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三年,江弋寵我入骨。
可我卻無意間發現了他的日記。
上面字字句句寫滿對我的嫌惡。
【看到她的義肢,我興致全無。】
【正常男人誰會娶一個殘廢?】
【到底該怎麼逼她離婚?】
後來,我留下一份離婚協議書,遠走他鄉。
聽說那晚,江弋不要命似的飆車,追高鐵。
整個人瘋了。
1
江弋回家時,我呆呆地捧著那本日記,不知所措。
玄關處傳來男人清冽的聲音。
「老婆?」
喚了幾遍我的名字,都沒得到回應。
他開始一間一間房間地找。
快走到書房時,我一下回過神,將日記塞進抽屜,迅速擦乾眼淚。
門打開,江弋與我四目相對。
他看見我微紅的眼眶,愣了下,下意識過來抱住我,柔軟的發梢蹭過我的臉頰。
聲線低啞而擔憂。
「哭過?
「是腿又疼了嗎?」
我沒說話。
三年前的那場車禍,讓我永遠失去了左腿。
此後,每逢陰雨季,截肢處就像被萬千蟲蟻咬噬。
疼得鑽心。
但現在我哭,卻不是因為這個。
江弋攔腰抱起我,走進臥室,將我輕輕放在床上,拆下義肢,開始給我按摩。
力道很輕,技巧卻足。
我能感受到,他應該是專門費了心思去學的。
他一邊按,一邊仰頭叮囑我:
「下次再疼就給我打電話。
「我回來照顧你,不要一個人忍著。
「......」
我垂下眼,視線落在他那張如玉般精緻的臉上。
開始思考,那是不是一張假面?
日記里的江弋,連提到我的名字都嫌惡滿滿。
現實里的江弋,卻能面不改色地為我按摩……
真的好割裂。
我一時竟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看什麼?」
我還沉浸在思考中,鼻尖被猝不及防地輕颳了下。
江弋嗓音卷了幾分輕微的笑意。
「我臉上有字?」
我抿了抿唇,抱著一絲期待問他:
「江弋,你愛我嗎?」
他愣了幾秒,眼神躲閃,隨口敷衍地嗯了一聲。
然後迅速岔開話題:
「好好休息。
「晚飯想吃什麼?我去做。」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看吶。
他甚至沒等到我的回答,就逃了。
結婚三年,江弋寵我入骨,對我無微不至。
我一直以為,他是愛我的。
但現實狠狠打了我的臉。
他娶我,無關情愛。
只是出於愧疚。
因為——
我的腿,是為了救他才斷的。
2
那場車禍是個意外。
三年前,江弋對舞蹈系的女神林棠一見鍾情。
我和林棠是室友。
約會時,江弋叫上了我這個小青梅,讓我幫忙撮合。
我強壓下內心的酸澀,苦笑著答應。
誰都不知道。
我喜歡江弋,喜歡了十幾年。
所以,當那輛失控的轎車撞過來時,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江弋。
帶來的後果是……
我的左腿,粉碎性骨折。
醫生說,受損太過嚴重,重建很困難,需要截肢治療。
病房外,我媽拽著江弋的胳膊,哭得歇斯底里。
「都怪你,都是因為你——
「小霜這輩子再也不能跳舞了!!!
「你讓她以後怎麼辦啊?!
