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銀完整後續

2025-04-2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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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饑荒,我爹為了湊進京趕考的盤纏,把我和我娘打包賣給了貨郎做菜人。

我娘受不了凌辱,扭頭就跳進了滾滾洪水裡。

多年以後,我爹終於爬上高位得以進宮面聖,然後他抬頭,看到了早早爬上龍椅的我。

滿朝群臣怒視呆愣的他:

「既見女帝,為何不跪?」

1

我和我娘像牲口一樣被賣掉時,我娘還懷著身孕。

她的手下意識護著有點顯懷的肚子,跪在地上瘋狂磕頭,向她的夫君苦苦哀求,「求求您,求求您。

「妾自願去菜人市,但阿銀,阿銀她還這樣小,她才十二歲,求您放她一條生路。」

阿銀,是我的乳名。

我爹只顧著與買家討價還價,根本沒聽她說什麼,不耐煩地將擋路的她一腳踹開。

這一腳一點沒收著勁,我娘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再說不出話來。

繩子有限,基本都綁在了我的手上和脖子上,被我爹像牽狗一樣牢牢制在手裡,我娘沒有被綁著,但他們都知道,只要綁住了我,我娘就不會跑。

我雙手被綁在一起,跪在近前,艱難地伸手,想去碰碰娘親,突然被拉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耳邊是我爹的聲音:

「成交,三十文錢外加白糖二兩,快把白糖給我。」

兩個人,值三十文錢加一點白糖。

大水饑荒,哀鴻遍野,人命賤不如豬牛羊。

我爹原本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私塾先生,奈何亂世重武不重文墨,交了束脩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近兩年更是一個學生都收不到,家裡本就越漸窮困,趕上大水饑荒瘟疫年頭,活著都極是艱難。

可這關頭,他突然說要趕去遠在召國的上京參加科考。路途遙遠,他需要很多盤纏,賣了屋舍和僅剩的田產,仍然不夠,於是他決定賣掉我和娘親。

原來是打算賣去青樓的,多少能多賣幾個錢,奈何路上遭遇了流民,包袱里的乾糧被搶得乾乾淨淨,我爹餓了幾天肚子,在橋邊遇到了貨郎,立馬攔住了他,說要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賣給他做菜人,只要給他一點吃食和銀錢就行。

亂世里的貨郎可不是一般人,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也順手幹些轉手買賣菜人的生意。

兩人談妥,我爹得了二兩白糖,眼睛發直,立馬往嘴裡塞,這時候倒是什麼文人的體面都顧不上了,吃相貪婪又醜陋。

我娘還冒著冷汗蜷縮在一邊,貨郎怕她半路就死掉上前查看,死肉拉到市場上可就賣不上價錢了。

翻開我娘披散的亂髮,貨郎眼睛一亮,「這大肚婆,沒想到還有點姿色在的。」

於是他起了色心,開始扯我娘的衣服。

我娘原本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察覺到他的意圖,驚恐地掙紮起來,努力朝我爹吶喊,妄圖向自己的丈夫求救。

貨郎就在他旁邊,當著他的面,對著我娘拳打腳踢,終於把我娘打得沒力氣反抗了,粗暴地當街姦淫起來,我娘痛苦地哀號。

但我爹充耳不聞,冷漠至極,只顧著埋頭吞咽僅有的食物。

當我爬到近前想去保護娘親時,他才有了反應,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把我提起來拴在了橋柱上,還塞了爛布在我嘴裡不讓我出聲。

他冷眼看著我,「你別搗亂。」

我眼睜睜看著我娘被人凌辱,她腹中的胎兒應當是流產了,滿地都是血,貨郎盡興以後嫌晦氣直接把她踹了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娘已經不再哀號了,她很安靜,目光呆滯,看著吃完了白糖心滿意足癱坐在地的我爹,又看看一旁面黃肌肉目眥欲裂的我,跌跌撞撞爬了起來。

她慘白的臉上淚痕遍布,衣不蔽體,裙角還淌著血,一步一個血腳印,難以想像該有多痛。

我娘看著我柔聲說,「阿銀,娘對不起你。」

然後她扭頭,毅然決然跳進了滾滾洪水裡。

2

黃色的洪水渾濁咆哮,人掉進去,眨眼間就被吞噬,頃刻不見蹤影。

貨郎反應過來以後,非常生氣,本想先爽一下再拉到市場上去宰的,一轉頭貨就沒了,白白損失了銀錢。

他不找我爹麻煩,走過來照頭給了我一拳頭撒氣,「你娘可真會死,浪費老子的錢,待會兒你可得賣貴一點,不然我可就虧本了。」

我爹是有名的教書先生,要去上京趕考,誰知道他能不能出人頭地,萬一能呢?貨郎想結個善緣,不想得罪他,也就沒把銀錢搶回來。

剛剛妻子被人當街凌辱,我爹冷眼旁觀,現在女兒被毆打謾罵,我爹依舊冷眼旁觀。他向來只顧他自己。

我娘的死,沒引起他任何愧色。

即便很久以前,當年我娘是他一廂情願強娶來的。

我娘原本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夫婿,姓李,村裡慣取賤名,叫作二牛,兩家住得很近,算是世交。

我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上頭許多哥哥姐姐,家裡沒有地,父母哥嫂靠給別人家做長工維持生計,在村裡也算是最窮的那一檔。

李二牛家裡原本也窮,他父母雙亡,早早成了孤兒,繼承了兩間瓦房,和一頭牛。年輕小伙子,力氣大,又能吃苦,靠給人耕地做活,每天能賺不少銀錢或糧食,日子越過越殷實。

某種意義上李二牛也算村裡的金龜婿,自己有兩間瓦房,一頭牛,還有積蓄,高大健壯,又踏實勤懇。

而我娘,從小出落得清秀貌美,兩人很是般配。

那時候所有人都默認兩人年紀到了就會成婚,李二牛一有機會就來娘親家裡幫忙幹活,他對我娘大方,自己卻很節省,把錢攢了兩份,一份用來做聘禮,一份等攢夠了買一角薄田,日後夫妻倆有地傍身,必定越過越紅火。

那時候我娘二八芳華,對成親充滿了期待,嫁給互相喜歡的竹馬本就是美好的事。她家裡人多屋少,條件也不好,平時她只能在灶台旁打地鋪睡覺,嫁給李二牛以後,至少能睡瓦房,能每月吃到肉,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她充滿了期待。

這樣的一輩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幸福。

李二牛出發去城裡買大雁做聘禮的那天,我娘送了他好遠,回來以後照常去河邊浣洗衣裳,遇到了現在的我爹。

我爹失意醉酒,看到了水靈靈嬌俏的少女,在河邊專心幹活,水花飛濺打濕了她的衣襟,勾勒出誘人的身形。

我娘被他拖到草叢裡強迫失了貞。

從此命運天翻地覆。

自己家裡人罵她不知廉恥婚前失貞,村裡人也背後議論她說她不檢點,而罪魁禍首卻沒受到什麼影響,他一開始說自己醉了酒一時糊塗,後來顧及文人的臉面,又不肯承認了,改口說是我娘親勾引他的。

拙劣的託詞,但謠傳得最廣。

或許是我娘確實貌美不可多得,我爹看似極有擔當地上門提了親,那會兒亂世才剛開始,也沒太多天災地禍,百姓生活還過得去,我爹是私塾先生,比一般的村裡人可有錢多了,又體面,給的聘禮也比李二牛攢了好多年的值錢。

我娘那一家子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見錢眼開捧高踩低常有的事,立馬把原本當個寶的李女婿拋之腦後,收了聘禮就要求我娘嫁過去。

我娘不肯。

她還惦記著自己的心上人。

她想偷偷逃走,被家裡人發現,直接給關了起來,不久後李二牛終於回了村,才發現天都塌了。

他滿心期盼去城裡帶回來大雁的時候,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妻,被人強暴,還被逼著嫁給那個畜生。

李二牛找到道貌岸然的書生暴揍了一頓,然後又被趕來的同村人毆打驅逐,他去了我娘的家,表示並不介意我娘貞潔不貞潔什麼的,他依然想要求娶她。

我娘家裡一群人,把李二牛連同他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大雁一起掃地出門,連面都沒讓兩個人見。之前把李二牛當免費勞力使喚得最起勁的,也是他們。

我娘看著他被趕出去,趴在窗台上默默地哭。

後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聯繫上的,一天夜裡,李二牛帶著我娘架著牛車,放棄了他所有的積累,打算帶著我娘私奔,逃走,即便是流離失所。

不出意外被人攔了下來。

我爹早有預料,一直讓人盯著。

李二牛被一頓毒打,打斷了雙腿,垃圾一樣扔在路邊,他當作唯一的親人的老牛,被宰了燉湯犒勞出力攔截的眾人。

我娘最終,還是被逼著嫁給了我爹。一開始,她總是找到機會就尋死,後來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掙扎許久,哭著把藏好的白綾剪成了碎片。

而李二牛,兩間瓦房賣了,東西都賣了,花光了積蓄治療那一雙殘腿,後來能正常走路,也還是留下了症狀,跛腳前行,一瘸一拐,還欠下了許多債。沒了耕牛,坡足又影響幹活,只能靠著一些苦力活艱難度日,睡在搭的茅草棚里。

原本開朗樸實的小伙,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怪人,渾渾噩噩,邋裡邋遢,後來再沒人願意找他幹活,就乞討為生,風餐露宿,四處遊蕩,流浪,極少再見蹤影。

那天我爹失意醉酒,正是因為他老父親剛去世,我爹託詞還在孝期,連婚事都沒辦,草草把我娘娶進了門。原本,我娘是可以有一個不算盛大,但仍然隆重充滿祝福的婚禮的。

我爹把我娘娶到手,一開始還算新鮮,對她也還算疼寵,承諾會一輩子對她好,愛她,護她。

沒過幾年就開始膩煩,嫌棄她只是個無知村婦,粗鄙愚笨。

我娘生了阿姊以後,沒有恢復好,又被婆母逼著操持農活,整個人突然被耗乾了少女靈氣,變得憔悴老態,於是我爹又嫌棄她黃臉婆。

他總是夢想自己參加科考,一鳴驚人,高中以後升官發財,迎娶官家小姐甚至是皇室女子,對比一下,我娘不夠美,不夠高貴,也不夠有助於他。

於是我爹時常覺得我娘配不上他。

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了,他老說都怪我娘勾引他,讓他在老父親的孝期就犯了糊塗,有辱斯文,要不是我娘勾引他,他是不會娶一個無知村婦為妻的。

所以這一次荒年,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我娘和所有女兒賣掉,他視我們為累贅,為污點,只有讓我們都消失,他才能以一介清白身的形象出現在上京貴女們的面前。

我原本還有一個阿姊,一個小妹。

阿姊年十八九,被我爹賣去了青樓,她當時是被青樓里的人直接抓過去的,並不知道是自己親爹把她賣掉了,只以為是遇到了惡徒強搶民女。

她努力逃出來,逃回了家裡,卻沒有見到我爹想像中的欣喜,反而是冷眼怒斥她為什麼回來?

我爹通知了青樓的人,把阿姊抓了回去,還用娘親和兩個妹妹的性命威脅她好好待在那接客,記得賺了錢要時常送回家。

阿姊被抓回去,遭了好一頓毒打,才知道是親爹把她賣去青樓的,她想死,但想到家中柔弱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妹妹,最終還是屈服了,自己卑躬屈膝掙得碎銀幾兩,省吃儉用送回家裡,只為讓我們好過一些。

她並不知道,半年前,才不到八歲的小妹,已經被我爹親自賣去了菜人市,換了一小袋白米回來。

那時候我察覺到了他的意圖,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把小妹賣掉,他答應我,只要我找到足夠多的食物,他就放過小妹。

我每天餓著肚子走十幾里的山路,去別的地方翻找別人剩下的紅薯塊,去山上撿野稻米,去爬陡峭的懸崖摘藥材換糧食,終於攢夠了一小筐食物放到我爹面前時,我才發現他手邊多了一小袋白米。

我立刻便明白了怎麼回事,瘋了一樣到處去找小妹,不出意外沒有找到。

我爹自己把白米煮了粥,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喝,我好不容易弄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也歸他所有,他不允許我和娘親碰一點。

賣了小妹換來的白米煮的粥,掉了一點殘渣在我手邊,我顫著手去抹,被我爹看到了,以為我是在惦記他手裡的粥,直接對我拳打腳踢,警告我不能碰家裡那袋米。

那袋米,妹妹的命換來的米,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他以為誰都跟他一樣冷血無情嗎?

