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銀完整後續

2025-04-2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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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縮門外就小小一團的女娃子,誰能想到呢,你要帶著俺們一幫人攻城搶地盤。

「還好全須全尾回來了,你要是出什麼事,我以後死了都不敢去見你娘。

「孩子長得就是快啊,一眨眼不見,長高了,抽條了,變成大姑娘了啊……」

李二牛欣慰不已。

我還記得初見時的李二牛,落魄邋遢,孤僻冷漠,充滿敵意,一個不被人們待見的跛腳怪人。

現在完全變了個樣子,頭髮衣著打理得乾淨板正,能和一群大漢吃酒談天,越來越像阿娘描述中他舊時的模樣了。

當然也越來越愛念叨,像個沒有老婆獨自帶娃操心不已的老父親。

我拎起臨城帶來的杏子酒給他,「二牛叔,喝完這罈子酒,我們要開始忙了。」

修繕城樓,撫恤傷兵,補充人馬,接收官署,盤整土地,確立官制,地制等等。散碎的岐水下游一帶,從此以後要有統一的名號了:

雍國。

我沒有自封為王,而是選擇了先讓李二牛擔下這個名頭,他當雍王,而我,李二牛名義上的養女,是真正執掌大權的監國公主。

女子稱王稱帝,勢必會引起眾多人反對,說不定還會給周圍其他國家一個打壓稚雍的理由。

如今對內政權還未穩固,對外國力尚且弱小,我不能冒進。

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教化民眾,穩固權力,等有足夠的實力,才能戴上屬於我的冠冕。

當然,這也是另外一種豪賭。

如果李二牛後面貪圖權勢,不肯退位,也會給我製造許多麻煩。

我能這麼做自然有應對的辦法。

況且,很久以前,當我特意拿著一整塊碩大的金子遞給那時一窮二白的李二牛時,他面對突如其來的財富,和弱小年幼的我,不曾貪婪,不曾搶奪過來或是昧下。

這其實是某種試探和考驗。

否則我豈會冒失到在弱小時露財。

那時便確信了本分善良的李二牛,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建制之事緊鑼密鼓籌備著,攤子大了越來越缺人手,我這一路上收了不少可造之才,其中周翎果然表現得最為驍勇。

李二牛缺人來管我要時,我便把他喊了過去,周翎年輕俊秀,武藝高強,又勤快,又識字,李二牛滿意極了,讚不絕口,當徒弟帶著。

不過人手還是不夠,李二牛有些愁,「打何順的時候,咱們這邊的小將領都快死光了。」畢竟對方實力也不差。

我說,「還有一個,在路上。」

過幾天來了一輛馬車緩緩在城主府門口停下,下來一個秀美的女子。李二牛滿臉稀奇問我,「就是這個嗎?」

我一怔,「那倒不是。」

來人是霜雲姐姐,沈念璋說要把她送給我的。

當時他一個人冒雨策馬趕來,自然沒讓霜雲一個姑娘家跟著淋雨,而是讓人安穩乘車跟來。

霜雲是沈家家生子,伺候著最得寵的小少爺長大,訓練有素,處事細緻妥帖。沈念璋看我總覺得可憐,忙起來顧不得吃顧不得睡,需要有人好好照顧。

我有些無奈,接過呈上來的身契,在眾人意想不到的目光下,輕巧地撕碎,隨手扔掉。

我對她說,「現在,你擁有選擇的自由。」

27

「你可以選擇回臨城去,也可以直接離開,天地之大,無所謂你去哪裡,我會給你一筆銀錢傍身,你也可以跟著我。」

霜雲蒙了許久,朝我深深一福身,「奴願為姑娘效忠。」

她還是選擇了原本既定的道路,我並未勉強,讓她在臨時府邸安頓下來。

又過幾天,隨著一聲嘹亮的鷹唳,在雍國立國封王的大典前,遠去召國的那隊人堪堪趕回來。

都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受傷最重的是那個說要去找我爹報仇的姑娘,被半拖半抬運回來,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不過人還是醒著的。

我在一旁坐下,問她,「仇,報成了嗎?」

不出意料失敗了。

我的人護送她到召國,剛好趕上我爹迎娶新妻,這姑娘非常地不怕死,混進去提著榔頭就狠狠往我爹頭上敲,我爹當場昏倒。

不過他身邊守備還是太森嚴,一下沒把我爹弄死,失了先機,後面再想殺他就不容易了,守衛一擁而上鉗制住這不速之客,她大喊著我爹做的惡事——謊報身世,殺人滅口……種種行徑,聽得在場的賓主一陣譁然。

姑娘要被打死的時候,負責護送她的那幾個武士費盡力氣把人救了出來,帶著她連夜趕路逃回來。

她很是挫敗,發著待過了一陣子才慢半拍回話,「……沒報成。

「再給老娘一次機會,定與這老賊同歸於盡,在那之前先把他的親人都殺光,叫他也嘗嘗這滋味。」她咬牙切齒。

我平靜無比,「我是他在世唯一有血緣關係的人。」

她一愣,瞪大了雙目盯著我。

我把她撿起來時,沒問她太多,她也沒過問我是什麼人,我說送她去報仇,然後她就去了。

任誰也想不到我和張文景竟是親族。

一時之間,她也分不清是尷尬多一點,還是恨屋及烏多一點,還是繼續感激我,本來嘴巴就不利索,「你」了半天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外面好生熱鬧,大典即將開始。

我站起來推開窗,天光大亮,陽光灑進來驅散了屋裡的陳腐氣,蒼穹之上有一隻鷹隼在盤旋。

我繼續道,「但我與他不是親人。

「也是仇敵。」

不過我沒有選擇和她那樣直截了當去刺殺我爹。

不僅僅是因為當時的我並沒有那麼高的武力,更是因為,我不僅要他死,我還要他慢慢受盡苦楚磨難再死。

天上的鷹隼見到我,慢慢滑下來,巨大的翅膀扇動著陣風落在窗台上,朝我輕柔地低鳴。

兩年前我在山崖腳下撿到一隻掉落巢穴的半死雛鷹,費了許多心思將它養大,如今這小鷹已經能飛得很高了。

我從它身上取下探子傳來的信。

我從沒指望過靠這姑娘就能把我爹殺死,只是順帶送她一程去發泄一下怒氣,圓她一個願想而已。

我真正的目的在於給我爹製造點麻煩。

召國路遠,等派去的一行人回來時,已經過去數月,留在召國的探子把後續的情況著蒼鷹送回來,剛好和他們差不多到達衛城。

上面寫著,大婚之日,我爹強娶民女,拋妻棄子,謊報身世,殺人滅口等諸多惡事被不知道誰給放消息傳開後,原本看好他的侯爺自覺被欺騙惱怒不已,婚事告吹,我爹還被貶謫出了召國王都。

失路多年,眼看著有了點起色,在最志得意滿的時候,突然又恢復了鬱郁不得志的舊態。

這才是我想要的成果。

我燒了那信紙,喂了小鷹幾口肉,探望完傷患,已經有人來催我去大典。

我到時人已經全部到齊,潦草地劃分了一下文臣武將,不過不久他們就站成一堆抻著脖子等我發話。

這場儀式辦得既隆重又簡陋,百業待興,百律待立。

我提筆寫下了國號。

【雍】。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我娘。

想起我娘被侮辱嫁給我爹,被賣掉,被再次凌辱,一個一個失去孩子,最後萬念俱灰縱身跳進洪流前的時候,最後一句話:

「阿銀,娘對不起你。」

她說對不起我。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我。

可是。

我很想告訴她——

她並沒有對不起我。

是這世道對不起我們。

是這賣妻鬻子的世道對不起千千萬萬個像我們一樣的人。

所以我不急著弄死我爹,那並非治本之策。

我不僅要我爹死,我還要千千萬萬個像我娘那樣的人活。

我爹不是一個人,某一個人,而是一類人,某一類人。

他不僅是他,他是千千萬萬個賣妻鬻子的父親,是千千萬萬個不把人當人的虎和傖。

我娘不僅是我娘,她是無數不得自由的她們。

我不僅要殺我爹一人,還要殺盡無數的虎和悵。

我不僅要拯救我自己,也要拯救困厄掙扎的百姓萬民。

我始終會記得,那天我被貨郎押去青樓賣掉的路上,烏雲那麼低,滔滔洪水震耳欲聾。

那是我此生走過最安靜的一段路。

路旁莊稼被淹沒失聲痛哭的農夫,交不上苛捐雜稅被毆打的鰥寡老人,被換給外村人不知道即將被烹食稚童期待去遊玩的笑鬧,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全家被淹死獨自一人跳河的老奶奶自言自語的遺言,與野狗爭食不成人樣的乞兒被咬掉手指的慘叫……所謂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世間多嘈雜,疾苦躁人心。

我低著頭,任所有雜音被隔絕在外,在滿心的死寂中,飛速轉著腦子,理清所有亂麻一般的思緒。

眼神越漸清明堅定,滿目的疾苦便越漸喧囂鼓譟。

如洪流,如波瀾,如驚濤駭浪。

竟至譁然。

那時的我想——

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變這世道。

仇恨不能占據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且救人,救千千萬萬人。

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擁有世間至高的權力,去掌握改變命運的力量。

我把玩著新刻出來的印璽,抬手在明黃的詔書上拓下了一個血紅大印。

冊我自己為監國公主,封號長昭。

28

雍國建立之初,隔壁的梁國就派了使臣來道賀。

來人面上一團和氣,笑眯眯說了大段恭賀的話,接著獻上賀禮。

邊角料一般的玉石,奇形怪狀的珍珠,破碎的陳茶,還有一對「珍禽異獸」——鳩鳥。

鳩占鵲巢的鳩。

梁使依舊是笑容可掬的神情,意有所指,「雍在古語意為禽鳥在水臨淵,這對鳥兒可是我們陛下特意吩咐為您找來的,極是應景。」

赤裸裸地嘲諷。

暗諷我們搶占了何順的地盤。

那一堆破爛一樣的賀禮,端著某種打發叫花子一般的高傲姿態。

梁使前來並非真正為了道賀,而是來示威的。

何順有姐妹在梁國宮中為妃,與梁王也算有些姻親關係,多年來何順割據一方占領衛城控制著下澤,重稅苛捐搜刮民脂民膏,有一半是上供給了梁國,換得梁國給他當靠山,後面眼看不敵我軍,便選擇了敗走梁國。

梁王自然要派人來找回些場子。

用「賀禮」狠狠將新雍羞辱了一頓還不夠,梁使還對我最近頒行的新政指手畫腳,趾高氣揚大加鄙夷了一番,最後要求雍國往後每年向梁獻貢,這應該才是他們最根本的目的。

真是獅子大開口,比之前衛城給他們上交的東西還多,張口便要求獻貢糧食三千石,牛五十,羊一百,魚五百斤,布千匹……我手一頓。

手中剛斟的滾燙熱茶便摔在了對面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碎了滿地瓷片。

為首那個笑面虎登時捂著臉吱哇亂叫,終於不再端著那虛偽傲慢的笑。

隨著我的動作,在場的大臣們明了了我的態度,剛接過那堆破爛的禮部尚書飛速擼起袖子,帶頭拿起那玉石珍珠茶包就往梁使身上砸,「還想要糧食魚牛羊,食屎吧你!」

於是雙方直接當庭打了起來。

我氣定神閒喝完新端來的茶,眼看著自己這邊一個瘦弱文臣快打不過對面了,這才起身,抽了長劍直指為首梁使的眉心。

場面終於安靜下來。

梁使氣得發抖但也不敢亂動彈,搬出通用的話來壓我,「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我笑,「岐水湍急,梁國的使團不慎溺亡其中,是意外天收,怎麼能怪我朝呢?」

言下之意,惹到了我,真殺光他們。

這下對方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地離開,打算先保命回去再和梁王告狀。我友好地送他們出了府邸,順手把那兩隻鳩鳥放開,眨眼間迎面飛來一隻巨大的蒼鷹掠過眾人,當著他們的面穩穩抓住了獵物,落在屋檐上吃得好香。

我也意有所指,「自古封王拜相,能者居之,有人自比為雀,就該知道,無論鳩雀,都不過是猛禽的獵物罷了。」

梁使黑著臉,又聽我說道,「你以為就何順有靠山,我沒有呢?」

他變了臉色,試探我。我直言不諱,「家父張文景,在召國可是身居高位,你們要東西,直接找他要去。要找我的麻煩,也先掂量掂量自己在召國跟前算不算個角色。」

小國和大國的差距實在太大,梁王在召國的大官面前,都不敢造次。

這是他們從沒打探到的情報,梁使驚疑不定,匆匆離了衛城趕回梁國。

成功把人騙走,我斂了神色。

立時下令,「從現在開始,築牆。」

29

我雖態度強硬,可心裡也清楚新生的雍國還太過弱小,梁國想要打壓我們易如反掌。

梁國經營多年,本身實力就要更強一些,而另一邊隔壁的施國,也與梁國關係密切,兩國聯姻許久,要是他們聯合起來對付我朝,現在的雍國很難有還手之力。

況且梁國地處岐水上游,國域內建了座水壩,對付下游的雍,他們甚至不需要動用武力,只需要在旱期攔截水源,在汛期開閘放水,就能讓雍國在旱災和澇災中分崩離析。

但我依然不能對他們的貪得無厭妥協,榨乾雍國的物資去朝貢梁國,只會使梁國越來越強,而雍國越來越弱,且百姓無力維持生計,本就多災禍的雍國會越來越動亂。

所以,一個字都不能答應。

但拒絕他們的同時,也使雍國即將面臨著梁國的打壓。

我不曾表露過慌張,三言兩語將他們騙去了召國。

我看起來底氣那麼足,梁王不敢輕易得罪大國,聽到使臣的回稟,必然要派人去召國查證一番。從使臣回到梁國,再到梁國派人遠去召國,再回程,多少需要花費個小半年的時間,要是路上再遇到點什麼天災人禍耽誤了行程,或許還要走上更久。

這是我為新雍爭取來的喘息之機。

趁這有限的時間,我命人在邊境晝夜不停在對梁設施邊境修築防禦工事,吸納壯丁,操練兵馬,親自帶著一眾官員沿著河堤一寸一寸丈量過去,選址挖湖,興修水利。

從開春到又一年夏末秋意起,稻穀剛好收完了兩茬,今年不澇不旱,是難得的豐年,收成極好,境內奇貨可居的糧商之前都快殺乾淨了,人人自危,沒人再敢囤糧操控糧價。

百姓難得吃了半年飽飯,饑荒的災民少了許多,人口流失漸緩,軍中的糧草也有了保障。

就是梁國那邊,小動作越發多起來。

之前梁國沒有兼并下游這片地區,就是因為這邊多災動盪,不便管轄,食之無味,只在衛城扶持了何順當城主,搜刮下游的資源,但不承擔下游的治理。

一開始他們還等著看雍國的笑話,斷定了我們必定灰頭土臉地滾回橫崖山上去。

可越等,雍國反而紮下了根。

想刁難雍國,又怕我是真的有靠山,焦急地等來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好不容易回來的使臣,梁王才發覺,我是誆他的。

召國的確有一文臣名叫張文景,當初剛恢復科考,就一連拿下三榜魁首,加官晉爵,好不風光。

不過張文景早就被貶謫出都城,欺騙侯爺得罪了世家,又有大將軍趙成不喜心術不正之徒,召國幼帝聽話地把他趕出了王都。

所以,哪來什麼召國大靠山,如今不過是個落魄謫臣罷了,召國才不會管偏遠小國的瑣事呢。

張文景與我是父女,倒確是真的。

真話里摻點假話,才是最難辨認。

就這幾句話,誆騙了梁王快一年的時間,回來的大臣跟流民差不多形容,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自己一路上坐車被綁架,坐船被不知名人士一腳踹河裡,騎馬被突然發瘋的馬帶溝里等種種慘事。