「那是她的夢想......」
江弋的白襯衫上沾滿了我的血,他直接朝我媽跪下了。
「阿姨,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我一定會負責。」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說的負責,是結婚。
出院那天,江弋帶我去領了證。
沒有求婚儀式,也沒有辦婚禮。
只有兩張薄薄的結婚證。
從民政局出來,林棠站在不遠處的樹下,走近時,她眼眶通紅地看著江弋。
「江弋,我要出國了。
「我祝你和小霜......白頭到老。」
江弋垂著眼,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推輪椅的手青筋迭起。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說:
「謝謝。
「你也要幸福。」
我沉浸在「殘疾」的悲傷中,根本沒意識到江弋有多不情願。
哦,不對。
其實後來我也問過,江弋為什麼突然決定娶我。
我媽握著我的手,說男人只會娶喜歡的女孩,讓我別瞎想。
江姨給我盛雞湯,說江弋追林棠是一時興起,那場車禍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江弋對我太好,太溫柔。
讓我一步步淪陷得更深。
如果沒有那本日記,我可能根本不會知道——
那些意亂情迷卻又戛然而止的夜晚,江弋幫我洗完澡,會在日記上寫下一句:
【看到她的義肢,我興致全無。】
每逢周年紀念日,他做完豐盛的晚餐,撐著下巴溫柔地看我,心裡想的卻是:
【正常男人誰會娶一個殘廢?】
......
日記結束於昨天。
他下班後,破天荒給我帶了一束梔子花,掩蓋住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寫下最後一句:
【到底該怎麼逼她離婚?】
因為,昨天。
林棠回國了。
3
那晚,我徹夜無眠。
第二天,江弋起床時,我仍舊沒想好該怎麼面對他,索性裝睡。
身側微微塌陷了一處。
江弋坐在床邊,靜靜地看了我一會,起身離開。
今Ṱũₕ天是周末,以往公司有急事需要加班,他都會提前告知我。
但這次沒有。
我裝好義肢,換上一身長裙,攔了輛計程車,跟在江弋車後面。
目的地是一座大劇院。
看清熒幕上表演者的照片後,我的心狠狠沉了沉。
是林棠。
她出國進修三年,現在已經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舞蹈家,桃李滿天下。
買票進入內場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上台,給結束表演的林棠獻花。
台下學生竊竊私語。
「是林老師的男朋友嗎?眼神好寵。」
「肯定是啦,剛才他們擁抱,林老師耳朵都紅了。」
「不得不說,郎才女貌,真的好般配啊。」
我站在暗處,自嘲地笑了笑。
確實,比我這個殘廢更般配。
謝幕後,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看見江弋和林棠站在一起。
他插著兜,垂眼看她,臉上掛著柔和的笑意。
「對了,還沒恭喜你演出順利。
「以後就定居國內了?」
林棠朝他甜甜一笑,應了一聲,隨後突然將話題轉到我身上。
「你和......小霜感情還好吧?
「聽說照顧殘疾的人,心理和生理都會備受煎熬。」
江弋斂起笑容,臉色沉了下去。
好像只要一想起我,就是不愉快的回憶。
他抿了抿唇,語氣很淡。
「嗯,習慣就好。」
我的思緒恍惚一瞬。
忽然想起,剛結婚的那段時間。
因為再也無法站上舞台,我朝江弋發過幾次脾氣。
完全是情緒上頭。
可他卻靜靜聽著,全盤接收我的負面情緒。
末了,還蹲下身,將我摟在懷裡。
嘆了一口氣。
「小霜,你罵吧。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點,我無所謂。
「真的,只要你能振作起來......」
那時候,抱住我的那雙手,顫抖不已。
我以為,江弋會一如既往地對我好。
卻不承想,原來他早已感到厭煩。
可他對我有愧。
沒法對我傾訴,只能用日記的形式,發泄情緒。
「那看完今天的演出,有讓你覺得放鬆嗎?」
林棠笑著問他。
江弋點了點頭。
「至少肩上的枷鎖沒那麼重了。
「這三年,我覺得自己好像籠中鳥,可憐又可悲。」
可憐,可悲?
原來,我於他而言,是枷鎖,是囚籠。
幾乎是瞬間,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落。
旁邊有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我摔倒在地,裙擺沒遮住義肢,惹得她驚呼一聲。
「啊……你的腿?
「你是殘疾人?!」
江弋和林棠聽到動靜,朝我們的方向望過來。
兩人眼底都划過一抹驚訝。
「小霜。」
江弋快步朝我走來,攔腰抱起我,關切地問:
「怎麼一個人出門?