我小時候,我爹特別討厭我,對我漠不關心,我生病了,那時候家裡光景還算好,但他也不想花錢送我去治病,而是丟什麼廢物一樣把我丟掉,說我晦氣。

是阿姊偷偷跟著,踩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來,又爬著危險的峭壁去給我挖草藥,是還沒灶台高的小妹搬著凳子給我熬藥,一點一點喂給我吊著命。

就像我更小一些的時候,妹妹剛出生,娘親還躺在床上,祖母發現是個女孩兒,當即就決定溺死在尿盆里,後來又嫌這樣招冤魂,就決定扔去河裡。

四五歲的我,任打任罵也要跟在後面,想看妹妹最後一眼,誰也沒想到,祖母不慎滑倒掉進河裡淹死,那時候一點點大的我,艱難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回去報信求救。

阿姊把生病的我一步一步背回家,我把襁褓中幸運沒有被丟棄的小妹抱回家,血濃於水,相依為命。

可是現在,阿姊被賣去了青樓,小妹死了,我也即將被拉到菜人市裡活宰。

我娘原本沒想尋死的,就算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也是能多活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

可是孩子沒了,三個女兒也註定不得善終,她被當街凌辱,丈夫卻不聞不問。

很久以前她的命運逆轉,也是因為被凌辱,一次又一次反覆被傷害。

她實在太絕望了。

她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沒能保護我,沒能阻止我被賣去當菜人,她覺得愧對於我。

所以千言萬語,只剩那一句,「阿銀,對不起。」

3

我爹是個爛人。

他卑劣,自私,冷血,惡毒,找不出任何的閃光點。

但這個世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於,不是擁有美好品德就能恰好擁有聰明才智,不是劣跡斑斑就能恰好愚不可及。

我爹是個實實在在的爛人,但那並沒有影響他有個聰明的腦子,從小就被譽為神童。

我爹的父親,我那早早過世的祖父,也是個私塾先生,當了一輩子的童生,鄉試屢戰屢敗,考取功名成為他畢生的執念。

後來我爹出生,七歲作詩,九歲成賦,十歲遍閱四書五經,隨口作的一首打油詩傳遍十里八鄉,神童的名號也跟著廣為流傳。

我的祖父無比驕傲,考取功名的期盼也轉移到了兒子身上,精心培養,望子成才。

那時候正值王朝末年。

我爹長大以後,依然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才子,輕鬆就考中了童生,然後是秀才,可還沒來得及參加鄉試,前朝就覆滅了。

整個王朝分崩離析,分裂成數不清大大小小的小國,互相爭鬥不斷,加上亂世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接下來又各種天災,世道亂了,自然沒人再有心思操持科考。

於是我爹也走上了祖父鬱郁不得志的路,祖父受不了這打擊,一病不起,黯然去世。

和我爹不同,我的祖父聽說是個仁善之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過溺愛孩子,百依百順,所以養成了我爹這自私自利的性格,老父親才剛去世,他就用下作手段強娶我娘。

相同的是,金榜題名同樣是我爹的執念。

他年少即成名,卻沒有如眾人期盼預料的那樣功成名就,數十年過去,再無人討論當年的神童,也無人知曉他是誰,我爹心高氣傲,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就此泯然眾人。

經歷了數十年的吞併,現如今天下大勢,還算穩定,召國繼承了舊朝的上京,又是現今最大的國家之一,改年號承平,開始重新舉辦科考,廣納天下賢士。

我爹自信滿滿,得了三十文銀錢充作盤纏,吃了二兩白糖飽腹,就打算揚長而去,看都沒再看我一眼。

貨郎解開拴在橋柱上的繩子,拽著我往反方向離開。

從此山長水遠,天高地闊,他奔向他的大好前程,我走向我的菜人市。

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爹了。

於是我撲騰一聲跪了下去,朝我爹大喊了一聲,「爹爹!」

我爹回頭看過來。

我綁著的手撐地艱難地朝他磕頭,飛速連磕十數個,力道大得額頭都磕破了,流了滿頰的血。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強忍著哭意:

「爹,女兒不孝,沒辦法再還報生恩。荒橋無折柳,女兒只能磕頭為您送行,祝願您前程似錦,功成名就。

「祖母去世的時候,給您留了話,女兒一直沒敢告訴您,怕爹爹傷心,但如今不說,怕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想上前,頭磕得太猛暈了一下摔在地上,我爹對自己生母倒是重視,自己走過來俯看著我,「母親臨死說了什麼?」

我的祖母,死得太過突然,連遺言都沒交代一二,我爹沒想到她死前其實是留了話的。

我踉蹌地站起來,靠近我爹時聲音不自覺低下來,有些怯弱。

「她說……」

接著冷冷看我爹一眼,毫不猶豫地伸手摳住他最脆弱的眼睛。

「她說我小小年紀,竟如此狠毒。」

我年紀小打不過成年男人,又被綁住了雙手,只能攻其不備擊其弱點,以命相搏。

我爹痛苦地大叫一聲,兩隻手下意識來掰我手,我強忍著劇痛,一腳把他踹下了橋。

我爹掉進了洪水裡。

滾滾洪流向東去。

他可能都忘記了,我小時候是最惹他討厭的。

因為我一身逆骨,桀驁不馴。

我娘性子柔順,溫柔賢惠,我的阿姊和小妹,也都像了她,聽話得很。

只有我是個異類,從小就有一股子狠勁,會在他打罵阿姊的時候衝上去咬他,寧願把自己的乳牙咬掉了,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自己不好受,也不叫他好受。

小妹剛出生的時候,祖母想把她溺死在尿盆里,我說聽聞隔壁村有戶人家鬧鬼,霉運連連,一家子都生了怪病,好像就是因為在屋裡溺死了個嬰孩。於是她改變了主意,要把小妹扔去河裡淹死。

我一直跟在後面,朝她苦苦哀求,想要看小妹最後一眼,想要抱一抱這個馬上就要被溺死的妹妹,祖母被我鬧得煩了,把襁褓給了我抱。

半人高的我,接住了襁褓,立馬收起了可憐的神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地注視著祖母的背影,趁她不備把她推到了河裡。

我的祖母,刁難了我娘和阿姊大半輩子,肯定想不到自己是這樣的下場。

她驚恐又憤怒地看著我,說出了死前最後一句話:

「你小小年紀,竟如此狠毒!」

我冷眼看著她沉進水裡,才急匆匆地跑回去報信求救。

那時候我四五歲,走路還經常摔跤的年紀,我殺了第一個人,我的親祖母。

阿姊和小妹都隨了我娘,我可能,更像我爹。

但我比他更早慧,更狠。

他七歲作詩,九歲成賦,十歲遍閱四書五經……我在更小的年紀的時候,就已經記事,詩賦經書,不在話下。

我爹說女娃不能讀書,不讓我們看他珍藏的典籍,他不知道,我過目不忘,曬書的時候,打掃的時候,一頁頁翻過去,那些晦澀難懂的典籍,便已牢記於心。我從不曾表現出來自己認得這些字。

我小時候是個刺頭,我爹很討厭我,後來長大一些,我懂事了,變乖了,變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事事順遂他心意,他自己都沒有發覺,我又成了他最順眼的女兒。所以他賣了我阿姊,賣了我小妹,留到最後,才把我和娘親一起賣掉。

我對自己也狠絕,直接把頭磕破,示好,示弱,讓他失去了警惕心,就像當初我裝著可憐的模樣央求祖母一樣。

我生性不馴,從不曾改變。

我不是變乖順了,我只是學會了偽裝。

4

我爹水性甚好,且禍害遺千年。

我其實不確定他能不能淹死。

不過沒關係,我如今弱小,所以只能追求一擊必殺,他現在死了就算了,如果他僥倖沒死,如果日後還能再次相見,那我定讓他生不如死。

此去山長水遠,天高地闊,我們不一定還能輕易再遇到,機會難得,所以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就算殺不死他,也要讓他吃盡苦頭。

我不好過,也要叫他不好過。

我娘死了,他也別想獨活。

我娘太過柔順,是世俗里尋常婦人該有的溫柔賢惠模樣,從來沒有想過去反抗,有勇氣去死,卻沒有勇氣帶著仇人同歸於盡。

我要是我娘,就算跳河也要把他們一起帶走。

聰明,狠辣,殺伐果斷,睚眥必報。

危險性格暴露無遺。

貨郎呆愣地看著我把親爹踹下橋,立馬心生警惕,反應迅速,拿出自己行走江湖防身的砍柴刀,二話不說要上來砍掉我一雙手,防止我再次鬧事。

所謂以命相搏,當然也包括這種後果。

我在他柴刀馬上要落下的時候,平靜地注視他的眼睛。

「你不想把我賣貴一些嗎?」

一句話成功讓他頓了下,我趁機說服他,「我爹要去的是召國,本不必經過這裡,他卻特意繞路過來,你知道為什麼嗎?

「前面,臨城最大的青樓,我的阿姊是裡面最賺錢的頭牌之一,她的貌美遠過他人。我是她妹妹,可以預見等我長開了相貌也必定不差,他本想把我也賣去青樓,有我阿姊做比照,能比其他普通姑娘多賣不少錢呢。

「他半路沒了乾糧,迫不得已才把我當菜人賤賣。你可以把我帶去臨城,老鴇必定願意出大價錢。」

他肉眼可見地猶豫了一下,我不慌不忙,繼續以利益徐徐誘之,「你要想清楚,你錯過我可能很難再遇到這麼好的一筆橫財了。」

賣去青樓,自然要是完完整整的。

說到底,我也還是個十二歲的半大小姑娘,他膀大腰圓,輕易就能制住我,我對他的威脅有限,還沒有讓他警惕到要放著錢不賺的程度。

他心動了,看著我滿臉是血狼狽乾瘦的模樣,柴刀往地上一甩,就插了半截在土裡,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騙我,老子親手宰了你。」

他改道把我帶去了臨城,老鴇知道我是阿姊的妹妹後,扒拉著我仔細打量一番,果然答應了他的喊價,非常驚喜的樣子。

她為什麼這樣驚喜?

我隱隱感覺有些奇怪。

5

其實我大可以對貨郎說,到了臨城我的阿姊可以拿錢換我,而不是引導他將我賣去青樓。

但那樣做的話,我就沒有理由在青樓久待。

我想混進來,找機會帶阿姊一起逃出去。

除去我那個爹,阿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了。現在沒有了娘親和小妹的牽絆,她也不必再妥協繼續在青樓賣身,作踐她自己。

可是到了我才知道,阿姊也沒了。

就在我趕到的前一天晚上,她用一根白綾,弔死在自己接客的房間裡。

因為有她熟識的路人經過見到了我爹賣掉我和娘親的場面,她意外得知了我和娘親要被賣去做菜人的消息,追問之下也得知被隱瞞了小妹早就沒了的事情。

那時候她剛伺候完一個大腹便便醜陋至極的客人,受盡了折辱,身心俱疲,而這樣的痛苦她已經忍受了很久很久。

雙重打擊下,她沒有猶豫,當晚就選擇了三尺白綾。

我就晚了一點點。

只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我就可以再次見到幾年不得見的阿姊,可以想辦法帶她逃走。逃出去,相依為命,即便是浪跡天涯。

現在我只見到了她的屍首,被草蓆裹著,即將被扔出去。

老鴇沒了一棵搖錢樹,正傷心著,看到送上門來的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相當驚喜。

正如我對貨郎所說的,我是阿姊的妹妹,只要我不長歪,未來必定也是棵搖錢樹,送上門來的錢哪有不賺的道理,貨郎獅子大開口她都沒怎麼砍價,難得大方利索地給了錢,趕緊把他趕走,生怕他反悔。

我守著阿姊的屍首不肯走,她也沒說什麼,反而讓龜公把屍首抬到了安靜的地方,破例允許我守靈,還摸摸我的頭,嘆息不已:

「唉,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好好和你姐姐道個別吧。節哀。」

我沉默地立在原地。

然後癱在一旁,枯坐了一宿。

第二天他們再次把阿姊抬走時,我依然跟著,老鴇還挺通情達理,讓我跟著去,還讓他們協助我親手挖了坑,把阿姊仔細埋葬好。

往常樓里死了人,都是草蓆一裹往亂葬崗里扔的,阿姊這個墳頭,竟也算是好結局了。

回去以後,他們讓我按了手印在賣身契上,抓著我的手在腕上點了一點鮮艷的紅痣,說是守宮砂。

老鴇是個微胖的婦人,面容和善,態度慈藹,溫暖寬厚的大掌握著我瘦小的手,有些心疼,「長身體的年紀,瘦成這樣,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吧。你阿姊曾經提起過你,我記得你叫什麼來著……」

我答,「聽銀。」

她恍然,「對,叫聽銀。這名字兆頭不錯,你以後花名就繼續叫這個吧。

「我知道咱們這個行當,說出去不太體面,可這亂世,外面的人連吃飯都困難,在樓里至少衣食無憂。

「咱們不偷不搶,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輕自賤,都是人,青樓姑娘並不比誰更低賤。樓里這些姑娘,我都是當親女兒疼愛的,從此以後你也是我的女兒,我會好好照顧你。

「以後啊,媽媽好好教你,你資質不錯,日後說不定可以成為一代花魁,到時候萬一能攀上個達官顯貴,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逆天改命嗎?

