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老臣這次來,有兩件事要求陛下。」
江予淮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似乎已經料到我爹會說什麼,只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品了起來。
他以前明明對我爹尊重有加,果然,人終究是會變的。
我爹也不在意他的態度,自顧自地說著。
「嚴松心疼自家妹子,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能寬恕。還有我那女兒甚是頑劣,是老夫教女無方,還請陛下能讓我見見她,我來勸勸她。」
我爹的要求並不過分,我看向江予淮。
他已經放下手中茶盞,眸中閃過一道極難察覺的光後,點頭同意了。
他說:「洛將軍能如此想,於國於民都是再好不過了。」
他還真是狐狸成精了,我忍不住磨牙。
但我已經死了,他還不知道,我等著看他如何讓我爹見我。
16
我死後第五天,下了一場大雪,滿目蒼白。
小白花端著精心燉煮的參湯來看望江予淮。
他們倆人親親熱熱地把湯喝了,小白花臨走的時候,若有似無地提醒他:「天寒地凍,洛姐姐那裡……」
江予淮一改往日冷漠,狀似憂心地說道:「瞧我這記性,昨兒日洛將軍還說要見她,既如此,皇后就與我一道去趟冷宮吧。」
我正百無聊賴地蹲在殿外的石獅子上欣賞雪景。
乍聽到這些話,還蒙了片刻。
然後,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終於有人替我收屍了?
帝後同行,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朝著冷宮而去。
我飄飄蕩蕩地跟在他們身後,好心情地猜測著等下他們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會是失望嗎?還是會開心呢!
一群人腳程極快,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大太監高高的唱和聲便打斷了我的思緒。
「皇上皇后娘娘駕到,洛娘娘接駕!」
尖細的嗓音迴蕩在破落的冷宮,又順著甬道轉了幾個圈,落回原處。
除了被大雪壓彎的枝條,噗噗掉落了幾許雪粒外。
再無任何回應。
江予淮的臉色極差,小白花的眼神閃爍不已,跟在身後的宮女侍衛個個屏息凝神。
這時,小白花用嬌柔的語調提醒著:「姐姐,我和陛下來看你了,快出來迎駕吧。」
還是無人回應。
「姐姐是不是還在生氣?都不理我。」小白花紅著眼眶。
江予淮冷漠地一揮手:「來人,把門踹開!」
17
我心中一跳。
門砰的一聲被撞開,緊接著,呼呼啦啦的人群涌了進去。
我摳著手指頭,默數:一,二,三!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響起,我掏了掏耳朵,湊了個頭過去瞄了一眼。
冷宮不愧是冷宮。
整個室內,除了一張床外,再無其他。
且這僅有的一張床,還是個高低不平的殘疾玩意。
我就蜷縮在這樣一張破舊不堪的床榻上。
右手臂緊緊圈住自己的身體,左手撫在眼上,遮住了雙眼。
哦,我想起來了。
彌留的最後一刻,我用盡全力擦乾了臉上的淚水。
因為我不想自己的屍體,被別人發現的時候。
覺得洛枳是個疼的時候,只會哭鼻子的小姑娘!
身下是大片大片的血跡,已經乾枯到了極致,正如我的屍體般乾癟青紫。
窗外的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這一方天地,卻țŭ̀₃堪堪在靠近我的腳踝一寸的距離,被生生斬斷。
怪不得,我死後還是很喜歡抱緊自己。
原來是死的時候太冷太疼了呀!
一股悲涼油然而生。
窗外突然吹起一陣寒風,一股淡淡的屍臭味瀰漫開來。
「洛枳?」
一道極輕極輕的呢喃,順著寒風飄到我的耳朵里。
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人群中那抹明黃色的高大身影。
他的表情實在是太過平靜。
平靜到我恍惚地以為,和他做了多年夫妻的不是我,是他人。
眾人皆惶恐地跪在地上,只余江予淮孑然獨立。
他原本頎長的身軀,似乎佝僂了一些,身子微微顫抖,雙拳攥緊,整個人都散發出可怕的陰戾。
我著實有些詫異。
我死了,他是傷心了嗎?
18
我搖頭否認。
他怎麼可能會傷心呢。
頂多是覺得可惜,可惜失去了一個可以盡情利用的棋子罷了。
我和他之間,在我死的那刻,就徹底結束了。
現在,我只想他儘快通知我的父親,來領取我的屍體。
我已經想好了,老一輩的人都說,魂歸故里。
我就葬到邊疆,守著我最快樂的回憶就好。
那裡有綿延不絕的黃沙,還有金戈鐵馬,那裡終將是我最終的歸宿。
但我沒想到。
江予淮瘋了!