「有沒有傷到哪裡?」
林棠見狀,臉色好像有點難看,默默後退了幾步。
我掰開江弋的手指,淚眼矇矓地看著他。
一字一句地扯下遮羞布:
「看到她的義肢,我興致全無。
「正常男人誰會娶一個殘廢。
「到底該怎麼逼她離婚?」
我每說一句,江弋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他的手在發抖。
直到我說出最後一句。
「我們離婚吧,江弋。」
4
其實對我來說,作出這個決定真的挺難的。
因為江弋是我的救贖。
他也曾……救過我的命。
08 年的那場大地震,我爸媽剛好在外地談生意,家裡只有年僅十二歲的我。
被掩埋在廢墟下時,我哭得撕心裂肺。
黑暗、疼痛、窒息、飢餓,就像一頭隱形的怪獸,張牙舞爪地將我拆吃入腹。
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我是不是快死了。
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不。
我還不想死。
……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已經沒力氣再哭了,只能斷斷續續地敲打牆壁,祈求有人聽到這微弱的聲音。
下一秒,福至心靈般。
我的頭頂傳來了回應。
「有人嗎?
「下面是不是有人啊?
「你再敲一下,好不好?」
這個聲音好熟悉。
是......江弋?
我的心臟瞬間收緊,絕境逢生的喜悅溢於言表。
「江弋!是我!我在這裡!」
我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嘶吼出聲。
可外面卻突然安靜下來。
沒過多久。
頭頂忽然泄進一縷天光,我半眯著眼睛,猝不及防地看見了江弋,還有幾名搜救員。
休養期間,瀕死的噩夢揮之不去。
是江弋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撫:
「小霜,沒事了,別怕。
「我會一直陪著你。」
被困地下的那幾天,讓我產生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沒人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每天都在祈求神明。
求他讓我被找到。
求他讓我活下來。
神聽見了。
所以,江弋來了。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長達十幾年的暗戀拉開了帷幕。
此後,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所以,支撐我在那場車禍中義無反顧推開江弋的理由。
不僅僅是喜歡。
還有救命之恩。
我曾無數次地表達感謝,江弋卻只是摸了摸鼻子,避開我的視線。
「小霜,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別再提了。
「況且,我怎麼捨得讓你出事?」
聽到最後一句,我的心跳漏了好幾拍,像所有少女被心上人撩撥後一樣,羞澀不已。
江弋俯身揉了下我的腦袋,揶揄地問:
「臉紅什麼?」
我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他就朝我笑。
那時候的江弋可真好啊。
性子張揚又熱烈,即使身邊彩蝶環繞,他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從不缺席我的任何一場演出,散場後還會親自給我獻花。
少年捧著一束潔白的梔子花,看向我時,眸中難掩晶亮。
「小霜。
「你跳天鵝湖的樣子,好美。」
他朝我伸出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親愛的奧傑塔公主,今晚可以與我共進晚餐嗎?」
我笑著應允。
可沒過多久,林棠出現了。
我生病掛水,老師讓她頂替我登台表演。
江弋並不知道臨時換人,還像往常一樣上台獻花,卻在看清林棠的臉後,陡然愣住。
等我病好出院,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們系的林棠還蠻漂亮的嘛。
「有沒有聯繫方式?」
我呼吸一窒。
這個人他甚至沒有問我,身體恢復得好不好。
就興致勃勃地向我打聽另一個女生。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心上人有了喜歡的女孩,應該為他高興才對。
真的。
那個時候的我,甚至做好了放手的準備。
可偏偏命運弄人,江弋不得已放棄林棠,娶了我。
從領證那一刻開始,熱烈張揚的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柔隱忍的丈夫。