我看著她穿金戴銀一身富貴的模樣。

輕點了點頭。

6

這座青樓,位於臨城,又建在江邊,遂叫作臨江樓。

仙氣的名兒,卻是個紙醉金迷的地方。

裡頭權貴裂帛嬉戲取樂,外頭流民衣不蔽體襤褸鶉衣。

我終於吃上了一頓飽飯,住上了結實的屋子,穿上了沒有補丁的衣裳。

我年紀尚小,老鴇安排我給姑娘們做丫鬟,幹些雜活,再長大一些,後邊慢慢開始讓人教我琴棋書畫。

我很珍惜這來之不易能吃飽穿暖的機會,幹活勤奮積極,還主動幫忙收拾桌上殘局,搬酒上菜,什麼雜活都不推辭,毫無怨言。

久而久之,姑娘們都很喜歡我。

有姑娘把我叫進她房裡坐著,推給我一碟子精緻糕點,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怎的這樣實誠,看看那些丫頭小廝,都不知道在哪個地方躲懶呢,就你忙個沒停。」

她勒令我吃完這一碟子才能走。

我知道她叫鶯娘,臨江樓里的招牌之一,嗓音動聽,歌喉婉轉,所以得了這個名號。

阿姊還在世時,她們關係甚好,現在阿姊不在了,她也一直在主動照拂我。

是個嘴硬心軟的人,要求我吃完這一碟子糕點,不過是見不得別人都把活兒丟給我,找個由頭讓我待在這歇息歇息罷了。

我沒有推辭她的好意,坐在一旁慢慢填飽肚子。

鶯娘閒著無聊,抱著自己的琵琶閒唱曲子給我聽,客人豪擲千金才能聽的曲兒,鶯娘問我想聽哪一支。

我不懂這些,只說由她選。她輕撥絲弦,信口就唱了起來,柔媚纏綿,悠揚縹緲,的確是有如鶯啼般的歌喉,聽之繞樑。

接觸得多了,她也逐漸把我當親妹妹看待,與我推心置腹訴苦。外人看來她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可她已經二十多歲,年紀漸長,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明爭暗鬥,恐怕慢慢就爭不過其他年輕姑娘們了,也不知道年老色衰時,她該何去何從。

鶯娘相貌柔美,低眉順眼時,自有一種楚楚動人的哀愁。

這天來了個我沒聽過的客人,她難得開心起來,起身收拾去迎接,讓自己的丫鬟帶我先離開。

出去時,路過隔壁,樓里的花魁語調聽著有些酸氣,「是沈家那個小少爺又來了吧?鶯姐姐真是好福氣,碰上這麼個出手闊綽又專一的主兒。」

丫鬟沒搭理她,走開以後告訴我,沈家小少爺是鶯娘的常客,花魁想挖牆腳,勾搭好幾次對方都沒理,從那以後就是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了。

沈家是臨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小少爺沈念璋是老來得子,比前頭兩個兄長小上一輪,從小備受闔府溺愛,寵慣成了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成日裡不是跟著好兄弟游湖鬥雞,就是青樓聽曲。

沈念璋大方,時常豪擲千金,自然受樓里姑娘們追捧,不過他天天不務正業,經常把家裡老爺子氣得拍桌子,打又捨不得打,罵又捨不得罵,只能關他幾個月禁閉。

這回又是剛關完禁閉又直奔臨江樓。

鶯娘彈了一下午琵琶,沈家少爺走後,她招呼我過去,把少爺順手帶來沒喝完的好茶泡了一壺給我嘗嘗,這是她也不常見到的好東西。

隔壁幾個姑娘也來分了一杯,坐著閒聊,說鶯娘應該好好把握沈家這個小少爺,說不定能抬進沈家當個侍妾呢,那也是潑天的富貴了。

鶯娘正色,「別胡說,他年紀尚小,沒開竅,只是愛聽曲兒罷了。」

人散後她卻對我說,她年紀擺在那,沈家不可能讓一個大那麼多歲又是勾欄出身的女子進門,哪怕是賤妾,況且她一直把他當小孩。

但我和小少爺年紀相仿,等我長大一些,卻是極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貴客。

還沒走遠的花魁聽到了,扭頭將我打量幾眼,嘲諷地笑起來,「她?

「鶯姐姐,你自己看看她那面黃肌瘦的小身板,這能勾得了誰?你我都不一定攀得上的沈家,她就更沒可能了。」

鶯娘白了她一眼,沒接話,扭頭悄聲對我說別管她,她就是嫉妒我年紀小,正值青春年少。

然後翻出來一盒珍藏的藥膏給我,看著我額頭上磕出來的猙獰傷疤,她有些憂心,「你這頭上的傷怎的這麼久了也不見好,這傷藥是一個客人給的,你拿去用,姑娘家可千萬不能留疤。」

我打開,裡面只摳了小小的一角,看來她平時也捨不得用,現在卻叫我別省著。

真是和我阿姊一模一樣的性子,操碎了心。

可惜好景不長,安生日子沒有過幾天,貨郎再次來找我。

他凶神惡煞闖進來,質問我是不是拿了他藏在貨筐里的一隻玉鐲子。

我不解,「什麼玉鐲子?」

不管他面色多兇狠,我畢竟不清楚,於是他又想起另一個靠近過他貨筐的人,我那個被踹下河的爹。

他又急匆匆離開,沿河去尋找我爹的屍身,反覆找了近半月,依然沒有找到。他有氣撒不出,賴在臨江樓說父債女償,要求我替我爹賠償他,日後我接客賺了錢,要分他一半。

我無意與他周旋,抱著前頭客人點的酒想繞開他,被貨郎攔了下來,他搶走我手裡的酒,拍來封泥一聞,眼睛都瞪得凸出來:

「這可是上好的酒!」

然後他自顧自仰頭猛灌,幾口喝完了那一罈子,又揮舞著手裡的砍柴刀,威脅我再去拿幾壇來,顯然沒打算付錢。

絲毫不管我會不會因此受到責罰。

他人高馬大,堵在路中間讓我沒辦法去喊人,只好照做。其實送酒是樓里小廝的活兒,他們為了躲懶,直接把庫房鑰匙給了我,經常叫我替他們一會兒。

貨郎本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喝了好幾壇上好的酒,還要我再去拿一壇他帶回去。

他喝得面紅耳赤,醉醺醺的。

我說,「好」。

又折回庫房拿了一壇昂貴的酒,站定在他跟前,看了幾眼,見他確實醉得不行了,一腳踢開邊上的大刀,把酒罈劈頭蓋臉砸在他頭上。

他被砸得晃了下,酒水淋了滿臉,還沒反應過來看向我。

我掏出一個火摺子,點著了火,隨手往他身上一扔。

貨郎身上一瞬間燃起了熊熊大火。

7

他撕心裂肺叫喊著,在地上打滾試圖滅火,但沒有用。

我看著他痛苦哀號,好心提醒他,「往前右拐,有個水池。」

他想也不想就衝過去。

過了一會兒,我果然看到右邊的天空冒起了黑煙。

騙他的。

往前右拐根本沒有什麼水池,而是放衣裳布料,一點就著的地方。

樓裡面亂起來,人們都急哄哄拎著水桶往那邊去滅火。

這裡倒是人少,我打開酒窖,把裡面的酒都搬出來,撒在各種乾燥的地方,火摺子丟下去,這下整個臨江樓,四處都燃起了大火,再沒有撲滅的可能。

眼見著臨江樓成了一片火海,一開始還趕去救火的眾人作鳥獸散,紛紛卷包袱跑人,混亂一發不可收拾。

無人注意時,我找到了倒在角落的貨郎,在漫天的塵煙里,安靜地注視他慢慢被燒死。

我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玉鐲子,勾在指間晃了晃。

「你要找的是這個吧?其實的確是我拿走的。」

我早說過的。

我生性不馴,從不曾改變。

我只是慣會偽裝溫順罷了。

我從一開始,就沒真的打算在青樓當一個妓子,就算沒能救出阿姊,只是來都來了,也總得做點什麼。

總得讓這個凌辱了我娘的畜生不得好死,讓這個逼良為娼的青樓灰飛煙滅。

這隻鐲子,水頭不錯,看著值不少錢,上面還沾著一點污血,我猜是他路上從死人手裡扒下來的,準備拿去當掉,不放心揣在身上怕摔了碰了,於是藏在貨筐里,覺得沒人會注意到。

很不巧,我注意到了。

貪財好色之人,最是好掌控。

我順手留下了這隻玉鐲,他果然回來找我。

我被限制在青樓里不能出去,正好打發他去找我爹的屍身,看看我爹是不是真死透了,很可惜,他沒找到,看來我爹果然禍害遺千年。

等他再次來找我時,我已經做好了火燒青樓的準備。

我主動積極干那麼多活兒,就是為了取得信任,拿到酒窖的鑰匙。

我故意把最好的酒抱出來,讓貨郎看到,他以為是他搶得了好酒,沒發覺自己正在被我灌醉。

接下來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一把火燒死這個畜生,再一把火燒了這腌臢地方。

他躺在地上只剩最後一口氣,渾身烈焰滾滾,朝我求饒,求我去打水來幫他,說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剛生了孩子,他不能死。

我把鐲子扔在他手邊,蹲在一旁等著看他斷氣,「放心吧,你把我賣來臨江樓那一筆錢,已經夠你一家老小生活很久了。」

他頓住,只剩一口氣的時候,福至心靈,看著一旁安靜無害的我,像看見了什麼怪物般恐怖:

「你,你是不是,在橋上跪下的那一刻,就,就……」

貪財之人死於橫財。

我親眼看著他斷氣,又把他自己的刀子往他心臟捅了捅,確認死透,才轉身離開。

此時的青樓已經濃煙滾滾,四處都是火光,臨江樓的布局我早已觀察入微,牢記於心,我目標明確,直奔老鴇那間屋子,時間剛剛好,撞見了才收拾好包袱推門出來的她。

老鴇有些訝異,「丫頭,你怎麼還不快跑?」

我不與她多說一句廢話,拎著路上撿的棍子狠狠一棍下去。

我從小干農活,看似瘦弱,力氣其實並不小。

老鴇暈倒在地。

我翻開她的包袱,裡面是一張一張的賣身契,還有她積攢多年的金銀珠寶。

那一疊賣身契,有活著姑娘的,也有早已死去姑娘的,還沒來得及撕毀。

我站在閣樓上,底下熊熊烈火一片。

信手一甩,紛紛揚揚的紙張落下去,卷進火海里,頃刻便燃成了飛灰。

8

不管老鴇看起來有多和藹,我始終記得小時候阿姊逃回來又被抓走時,那一頓毒打。

阿姊下葬的時候,渾身上下唯一值錢些的東西,也只有她被賣去臨江樓之前,就已經戴著的一根木簪子。

樓里的這些姑娘,許多是被逼良為娼的,所以各處門都有人把守,不許姑娘們擅自外出,一旦反抗就是毒打折磨,活著的時候賺了再多錢,也被老鴇收走大半,死了一張草蓆扔去亂葬崗,連個坑懶得挖。

吃干抹凈,再棄如敝屣。

所以老鴇說她會把姑娘們當親女兒看待,誰信呢。

她看似對我很和藹,很憐愛,可那都不過是一些浮於表面的,蠅頭小利,小恩小惠。

看人如浮雲遮罩,要看最內里,最本質的東西。

她一身穿金戴銀,富態胖碩,不知是多少姑娘的自由和性命換來的。

火勢越來越大,橫樑倒塌,從正門已經出不去了,我把老鴇拖到了有風的淺池裡泡著,她不會被煙燻到,也不會被火燒到。

她沒直接殺害過誰,所以我不害她性命,我要她人財兩空。

整個臨江樓已經沒什麼人了,我特意選在眾人醒著的時間點,加上火勢擴得慢,足夠所有人逃離。我把所有賣身契都燒了,那些被賣進來被迫留下的姑娘們,可以趁機會逃走,至於能逃多遠,會不會被抓回來,就看她們自己了。

我找到事先挖好的狗洞,沒打算從任何一個門出去,防止被抓回來。

這外面,是一條人跡稀少的小路,我艱難地爬出去以後,迎面撞見了一個渾身焦黑的人。

他抱著一隻燒雞,目瞪口呆望著我。

一個白白胖胖的胖墩兒,頭髮被燒得焦了一半,臉上也黑一塊灰一塊,紫色錦衣燒得破破爛爛,狼狽又滑稽。

剛剛我潑酒放火的時候,補刀殺人的時候,敲暈老鴇的時候,我沒記錯的話,好像都被他看到了。

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那個沈家小少爺,沈念璋。鶯娘說他愛穿紫衣。

真不巧,又被這倒霉蛋看到了。

他驚恐地大喊,「救……」

我乾脆利落一棍子把他也敲暈。

看了看周圍,火勢應當是蔓延不到這裡,就沒管他,繼續走,走出一段路,想了想,又折了回來,把他手裡寶貝似的抱著的燒雞拿了過來。

正好,我趕路缺乾糧。

我一刻不敢停留,怕臨城的人反應過來開始抓外逃的人,抱著那一包袱貴重的金銀珠寶 ,避開人群走小路。

等終於確保安全時,我才停下休息片刻,在林中找到一片靜水,看著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也是狼狽又滑稽,額頭還有一塊猙獰可怖的疤。

這段時間,每當它快要癒合的時候,我就把結痂的地方摳破,所以總是好不全。頂著一頭醜陋的疤,防止有人就是喜歡年紀小的姑娘,防止被逼著接客。

現在終於能正常給它上藥,我帶著那盒鶯娘給的傷藥,抹上去淡淡的藥香縈繞。

她也應當是逃出去了吧。

我聽得出來,她的琵琶曲里儘是思鄉的哀愁。

我擼開袖管看著手腕上的守宮砂,拿著小刀,毫不猶豫地將它剜了下來。

血涌如注,刺骨的疼,可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用那上好的傷藥,把傷口包紮好,又找了幾個隱秘的地方,把這些金銀珠寶分了幾份藏起來,只留了一根金簪子在手裡,拿石頭把它砸成一坨,看不出原來形狀的模樣。

那貨郎臨死時問我,是不是,在橋上跪下的那一刻,就算到了如今這一步,每一步,步步為營。

從跪下的那一刻,把頭磕破,騙我爹走過來踹下河,引導貨郎賣我去青樓蟄伏下來,摳爛頭上的疤防止陷入險境,用玉鐲子吸引他回來找我,取信眾人隨意進出酒窖,把他燒死的時候甚至考慮到了他一家老小的活路,把青樓燒了逃跑順便讓其他人也有機會逃走,搶走老鴇積攢多年的金銀珠寶……下棋之人,落子時已經觀其後許多步。

是不是呢?