一撥又一撥的黑衣人從天而降,劍光血雨中,我聽到他冷酷地發號施令。
「凡是見過洛枳屍體的,殺無赦。」
人群爆發出恐懼的求饒聲,再然後,血花四濺,悄無聲息。
漫天遍地的紅花,在冷宮爭相競艷。
那人冷漠地站在屍山血海的中央,神色晦暗,猶如地獄爬出的惡魔。
大太監的頭顱滾了幾圈,最終滾到我腳邊停下,我和他正巧對視。
他眼神中的不甘恐懼,讓我冷不丁地抖了抖。
江予淮何時變得如此嗜殺!
此時,他的腳邊跪著披頭散髮的小白花,正一個勁哭著求饒。
他竟然連皇后都不準備放過?
「你早知道了,對嗎?」
江予淮的手裡握著一柄長刀,在皇后的臉頰上遊走,似乎隨時都會落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遣眷溫柔,不等小白花回答。
江予淮自言自語道:「昭告天下,皇后無德,殘害宮妃,褫奪封號,貶為庶人。「
他說得輕描淡寫。
我卻如五雷轟頂呆立原地。
江予淮啊江予淮,你連我死了,都還要繼續利用我。
利用我的死,挑起文官武將的鬥爭,你好坐收漁翁之利!
真是好計謀、好心機,我竟從不知道,自己的枕邊人如此可怕。
小白花已然被嚇傻了。
她也是傻,怪不得一直明里暗裡讓江予淮來看我。
怕不是早就知道我死了,又怕擔責任。
可人算終歸不如天算。
我和她,都不過是江予淮的一個棋子罷了。
如今,棋子都已到位,他身為棋手不可能不揮刀。
19
冷宮的殺戮過後,只剩一地腥臭。
我以為江予淮終於要走了。
誰知他突然動了,卻是腳一轉,朝著屋裡走了過去,我麻利地跟上。
結果,就看到,一向有潔癖的人。
脫下長袍裹在了我的屍體上,然後珍重地的把我抱起。
就像以往每次親熱,他哄我一般低語:「最後一次抱抱你。」
看他這樣,我的心就像破了一個大洞一般,極致的撕扯讓我痛苦不已。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回到了寢宮。
他封鎖了養心殿,無詔,任何人擅入都殺無赦。
我都死了,還搞囚禁這一套?
這什麼瘋批神經病!
江予淮命人給我清洗了身體,換上了好看的長裙,讓我躺在他的龍榻上。
我覺得他真的瘋了。
因為他沐浴過後,和我並肩躺了下來,一隻手甚至還圈住我的腰。
說實話,我對自己的顏值沒有自信到就算死了,都能讓人痴狂的地步。
所以,既然不是我的問題,那肯定是江予淮有毛病了。
我甚至看到他支起頭,親了我一口。
我沒想到,都做鬼了,還能體驗一把噁心狂吐。
許是我吐的聲音太大聲,江予淮突然大聲質問:「誰在那裡?」
我趕緊捂住嘴巴,不敢再發出聲音。
然後,我就看到一個躡手躡腳的黑影從窗前閃過。
我舒口氣,還以為江予淮通靈了呢。
但我前腳剛覺得他瘋了,他後腳就瘋上加瘋。
江予淮覺得,這天晚上聽到的聲音,肯定是我發出的,他欣喜若狂之下廣納天下奇人,不為別的,只為復活我。
20
此刻。
我和一個賴頭和尚一起,圍著我的屍體看了大概有半炷香的時間了。
和尚是被江予淮綁來復活我的。
在他第三十八次嘆氣後,終歸還是選擇說了實話。
「陛下,貧僧無能為力。洛娘娘再不下葬,怕是有屍變的可能。」
江予淮一身白衣,眼底青黑,沉默地盯著他。
最終吐出一句話來:「救不活她,你就陪葬。」
隨著他的話落,冷一帶人進來拖走了賴頭和尚。
和尚走的時候,罵得可髒了,此處省略一萬字。
我坐在自己的棺材上,蹺著二郎腿,思考著鬼生。
屍變啊?
會不會更丑了。
這半個月以來,江予淮簡直瘋魔了。
每天抱著我跟我說話,還換著花樣地給我換好看的衣服。
可他自己卻整宿整宿地不睡覺,守在床邊看著我。
死都死了,裝深情給誰看呢。
滿屋子的屍臭味,即便現在是冬天,想掩蓋都掩蓋不了。
他也不怕臭死!
我嫌惡得很,每天乾脆就掛在ŧŭ̀ₖ房樑上,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他,眼不見心不煩。
江予淮就這麼荒廢政務了半個月後,一個震驚朝野的消息傳到宮中。
小白花的爹,也就是林丞相,叛國了。
林丞相是誰?