但他從不在我面前抱怨,對我說話總是輕聲細語。
以前我以為,是江弋經歷車禍後,變得成熟了。
直到今天,聽到他和林棠的對話。
我才恍然。
原來並不是。
他也有負能量,也有壞情緒,只是拚命壓抑了。
他展示給我的,是一張完美的假面。
可假的就是假的。
這種虛偽的婚姻。
我不想要了。
5
劇院走廊,氣氛壓抑得可怕。
江弋整個人僵在原地,面對我的複述,有些難以置信。
「那本日記,你看過了?」
我點頭的瞬間。
他好像終於有點慌了,出口的語調低啞又顫抖。
「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
我苦笑了一聲。
「江弋,你該不會想說,這不是你寫的吧。」
上學時,江弋仗著家底豐厚,對學習從來不上心,很多作業都是我代寫的。
沒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字跡。
他大概也想到了這層,徒勞地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
我靜靜地看著他。
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朝夕相處三年的男人好陌生。
他對我,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江弋。」
我哽咽著叫他的名字。
「其實你完全可以告訴我。
「告訴我,你根本就不愛我。告訴我,你跟我結婚只是因為愧ťŭ₍疚。告訴我,婚後的每一天,對你來說都是煎熬……」
說到最後,我幾乎泣不成聲。
「如果——
「如果我知道的話,難道會逼你留在我身邊嗎?」
聲聲詰問,都不抵心中痛楚的萬分Ṱű²之一。
「小霜,別說了。」
像是習慣使然,江弋抱住了我,用指腹拭去我臉上的淚痕,滿眼疼惜。
「你別哭,好不好?
「我看著心都碎了。」
騙子。
還在騙我。
我一把推開他,踉蹌著後退幾步。
可只要一看到他這張臉,我就會想起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
那些回憶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將我的心臟攪得鮮血淋漓。
我真的覺得自己好蠢。
好狼狽。
我不想待在這裡了。
我要離開。
可沒走幾步,林棠追了出來,她攔下我,開門見山地問:
「你真的要和阿弋離婚?」
我吸了吸鼻子,猛地聞到她身上殘留的冷松木香。
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指甲掐進手心,我沒有正面回答,只輕輕地說:
「江弋也用這個牌子的香水。」
林棠啊了一聲,笑著矢口否認:
「這不是我買的啦。
「是剛才阿弋上台獻花,抱我時沾上的。」
她停頓一秒,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捂住嘴巴,故作慌張地解釋:
「你不要誤會呀,小霜。
「我和阿弋真的沒什麼。
「你知道的,我是孤兒,沒有親人。
「昨天回國,阿弋好心來接我,為了感謝他,我才會送他演出票。
「而且他送花,我出於禮節肯定要抱一下。
「你不介意的,對不對?」
我面無表情地聽完。
其實已經心痛得快喘不過氣了。
見我毫無反應,林棠視線下移,堂而皇之地打量我那條殘缺的左腿。
接下來的話。
字字誅心。
「對了,小霜。
「你已經不能再跳舞了吧?
「下次你和阿弋一起來,我跳給你看,好不好?」
「……」
她邀請一個斷了腿的芭蕾舞演員充當自己的觀眾。
多麼殘忍。
看見我眼底浮現的莫大痛苦,林棠滿意一笑,終於離開。
我愣在那,大概愣了十幾秒。
然後瘋了一般衝出劇院,卻狼狽地摔倒在地。
掌心、膝蓋溢出了血。
一輛白色的凱迪拉克在我身邊停下,車門打開。
江弋步履匆忙地奔向我。
「小霜,怎麼摔倒了?
「我剛才只是去取車。
「是不是很疼,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拂開他的手,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江弋,別再惺惺作態了。」
他被我的尖銳刺傷,眼眶泛紅,雙手懸在半空中,微微顫抖。
「我們,到此為止吧。」
我轉過身,緊緊攥住裙邊,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翻Ṱű²滾著墜落。
江弋,我還你自由。
你終於可以解脫了。
6
我沒有跟江弋回家。
而是沿著跨江大橋漫無目的地閒逛。
今天的黃昏好美,晚霞幾乎漫過天野,可明明景致這麼棒,我卻無瑕欣賞。
我趴在脫了漆的護欄邊,目光空洞地盯著平靜的江面。
有人在拍落日,也有一家三口手牽著手,在散步。
而我呢?
我在幹什麼呢?