我把那一塊金子揣在懷裡,垂眸看著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再抬頭看太陽和密林生長,辨明了方位,朝著臨城相反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

那個老鴇說,青樓姑娘,不偷不搶,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輕自賤,她們並不比誰更低賤。

自我安慰的話罷了。

他人一句話就能生殺予奪的人,怎能不低賤?

不自輕自賤,不是靠自我安慰就有用的。

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攀附權貴成為他人的玩物,而是擁有能夠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所以,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要比我爹爬得更快,更高。

要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堅定無畏地,逆流而上。

9

亂世梟雄群起,誰說女子不能逐鹿天下?

我偏要為常人所不能為。

擁有了第一筆錢,接下來便是第一批人馬。

招兵買馬和從軍成為將領,都不適合我,其一女子不能從軍,招兵也無法讓人信服,其二我年紀太小,更是容易叫人看輕。

我走不了尋常路。

所以我已經想好了,我需要先收攬一個彪形壯漢為我所用。

我想起我娘曾經的青梅竹馬,那個瘋瘋癲癲的跛腳怪人,李二牛。

我找到他時,落魄邋遢的男人,正蝸居在一個廢棄多時的破舊茅屋裡,用石頭壘的小灶煮一鍋刺鼻難聞的野菜。

男人孤僻冷漠,見到生人一律扛著鋤頭冷喝著驅趕,「滾!」

我帶來的一兜子珍貴的饅頭被扔進泥地里,他陰鬱的臉色被擋在亂髮下,只露出一雙銳利的,對陌生人充滿敵意的眼睛。

難怪被人們說成個怪人。

我撿起滾髒的饅頭,異常平靜地說:

「二牛叔,我娘死了。」

成功讓男人朝我揮舞的鋤頭僵住。

「我知道你認得出我的,我是張文景與楚四娘的第二女。我娘,我阿姊和小妹,都被我爹害死了。」

我三言兩語說清楚了前因後果,道明來意,「二牛叔,我想帶你一起去找我爹報仇。」

他僵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又冷了臉色,依然毫不客氣地繼續趕人:

「關老子什麼事?趕緊滾,這裡不歡迎任何人。」

我自然沒妄想憑几句話就能打動他,但也沒打算輕易放棄。

我賴在這破茅屋附近不肯走。

他來趕我,我就退遠一些,他回去後,我就跟著走回去。晚上蜷縮著席地而睡,餓了就把那幾顆饅頭掰著吃,裹滿泥土我也絲毫不嫌棄,面不改色塞進嘴裡,啃完了冷饅頭就找野草根嚼著勉強果腹,實在翻不出來一點了就抓蟲子。

好幾天了,狂風大作,暴雨連著下,沒有盡頭似的。

即便淋雨,我縮在屋檐下不肯離開。

我向來懂得得寸進尺,他懶得拿傢伙趕我時,我就一點點靠近,現在已經能相安無事地待在同一個屋檐下,但這麼久以來,我從沒試圖主動進去屋子裡面。

我知道,他討厭我,因為我身上流著一半我爹的血。他能不拿著那個大鋤頭真打我,已經很好了。

我自然可以繼續得寸進尺地到屋子裡避雨,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想要他自己把門打開,拉我進去。

雨淋太多,我終究還是生了病,一摸額頭燙燙的,手腳卻冰涼,我兜里有一整塊金子,卻不急著趕快去看病,而是照舊靠在門口碎碎念。

說起以前我娘少女時的趣事,說起我小時候和娘親阿姊的經歷,說起曾經的家後邊的山神。

「二牛叔,你聽說過嗎?我家後邊那座小山包,有一個山神。我阿姊和小妹都可崇拜那位山神大人了,阿姊說非常靈驗,她羨慕別人的首飾,向山神求一支簪子,沒過幾天地上就躺了一支木簪。

「後來饑荒,阿姊和小妹時常向山神祈禱,於是她們經常在後山撿到糧食,有一次還撿到一隻野兔呢。她們都想拉著我去,但我不信鬼神,也從沒向誰祈禱過。」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爭取。

破爛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李二牛聲音氣急敗壞,「你是想病死在我門口嗎?」

我腦袋暈暈脹脹的,但眼神依舊清亮,見狀撲騰一下跪在門口,學著以前阿姊和小妹的動作,向他拜了一拜。

直視他的眼睛,「山神大人,我向您祈禱。」

頓了下,誠懇無比地說:

「祈求您,護佑於我。」

灰濛濛的蒼穹,驚雷乍響於天際。

連綿暴雨淅淅瀝瀝,萬物困於久雨積霖。

10

我食不果腹好長一段時間,又淋了好幾天的雨,病得頭暈眼花,硬撐著等他主動出來,才終於暈了過去。

醒來時依然昏昏沉沉,只感覺到他在背著我快步走,顛得我腦袋疼,到了地方,大夫見我倆像乞丐一樣,怕李二牛付不出藥錢,不肯收治我。

兩個人不知道爭論了些什麼,我被放在床上蓋了厚厚的被子,接著灌了一碗苦藥,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李二牛守在床邊,眼睛熬得通紅,看著還怪凶神惡煞的,見我起來,卻是一聲長嘆:

「你娘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你這麼犟。」

村裡傳說那個瘋瘋癲癲的跛腳怪人,被我磨得沒有脾氣了。

我知道,他這是變相答應我了。

有些事情,無需言明。一如他時不時回村裡,遠遠地看望娘親,被阿姊誤以為是山神,然後將錯就錯一直給我們送東西。

他自己活著都艱難,破茅屋裡野菜煮湯喝,卻把得之不易的糧食甚至肉跋山涉水給我們送來,還堅持四處做活攢錢一點點送還給債主。他都落魄成這樣了,沒什麼人催他還債,但他自己一直惦記著。

一個人,本性難移。

李二牛老實本分,善良質樸,苦難讓他學著長了一身的刺,但內里依舊不變。

所以即使我用的苦肉計那麼明顯,我故意天天在他面前提起娘親的舊事拉近關係,明目張胆地陽謀,他也終究會妥協。

他甚至和大夫商量著,用免費做兩年的苦力來給我換一碗退燒的藥。

我看了看大夫的身板,再看看李二牛的身板,確定了錢財外露沒有風險,從兜里掏了那塊金子出來給他,讓他去付清藥錢。

他眼睛瞪大了看著手裡的金子,嘴唇都哆嗦起來,但也沒急著問我哪來的,等我好全了,敲下一角給了大夫,背著我又回了那個破茅草屋。

他把剩下的都還給了我,還表情異常嚴肅地問我哪來的,會不會帶來什麼危險。

我隨口扯了個理由應付過去。

他雖是接納了我,但依然不接受和我一起去找我爹報仇。

他看看我的細胳膊細腿,「你這小身板,報什麼仇?這種事情就交給大人來吧,我會去找張文景,老子弄死他!」

其實我不提,他知道我娘慘死的事,也早晚要去找我爹的,即使同歸於盡。

他扛起自己的鋤頭就要出去,我又反過來勸他不要衝動,「你一個人,弄不死我爹的。」

他不信,他比我爹壯碩多了,一鋤頭就能鏟死我爹,以前是因為怕我娘成了寡婦受人詬病,現在哪用得著顧忌什麼。

我一直跟著他走到了旁邊的鎮上,就聽見人們興高采烈地,大聲討論著:

「聽說召國恢復科舉第一場考試,出了個頭名,就是我們這兒過去的,是隔壁鄉那個先生,真給咱們老張家長臉啊!」

細聽之下,四處都在議論這事。

李二牛扛著的鋤頭掉了下來,整個人陷入僵硬,顯得有些無助。

我拉著他遠離人群,「我說的,你一個人,弄不死我爹的。你以前身強體壯不瘸腿的時候都弄不死他,更何況現在。他還考取了功名,恐怕不久就能封官,身邊侍衛僕從保護著,又遠在召國,你連見他一面都做不到。

「你以為當初你被打斷腿,你這腿上的後遺症,你破財欠債,這些都是誰在背後攪事?」

是我爹。他太老實,到現在依然沒發覺我爹做了些什麼。

我爹故意放任他和我娘聯繫,故意留破綻讓他帶我娘私奔,然後抓了現行教唆楚家人把他的腿打斷,又串通了村醫不給他徹底治好,讓他留了後遺症,瘸腿難看就算了,還要一直花錢去治,最後只能變賣家財,欠了好多的債,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他驚愕無比,「你怎麼知道,那時候你都還沒出生?」

「猜的。」

我爹是什麼德行,我還不清楚。

他癱坐在地上,「那怎麼辦?官老爺,豈是我們可以扳倒的。」

我,「我說過的,我會帶你去找他報仇。」

和他預想的遠去召國找我爹拚命不同,我幫他還清了債款,幫他把祖屋買回來鎖好,一切料理妥當,帶他走了相反的方向,到附近最大的土匪窩。

接著加入進去,一大一小落草為寇。

11

亂世匪寇多,橫崖寨是這附近最大的一個土匪窩。

我和李二牛費了一年多時間,終於在裡面站穩了腳跟。

李二牛身形健碩,異常勇猛,打起架來不要命,理所當然慢慢受到土匪頭子們的器重,短短時間就當上了小頭領,底下的嘍囉們也對他很是愛戴,李二牛為人大方,仗義,對手下算是一等一的好。

沒枉費我費了一番心思,在細枝末節上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帶著他一點點收攬人心。

對外,李二牛是我的乾爹,我是他撿來的養女。

我表現得乖巧懂事,沒人能想到,我和李二牛之間,實則是我在做主,相處久了,李二牛越漸對我言聽計從。

待了大半年,橫崖寨的情況,我已經基本摸透徹。

我在等一個契機,從內部瓦解他們。

這天橫崖寨的二當家下山攔路打劫,意外綁到了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抓回來當人質狠狠敲一筆,能敲到不少錢。

搞到個大肥羊,全寨都興奮不已,難得殺了頭豬,燒了篝火慶祝。

我沾乾爹的光,也分了一小塊肉,安靜地坐在一旁,耳邊聽他們大聲討論,要把人質關豬圈裡去餓幾天。

這個土匪寨子裡很多人都是實在活不下去,被逼無奈了才來混口飯吃的,但一開始立寨的那幾個人,也就是現在的大當家二當家那些,並非如此。

他們是半路逃跑的重刑犯,本就是窮凶極惡之徒,在他們的帶領下,整個寨子民風彪悍,橫崖寨在土匪窩裡也算是較為殘忍惡劣的,也不講什麼信用。

一群人商量著把這大肥羊榨乾,就撕票,根本沒想過真的放人回去。

二當家面相就兇狠,為人也確實好勇鬥狠,拿大砍刀片了一大塊肉胡吃海喝,邊提議,「那個什麼沈家少爺長得就跟這豬一樣,不然就關豬圈裡去吧。」

大當家看著倒是穩重隨和很多,老好人脾氣,但也沒反對,小口吃著酒,吩咐李二牛,「二牛,你看著點,別讓他死了。」

關豬圈裡,一不小心就會被豬啃食,他們樂得看到人質被啃手腳流血哀號,但還沒敲到贖金之前,得保證他別死掉。

李二牛老老實實應下。

二當家踹一腳自己兒子,「你也勤快點兒,學學二牛兄弟。」

二當家的兒子劉勇,和他老爹如出一轍的兇悍,打家劫舍強搶民女的事沒少干。

看似很平常的對話,可我聽得出來,兩個人之間有些微妙的嫌隙。

大當家讓自己信任的人去看管人質,二當家也要插一手。

場面上,他們倒是看著兄弟和睦得很。

半夜,我摸黑去廚房拿了幾張餅,揣去豬圈,才點起油燈照明。

橫崖寨不愧是最大的土匪窩,外邊的人都吃不飽飯,這裡還能有餘糧養上三兩頭豬,還有油用來點燈。

一點細微的聲響就把裡面的人驚醒,嚇破了膽,猛地坐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借著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裡面的場景,又髒又潮濕的豬圈,幾頭豬縮在一頭,另一頭拴著個人,繩子長度剛好夠他碰到槽,這是逼他也一起吃豬食。

顯然這人沒肯吃,餓得肚子大聲叫。

他有些尷尬地縮了縮身子,也看清我的臉,眼睛瞪大,又驚恐又氣憤,「是你!你,你……」

原來他們綁來的是臨城沈家的小少爺,我記得他叫沈念璋來著,快兩年前那個被我一棍子敲暈的小胖子。

他「你」了半天,末了憋出來一句攻擊力幾近於無的:「你搶了我的燒雞,我討厭你!」

沒心思和他廢話,我把那幾張餅丟給他,點到為止地提醒:

「防身用的,別被豬給咬死了。」

他愣了一下,撿起那幾張餅,裡面卷了一柄短刃。

12

沒等他說什麼,我吹滅油燈轉身離開,再次摸黑前行,防止被人看到火光。

幾天後,沈家的贖金快到時,豬圈裡的沈念璋不見了。

二當家急得差點當場拿大刀砍人,還是大當家攔住了他,全寨子的人包括老幼婦孺都出動去搜尋。

半天過去,快掘地三尺,依然沒找著人影。

橫崖寨前面大片的湖,後邊高高的斷崖,複雜的地形,插翅難逃,一群人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那麼大一個肉票哪去了。