梁王一把推開身上嫵媚的妃子,大發雷霆,「我說怎麼去一趟要那麼久呢,合著他們在拖延時間啊!」

雍國立國第一年初冬,梁國主動挑起了戰火。

30

深林里的野獸剛出生時稚弱,成年後兇猛,只有趁幼年將其殺死,才最是輕易。

梁國失去了剛立國時下戰書的先機,給了雍國喘息成長的機會,想再扼殺雍國,那就不容易了。

他們本以為很輕鬆就能打贏這場仗。

結果戰事遲遲結束不了,一轉眼,竟打了一年多。

拖得梁國自己也越陷越深,糧草兵器都逐漸匱乏,兵力也越漸不足。

當然雍國只會更慘,兩年多了,雍國依然沒建造一間皇宮樓閣,我和李二牛住在衛城的城主官邸,原本何順擴得奢華闊大的城主府,連牆都被拆了取磚運去築城樓,內里的值錢物件全部搬空,只留下幾間住所和大廳議事,好不悽慘。

但後方再是節衣縮食,前線不曾退讓過一步,甚至還往梁國推進了一些。

我手底下有許多猛將良謀,百姓兵卒對我愛戴遵從,加上被對方稱之用兵如神的詭譎打法,勝勢越發明顯。

梁國想以地勢水利削弱雍國,但我從未停止過加急興修水利,蓄水湖挖得有備無患,枯水時湖水灌溉農田,漲水時吸納洪水,梁國沒討到太多好處。

逼急了,梁王放下臉面去向隔壁的施國求援。

他們這些大大小小的舊諸侯國,有著錯綜複雜的姻親和利益關係,是我們這群「草民悍匪蠻夷」沒有的巨大優勢。

兩國圍攻,已經打得筋疲力盡的雍國必敗。

前線硝煙兩頭是各自的兵馬,何順在對面親自領兵,放聲大笑。

「投降吧,牛籃子。把你那個貌美如花的小公主交出來給兄弟們爽爽,老子給你留個全屍!」

李二牛在陣前氣得臉都紅了,怒目圓睜,提著斬馬刀劃拉著地面。

小時候常吃不飽飯,我身骨纖細,即使每日勤學苦練招式武功,也僅夠自保,自然不能上陣領兵打仗,我站在城樓之上垂眼看著前頭,並沒有被激怒到分毫。

輕飄飄一句,「放箭。」

壓根沒管支援過來的施國軍隊。

隨著我的指令,早就等得焦躁激動的李二牛帶著兵馬勇猛往前沖,城樓上的箭矢比兵馬更先達到,只盯著為首的何順一個人瞄準,箭矢密密麻麻朝著他擠過去。

何順狼狽地落荒而逃,竄到了隊伍身後,想不通我們為什麼敗局已定還不投降。

他根本不明白「小公主」在雍國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自己把雍軍的怒氣士氣都激得高漲。

梁將龜縮其後,梁軍節節敗退,何順撐著等待施國的支援,可撐了一段時間,施國的援軍始終不見蹤影,甚至等來了一個噩耗。

他們的糧草補給被燒。

一年前我在那姑娘的病榻前,告訴她,她的復仇敗了,但我的並未言敗,我可以繼續帶她報仇雪恨。

我目視她的眼睛,「要不要,加入我?」

「要!」

擲地有聲。

我這才詢問她的名姓,姑娘叫張嬌嬌,生得牛高馬大,孔武有力,皮膚黝黑,面容闊氣,還天生神力,是個好苗子。不過她和周翎不同,周翎家中開武館,本身就有武藝傍身,張嬌嬌空有蠻力不會招式,我把她丟到了軍營之中,等她自己建功立業爬上來。

她沒讓我失望,短短兩年直接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學了一身武藝,已經是個凶神惡煞小有名頭的裨將。

我派張嬌嬌帶一隊人馬繞路抄到敵人後方切斷了梁軍的補給。

何順慌了,一旦露出怯意便自亂了陣腳,追著他射過來的弓箭躲漏了一支,射中胸膛,他掉下馬去。

兩軍交戰,何順被射成了個篩子。

這就是大放厥詞的下場。

31

梁軍兵敗如山倒,一直到我們長驅直入打進梁都,他們都沒等來隔壁施國的支援,梁王臨死前很是不甘,「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打量著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心地給他解釋了幾句,「因為,施國已經自顧不暇,蔡國也攻進了他們的王都。」

遠交近攻,分而破之。

蔡國與雍國之間隔著梁施兩國,也與這倆接壤,長久以來受到這兩國的威脅,早就想把他們滅掉,但苦於這兩國關係密切,打得過一個國家,打不過兩個。

我派了使臣與蔡國秘密商議,我攻打梁國,等施國援軍離開都城,施都兵力空虛,蔡國自然不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直接突襲攻打施國。

一人打一個。

梁王怕死,向我求饒,說自己願意歸降,保證不會再覬覦雍國。

我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娓娓道來,「你覬覦我朝的領土,難道,我就不覬覦你們的地盤嗎?」

我可不是什麼守成之人。

從一開始,這場戰事,我就不是為了自保。

我要將梁國的地盤也吞掉。

自古沒有哪個強國,是只擁有半條母親河的。

一個國家王朝的發展壯大,自然不能只靠著翻雲覆雨的謀術,最根本,最底層的東西,是資源。

山川河流可耕田弄漁,高崖峻岭算攻守天險,水源,土地,林木,人口,礦產,位置……都是至關重要的資源。

留一個諸侯國在上游修壩搗亂可不行,我要雍國獨占岐水。

我親手殺了梁王,卻沒急著慶祝勝利,讓底下的兵馬立刻調轉方向,警惕蔡國吞下施國不滿足,想趁著我軍疲憊進一步攻打過來。

過了一段時日,蔡國來使邀請我和李二牛,說要表示酬謝。

我獨自乘馬車到了邊境,那頭的將軍卻哈哈大笑,拿出一個小匣子,接著命大軍將我們包圍。

蔡國的大元帥得意不已,「公主殿下,看這東西可眼熟?」

「沒想到吧,本將拿到了你軍的兵符。不會有人來救你的,調不動兵,不如乖乖就範。」

衛城那座城主府已經拆得破爛簡陋,這個小匣子放在最機密的地方,用的卻是最珍貴的沉香烏木,他們派細作混進來,理所當然認為這裡面是兵符,偷走了它。

沒了兵符,就調不動兵,把我引過來,擒賊先擒王,再一舉往前進攻。

打得一手好算盤。

我垂眸沉思片刻,抽刀直接把身旁一個侍從斬首,血漸當場,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是那個細作。

死了一個細作,蔡國大元帥並不可惜,畢竟換得的東西可比細作值錢得多,他當著我面砍開那個匣子,接著笑容逐漸僵在臉上。

我面色似有些冷,下令早早埋伏在周圍的軍隊,「殺。」

斜拉里衝出來眾多雍軍,反將對方包圍起來,殺到最後,蔡國大元帥重傷倒在地上,將死的時候,他這才聽見我說:

「雍國,還沒有兵符。」

雍國軍隊認人,只認我。

一旁被砍爛的沉香木匣子,掉落出來一地的零碎——陳舊的襁褓,簡單的木簪子,帶著烏黑血漬的碎布……

蔡國大元帥滿臉晦氣朝匣子的方向唾了一口,死到臨頭了還要嘲諷一下,「這麼貴的箱子裝一堆沒用的東西,你們金尊玉貴公主殿下是撿破爛出身的吧?」

張嬌嬌氣得一腳踩住他的臉把他的舌頭割下來,往他嘴裡吐了口唾沫,「食屎吧你!手下敗將還敢逼逼賴賴!」

被我那一窩文臣武將帶歪了,她之前不這樣說髒話的。

戰事結束,全殲蔡軍。

我踏著狼藉的地面,一件一件將那些破爛撿起來,張嬌嬌幫我撿,好奇地問道,「這些都是什麼啊?」

「我死去幼妹用過的襁褓,死去阿姐的木簪,死去娘親留在橋面上唯一一片碎布……」

還有一路走來死去的相熟部將的遺物。

每失去一個在乎的人,我就會留一個物件存起來,放在最珍貴機密的小盒子裡,不知不覺間,放了好多好多了。

張嬌嬌越撿越慢,慢到停住,半晌,她盯著我,突然說:

「殿下,我時常想,我總斥罵別人愚忠,但是,我能為你去死。」

我把東西都收起來抱著,輕輕說,「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

不過亂世本就危險重重,人命如此脆弱,哪天我中道意外死去,也不足為奇。

我很平靜,交代張嬌嬌,「要是我哪天死掉,有條件的話,你把我燒了,留一截骨頭,也放進這盒子裡,然後隨意埋在哪兒吧。」

張嬌嬌,「呸呸呸。

「殿下您必定長命百歲!」

32

自己建皇宮,哪有搶來得快。

攻占梁國,逼退蔡國,舉朝上下就搬到了原本的梁宮,大臣們議事總算不用擔心邁不開腿站著了。

此城地處國域腹地,富庶穩定,又有岐水繞城作天險依仗,我把它設為了雍國王都。

吞併梁國損耗了太多國力,又擴展了新的版圖,當務之急是休整恢復,發展生產,鞏固成果,所以我並沒有去追究蔡國反咬一口的事。

蔡國大元帥被誅殺,又損失了許多兵力,恨得牙痒痒,但沒了主將又青黃不接,也選擇了隱忍退守,先消化完剛吞下的施國再謀劃報仇。

不過兩國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又是一年春盡繁花落,夏蔭濃碧,暴雨連綿時,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件。

打開,是有些眼熟的字跡。

【問雍昭帝女安】。

是我在沈家時曾傳道授業於我其中一個先生的字跡。

先生憂心忡忡,是來請求我去勸一勸沈家小少爺的。

他說,沈念璋自我離開臨城後,就日漸頹靡。原本只是有些頑劣貪玩,為人並無大過,可後來,迷上了酗酒,終日醉生夢死,接著開始沾染賭博,沈家子娶妻之前一般是不納姬妾通房的,可沈念璋短短時間,就抬了許多美人進門,還學會了狎妓,成日與青樓女子廝混,或流連於賭坊,不聽父母親族勸阻,連之前敬畏的長兄發話都不再聽。

沈家請的那批先生都被他趕了出去,這位老先生念著師徒一場,還時時關注他,看到他這般墮落,實在痛心疾首,他知道我與沈念璋有些故舊,沈家眾人勸阻他一一都鎩羽而歸,想請我回去一趟,試試看能不能把他拉回來。

舊人舊事,讓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從我離開臨城起,已有三四年之久。

如今雍國已經井然有序,蒸蒸日上,我也沒有初時那麼繁忙,正好有時間,沈念璋到底與我有恩,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我帶著霜雲回了一趟臨城。

一路上霜雲仍不敢相信,喃喃著,「怎麼會這樣呢,小公子他明明不是這樣的孩子……」

沈念璋長我一歲,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在霜雲眼裡卻始終還是個孩子,我在她眼裡也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到了臨城,直奔賭坊,打聽到沈家的少爺在樓上,拾級而上時,已經能聽見裡面的起鬨喧鬧。

「大!大!押大!

「什麼?

「不行,再來一局,趕快再來一局!」

推開門,幾個妖嬈暴露的妓子依偎在中間那個胖碩激動的人身後,都背對著我,一群人沉迷聲色,甚至都沒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興奮的面容顯得有些扭曲。

我腳步微頓,喊他,「沈念璋。」

那人轉過身來,看到我些許訝異,不過快開注了他的心思都在桌上,不耐煩地應了聲,「是你啊。

「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不會回臨城了嗎?等會兒……」

他扭頭盯著篩子,面容還是那張面容,但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樣,變得油膩醜陋。

又輸了。

他敗興離場,喊我過去,一邊煩躁不已,「你不會也是來念叨本少爺的吧?」

我目視著對面,忽然明了,往後退了一步。

「蔡國的人,還是那麼愛用陰招啊。」

這不是真正的沈念璋。

33

這群人的站位,是一個小小的合圍圈。

但凡我走過去,就會被圍攻。

見陰謀敗露,這群人頓時安靜下來,互相使了個眼色,接著亮出武器衝上來。

門外邊,一群喬裝打扮混在客人妓子中間的死士也突然起身,拔刀疾步而上。

一場有預謀的刺殺。

先是模仿老先生的字跡把我引出王都,去一趟臨城辦私事,我自然不會弄多大的陣仗,只帶幾個親信,給人可乘之機。

若是平常,我來一趟臨城,自然要去城主府,再拜會沈家二老,然後才去找人的。信里特意說了「沈念璋」常常去哪個賭坊,暗示我直接去賭坊找他。

我看出些許端倪,不過還是入了局。

去試試到底是真是假。

那個人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終於能確定,這是個假貨,聽聞有奇人異士能改換容貌,偽裝他人,他們用的應該就是這種手段。

刺客不再偽裝殺進來,跟著我進來的侍衛們也紛紛亮出刀兵,就算是死士也打不過訓練有素的近衛軍,本來這是場毫無懸念的戰鬥。

但侍衛們卻越漸抵擋不住圍攻,霜雲直接半暈踉蹌了一下,我也有些頭暈。

這時突然反應過來,我們應當是都中毒了。

這賭坊里的薰香,不太濃烈,誰也察覺不到它帶著毒,而對方顯然提前吃了解藥,毫無影響。

又是一出陰招。

我難得有些心煩了。

來時我已經提前給城主去信,若是一刻鐘我還沒有出來,他便帶著人包圍整個賭坊。

但現在離一刻鐘還很遠,隨行的侍衛快死乾淨了,我們被逼到牆角,也不知道城主能不能發覺到裡面的異常提前過來支援。

危急之時,外頭的大門突然被幾個彪形大漢合力撞破,有人一腳踹開門進來,往死士那頭一揮手,幾個的粗壯武士們衝過去牽制著,他疾步過來拽住我,提劍護送我和霜雲闖出去。

追過來的幾個死士被他解決掉,到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來。

我掙開他的手,退遠了細細打量這個人。

烏髮紫衫,眉眼深邃,雍容端雅,是貴公子的模樣,但衣上手上臉上卻都濺了殷紅的血珠,方才殺起人來也是手穩步堅,眼睛都不眨一下,足夠心狠手辣。

見我盯著他手上的血跡,他變得無措慌張起來,修長的手下意識往袖子裡蜷縮,他抬眼注視我,眨了眨眼睛,忐忑不安地說:

「阿銀,是我啊……

「沈念璋。」

34

早認出來了。

但仍不免驚訝。

數年不見,沈念璋消瘦了,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但那忐忑不安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小胖子自卑傷心地說自己難看廢物,怕我嫌棄他。

現在應該,估計是又怕我嫌棄他揮劍殺人太過狠辣。

我有些無奈。

一刻鐘未到,城主帶著兵馬姍姍來遲,看到已經滿地死屍的賭坊,驚得跌下馬來,找到了不遠處的我們,冷汗涔涔:

「臣有罪!臣救駕來遲,望殿下降罪。」

殘局由官兵收拾,我抓起沈念璋那隻蜷縮著的手,翻開衣袖,猙獰的傷口血肉外翻,「你受傷了,要趕快上藥。」

所以,看他身上的血跡是判斷他是不是負傷,並不是在嫌棄他殺人不眨眼。

我自己才最是心狠手辣,殘忍殺伐之人。

到了臨城我才知道,原來沈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分別時沈念璋說會去找我的。

但我是雍國的帝女,是亂世的梟雄,是篡國奪權掠奪擴張的野心家。

無關無用之人留在我身邊只會是我的累贅,那不是他想要的重逢。

那天以後,沈念璋就重金辭退了家中的先生們,告別老父親老母親與眾多兄長,孤身一人,求學問道,拜訪名師武者。

要拜,自然就拜最厲害的那一個。

荒廢多年的文韜武略重新撿起來,日復一日地勤學苦練,跋山涉水,行萬里路,去改變,去成長,去歷練。

這時的沈念璋還在尊師座下積累人脈人手,之前的老先生很喜愛他,說他終於把聰明勁用在了正道上,時時來作客飲茶。

然後老先生說漏嘴,說最近撿了個快餓死的可憐人,打算留作書童。

一個快餓死的人可以出現在城牆根下,村子,渡口,怎麼會去藏於深山的莊子裡乞討呢?

