冷漠地回視。
他眼裡的悔恨與愧疚,在此刻清晰可見。
「蘇蘇,我不會回去。」
「無論是死是活,你不領情覺得我虛偽也罷,這段路我都想陪你走下去。」
陳律言說得誠懇,我沒有懷疑他這句話的真假。
只是收回目光,不作回應。
隨他吧。
生死邊緣試探的道路,能為此負責只有自己。
隨後有些困意的我,將臉龐埋在膝蓋之間,不多時便陷入沉睡。
11
第二天中午之時,道路開放了。
但從伊魯國去往沙爾地區的人幾乎沒有。
大多都是沙爾地區略有權勢財富的人逃亡伊魯國。
沙爾地區的難民營離得不遠,大概五分鐘後,我便看到了幾片廢墟。
黃沙漫天,烈日卻當頭。
廢墟之上,有些許倖存的難民在徒手挖掘著亂石。
他們有的神情麻木,有的悲痛欲絕。
哭喊聲之下,斷臂殘肢隨處可見。
這樣的場景在沙爾戰地醫院,我已經見慣了。
但雖說見慣,情緒倒還可以對此做出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