我跟屁蟲一樣跟在劉勇後面,一邊跟他抱怨,「都怪我乾爹太過仁慈,還給人質送了幾口飯吃,就讓他餓著嘛,餓到沒有力氣動彈,就整不出這么蛾子了。

「還是劉大哥你厲害,咱們當土匪的就得像你一樣勇猛果決,要是讓你來全權負責看守,人肯定跑不了。」

寨子裡的人都知道,我最近跟我乾爹吵架了,天天跟我乾爹的對頭劉勇混在一起氣他。

這一番話,深得劉勇贊同,他就欣賞這樣心狠手辣的論調,所以也沒排斥被我跟著。

路過一處蘆葦盪時,我看到水面盪開圈圈漣漪。

劉勇已經走了好幾個時辰,忍不住抱怨,「到底跑哪去了,害老子走斷腿,要是能把那頭死肥豬找回來,老子親手給他做成人彘!」

我垂眸看著水面,敷衍地應和,「是呀,必須好好教訓教訓。」

一邊是密林,一邊是淺湖,中間小路沿著水岸蜿蜒,水裡生了叢叢的蘆葦,浮萍水草間隙里露出的水色幽黑。

無風的水面卻有漣漪。

劉勇抱怨了許久,還想坐下休息,我抬頭看看天色,「太陽都快落山了,哪有時間歇息,不如我們分頭去找吧。」

他答應了,我們分頭散開,等他走遠以後,我又折返回來。

看看那幽黑湖水裡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紫色,我蹲在水邊,「出來吧。」

等了一會兒,水裡藏著的人沒有反應。

我撥開浮萍一看,都快溺死了,當機立斷跳進水裡,費勁把他撈上了岸。

昏迷不醒的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我又費了一番勁把他拍醒。

沈念璋睜開眼睛,嚇得轉頭又要往水裡跳。

我扯住他衣角,「你怕什麼,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旁邊的人是我。

是我給了他一柄短刃,說是防身,實則給他機會割斷繩子逃跑。

我以為他就算逃跑,也逃不了多遠就會被抓回來,沒想到他還算是有些急智的,找到了這處水深的地方藏起來,打算等找他的人散去再接著逃命,沒人的時候就趴在岸邊,有人時就潛進水裡暫時躲避。這次是劉勇在岸上說了太久的話,他潛得太久差點憋死。

我這一次給了他武器幫助他逃跑,還在他快溺死的時候救了他一命。

上一次敲了他一悶棍,搶了他的寶貝燒雞。

他好像陷入了某種糾結之中,不知道是該繼續討厭我,還是感激我,他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拈乾淨身上的水草,頭也不抬,「順手。」

還沒想辦法把他弄走,劉勇竟也去而復返,正好聽見他問我的那一句話。

劉勇瞪著我目眥欲裂:

「我就說有鬼吧,你跟了我一天突然說要分道走,還好我留了個心眼回來看看。竟然是你把人放走的,你到底什麼目的?」

13

他剛想上前來抓我和沈念璋,李二牛出現在他身後,一拳頭把他砸暈。

劉勇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倒了下去。

他沒發覺,李二牛一直遠遠墜在我們身後,就隱藏在樹林裡,聽候我的指令。

我找來一條船,讓沈念璋划船去對岸,接下來寨子裡要亂了,沒人有閒心去追他。

沈念璋滿眼糾結,最後關頭,像是下定了決心,看著我眼睛認真地說,「雖然……

「雖然你殺人放火又當土匪,還搶了我的燒雞,但是我感覺你應該不是個壞人。

「當土匪是沒有前途的,不如你跟我走,我讓管家給你安排個好差事,再找個殷實人家嫁了,總好過這種打打殺殺的生活……」

我把槳扔給他,一腳把船踹離水岸,相當冷漠,「快走吧。」

他被打斷了話也不生氣,臨走還堅持朝我喊,「當土匪是沒有前途的,你要是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投奔我,我在臨城沈府,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回答,看著他划著小船消失在蘆葦叢里,這才回去。

我檢查了劉勇的頭顱,沒有明顯的傷口,取來早就抓好的毒蛇放進他衣服里,看著他被咬之後,臉色漲紅慢慢失去了呼吸。

五彩斑斕的毒蛇從他的袖管里鑽出來,滑進了水裡。

當天晚上,二當家的兒子在找人途中被毒蛇咬中身亡的噩耗傳遍了橫崖寨。

二當家悲痛萬分,眾人相繼去哀悼,我在一旁奇怪地說了一句,「咦?那蛇是怎麼咬在胸膛上的?」

聽起來只是無心之言,卻成功讓二當家臉色變了一變。

他翻開死人的衣服看著心口上的咬痕,好像頓悟了什麼,大刀拍在桌上震天響,咬牙切齒,卻沒說什麼話,難得沉默下來。

草叢裡的毒蛇至多咬到手腳,為什麼這蛇能咬到人的胸膛位置呢?

除非這蛇,是被人放進衣服裡面的。

劉勇這身貂皮衣裳,還是他爹剛剛穿膩了隨手送給他的呢。

細想一下,他爹驚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想害他沒成功,他兒子擋了劫。

這人是誰,二當家不需要思考就能懷疑到大當家頭上。

我收買了二當家身邊的小嘍囉,他告訴我,二當家回去以後,就喊了自己的親信商討,說,「老大這是嫌我威脅到他的地位了啊。」

商討了一晚上,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轉頭就讓李二牛去向大當家反映,說老二有不臣之心,大晚上和人商量怎麼推翻他。

把劉勇弄死,嫁禍給大當家,讓二當家認為老大想剷除他,同時讓大當家認為老二想推翻他。

他們之間原本就有微妙的嫌隙,那我便抓住這一絲嫌隙放大再放大,激化矛盾。

這便是我想要的契機。

而救下沈念璋,確實只是順手的事。

幾天以後,大當家先動的手,帶著一群親信團團圍住二當家,但二當家武力更強,雙方打起來,僵持不下。

李二牛得了我的授意,混亂之中,悄然助了二當家一臂之力,讓他當著眾人面一刀砍死了大當家。

群情激憤時,李二牛喊著「為大當家報仇!」,當先朝二當家他們反攻,打了一晚上,終於把二當家和他的親信們都剷除乾淨。

橫崖寨一場內訌,元氣大傷。

李二牛被推選為新的土匪頭子。

他們都說,二當家叛變殺了大當家,李老大帶領眾人為大當家報仇斬殺肅清了叛變的人。

我但笑不語,讓李二牛扣個二當家親信的帽子,把寨子裡那些窮凶極惡之徒一次性清理乾淨,只留下小半被迫為寇,本性尚善好管控的人。

橫崖寨占據了大好的地形,有山有水,易守難攻,洪水泛濫的年頭,山上他們開墾好的田地絲毫不受洪水影響,又有人力物力基礎。

自己招兵買馬,白手起家,哪有直接搶來得快。

搶土匪的寨子,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14

搶了一筆銀錢,一塊地盤,一批人馬。

這一次,我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去蟄伏。

丈量山川地形,親手繪製地圖,規劃布局,開墾土地,種糧布防,訓練人馬,一點一點將原本散亂彪悍的土匪寨子改頭換面。

打家劫舍攔路搶錢的勾當,換成了收些小錢護送路過的商隊,寨里的糧食收成極好,聽聞橫崖寨吃得飽飯,又不用打打殺殺見血,來投靠的流民絡繹不絕。

再讓李二牛帶著那一筆銀錢到外面招兵買馬,帶回來不少彪形大漢,駿馬和兵器,加上寨子裡原本的人手,一支兵馬慢慢成形。

慢慢積蓄著實力,一切都在向好發展,我定了大致的方向,就留給李二牛去操持橫崖寨的事務。

開春桃花滿山的時候,我帶著一小隊人馬下了山,直奔離橫崖極遠的下澤。

數十年來山河社稷,散碎分裂,大大小小的國家無數。

這一帶更是亂世景象,沒有統一的朝廷,橫崖寨的旁邊便是最大的城池衛城,浩浩蕩蕩的岐水由西向東穿行而過,到下游時,湖澤星羅棋布,小城池眾多。

人們慣常將橫崖寨與衛城所在地稱為上澤,下游湖泊城池叫作下澤。

下澤更加易澇多災,饑民遍野,動盪混亂,流寇匪禍頻頻,時常有民眾揭竿而起叛亂。

幾個小城池苛捐雜稅繁重,收羅城內糧食資源每年向最大的衛城進貢,換取衛城派來兵馬助他們平定動亂匪禍。

一種鬆散的合作聯盟關係。

我的目標是衛城。

任誰也看不出來,橫崖那一片突然安分下來的匪徒,實則是開始對隔壁的城池虎視眈眈。

這一步,胃口極大,兵行險著,九死一生。

畢竟兩者到底存在巨大差距,我只能用巧計去籌謀。

我遊走於東邊眾多匪寇和叛軍之間,與他們合作,劫掠各個城池送去衛城的錢糧,廣濟貧民,並且教他們避其鋒芒保全自身,遇到官兵就逃跑,官兵走了就繼續作亂。

幾個小城交給衛城的糧少了很多,慢慢引起了那邊的重視,衛城派了兵馬過來,卻發現這幫刁民滑不溜手,春風野草般,燒滅不盡。

衛城的精銳越派越多,慢慢開始泥足深陷在下澤一帶不自知。

當然代價也是巨大的,無數的人血濺於這裊裊湖澤之中,官軍數次清山,我屢屢險些喪命於此。

對面並不愚笨,慢慢察覺到了有人在幕後牽引這一切,開始派細作調查,調查不到就派人對幾個叛軍首領瘋狂追殺。

這一年我十六歲。

不熟識的人眼裡,我只是一個無害的小姑娘,沒人把那個翻雲覆雨的人聯想到我身上,只以為我是個無關緊要的跟班,但頻頻的追殺也波及了我,一次中了埋伏,護衛拚死帶著我逃命,最終只剩了我一個,跳進河裡躲避追兵。

我爹水性甚好。

我也是。

奈何我失血過多沒了力氣,一個不注意被浮木撞上了腦袋,當場暈厥。

15

我被人救上船時,靠著積年累月刀口舔血練就的本能警覺,強撐著醒了過來。

湖畔花樓添彩,湖上畫舫遊船絡繹不絕,笙歌靡靡,紅粉憑欄。

這是臨城外的一片靜水湖。

救我的人有些眼熟。

是那個小胖子。

沈家小少爺畫船上賞魚聽曲,剛好撞見了被衝到湖裡的我,他還認得我,記著我兩年前救他出匪窩,張羅著要請最好的大夫來。

心口一陣疼,我不著痕跡地攏了攏衣襟,防止傷口的血滲出來被人發現。

心臟附近被刺了一劍,傷口很深,如果不是及時側了一下身子,我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傷口被水泡了很久,血跡沖淡,衣服顏色深,不細看看不出來上面有血。

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是被劍刺傷的,防止萬一被官軍通緝有人聯想到此。

於是我強行轉移了他的注意,「你不是說隨時可以來投奔你麼?我在土匪窩混不下去了,被人逼到跳河,你願意收留我嗎?」

沈念璋沒有一絲糾結就答應了。

還相當驚喜欣慰,「你能改邪歸正,那再好不過!」

他第一次遇見我,我在殺人放火

第二次遇見我,我落草為寇。

難以想像我在他眼裡是何等的窮凶極惡之徒,都用得上改邪歸正這個詞了。

身上有傷,我一個人恐怕很難獨自回去,跟著沈念璋是最保險的方式。

沈家是臨城富商,是臨城數一數二的大家族。

我在沈家待著,相當於就在城主的眼皮子底下待著,燈下黑,反而比在外頭躲避搜查的追兵更安全。

但這樣做,是否會牽連無辜的沈家?