沈念璋察覺到不對,揪出了那個別國細作,一番拷打,逼對方說了目的,臨摹模仿老先生的字跡,給我去信引我出來安排刺殺。

他怕我遇到危險,趕了四天三夜的路,風雨兼程才堪堪趕到,幸好來得及時。

大夫拿烈酒潑他傷口,沈念璋臉色慘白,額頭青筋都冒出來,但面上依舊輕鬆,他不關心自己的傷勢,他說,「阿銀,我好後怕。」

再晚一點,這滿身是傷的人,就得是我了。

我微頓。

現任的臨城城主在外面請示,我推門出去,死士和細作的來歷已經查明,確實是蔡國派來的人,早早滲透在臨城,謀划著刺殺我。

唯一的公主,還是監國公主,在自己轄區出了這麼大的事,儘管我已經化險為夷,城主也逃脫不了責任。

所以城主是負著荊來請罪,他不求自己能免去罪責,只求我能給家中妻女一條活路。

這是我從原來的梁國挖來的人,放在原本的梁國,梁王差點遇刺身亡,臨城上下官員都要問罪,城主誅族都不為過。

我把他扶了起來,「罰俸十年吧。」

他一愣,磕頭謝恩,「殿下仁慈。」

我知道這是個清官,平日就靠俸祿養活一大家子,日子本就過得清苦,沒有俸祿怕是過得更艱難。

我讓霜雲給了他一袋金子,足夠他們花用這十年。

城主愕然,我說,「於公於理你罪不可免除,所以罰俸,這才公平,於私於情我喜歡您老人家這般的地方官,這是我補給你的。」

賞罰分明,恩威並施,剛柔有度。

城主顫抖著手接下那袋金子,突然就老淚橫流,又深深磕了一個頭,「殿下,老臣必定好好治理臨城,為您鞠躬盡瘁,鞠躬盡瘁……」

忠良難得,蔡國這一出刺殺,恐怕還有另一層用意,就算失敗了,若我追責城主,就讓我損失了一位良臣,或許還喪失些許民心。

真是陰毒的招數。

確定了沈念璋無恙,我啟程回都城,沈念璋說要跟著我,為將為謀士,他都可以。

他苦學了一身的本事,就是為了去找我。

我答應了,一起回雍都,路上暴雨傾盆,岐水驚濤駭浪不停歇,我喊停車夫,冒著大雨走向路邊的耕田。

昏暗的天地間,蔓延到天邊的沉沉烏雲,密密麻麻的雨點,暗淡的大片大片綠濤,大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人與馬車都顯得那樣渺小。

我觀察了附近的農田,泄洪極其有效,幼時一澇就被淹沒的莊稼,如今都直挺挺立著。

遠處還有幾縷炊煙,或許是某個村落,正在生火做飯。

我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一側頭沈念璋站在我旁邊,明明是俊美公子了,可又成一副落湯雞樣兒。

霜雲躲在馬車裡擔憂不已,「殿下,公子,您二位別淋雨感冒了。」

車夫爽朗大笑,「年輕人,怕什麼淋雨!」

我忽然說,「我們去把那個缺口堵上吧。」

不遠處一塊農田的進水口被衝破,渾水嘩嘩往裡面灌,我捲起衣裳率先涉水過去,沈念璋和車夫也下水,霜雲擔心也跟過來了,侍從們原地立著。

一齊把那個缺口堵上,還抓了幾條池塘里跑出來的鯉魚,帶著滿身泥點子路過一處破廟躲雨烤魚吃。

浩蕩無垠的雨幕,漏風的破廟,火堆又暖又亮。

這一天,是承平九年夏。

35

此去臨城,我還遇到了一位故人。

離開賭坊時,我在沿江的秦樓楚館,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以為已經脫離煙花之地回家去的鶯娘。

世人只知道帝姬封號長昭,並不知曉我的名字,所以,當我帶著御用的侍衛步上青樓找到她時,鶯娘震驚到失語。

接著,便是顫抖著落淚的欣慰感慨。

「阿銀,變大姑娘了呢。」

她老了一些,面上是遠超她這個年紀的悽苦憔悴。

我以為是誰把她又強行擄進花樓,結果她說,是她自己回來的。

鶯娘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見到思念已久的父母親族,卻沒有她預想中的那般美好。連父母兄妹都介懷她是個娼妓,更別說附近的鄰里,她飽受冷眼,又沒辦法像別的女子那樣正常嫁人過日子,都嫌棄她年紀大且不清白。

被父母兄妹們哄著掏光了所有積蓄,她無力謀生,走投無路只好又回到了煙花之地。

走出去她才發現,其實她早就離不開了。

奈何鶯娘年歲漸長,容顏逝去,客人越來越少,有次遇人刁難,還被毒啞了最引以為傲的嗓子,處境更加艱難,哀愁淒涼,一眼能看到頭的人生。

她抱著一張舊琵琶,說了聲可惜啊,「嗓子啞了,再沒辦法唱歌給你聽。」

我目視她良久,然後奪過她那張琴轉身出門,「你只是長了幾歲,又不是要老死了,跟我走。」

我以為助她一程,就能給她一個圓滿,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偶爾還有些稚嫩,做法並不足以觸及根源。

我記得她其實作畫也很厲害的,只是青樓女子的畫自然不如文人墨客的畫高貴。

回了都城,我讓她跟著司天監的官員一起去測繪山川城池,雍國擴張的同時,新的地圖也需要不斷繪製。

鶯娘茫然地跟著離開。

我把沈念璋塞給了幕僚府,不知為何,那群老人家很是排斥他,可能以為那是公主塞過來鍍金的小白臉。

過了一段時日,資歷最長的謀士激動地找到我,「殿下,殿下您可真是慧眼識珠。」

沈念璋從來都不愚笨,只看他自己願不願意去動用城府,只要他想,收攬些人心自然輕而易舉。

將人安頓好,我喊來霜雲,問她,「既然舊主回來了,你可以選擇繼續跟著他。」

這些年來,霜雲不曾辜負自家公子的囑託,將我照顧得很好,行軍打仗,朝堂議事時,我常常廢寢忘食,即使再艱苦的環境,她也努力好好給我做好餐食,理好衣裳,梳整齊的髮髻。

李二牛常常感嘆,霜雲來了他終於不用捏著繡花針替我縫衣裳。

在臨城時,看到許久未見的沈念璋,霜雲捂住嘴,當場就差點哭出聲來。

我以為她是念著舊主,想放她回去,霜雲跪地堅決地說,「斷沒有一仆侍二主的道理,我跟了您就只會跟著您。只是我有些感懷,小公子變回了他應有的模樣。」

看著沈念璋從不學無術的廢物紈絝小胖子,變成了文韜武略驚才絕艷的貴公子,霜雲又想哭了。

我哄住她,此事也就不再提。

政事大多煩瑣平常,消磨年月毫無知覺,轉眼又過一年,司天監的官員們早已完成任務回都,鶯娘卻選擇了繼續在外遊歷,記錄山川地貌,風土人情,斷斷續續差人送回來。

這天,她親自趕回來,進宮以後激動萬分地暗示我屏退了眾人,壓低嗓音跟我說,「殿下,我發現了一處礦脈。」

36

我親自秘密帶專人去探明了,是鐵礦。

這可不得了。

鍛造兵器,農耕用具,建築建造,大有作用。

亂世,擁有很多兵器,就能擁有很多勝算。

但我還沒安排人開採,不知為何,這個消息就泄露出去,周圍兩個大國都知道雍國現在擁有了一條鐵礦脈。

朝堂之上,眾臣吵成一團,憂心忡忡。

如今大大小小的諸侯國林立,但天下局勢,暫時穩定,六個大國互相制衡,雍國鄰近的燕國和聶國,就是其中兩個。

燕聶是大國,和之前的梁,施,蔡可都不一樣,雍國比之差距過大,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懷璧其罪,那一條礦脈,頓時從好東西,變成了燙手山芋,朝臣們都擔憂這兩國會攻打吞併雍國,霸占礦山。