哦,我在想。
這個世界到底是誰在幸福啊?
反正不管是誰,總歸不是我。
我踮起腳尖,朝下望去,跨江大橋真的好高好高,風聲從我耳邊呼呼刮過。
我看著看著,忽然就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下一刻。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中年女人的嗓音穿透我的耳膜。
「閨女啊,媽媽好久沒見你了,明天買了菜過來看你好不好?」
「......」
人在低谷時,聽到家人的關懷。
為什麼會瞬間淚流滿面呢?
而且剛才腦子裡那個瘋狂的念頭,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我拚命忍著哭腔,輕聲說:
「媽,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哎,好呀好呀,媽媽明天過來給你做,閨女等我哈。」
掛斷電話後,我的視線在下一秒被陰影籠罩住。
年輕俊朗的男人,就這麼垂眼看我。
「你剛才想自殺?」
「......」
他剛一開口,我就愣在原地。
因為這個人的聲音,和江弋......好像。
於是,我傻傻地盯著他看,完全忽略了他的問話。
直到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我才猛地回神,仔細打量他。
雖然聲音很像,但長相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
江弋五官鋒利,給人一種攻擊性很強的感覺。
但眼前的男人,卻是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溫柔。
「自殺的方式有很多種。」
男人微俯了點身,平緩又溫和地注視我的眼睛。
「你可以選擇割腕、跳樓、上吊、服毒都可以,這些我都來得及去救你。
「因為我是醫生。
「但你不要選擇投河,我……不會游泳。」
我扯了扯嘴角。
其實很想給個面子笑一下的,他卻擺手拒絕了。
「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別勉強自己笑了。」
晚風夾雜著男人悠揚的尾音,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撥開我心間的陰霾。
他說,他叫林知野。
是華西醫院的醫生。
前兩年被偏激的病人砍傷右手,從此再也無法拿起手術刀。
我拿出手機搜了下他的名字。
發現這個人的履歷跟他的長相一Ṱų⁼樣,堪稱完美。
不僅如此,他還參與過不少志願者活動。
林知野倚在欄杆上,轉頭看我。
「能告訴我,為什麼想自殺嗎?」
他的聲音很輕。
卻溫柔到,我的眼淚能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閉上眼睛,像豁出去似的,一點一點提起裙擺,恰到好處地露出義肢。
這三年遭受的議論與白眼太多,我真的不知道眼前人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
空氣靜默許久。
我忐忑地睜眼,卻發現林知野不知何時蹲了下來。
他看了看我的義肢,又仰頭看著我。
漆黑的眼眸里盛滿細碎的光。
「賽博朋克風?
「倪霜,你真的很酷。」
「……」
也是那天,第一次有人告訴我。
十足的完善的確很美。
可缺憾,同樣也是一種美。
這句話。
我記了很久很久。
……
我和林知野告別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小雨。
他紳士地脫下外套,罩在了我頭頂。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
細密的雨絲沾濕他的碎發,男人劉海也散了下來,遮住繾綣的長睫毛。
見我沉默不語,他輕笑了聲。
「不想回家啊?」
我點了點頭。
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機劃拉幾下,點開某訂房軟體。
「那我帶你去看星星。」
我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他下單了賊貴的兩間套房,還是最頂層。
自帶空中花園。
據說有望遠鏡,可以窺見整片星空。
至於為什麼是兩間……
林知野舉著手機,朝我揚了揚眉。
「這麼晚了。
「你一個人住酒店,不安全。
「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叫我。」
但大概是我的運氣不好。
明明天氣預報說只下兩小時的雨,最後卻一夜沒停。
霧靄氤氳,星星被烏雲遮蓋,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來。
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晨曦已經落入房間。
床邊的手機里有許多未讀簡訊,都來自同一個人。
江弋。
——【小霜,你在哪?】
——【為什麼不回家?】
——【理我一下好不好,我真的很擔心你。】