天下學子的老師,世家大族中的大族。
靠著這層關係,沒少給先皇、新皇找麻煩。
文人學士最重風骨,小白花身為嫡女,又Ťŭ̀ₛ是家族傾盡全力培養的皇后,在大族中也是頗有聲望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世家小姐爭相學習的榜樣,因為嫉妒,殺了宮妃,還是皇帝的原配髮妻,洛大將軍的獨女。
就這?還能算得上榜樣?
世家大族關係複雜,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輕易去動。
可如今,皇帝動了,不光動了,還添了把柴。
那就是我的死訊,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朝堂。
舉朝譁然!
林家被逼急了!
林丞相深知皇帝這是打算讓洛家對付自己,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呢。
跑吧,帶著直系血脈直接就逃了。
留下一些細枝末節,江予淮直接就抄了林家九族。
跟林家交好的,凡服從朝廷安排的,全部重新分配,不服從者,就地格殺。
可以說,是非常的鐵血了,但是也引起不小的微詞。
江予淮根本不在乎,他終歸是扳倒了林家這個毒瘤。
林家倒台的這天晚上,養心殿再次鬧鬼了。
21
我看著身上粉色的宮裙,無奈地嘆口氣。
只要江予淮給我換一次衣服,我的鬼魂也就自動換一次衣服。
跟搞變裝秀似的。
我的屍體上已經開始出現屍斑。
即便他調集了許多存冰來緩解這個症狀,但終歸是無力回天。
我不懂。
他廢了我的功夫那天,是何等冷酷。
如今又是鬧哪樣?!
這會兒,江予淮靠在床邊打盹,他已經許久沒有閉眼了,如今看模樣是累極了,連有人摸了進來都沒發現。
我看著這熟悉的身形,有些頭疼。
我爹剛把他撈出去,怎麼又回來了。
沒錯,來的人正是大師兄嚴松。
他慣是愛在老虎頭上拔毛的,我都習慣了。
大師兄倒是目的明確,一進來就直奔床榻,想搶回我的屍體。
眼看就要摸到我的一條手臂,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一道銀光閃過,嘩啦啦,大殿里突然燈火通明,出現了許多黑甲兵,領頭人正是冷一。
而原本已經睡著的江予淮,此刻正雙目灼灼地盯著大師兄。
他手中的短刃,堪堪抵在大師兄腹部,只需再往前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腹部。
「嚴松,我說過,她是我的妻,你帶不走她。」江予淮冰冷陰沉的嗓音迴蕩在寂靜的夜裡。
若我說的話他能聽到,我真的想大聲告訴他,我不是!
可惜他聽不到。
22
隨著他的話落,殿外響起廝殺聲,馬鳴聲,以及鎧甲觸碰發出的霍霍聲。
江予淮神色怔忡之際,大師兄閃身退離了包圍圈。
「江予淮,你為了皇權富貴,玩弄朝堂,濫殺無辜,殘暴不仁,不堪為君,今日,我就是來替洛枳報仇的。
「你騙得了世人,你騙不了我,洛枳是因你而死。」
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殿外,因為我看到我爹手握長槍策馬而來。
他的身邊密密麻麻都是我洛家軍。
我心裡暖暖的,終於可以入土為安了吧,卻絲毫沒有留意身後江予淮猩紅的眸子。
直到痛苦嘶吼的聲音響起,我才轉頭看去。
只見江予淮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抱著我的屍體,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更變態的是,他還用刀一下下劃拉著自己的手臂。
每一刀都深可見骨,鮮血灑了一地,染紅了我的臉。
青灰色的屍斑,再加上猩紅的鮮血,我那張臉幾乎沒法再看。
我皺了皺眉,有些嫌棄。
冷一嚇壞了,黑甲衛跪了一地,苦苦哀求著他住手。
江予淮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木著臉,手上動作不停,嘴裡還念叨著:「阿枳,我來陪你好不好?」
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Ţų₇「不好。」
我親眼看著他的眼睛,從毫無聲息變得充滿生機,僵硬地轉過頭,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
我有些驚訝,江予淮能看到我了?!
他嘴裡呢喃著:「阿枳,我是做夢嗎?」頗有些神思不屬的意味。
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明白,他好像真的是後悔了。
可我,真的不需要了。
我回給他一個鄙夷的冷哼:「江予淮,我用命幫你得到的帝位,坐著舒服嗎?」
我想,我應該說的很溫柔吧。
不然為什麼,江予淮哭了呢。
他哭得好不傷心,哭成這樣還不忘朝我裝可憐:「阿枳,你看。」
他血肉翻飛的手臂湊到我面前,森森白骨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已經受到懲罰了,你回來好不好,求你。」
他慣會如此的。
以前戰場上下來,受了點傷總會哼哼唧唧求我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