謀士們挨個出謀劃策,可都沒找到什麼破局的好辦法,有人問起安靜沉默的沈念璋。

他看了看我,轉而輕飄飄一句,「送給聶國。」

引起了在場眾臣的譴責,斥他怎麼能這麼軟骨頭。

等吵完,我才慢條斯理地說,「好,就這麼辦。」

因為,我也是這麼想的。

將礦山的控制權送給聶國,但只送給聶國。

如果出兵抵抗,雍國自然抵擋不住兩個大國的攻勢,不出意外,會被攻破,被瓜分。

提前把整個礦脈送給聶國,將自己摘出去,那麼紛爭就留給了燕聶兩國。

東西在我口袋裡的時候他們會一起搶奪分掉,但給了別人,進了聶國口袋的利益怎麼可能甘心再拱手讓出去,燕國也只能去聶國口袋裡爭奪。

為什麼是聶國不是燕國,因為聶國離得近一些。

這是陽謀,明晃晃的,但任誰也拒絕不了,聶國自然欣然接受,還派了人幫助開採。

不過我也提出一個條件,換聶國出兵,幫助我們把蔡國拿下。

於是蔡國隱忍謀劃許久,正操練兵馬,磨刀霍霍,想要與雍國大戰一場,結果等來了聶國的軍隊,一個月不到,就被雍聶兩軍攻破。

兼并了半數的蔡國城池,雍國的版圖又擴大幾分。

不久燕國得知雍聶兩國結盟,雍國拱手將新出的礦脈獻上,沒給他們一點機會,氣得當即發兵過來,聶國想要獨占資源,且指著雍國的民眾開挖礦山,當然要出兵幫著抵擋。

燕聶兩國之間,實力相當,本就不合已久,如今新仇舊恨加起來,於是又起了戰火。

兩國交戰,燕國其實也沒有太多精力來折騰雍國,進攻過幾次被聶國護著抵擋住,也就不再頻繁出兵。

在動盪之中雍國詭異地挺安穩,四年過去,國力漸強,日益興盛。

聶國還送了幾個美人過來聯姻,有他們自己的公主,也有幾經轉手到聶國的施國皇室女。

雍國人自己都快淡忘李二牛這個傀儡皇帝了,李二牛自己只把自己當個衝鋒陷陣的將軍,近來無戰事,他樂得安閒,逍遙自在休息去了。

聽到聶國給他送老婆,李二牛渾身都不自在,搓了搓手有點磕巴地說,「我哪消受得了這般金枝玉葉嬌滴滴的美人啊?」

落荒而逃。

他可能要一輩子為我娘守活寡。

我也不想要這些人,但面上不好拂了聶國的好意,估計他們是看李二牛無妻無子嗣,只有名義上我這個養女,哦還有周翎也算他半個乾兒子了。

他們想插手雍國後宮和後嗣,來加強對雍國的控制,畢竟如今雍國勢頭是有些過猛。

罷了,人都送過來了。

37

雍國沒有皇室可以娶她們,我宣見了這些美人,讓她們自己挑個合意的未婚大臣們。

除了兩位公主,餘下幾個身份較低的臣屬貴女樂得到臣子家中當正妻,反正進宮也只能當個妃妾,在他國無依無靠,自然要趕緊有個著落,很快就定了親事。

聶國公主卻不卑不亢,請求進宮當個女官也好,既然雍宮無皇子皇孫,那她願為長昭公主效勞。

雖然名義上都是公主,和我這種大權在握的公主不同,聶國的公主並不珍貴,他們宮裡養著幾十個,從小培養,作聯姻工具穩固盟友用,她能當個女官也是不錯的結局。

我答應了。

施國的公主,卻很是周折。

起初她看上了剛提拔上來的一位將軍,我還記得那個小將軍薛祁寧,出身舊梁貴族,家中都是文臣,他卻提了一桿槍,說要保家衛國,守衛百姓庶民。

那時薛家早已歸順,他自然也就加入了雍國的軍隊,不過近來都無戰事,薛祁寧就成了我的近衛統領。

少年將軍,前途無量,確實招人喜愛,不過他拒絕了施國公主,說自己還未建功名不考慮成家。

施國公主氣惱,又看上了丞相,於是禮部安排她在相府的客房先住下。

丞相原本是個落魄書生,如今位高權重,依然一身書卷氣,溫文爾雅,是很多姑娘家會喜歡的類型。

但丞相一連幾天都待在書房處理事務,或是進宮上朝議事,兩地連軸轉,施國公主連他人影都見不到,終於忍無可忍闖進書房,丞相睏乏不已,依然在看文書。

施國公主並不理解他這種刻苦,丞相未作答,只是隨手在紙面上寫了一句話。

公主拿到那張紙愕然,「什麼?」

「士為知己者死。」

丞相耐心解釋道。

他也無心應付公主,派人給送了回來。

同時回來的還有那隨手寫的紙。

我看了看,上面的字,是施國的文字,還特意寫錯了一個字。

作為施國公主,她不僅不認得自己國家的文字,甚至根本不識字,看到字下意識就掠過。

我瞭然。

這是個細作。

施國公主傳聞詩書俱佳。

只是不知道派這樣的細作過來,背後的人是什麼目的,所以我打算先觀察一段時間。

施國公主兩次被拒絕,氣惱不已,跑去跟聶國公主哭訴,兩人一路結伴同行,也算是有了些交情。

然後她撞見了沈念璋,驚鴻一瞥。

這些年來,沈念璋聲名大噪,列國都傳沈君國士無雙。

施國公主又心動了,她對聶國公主說,「士為知己者死,本宮能為沈君死。」

聶國公主糾正她,「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士是指的卿大夫。你可以好好打扮一番去偶遇他,不過我勸你最好別這樣做,沈君看起來已有心儀之人。」

施國公主也打聽到了,沈君仰慕公主長昭已久,這是在雍宮待久了誰都能看出來的。

可她並不知難而退,時時製造機會與沈念璋接觸,還似有若無地對我散發著些許敵意。

比如霜雲給我新淘來一枝牡丹簪子,過幾天她頭上就會出現差不多但更大更美的,比如時常楚楚可憐地與沈念璋攀談,話語裡暗暗貶低我,又比如拿充滿敵意的眼神盯著我。

我政事繁忙,可沒空陪她玩這些為搶男人爭風吃醋的小把戲。

沈念璋可不是前兩位,只會退避三舍,他淡笑看著對方上躥下跳,若不是猜到我留著她或許有用意,施國公主在他眼裡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個亡國公主,敢這麼對我不敬。

或許是沈念璋態度太過冷漠,把施國公主逼急了,雍國慶賀立國的宮宴之上,當我與一眾別國使團路過花園之時,她衣衫破碎,滿身髒污,還帶著血,從假山里踉蹌跑出來,倒在前頭。