我掃了一眼,沒有回覆。
很快,它們被最新的兩條簡訊頂了下去。
——【誰說沒有星星。】
——【你不就是最亮的那顆嗎。】
署名,林知野。
我的指尖顫了一下。
大約十個小時前,我跟他抱怨在花園等了那麼久,連星星的影子都沒見到。
今早,他就給我發了一張照片。
裡面的我,盪在空中花園的鞦韆上,舉著望遠鏡,望向漆黑的夜空。
風揚起我的裙擺。
露出暖色的肌膚,與泛著冷光的機械義肢。
竟意外的和諧。
從前,我並不願意直面自己的殘缺。
現在,我長按這張照片,點了保存。
手機嗡地繼續震動。
林知野又發來一條語音。
他低聲,且堅定地喚我的名字。
【倪霜,做自己的星。】
7
中午,我回了一趟江弋的家。
這個時間段,他應該還在公司吃飯。
正好方便我收拾行李,搬家。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
門一打開,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江弋就猛地朝我望過來。
四目相對間,我看見他的眼底迸發出驚喜。
江弋將我整個人緊緊抱在懷裡。
「你昨晚去哪兒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
像一整夜沒睡覺,下巴處的胡茬也冒了出來。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聽起來好像真的很擔心我。
可我不敢再相信了。
我掙了幾下,終於掙脫他的懷抱。
這是我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審視江弋。
面對徹夜未歸的妻子,他面露擔憂,可壓在眼底的暴戾,到底還是被我窺見一角。
於是我想了想,直白地說:
「江弋,我昨晚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他神色一僵。
溫柔體貼的假面,好像快要破碎了。
「別開玩笑了。
「除了我,你身邊哪有其他異性。」
說話間,我清楚地看到,江弋眼底閃過一抹輕蔑。
稍縱即逝。
速度快到我一度以為是錯覺。
其實,江弋以前應該也掩飾得不太好。
面對我時產生的嫌惡情緒,會在某一個瞬間流露。
只是我的愛,為他蒙上了一層濾鏡。
我以為他愛我,以為他是完美伴侶,自然而然地忽視了這些細節。
我垂下眼,徑直走進臥室,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見我開始動真格的。
江弋忽然抬腳,踹翻了我的行李箱。
他好像終於暴露出一點本性。
雙眉緊鎖,半晌,嗓音也透著股不耐煩。
「別鬧了。
「不就是一本日記?
「我燒掉行了吧。
「燒完,你就當從沒看到過,好不好?」
不好。
可是不等我回答,江弋就衝進書房,翻出了那本日記。
他當著我的面,毫不猶豫地摁下打火機,點燃。
火舌迅速躥過紙張。
白紙黑字,如同炸開的煙花般,化為一捧灰燼。
「沒必要的,江弋。」
他牢牢攥住我的手,生怕一鬆開,我就會逃離這裡。
低沉的嗓音也帶著幾分啞。
「昨晚我找不到你,快瘋了。
「我怕你出事,怕你生我的氣,更怕你不要我……
「林棠出國,我都沒像昨晚那樣失態。
「你只離開了一天,我的心快痛死了。」
他說了好多,越說眼眶越紅。
「小霜,老婆......
「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我愣了好久。
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人們總是這樣嗎。
靠分開的痛覺來分辨愛意?
我看著他。
驀地,笑出了眼淚。
「可是啊,可是,江弋,那本日記我倒背如流。」
燒掉了又怎樣呢。
裡面的內容像一把刀,那樣深刻地劃在我心上。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江弋幾乎半跪在我面前,唇瓣顫動了兩下,難掩他的無措。
「日記只是我的情緒發泄口。
「去找林棠,是我以為我還放不下她。
「可你今天提出離婚的時候,我真的慌了。
「小霜,我從沒那樣害怕過。
「我後悔了,我不想離婚。
「能不能原諒我這一回?」
我垂眼看他。
看他因緊張,額頭沁出大顆汗珠。
沉默片刻,我輕聲說:「不能。」
我不能原諒你,江弋。
不管你說得多麼真情實意。
我們之間,只能到這裡了。
我放棄收拾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口時,江弋擋住了我的路。
「小霜。」
他的眼眶逐漸濕潤,雙肩有些顫抖。
「看在我盡心盡力照顧你三年的份上。
「求你,留下來——」
我推開他,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江弋握拳狠砸牆壁的聲音。
「倪霜。
「一定要對我這麼狠心嗎?」
電梯門緩緩合上,鏡子倒映出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我再也忍不住。
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是我心狠嗎?