包庇賊首可是重罪。

我咳嗽了幾下,小胖子鞍前馬後地為我端茶倒水,看起來沒一點少爺架子,也沒一點心眼子,又問我,「對了,你叫什麼呀?」

溫水入喉,幾息之間,我已經思慮萬千,順勢而為調整了計劃。

我長睫微垂,輕聲道:

「聽銀。」

閒聽碎銀幾兩噹啷響,淡看金玉滿堂照燁光的聽銀。

……

那就,先把臨城拿下。

換新的城主,我就不算作賊首了。

16

沈念璋把我帶回家中,沈家人聽聞我就是之前搭救過他們小兒子的姑娘,非常感激,不過還是打聽了一下我的來歷。

我直言不諱,「我爹把我和阿娘賣了換一口吃食,買者轉手又把我賣給了青樓,沒幾個月青樓失火我四處流浪,從那以後數年輾轉流離。」

沈母下意識脫口而出,「當真?」

剛說完她就後悔了,連連道歉,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從小生活在安穩富足里的人,難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悲慘的經歷。

我斂眸,「自然是真的。」

每一句都是真話,沒有半個字摻假,只是有沒有隱瞞一些情況,讓自己看起來只剩可憐,那就不保證了。

沈父沈母頓時滿眼憐惜,直接決定收留我在沈家當作表小姐養著,挑了處嶄新的院子讓我好好住下。

被丫鬟領去房裡時,沈念璋跟了我一路,屢屢拿眼睛偷瞄我,欲言又止。

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晚些時候,小胖子左手抱著一個箱子,右手拎著一堆零碎,身上還掛著幾幅字畫,沉得走路都搖搖晃晃,艱難踏進來。他後邊幾個跟班抬著琳琅滿目的物什,也搖搖晃晃地擠進來。

嶄新沒有人氣的屋子,頓時被布置得滿滿當當,妝奩里甚至放好了首飾胭脂,姑娘家時新的衣裙把柜子塞得滿滿當當。

最後他把一個食盒的精緻糕點放到我面前,「這是我娘親手做的松花糕,分你一半。」

眼裡全是對食物的不舍,動作卻很堅定。

還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我們沈家特有錢肯定能養你一輩子。」

我有一瞬間的錯愕。

終於明白了他跟了我一路是想說什麼。

沈念璋聽到了我自述的身世,想安慰我,又嘴笨,所以選擇了默默地哐哐送東西。

我被親爹賣掉顛沛流離,他向我保證不會再讓我居無定所,我失去了娘親,他願意把自己母親的好分我一半,這樣我也不算是沒有阿娘照顧的人了。

其實,一晃已經隔了好幾年。

第一次有人如此笨拙地試圖安慰我。

我慘白如紙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搖搖欲墜的身體輕晃了一下。

眉目半斂,默不作聲。伏筆

我在沈家剛住下,就聽見僕婦們討論外面的官兵正在追查反賊頭目。

衛城調了好多兵過來,在城外大面積搜查,附近幾個城內也戒嚴,嚴進嚴出,大大小小醫館都有人把守,凡是刀劍傷的患者都要接受盤查,城牆上還張貼了通緝令,舉報就有賞金拿。

不過他們依然沒搞清楚反賊頭目是什麼人,通緝令上畫的是一個面容粗獷的大漢,我聽著,猜測應該是附近一個小有名頭的叛軍首領。

因為通緝令上畫了個彪形大漢誤導人,所以即使我來歷不明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我看著太過虛弱,沈家人屢次說要找大夫來,被我婉拒了幾次。

但一直拒絕請來的大夫,我怕反惹人生疑,身受重傷,也確實需要去治。

我趁無人注意時找了塊尖銳的石頭,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對著自己的傷口砸,用了猛勁,原本就有些潰爛的傷口頓時更加慘不忍睹,又半夜跳進池塘泡了半宿的冷水,換回衣裳躺下,成功把自己折騰得高燒不退。

燒得頭昏腦脹時,沈家的府醫急急忙忙趕過來,我強撐著說了一句,「不,不必了,我已經勞煩你們夠多了,請大夫太過破費。」

趕來的府醫恨鐵不成鋼,「傻丫頭,沈老爺有的是錢嘞!」

我燒得意識模糊,沒再說什麼。

大夫發現了我被泡得發白血肉模糊的傷口,照我預想的那樣猜測傷口應該是在急流里撞上了亂石,還說小姑娘應該是窮苦出身,怕醫治太花錢不敢說出口。

沈家長輩們聽了更加憐惜不已。

有了這一番說法,我之前一直婉拒請來的大夫,加上我身上的傷和過分蒼白脆弱的臉色,都解釋得通了。

我向來謹慎,即使是細枝末節也不會遺漏分毫可能的把柄。

只是重傷是真的,高燒也是真的,本來劍傷就深,我拿石頭砸自己的時候也毫不留情,反覆燒了好多天,差點丟掉半條命。

燒得最嚴重的時候沈念璋親自守在邊上急得團團轉。

「恩人,丫頭,聽銀妹妹……你別死啊,你千萬要撐住,我還沒帶你去吃鏡湖的清蒸鱖魚,西坊老巷子裡的杏子酒,東市有家酒樓里的胭脂鵝脯,燒鹿筋,櫻桃肉,還有隔壁城裡的掛爐烤鴨……」

倒也沒有嚴重到要死的地步,我無奈地掀了掀眼皮,卻沒能醒過來。

那天半夢半醒間,整晚都做夢被一堆吃食包圍著跳舞。

17

我發現我先前對沈念璋有一些誤解。

他一出場就在青樓,慣去煙花之地的能是什麼好人,所以我把他想成了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紈絝。

現在才知道,第一次撞見搶走了他一隻燒雞,小胖子回去以後哭得好傷心。

臨城原本有個酒樓,裡面師傅做的燒雞是一絕,那是沈念璋從小最愛吃的東西,後來廚子被臨江樓挖走,沈念璋就跟著去,就為了那一口肉。

他對鶯娘豪擲千金,也僅僅是因為看她可憐。沈念璋曾經有一胞姐,死了,鶯娘有幾分像她,所以他一直照拂著這個無依無靠的青樓女子。

我放了一把火把廚子被嚇跑,又搶了最後那隻剛出爐的香噴噴的燒雞。

難怪他被綁到土匪寨里也要念叨,怨念如此深厚。

我有些好笑。在其他紈絝子弟欺男霸女,流連青樓,偷錢賭博的時候,他竟然滿腦子只有樓里的燒雞。

當然不學無術,鬥雞走狗也是真的。

沈家眾人對這個么兒實在寵慣,溺愛出個頑劣的性子。

沈念璋貪玩不愛讀書,還時常作弄先生們,把父母兄長好不容易請來的名師們都氣走了。沈老爺無奈,只得想辦法把他塞進了附近最有名的書院。

沒過幾天,沈念璋就被退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書院先生們的信——控訴沈家紈絝如何在書院逃學遲到,頂撞師長,不務正業,遛雞遛狗,一天天的,不是偷養的蛇晃悠到了正在激情念書的先生腳邊把人當場嚇暈,就是還沒馴好的鳥飛進詩會撲騰得在場的人滿身墨,要麼就是直接找不到人偷跑出去玩樂,新養的一隻猛犬還撲上去把路過的山長屁股給咬了。

山長忍無可忍,親自過來宣布把他開除。

沈老爺差點沒氣暈過去,抄起家法棍子就嚷嚷著要把小兔崽子腿打斷,聲勢陣仗那個浩大。

最後卻磨磨嘰嘰,拖到妻子姨娘還有兒子兒媳們都過來勸架,一群人攔著勸著,沈老爺手裡那鑄著鐵刺的家法棍子,愣是沒舞下去一次。

最後妥協了讓家丁把他摁著打了幾板子,扔到祠堂關禁閉,眼不見心不煩。

顯然打板子的家丁也手下留情了,沈念璋挨完打活蹦亂跳的。而且說是關禁閉要讓他吃吃苦頭,可慢慢地,桌椅被塌搬進來了,各種解悶小玩意兒也搬進來了,大魚大肉一天沒落全送進來了。

沈老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作不知。

雷聲大,雨點小,最終還是心軟捨不得打捨不得罵。

放話說要關他三個月的,然而沒過幾天,老頭子就越想越心疼,自己把禁閉還沒關幾天的小兔崽子放出來。

沈念璋無聊拿勺子把親列祖列宗的貢品桃子挖成了一隻雞屁股。

於是沈老爺打開門,就看到桌上慘遭毒手的貢品眼前一黑。

老頭緩了好幾下,最終還是才咬牙切齒地寬慰自己,「我兒真是聰慧,連雕刻都能無師自通,列祖列宗看到也肯定會欣慰的。」

……

好在沈念璋雖然不務正業,但也並不作姦犯科,惡習一概不沾。

沈家長子已是不惑之年,是在遠近諸國都赫赫有名的大儒,常年遊歷各地,傳道授業,辯經論道。

沈夫子古板嚴厲,是無法無天的幼弟唯一見了發怵的人,家裡父母兄長嫂嫂都慣著他,只有這個大哥發怒揍起來是真的揍啊,沈念璋怕他大哥跟小鬼怕大佛似的,從小家風教育嚴格,所以不會無論他再是玩物喪志,真正不能碰的東西也不會去碰,內里的本性,倒也沒歪。

而鬥雞走狗這些,沈家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沈念璋就算廢物一輩子,也有兄長們守護家業,他能勤奮好學自然更好,實在不願意其實也不礙事,開心快樂就好。

這樣長大的沈念璋,看我這個父棄母亡又小他一些的姑娘,真是可憐極了。

加上我救過他,這次又是他把我救回來的,帶著某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小胖子鐵了心要守著我好轉過來。

名貴藥材流水般從外面送進來。

我恢復得很快,看著還是弱不禁風,但好歹能走動了,沈念璋說我悶著太久了,要帶我出去玩,我並沒拒絕。

街上熱鬧非常,我吹不得涼風,穿得厚厚實實,戴著帷帽,看什麼都新鮮,一路買了很多東西,看到賣風箏的攤子,再次走不動道。

見我往那個攤子瞅了一眼,沈念璋走過去,想也不想,揮揮手指揮身後的僕從們,「阿銀妹妹喜歡的都買下來!」

他的貼身婢女霜雲上前準備付錢,已經抱著不少零碎的侍衛準備拿東西,就等我挑選好。

我目光在那些蝴蝶,蜻蜓,鳶鳥上掠過,沒有一個喜歡的,於是我掀起帷帽朝攤主淺笑一下,「我想要一隻蒼鷹。」

沒有蒼鷹,所以只得等攤主紮好了過幾天讓霜雲去取。

幾天以後,我從那剛取回來的風箏里信手一翻,翻出來個不起眼的字條。

【已候臨城外,問您安。】

18

根據醫館的用藥追查傷者,臨城的官兵會,我手底下的人自然也會。

所以我用了狠勁折騰自己,沈府庫存的藥材不夠用,就得去外面臨時買。

我病中就有官兵來核查過,不過我不符合他們手裡的通緝令,來人隨便問問就走了。

官兵不認得我,自己人可是認得的,他們墜在官兵後打探,自然能找到我。他們在外面支個攤子做掩護,為保周全不引人注意,我特意繞了路四處停停買買,才掀開帷帽與攤主對視。

確認了是我,他們才遞消息進來。

與手下重新取得了聯繫,我吩咐他們先行一步找到那個被追查的叛軍首領,讓他時不時露面,慢慢把外面的衛城軍隊引走。

同時安排人手一點點在臨城外聚集,蟄伏,等候一個時機攻進來。

看似還算簡單的謀劃,實際施行起來,一處一處,儘是兇險,費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正好夠我在沈家休養傷病。

從桃花開始凋謝的時節,到盛夏濃蔭,蟬鳴烈陽,再到秋意漸起。

在沈家的這段時日,竟是難得的怡然安閒。

鏡湖的野魚,老巷的杏子酒,酒樓的胭脂鵝脯,隔壁城裡的掛爐烤鴨……原來沈念璋不是隨口說說的,我病好些時候,他就帶著我一路遊山玩水吃過去。

沈念璋身邊圍繞著一群狐朋狗友,哄著他去秦樓賭坊,鬥雞斗狗斗蛐蛐,又或是縱馬比射獵。

家裡嚴令禁止,賭坊他不敢去,秦樓楚館只敢賞歌聽曲,其他倒是沒人管束,於是沈念璋每次都要輸一大筆錢給那些狐朋狗友們,鬥雞走狗十戰九輸,難怪那些人愛捧著他巴著他玩兒。

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把沈念璋那隻老弱病殘還被其他人捧上天的蛐蛐拿開,大晚上點著燈帶他去田野里抓了一隻又大又凶的,看它把那些人的蛐蛐都打趴下;揪出來那個收了錢給沈念璋的狗喂藥吃裡爬外的家丁,沒了藥物影響,沈念璋的狗終於發揮出它應有的水平跑到了前頭;射獵時我看著獨獨沈念璋箭桶里歪了尾羽的箭矢……

我把箭都扔地上,提著刀一刀斬下去,尾端的亂羽全部棄之不用。

我自小學什麼都是又快又精,在橫崖山上幾年,騎馬射箭等等,皆早已熟習。

沒有尾羽的箭,難度驟升。

旁人冷嘲熱諷,「她不會是想用這殘箭去射前面那頭鹿吧……」

話音還沒落下,我搭弓挽箭,箭箭命中獵物,無一虛發。

在場的人頓時閉了嘴,一度陷入寂靜。

這一次,依然是沈念璋獲勝。

從前我沒有見到的暫且不算,這段時日我目之所見的,這群人使小動作讓沈念璋輸給他們的錢,一錢一貫,我全都給他贏了回來。

沈念璋睜著眼睛傻愣愣地看著我。

一群酒囊飯袋頻頻被下了面子,氣急敗壞,喊著要他把我送回家去,姑娘家斗狗跑馬成何體統。

沈念璋難得沒有聽他們的話,因為維護我與他們鬧了些矛盾,最終不歡而散。

路上,我在馬車內,沈念璋在外面騎著馬,我掀起帘子問他,「你一直這樣任由他們欺負嗎?」

十戰九輸,天天給人送錢。

沈念璋生得面善,又白胖,所以面上看著憨傻,可並沒有真的蠢笨。他蔫了吧唧,「城主家的幾個公子,沈家惹不起,還有個糧商家中的,沈家開的酒樓靠人吃飯,也不能結仇交惡……沒事的,我們家有錢,順水推舟輸給他們一些也無妨。」

我一頓,輕聲:

「那我豈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為了給他出頭反而讓他得罪人了。

沈念璋以為我是自責,連忙擺手說不要緊,只是小事情,他可以解決的。

我放下帘子,眉眼沒入黑暗裡。

我當然不是在自責,我也不會給誰惹麻煩,在出手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後果。

衛城的兵馬已經基本被引走,臨城外蟄伏的人手已經等候得太久,近期就要找一個時機開始動手。

屆時這些城主府的勢力還有趁水災抬糧價的商人,都是要被根除的,他們在我眼裡時日無多。

所以,這群人,其實現在都得罪得起。

我只是在想,要給他們安排什麼樣的死法,才能顯得夠仁慈,不狠毒。

19

下澤一帶水多易澇,又動亂繁多,青黃不接之際,每每總是餓殍滿地。

如今又是青黃不接時候了。

回去路上碰到一伙人擋在路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霜雲上前去打聽情況,原來是一戶家道中落的人家欠了債,債主找上門來了。

路中間趴著一個被打得半死的青年,五官俊秀,卻潦草落拓,咬牙踉蹌著爬起來,護在一個小姑娘身前。

一個開武館的人家,也接些走鏢的生意,父母在外遭遇了戰亂身亡,只剩下哥哥與年幼的妹妹,弄丟了貨物賠了一大筆錢,還欠了許多債,兄妹倆暫時還不上,現在債主找上門來,要強行把妹妹帶走賣掉。

青年始終不肯他們帶走自己的妹妹,但雙拳難敵四手,被打得滿頭是血,也沒屈服。

雙方僵持著,堵住了去路,還吸引了一群人圍觀。

看了會兒,我抬眸對沈念璋說,「我想救他。」

沈念璋一愣。

我還沒有主動向他請求過什麼呢。

於是小胖子一個挺胸,下馬,硬擠進了人群里,朝那群凶神惡煞的大漢一聲喊:

「住手!放開她!」

青年抬起頭,看向了我們,周圍所有人也都看過來,我在睽睽眾目之中,下了馬車,纖細蒼白的手,一把將高大的男人拽起來,說:

「債,我幫他還。」

沒用沈府的銀錢,我用自己隨身帶著的碎金,幫他打發走了那幫人,青年「撲通」跪在我面前,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朝我道謝,詢問我們的住址,說這筆錢算他借的,日後他一定連本帶息歸還,就算被拒絕,他也堅持要算借的。

隨他去吧,我只是想到了我那賣妻鬻女的爹。

同樣是淪落到這境地,青年卻寧死不願賣掉自己的妹妹。

所以我選擇幫他一把。

想到我那個爹,就又想起來最近外面遞來的消息。

很早以前,我就專門著人遠去召國盯著我爹,看著他一路考取功名,拔得頭籌,得了召國君主的青睞,加官晉爵。

下澤的臨城,離我那長大的地方,很近,最近有則傳聞沸沸揚揚,張家村遭遇了流寇,被屠了全村,一個活口都沒留,實在殘忍。

張家村,就是我那所謂的家鄉。

有人借著流寇的名頭,幹些見不得光的事。

探子來信,我爹在召國又升官了,還得了大家族的青眼,即將迎娶宗室女為妻。我娘和我們姐妹幾個在他眼裡已經死乾淨了,他在外面自稱從未娶過妻,如今要攀上世家,為防有人去查他的來歷,發現他是說謊,索性買通了殺手,連夜來把整個村的知情人都屠戮殆盡,不留後患。

枉死了許多無辜的人。不過見錢眼開非要逼我娘嫁給他的楚家眾人,還有故意不給李二牛治好腿疾的村醫,這些人,幫我爹辦事,最終卻死在了我爹的手裡,也算是報應不爽。

我讓底下人找找還有沒有漏網之魚,還真找到一個因為去鎮上賣東西逃過一劫的,她的父母親和未婚夫全被害死,喊著要去找那群流寇報仇雪恨。

我告訴她其實張家村的人都是被我爹滅口的,我爹遠在召國上京,高官深宅,重重守衛,她還要去報仇嗎?

看著比我大幾歲的姑娘,皮膚黝黑,粗壯有力,抄起榔頭,咬牙斬釘截鐵地答,「去!」

我挑了幾個人護送她去召國。

回了沈府,管家說有人在等著見我。

是前段時間順手搭救過的那個青年,捧著沉甸甸的碎銀,說是來還債。這些都是他在碼頭沒日沒夜乾重活攢的。

沒想到他這麼實誠,說會還,就真的死命掙錢連本帶息還。

我細細打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有些拘謹地答,「周翎。」

我笑,「周翎,你願不願意來沈府當個護衛?」

20

見他實誠有擔當,又有武藝傍身,我起了惜才的心思,先把他收作護衛放在身邊。

「阿銀妹妹真是有善心。」沈念璋感慨。

接著,他躡手躡腳走過來,作賊心虛的模樣,「阿銀,能不能借我抄一下昨天的功課,大哥快回來了,要是先生們向他告狀就完犢子,完犢子了……」

沈念璋被書院退回來後,沈家人又大費周章給他請了一批先生,還讓我跟著一起去聽先生們授課。

外頭一本古書便是你爭我搶的珍寶,從前我爹那一小箱子書,寶貝得跟什麼似的,不輕易給人看,我想要翻動,也只能趁曬書的間隙。而沈家有一整個藏書閣,滿屋的珍藏,隨我翻閱。

沈家請的也都是厲害的人,確實有許多真知灼見。

我沒有浪費他們的好意,縱使過目不忘,也不曾懈怠,異常勤勉刻苦,廢寢忘食遍閱群書。

沈念璋和我截然相反,屢次想帶著我偷溜出去玩,被我拒絕,也沒了興致,老老實實坐在桌案前,可惜人是定下來了,心不在焉,常常是一扭頭,就發現他睡著了。先生們布置的任務,也敷衍了事。長兄快回來,他才知道著急。

沈家長輩們問起來,為首的老先生痛心疾首,「小少爺不算愚笨,但實在懶散貪玩。倒是那個小丫頭,聰慧過人,堅韌勤勉,尊師重道,是個好苗子,是個好苗子……

「只可惜啊,是個女娃,學了也是白學。」最後一句,喃喃自語,不知幾多遺憾。

他們只聽見了前邊的,「先生的意思是,那小子這段時間真的老老實實待在私塾了?」

沈夫沈母驚喜萬分,沈念璋能老實待在府里念書已經是很難得,念得好不好另說。

他們覺得那是我的功勞,對我越發地好。

沈母時常喚我過去幫她一起縫製新衣,與我閒談沈家眾人的舊事,教我在大宅院裡的生存之道,叫我別吃了暗虧,教我搗花泥染紅指甲,繪脂粉在頰上添光彩,偶爾看著我出神:

「老婦原來也有個女兒的,可惜沒了。」

她傷神了會兒,忽然說,「小姑娘,我家這小子心念你,不如讓他納你當個妾怎麼樣?」

宛如一聲驚雷炸響在耳際。

我抬頭看她,沈夫人滿眼喜色,顯然是認真的,她覺得自己的提議甚好,旁邊的僕婦們都起鬨恭喜我。

我柔柔笑開,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思索著該如何應對。

這時外面的人來傳消息,打斷了談話,「夫人,大少爺回來了!」

沈家長兄難得回府,自然是天大的喜事,眾人忙著給他接風洗塵,沈夫人暫時放下了這事。

沈夫子名學昌,不算高大的小老頭,一身板正的青衣,帶著三兩個學生,是回來過中元節的。

敘舊一番,沈夫人還惦記著想要讓幼子納我為妾的事,於是朝他介紹我,語氣滿意,「這姑娘之前救過璋兒,結了善緣,又被璋兒遇到帶回府里,生得漂亮,又聰慧勤勉,必是賢妾。」

我身份低微,所以他們理所當然認為我至多只能算侍妾。

青衣老頭瞥我一眼,卻不甚滿意,「來歷不明的鄉野女子,配我沈家子稍有不足。」

沈夫人仍堅持,「璋兒的先生說這姑娘好聰明,念書可厲害了呢!」沈家一堆人就出了沈夫子一個學識淵博的,對念書厲害的人極其喜歡。

沒想到青衣老頭卻眉頭緊鎖起來,臉色更加嚴肅,「胡鬧!姑娘家念什麼書?」

老父親老母親自己都有點怵自己這個大儒長子,沈夫人頓時噤了聲,半晌,不太甘心又爭取了一下:「我看璋兒甚是喜歡這姑娘,納妾嗎,又不是娶妻,自然貌美喜愛便可。」

沈夫子聽了這話,臉色倒是緩和起來,施捨一樣地鬆口了:

「罷了,那就為她備點嫁妝吧。」

沈家在臨城是數一數二的富庶人家,一介孤女能攀附上沈家,就算只是當個妾,也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所以沈夫人走過場一樣地隨口詢問我,僕婦們提前恭喜我,沈家長兄更是施捨一樣地准許我。

他們都沒想到過,或許,我會拒絕。

我的聲音落在暫時安靜的屋子裡,清晰平緩,「可是我,不願為妾侍。」

21

一句話。

瞬間各種目光匯聚過來。

半晌,沈夫人遲疑著,「難不成你還想當正妻不成?」

青衣老頭皺眉,語氣古怪,「小姑娘,有些事切莫痴心妄想,可曾聽過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於是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傳開來,府里走到哪都有人背地裡議論嘲諷。

我並不理會。

中元節這天,百姓祭祀遊街,城中守備鬆懈,是絕好的機會。

就今天,伺機攻城。

蟄伏數年,一旦開始,就輕易無法結束了。

我打算隱晦地去道個別,正好撞上翻牆出來的沈念璋,看到我他抬手熱情地和我招呼,然後失衡一個倒栽蔥摔了個底朝天……

驚得底下遛彎的八哥飛起來罵罵咧咧。

沈念璋爬起來拿草葉子綁住了鳥嘴,自己的嘴也被綁住了似的,扭捏糾結半天,磕磕絆絆地與我說:

「阿銀,對不起。」

長兄一回來,沈念璋就挨了訓,被先生告狀關了禁閉,所以這兩天都不見他人影。沈夫人是自作主張提議讓我當他的妾室的,大戶人家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又不是娶妻,也就沒特地把他放出來,只先來詢問我。

我拒絕,因此受到了非議。

沈念璋其實是有些難過的,帶著些許羞澀和失落,掙扎著坦誠地說,「母親沒有看錯,我,好像……確實是很喜歡你的。阿銀,你事事都那樣優秀,又善良。

「是母親太冒進,讓你遭人誤會惹了非議,我會讓管家好好訓斥一番那些多嘴的。」

這幾天城主府來人要把女兒嫁給沈家小少爺,沈家推拒不過,被迫認下了這門親事。城主家的大小姐貌丑且跋扈惡毒,臭名遠揚,老夫人覺得幼子可憐,想趁親事還沒落成,趕緊先給沈念璋納個喜歡的美妾,以後恐怕就沒機會了。

這是好事,她沒想到我會拒絕,也沒想到會給我帶來困擾。

我拒絕得那樣乾脆不留餘地,沈念璋知道後有些失落,不過聽到下人議論我,還是努力翻牆出來,向我道歉,承諾我他會讓管家管束好府里人,告訴我無論如何沈府會養我一輩子,還提了兩盞漂亮精緻的花燈賠禮。

中元節了,臨城的人們會在這一天放河燈懷念故去的先人。

這兩盞河燈是沈念璋親手做的,看得出來精細,用了許多心思,他知道我沒了親娘,這一天或許也需要一盞河燈去祭奠。

我娘死後,一晃,已經好多年了。

我接過那盞河燈,與沈念璋一同上了街,滿街的人潮向河畔涌動,熱鬧熙攘。

城外,悄無聲息埋伏的人馬正磨著刀劍,風雨欲來。

沈念璋一路還買了許多紙錢,前頭路口擁擠,他回過頭來想我帶換條路抄近道,「阿銀……」

他愣住了。

一回頭,已經不見了我的蹤影。

他沒看到,就在剛剛的轉角,擠過來一群人,趁人不注意突然將我捂嘴綁了起來,帶離了人群。

22

城外的人馬正蓄勢待發,等待我的指令之際,我卻被人綁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柴房,好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和丫鬟僕婦簇擁著中間坐在椅子上的錦衣女子。

城主家的大小姐派人將我綁了過來,拿出一盒銀錢,要我認她做主子,允許沈念璋將我納為妾,但我必須聽她的話。

先禮後兵的做派。

我三言兩語套話,就套到了對方的底細。

大小姐聲名遠揚,二十幾才強行定了親事,知道沈夫人趕著要將我許給沈念璋,她也不見得看上了沈念璋,但無法容忍別人嫌棄她,嫉妒又憤恨,原本想要將我綁了沉湖,但又想起來自己還有隱疾,不能生養。

所以她打算先讓我進門,等我生了孩子搶走歸她所有,再暗地裡將我弄死。

換一個普通的柔弱孤女,被綁架,被一群人惡意滿滿地盯著,可能就任她擺布了。

我笑了。

依然是那個回答,「可是我,不願意當侍妾。」

她臉色驟變,語氣里有鄙薄,輕蔑與厭惡,「不想當妾,難道你還妄想當正妻?一個卑賤的平民,本小姐能允許你當妾,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勸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她拿出長鞭直接抽了我一鞭子。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答不答應?」