她的侍女急匆匆找來,看到這場面,一下子暴哭,「公主,公主,奴婢終於找到您了。」

侍女哭著朝我們,「我家公主國破家亡,本就孤女可憐無依,被人凌辱至此,定是有人害她,求諸公為她討個公道。」

然後轉頭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施國公主蜷縮起來,看向我,張了張口,卻嘶啞著聲音說不出話來。

但在場的人都能看出來,或許她的意思是我故意找人凌辱她。

眾人驚疑不定看向我。

38

張嬌嬌這些年來駐守邊疆,近來回都城述職,正好跟在我身邊,看到這一幕急了,「你少汙衊賊贓我家殿下,誰知道你是不是自導自演。」

施國公主一抖,瑟縮著蜷縮得更可憐了,她好像是真的很害怕。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細細打量她,她臉上許多淤青,看起來是反抗被打的,嘴角都還流著血,有人靠近下意識驚慌地後退。

我拽住了她。

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她身上,擋住了她衣不蔽體時眾人圍觀的目光。

她茫然看著我。

我起身俯視著她,說,「三日前,你託人弄來一副春藥,其實我知道。」

一開始我以為她想趁宮宴把藥下給我,讓我當眾失態。

現在看來,她的膽量和壞心倒也沒那麼大,只敢把藥下給自己,然後嫁禍給我,幻想損壞我在她如意郎君眼中的形象。

我又說,「三日前,我已經讓人把你手裡那服藥換成了糖霜。」

她再次一抖。

也就是說,不管她是想害我還是想陷害我,那藥物都是沒用的,但她依然被人凌辱且在大庭廣眾被圍觀。

施國公主神情恍惚,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嘶啞,「我,我只是想做做樣子。」

沒想到真的被人強迫侮辱。

她汙衊我的計策失敗了,但還有人在推波助瀾,利用她繼續這個計策。

她面上所有驚慌恐懼絕望,都是真的。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無地自容。

蜷縮著呆滯得失聲。

侍衛已經從附近搜出來那個施暴者,押送到我面前,竟是我朝的一個副將,他滿身酒氣,看到我,嚇得頓時酒醒,慌張不已。

明白自己醉酒犯了錯事,撲通一聲跪下,他說,「臣願意負責,臣可以娶她。」

我讓張嬌嬌一腳把他踹開,「沒有你說話的份。」

我一把將施國公主拉起來,一顆一顆系上外袍的扣子,拿一把匕首放在她手裡,「站起來,你只是失去了清白,又不是要死了。死不了,就自己把他處理掉。」

她愣住。

那個副將大驚失色,原來只是有些慌張,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嚴重,現在知道害怕了,他急急磕頭向我求饒。周圍的同僚也為他求情,畢竟,好歹是個保家衛國灑過熱血的將軍。

我很冷淡,「軍令還背得出來嗎?」

副將僵住,良久,悔恨不已,「臣……知罪。」

他保家衛國為國征戰,所以加官晉爵厚祿重賞,他違反軍令強迫他人,所以也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公主拿著匕首站著許久,終於,一步一步朝副將邁去,刺進了他的心臟。副將力氣大,其實他可以輕而易舉反抗,但施國公主身上披著我的外袍,猶如披著皇袍,沒人敢動她,動了就不止死他一個,還要牽連家人。

看著死去的副將,我合上他的眼睛,下令,「厚葬。」

還有兩個,施國公主那個婢女和聶國公主,我示意近衛當場將她們抓起來。

她們滿臉訝異不解。

我對著渾身鮮血全程呆滯的施國公主道,「我知道你不是施國的公主,你是細作,對嗎?」

在場的使臣譁然。

她沒反駁,算是應下了。

我指向那兩人,「你不知道,她們也是。」

真正的聶國公主在路上就被人刺殺死了,這是冒名頂替而來的姦細,聶國公主太多又專門養在深閨,也就沒人發現端倪。

我猜都是燕國派來的人,那個偽裝聶國公主的細作,才是他們真正要布下的棋子,而這個假扮施國公主的,只是用來吸引人注意的廢子。

一明一暗,明的這個一看就是臨時找來的,很容易就能被發現,偽裝施國的公主,可連字都不認識。

燕國的人盤算著,我將明的這顆廢子被揪出來,就會放鬆警惕和戒心,給真正訓練有素的細作可乘之機。

「聶國公主」也知道對方只是顆廢子,「施國公主」卻不知道其他人的身份。

設計她被人凌辱的,是這兩人。

我解釋清楚,被抓起來的兩人震驚迷茫,想不出她們到底是露了哪些破綻。

我指向那個侍女,朝「施國公主」道,「真正的侍女在找到你時,不會特意強調你悽慘的身世和被人凌辱,她只是在利用你的慘狀來吸引眾人目光。」

她望著我,會了意,接著上前掐住那侍女的脖子,用匕首捅死了侍女。

還有一個,那個「聶國公主」,「我知道你們的談話,當時她在刻意引導你對付我,你難道沒有察覺嗎?」

她已經殺瘋了,這回很乾脆利落地抹了對方的脖子。

連殺三人,她呆呆看著滿手的血,匕首掉在地上,突然就流出淚來。

淚珠越滾越多,不是之前故作姿態梨花帶雨的那種哭,她哭得面容都有些猙獰。

大哭一場,她哽咽著說:

「殿下。

「從來沒有人,為我披過一件衣裳。」

39

她不是施國的公主,她自己的名字,連伊人。

其實連伊人原本只是施國軍中的一個軍妓,是從別國押送來的俘虜。後來施國國破,她因為身形相似,被要求穿上公主的衣裳假扮她,掩護真正的公主逃命。作為施國公主,她作為戰利品被蔡國國君賞給一眾將領們享用,又遇到蔡國國破,被送去聶國,到了聶國依然是人賤可欺的玩物,接著又被轉手到雍國。

有人找上了門,逼她吃下一種毒藥,必須為他辦事,才能定期拿到解藥續命。

那人讓她在雍國使美人計,勾搭長昭公主最信賴的近臣,挑撥離間他們。

為了活命她像個跳樑小丑一樣勾引人,但她沒想到,原來自始至終她都只是一顆廢子,是用來吸引注意掩護真正細作的工具,是註定要去死的耗材。

她們還設計讓她被人毆打凌辱。

這樣的事情,連伊人其實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像一道不曾癒合的傷口反覆被劃傷。

她這一生悽苦流離,在施國軍營為妓,在蔡國宴席上做戰利品,在聶國當玩物,每每渾身髒污衣不蔽體時,世人目光如炬炙烤著她。

她以為自己早就麻木。

可是,當有人給她披上一件衣。

連伊人忽然就哭了。

「從來沒有人,為我披過一件衣裳。」

從來沒有人,撿起她被人踩踏的尊嚴。

她被人押下去時,還深深盯著我,努力掙脫了束縛,轉身跪下朝我深深一拜。

「殿下……」

等了很久,她卻說不出話來。

於是繼續被押送到大牢,不久以後,她會被送到邊關去服勞役。

我不喜歡用下藥凌辱這種低劣的手段,來算計他人的做法。

未出生時,我娘因為被強迫被迫嫁給我爹,大水饑荒時,我娘受了貨郎的凌辱傷心欲絕一躍而下。

那年老鴇在我手上點的守宮砂,被我毫不猶豫地剜肉除去,至今手臂仍留著一道疤。

我不喜歡,神化女子的清白忠貞,然後又通過破壞這種神化來打壓人的窠臼。

我也不喜歡,此等下作的手法。

所以同樣是細作,那兩個人當場處死。

而連伊人,我幫她反抗,但身為細作,她依然要得到應有的懲罰,依制處置。

這一遭,當著別國大臣的面殺了聶國送來的公主,聶國有些不虞,但得知那倆都被換成了姦細,也就情有可原。

沒了要找人聯姻的美人晃蕩,李二牛終於敢回皇宮了,還給我帶了禮物,山上摘的李子,他拍著胸脯保證,「可甜哩!」

我咬了一口,甜得齁人。

李二牛回憶起小時候和我娘一起去偷別人家的李子,傻呵呵笑起來,「你娘親不喜歡吃酸的,俺這一雙眼睛練得,哪個李子酸,哪個李子甜,一眼就能看出來。」

說著說著,他悵然,「聽銀啊,叔不想在這都城待了。」

他想回鄉裡面住,等有戰事需要他時,再趕來替我衝鋒陷陣。

這麼多年了,李二牛依然無法適應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隨著雍國越來越大,朝政越來越複雜,他越來越不適應。