江弋。
是你心不誠。
8
我孤身站在小區門口打車。
剛撥通我媽的電話,想告訴她,別過來看我了。
可熟悉的鈴聲卻在不遠處響起。
一個略顯笨拙的身影,從計程車后座挪下來,手裡提滿了我愛吃的菜。
好不容易騰出手接電話,她還在樂呵呵地笑。Ṭű̂ₒ
「閨女,媽媽已經進電梯了。
「你不是想吃糖醋排骨嗎,我買了新鮮的豬排。」
我的思緒有些怔然。
剛結婚時,我還不習慣用義肢,走路經常會摔倒。
我媽每次來看我,都說已經進電梯了,不讓我下去接她。
原來,是為了騙我安心。
想到這,我鼻尖一酸。
「狼外婆,你回頭看看。」
我媽聞聲轉頭,看到我通紅的眼眶,有些微的驚訝。
「閨女,你這是......吵架了?」
我本來不想再哭了。
可我爸過世之後,我媽就是我唯一的後盾了。
於是我撲進她懷裡,哭著講這幾天發生的事。
我媽安靜地聽完,只說了一句:
「乖,不哭,媽帶你回家。」
她給我做了一桌菜,盯著我吃完,又催我回房間好好休息。
這一覺,我睡得很安穩。
直到鄰居阿姨猛拍家門,把我吵醒。
「小霜,你媽說去給你討公道,怎麼現在還沒回來,打麻將三缺一呀。」
她這樣問我。
我心下一驚。
我媽去為我討公道了?
搭上計程車時,我無比慶幸,以前因為擔心我媽,在她的手機里安裝過定位系統。
隔著玻璃窗,我看見我媽潑了林棠一身咖啡。
她站直身子,不屑地罵道:
「如果我沒記錯,那些舞蹈比賽,只要我女兒在,你就永遠拿不到第一名。
「可你現在竟敢羞辱她,讓她去看你跳舞。
「你哪來的臉啊?」
林棠愣住了,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被人指著鼻子罵,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她用紙巾擦了擦臉,朝我媽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阿姨,今時不同往日。
「你女兒呀,已經是個殘廢啦。」
我在窗外聽著。
換作以前,聽到這句話,我一定會控制不住地發瘋。
可自從林知野誇我「很酷」之後,我好像已經逐漸接納「殘廢」這個詞。
畢竟,這就是事實。
但我媽脾氣火暴,而且一向經不得被激。
她聽到這話,猛地站起身,抬手想扇林棠耳光。
手腕卻被攥住。
「夠了。」
江弋把林棠護在身後,「不關她的事。」
他大概是收到林棠的求救簡訊,一路跑過來的吧。
不然額頭怎麼都是汗呢。
我媽被氣笑了。
她揚起另一隻手,快、准、狠地甩了江弋一巴掌。
「來得正好,我連你一起打。」
那一巴掌蓄足了力氣。
江弋的半邊臉立馬紅腫一片。
林棠尖叫一聲,想上前跟我媽理論,卻被江弋攔下。
我媽找準時機,又抽了江弋一巴掌。
「我女兒為了救你,犧牲了一條腿。
「你當初娶她的時候,是怎麼向我保證的?
「結婚三年,你不愛她大可以坦白!
「可你偏偏選了一種最傷人的方式。」
江弋垂著眼,下顎線緊繃,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媽——」
「別叫我媽!你配嗎?!
「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不是用來給你糟踐的!
「離婚!你給我凈身出戶。」
我媽撂下這句話,怒氣沖沖地甩手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