我想了想,「那你禪位給我吧。」

正好如今我大權在握, 朝中上下一心,百姓愛戴於我,經過多年教化,女子經商為官都已非常普遍,為帝又有何不可。

對外如今雍國也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

時機已經成熟,一切順水推舟。

於是當月,經過一番籌備,雍國就舉行了歡迎儀式,不出所料有人反對,但也不成氣候。

禪位儀式上,禮官宣讀詔書時,忽然一騎驛卒衝進了都城,消息層層上報,大臣跑著進來稟告:

「殿下,不好了,燕國奇襲,已經打到了岐門關腹地!」

40

燕國突然發兵,且比以往的規模都更大,打得邊關防守的人措手不及,連失好幾城,情況危急。

我不得不暫停朝中一切事務,留足了兵力守都城,餘下全都堆到西北邊境去抵抗燕軍,另一邊通知聶國儘快支援。

我親自去前線坐鎮,重要將領都點了去,整裝待發,路上,第一次真正趕赴戰場的薛祁寧興奮極了,騎一匹大白馬穿著鋥亮的甲冑拿著紅纓槍擠到我的車架旁邊隨行,「殿下,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我掀開車簾側首看他。

少年將軍,劍眉星目,意氣風發,赤誠無畏,長槍策馬願平天下。

他紅著臉,有些羞澀,「殿下,臣有一心上人,待到建功立業歸來,想與她坦白,殿下可以先祝福一下我嗎?」

張嬌嬌一腳把他的馬踹開,「去去去,邊兒去,你喂這馬吃什麼了啊?放屁這麼臭。」

眾人大笑。

薛祁寧臉色大變,「壞了,它肯定把我提前備好的零嘴蘿蔔都偷吃完了!」火急火燎轉頭找獸醫去了。

我好笑地看著,人走了,不過我還是輕聲答了句,「祝福你,皆如願。」

披星戴月趕去邊關,還沒到前線,一行人就遭遇了伏擊。

死傷慘重。

41

馬車墜下了不高的斷崖,我從昏迷中醒來時,荒林里除了破碎的車架和死掉的馬兒,就我一個人。

這裡離前線還太遠,沒人能料到竟會出現大批的敵人埋伏,沒有準備,加上前鋒軍本就人數不多,眼看不敵,車夫一甩鞭子將馬車趕向斷崖,自己跳下車去拔刀禦敵。

這崖不高,必然摔不死人。

我中了幾箭,胸腔又插入一截斷木,拔掉箭和斷木,踉蹌著一步一步走上山坡,入眼是滿目的狼藉。

血將地面染紅成一片一片的斑駁,地上的死屍,大部分是雍國的士兵。

燕軍不在,又沒打掃戰場,應當是有人突破包圍圈逃了出去,敵軍都追擊跟隨而去。

詭異的寂靜。

我一步一步,流著鮮血,蹣跚著腳步,從這些曾經鮮活的士兵屍首之間走過去,判斷著還有哪些人或許活著。

我從小過目不忘,記憶力極好,此刻這過分的好的記性,像極了利刃,一片一片凌遲著我的心臟。

我還記得橫在草叢裡的那個士兵,參軍之前靠雜耍為生,兩隻手非常靈活,能把兩摞碗轉起來,營里燃著篝火喝酒談天慶祝勝利的時候,常常是他站起來表演拿手絕活。

我繞過那叢染血的荒草。

我記得前面那個穿著滑稽棉衣的小兵,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被眾人調侃笑話時,他說那是母親給他做的新衣,出門太急還沒做好,等回家去就讓母親給他織完整。

他的母親註定等不到孩子歸家。

棉衣浸在涼掉的血里,我踉蹌一步,退開了一些。

我身上也在滴著血,不想把它染得更髒。

腳邊又出現另一個眼熟的士兵,一根長槍與敵人串在了一起,跪著還沒倒下。我記得他養了一隻漂亮的大公雞當寵物,和別人在伍長那兒互相告狀,別的士兵說他的雞半夜叫起來吵人,他哭著告狀說那人要宰他的雞吃,被對面唾了一口,「哭唧唧的,沒骨頭。」

軟弱愛哭的士兵,這一次,卻拼盡勇氣,和敵人同歸於盡,換了敵軍一個人頭。

我撿了把刀,把他們中間的杆子砍斷,他倒在地上,好歹不用和敵人串在一起了。

……

我看到了垂死的薛祁寧。

身上的甲冑被人脫走,只留了一片掉在地上,嶄新鋥亮的甲冑,在泥土裡蒙了塵,驕縱寵慣的大白馬倒在不遠處。

敵人過分殘忍,把他的雙腿都斬斷,薛祁寧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即將失血過多死去。

他還有一口氣在,看到我,眼睛迸射出亮光,「殿下,咳咳,殿下,您還活著,真好……」

他祈求我殺了他。

他的腿已斷,就算還能僥倖活著回去,也必定是殘疾,朝陽般前途無限的少年將軍,骨子裡有一種執拗的驕傲,不願意接受那般落魄的結局,寧願死在心上人記憶里最好的模樣。

終究,是沒法和心上人坦白心意了。

況且,他已經失血太多,很難再救回來。

緩慢地感受著自己的死去,實在太過痛苦。

我顫抖著手,拿刀一點點插進他的心臟,將死之時,他喃喃不斷:

「殿下,殿下,您可要,好好活著啊……」

眼前的人慢慢沒了聲息。

良久,我才放開手中的刀。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我感覺自己快暈倒了,咬牙堅持著走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終於支撐不住倒下。

留在馬車那兒,我很容易被找到。

我不能就這樣被敵人找到。

暈過去之前,我在心裡默默念著:

「是啊,我要好好活著啊……

「活著才能報仇雪恨。

「山神呀,請保佑我活著殺回去。」

滿眼血色,被黑暗吞噬。

42

我醒來時,感受到一陣顛簸。

艱難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被人背著在崎嶇的山路間攀爬,樹枝劃傷了那人蒼白的側臉,我詫異怔忪:

「沈念璋?你怎麼在這兒。」

出征時,我留沈念璋和丞相坐鎮雍都。

一直爬到一處險峻陡峭,林木茂密的地方,沈念璋這才把我放下。他俊秀的面容極是憔悴,看起來已經好幾宿沒合眼,臉上身上被劃出好多細碎的傷口,烏髮衣袍都凌亂,看起來好不狼狽。

他說,「阿銀,是周翎。

「周翎背叛了你。」

邊關早就發來急報,被周翎壓了很久才呈上來,岐門關其實早就被攻陷,敵軍已經深入腹地,他隱瞞軍情引我過來,就是為了方便燕軍伏擊我。

周翎還策反了李二牛,兩個人在都城控制住了大部分官員,說是要廢除公主監國之權,讓真正的皇帝執掌皇權。

我在岐門關遇襲失蹤的消息傳回雍都,沈念璋就不管不顧來上馬就來找我了,沒人能攔得住他。

在我昏倒在隱蔽之處的當天,燕軍就返回來打掃戰場找我,他們沒發現我,燕軍離開後,沈念璋趕到,一寸一寸搜尋,好幾天,才終於發現了我。

我這般重要的人,燕軍上頭自然是下了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周圍一直有敵軍在搜查。

沈念璋帶著昏迷的我東躲西藏,剛剛身後就有一隊敵軍差點發現我們,他帶我連夜換地方,終於找到了一處相對安全的藏身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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