答不答應,嫁人做妾生子,且對她言聽計從。

我還沒出聲,沈念璋大喊的聲音傳過來,「你們放開她!」

他帶著侍衛,想衝過來替我解綁,但被攔住,雙方僵持著。

我有些訝異,他這麼快能找過來。

夏衫輕薄,一道血痕從我的肩頭橫亘至手臂,鮮血淋漓。

最開始他把我從湖裡撈起來,就是半死不活的模樣,養了好才養得康泰無恙,現在被抽了一鞭子,又變成破爛可憐的模樣了。

沈念璋看看我,朝前面陌生的女人怒視著,咬牙斬釘截鐵地告訴眾人:

「阿銀就算想當正妻有何不可?劉小姐,我回去就請求父母親,將我與你的親事暫停作廢。阿銀要是願意,她怎麼不能當正妻?」

沈老夫子也跟來了,聽到這裡怒目圓睜斥他,「胡鬧!」

沈念璋真的很怵他這個長兄,但是他慌了一瞬,這回破天荒沒聽話,梗著脖子堅持。

劉小姐聽了氣得跳腳,想給他也來一鞭,護衛們滿臉警惕,那頭的家丁僕婦也盯著。

場上一團混亂。

這時,我輕輕說了一句:

「不願意。」

靜了片刻,他們看向我,劉小姐錯愕,「你說什麼?」

我滿臉平靜,不曾起過波瀾,極有耐心地再重複一遍:

「作妻,也不願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拽住她已經半揚的鞭尾一扯。

等她趔趄著向前,迅速掙開捆縛在手的繩子扣住她脖頸旋身站定。

一切,只一瞬間。

我手裡的利刃抵在了城主女兒的脖頸上,挾持著她走到外面,原來這裡就在城主府裡面。

手裡的刀抵下去,血立馬湧出來,在她一陣悽厲的尖叫聲過後,我抬眸看向她的僕從,語氣溫柔:

「聽話,不然她會死得不太體面。」

23

我向來時刻保持警惕,從那幾個壯漢在人群里靠攏向我的時候,就察覺到了異常。

這群人不太謹慎,幹壞事身上還穿著城主府的服飾,很容易就能猜到他們是哪來的。

剎那之間,我就調整了計劃,放任他們綁走自己,鋌而走險,看能不能博一個更好的機會。

看到派人來綁架我的幕後主使的確是臨城城主那個千嬌百寵的女兒,我笑了。

博對了。

被綁而來的我,眨眼睛就做了決定,要反過來綁架她。

我隨身常備許多武器,袖裡有短刃,在他們捆住我雙手的時候就在衣袖的遮掩下不著痕跡割開繩子。放任她抽了我一鞭,是為了讓她自己遠離奴僕走近我,降低在場人的警惕心,順便試探一下她的武力深淺。

我雖對自己狠,但不受無意義的傷。

所以……

我不會再給她出第二鞭的機會。

趁著眾人沒有反應過來,我乾脆利落地挾持了這個只有花架子的大小姐,要求城主備一匹馬,一大袋碎銀,開城門放我離開。

「等我出城,就把她放了。」

我只有一個人,單槍匹馬,並未引起臨城城主的警惕。

他們都以為我是求財,自覺得罪了城主的寶貝女兒,在臨城待不下去了,想以人質為要挾坑一筆錢就逃跑。

不過一匹馬,一袋銀,城主答應得很乾脆,憤怒又緊張地警告我不得傷害他女兒,還瞥了沈家人一眼,估計打算秋後算帳在他們頭上。

沈念璋全程目瞪口呆看著我。

我押著人質上了馬,每走一步,後面一群人就跟進一步,到城門處,我停住馬回身望去,烏壓壓跟了一群官兵還有不明所以看熱鬧的百姓。

中元節了,滿城儘是五彩斑斕的花燈。

盛午的太陽熠熠煌煌,遍撒人間,躍然其上。

我目光越過人群落在跟過來的沈念璋身上,遙遠地,「對不起……我不想當妾,也不想當妻。」

這幾天聽著沈府里的人偷偷議論嘲諷,好像我拒絕了夫人納妾的提議,就是天大的事。

我並未理會。

我之所思,所想,所謀,所見,所求。

從來不必與非我流輩解釋,求得烏合之眾的認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去謀,去見,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即便踽踽獨行。

那府里的人半輩子都困在宅院裡,或是鉤心斗角,或是想著攀上哪個少爺享福,或是擔心新染的指甲不好看,或是討論著誰家新出的脂粉。

他們不會知道,夏汛來臨,下澤的水災又淹沒了許多田地,饑民遍野,民不聊生。

不會知道,衛城的官軍一批一批地趕來,起義的叛軍越發難以遏制,一場浩大的動盪正在醞釀。

不會知道,遠在東邊的召國,名將趙成再次打算對外征伐重構舊王朝的統治,亂世諸國短暫的平衡即將被打破,戰火又將蔓延開來。

他們這半輩子,和那半輩子,都囿於一座小小的大宅院裡,此生仰頭,目之所乃是那茫白的天空和四面的檐角。

是一座雕樑畫棟的井。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無論妻妾都是依附從屬於他人,如我娘親那般任人買賣去留不得自由,他日青史留名,也只記作某某氏。

我不做誰的妾,也不做誰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歷史記住我的本名——楚聽銀。

「閒聽碎銀幾兩噹啷響,淡看金玉滿堂照燁光」的聽銀。

剛出生時,我只被取了個賤名,我娘知道不好聽,央求了我爹很久,他才隨手寫下這一行詩,又隨手選了兩個字。

淡泊名利,貴賤皆自得之意。

他自己貪名圖利,卻指望我淡泊不爭。

可我偏是,又爭又搶,野心勃勃,步步為營,不擇手段。

城門被緩慢推開,我看向城主,「我答應過你的,等出城就把她放了。」

目光落在惡貫滿盈的女人身上,我手中用力,毫不猶豫地劃破她的血管,將人丟下馬去。

「但我從沒答應過,一定會出城。」

殷紅鮮血和太陽光一起灑在街頭,以血祭刀兵。

我已經策馬到了門口,卻回身折返,接著發出信號。

城門大開之際,外頭埋伏的人馬揚著煙塵衝過來。

挾持人質,給他們製造一種拿到錢財就逃跑的假象,實際上是在誘使城內主動打開城門,方便伏擊。

原本打算強攻的,可有更好的機會,我在轉瞬之間,就改變了策略。

順勢而為,隨機應變,抓緊一切有利於己方的契機,以最小的代價,攻其不備,拿下此城。

沈念璋被他的兄長帶走撤離,城主目眥欲裂怒視我帶兵衝過來,百姓慌張作鳥獸散。

我打開那袋子特地要求換成碎銀的銀錢,往天上撒了一把,碎銀落進人群里,一旁的大漢得令高喊道:

「現場招兵,入伙給一塊銀子,拿人頭給兩塊,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塵煙將近,馬蹄聲震耳,一群訓練有素的土匪叛軍衝進來與臨城的守衛交戰,而揚著一袋銀錢的壯漢,卻在現場招兵分錢。

奇異的景象。

但卻也有奇效,直截了當給錢,那明晃晃的銀子是多少人掙不來的,有不怕死的衝過來撿起死人的武器就算加入。

混亂之中越來越多的百姓抄起傢伙隨行進攻,隨著我方逼得城主帶著官兵節節敗退。

馬蹄亂踏刀兵濺血,匆匆忙忙的步履蹄鐵之間。

碎銀幾兩落在地上,確是噹啷響。

……

24

我把臨城城主逼退到了城主府,眼看著他偷偷派人出去報信求援,假裝沒有發現。

接著毫不留情將其及殘部誅殺殆盡。

被調虎離山引走的衛城官軍接到報信,才發現一直以來大錯特錯,追錯人了,原來他們大費周折追殺的對象,竟是一個姑娘家。

衛城官軍趕回來支援,卻看到臨城城門大開,衝進去,正好看到城主將叛亂的賊人打垮。

城主笑著說危機已經解除。

衛城派來的將軍眉頭緊鎖,總感覺哪裡不對。

城主高喊著要為諸位將士接風洗塵。

然後在眾人開始放鬆的時候,城門邊上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人。

一聲「接風洗塵」,話音落下,漫天的箭矢朝裡面的衛城官軍射去。

這個城主,是假的。

我找人費了許多功夫,才找來一個和臨城城主長得十分相像的。

敵人的將軍這才發現,身後的城門已經關閉,他們被伏擊了。

居高臨下,占儘先機。

威脅最大的衛城軍隊被我一出瓮中捉鱉之計碰面就削弱大半,又喪失了士氣,比原本想像中好收拾一些。

當然我方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我讓人把周翎喊來,「如你所見,我是叛軍頭子,你願不願意追隨於我。」

周翎愣了片刻,半跪下聲音鏗鏘有力,「願為主上效勞!」

我讓他帶一隊人去殺奸商,放糧食,收壯丁。

我隨手扯了一塊布,刀柄沾血在上面寫了一個字,【雍】。

「沒繡旗幟,先拿這個湊合著,以後我們就是雍軍。」

我有意收他作將領,給他一個機會去證明自己,同時得些功勞傍身再北上見李二牛他們。

周翎得令去了,帶著那一面血染的旗一路殺過去,以雍軍的名頭開倉放糧救濟災民。

接著是旁邊的幾個小城池,一個一個快速攻下,一邊損耗人馬,一邊以戰養戰,補充資源,再一邊號召人心。

民心在我,原則,優勢在我。

25

我在這頭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下澤一帶,消息傳回衛城,城主立即派了一隊精銳過來勢要滅掉這股刺頭般的新勢力。

而與此同時,另一頭李二牛得了我的消息,帶領在橫崖山上蟄伏的大隊人馬直接殺入衛城。

潛入衛城中的細作情報,被派出的這隊人馬是衛城僅剩不多的精銳,城中防守薄弱。

到這時候,他們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漫長而龐大的生死局。

很久以前,他們的兵馬就開始被一點一點引到南邊,陷在下澤的湖沼,匪寇和起義亂軍之間,一點一點被消耗,被調虎離山。

雙重調虎離山之計。

聲東擊西,把衛城的精銳引走,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衛城城主何順見大事不妙,棄城逃跑,與被派出去還在半路上的那支隊伍會合,再奪回衛城。

結果他發現,他們被左右包抄合圍了。

下澤這頭和李二牛那頭同時追擊衛城殘部。

何順是個聰明人,當即選擇保存實力,繼續逃跑,帶著多年經營的人馬往西逃向了梁國。

大局已定,勝負既分。

我也要出發前往衛城主持大局。

從橫崖寨下山時,春天的桃花開得正好,如今清風生涼,已經漸起了秋意。

我選了親信鎮守下澤這幾座小城池,囑咐新城主多加關照臨城沈家,便上了馬車出城北去。

這一次動亂,許多富商大賈遭到清算,被散了家財,沈家是例外,沈家在我命懸一線時有恩於我,我自然會保他們周全。

之前為給沈念璋出頭,讓他得罪了那些紈絝子弟,我猜原來的臨城城主突然給沈家施壓定下一門強買強賣的親事,也和此有關。

我說過的,不會給人惹麻煩,那些人背後的家族,一一被剷除,絕不留後患。

我不曾與任何人道別,馬車駛出臨城時,卻有人追了上來。

我是連夜趕去衛城的,秋風裡已經卷了零星黃葉,寒涼夜色里下了驟雨,馬蹄踏著泥水坑噠噠作響。

沈念璋孤零零一個人騎著匹馬挎著包袱追上來。

守衛們握住刀柄警惕,我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們放鬆,喊停了車夫,看著沈念璋靠近。

斜風細雨,他披著斗笠,還是淋了滿身,衣裳濕答答粘著,抹一把臉,才睜開了眼睛看我。

從我橫刀立馬城門處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滿是複雜的神色。

沈念璋問我,「阿銀,你還回臨城不?」

沒問我為什麼不告而別。

「應當是不會再回來了。」

沈念璋有些悲傷,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說了一遍:

「阿銀,我心悅你。」這一次沒有好像。

「你有沒有對我有一點點好感?」

他等了半天,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沈念璋有些失落,又並不意外,低頭看著狼狽的自己,向來心寬體胖的人,頭一次自卑極了,「我長得難看,又沒什麼出息,成日裡不務正業,沒人看不得上我是正常的……」

我想說不必這樣貶低自己,話到嘴邊,最終我說,「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沈念璋回答,「阿銀,我送送你吧。」

這才是他的來意。

馬車重新向前,越過山坡,涉水過河,經過茂盛的山林,路過寂寥的村落,沈念璋一直跟著後面。

好幾次我喊他回去,他一直說:

「我送送你。」

「……」

送出了不知道多遠,連車夫也忍不住出聲調笑問他,「這位公子是想追隨我們姑娘私奔嗎?」

車夫說的玩笑話,沈念璋卻正色,答得很認真,「家中還有年邁老父老母,晚輩追隨不了阿銀遠去異鄉。

「阿銀,等我安置好家中長輩幼小,我會去找你的……不要把我忘記了。」

他把那一個包袱給我,裡面是價值連城的珠寶珍藏,我懷疑他把整個沈家值錢的傳家寶都薅過來了,說怕我缺錢,這些可以換好多錢,還說要把從小侍奉自己長大的貼身丫鬟送給我,讓她好好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真真是操碎了心。

我推辭不過,收下了他的好意,轉過山隘,前面大路坦蕩,馬車就要開始跑起來了。

送得再遠,最終還是要分別的,沈念璋下了馬,牽著馬兒站在原地,提一盞馬燈,目送我離開。

黑暗裡雨幕浩瀚,夜色無邊,山麓風疾。

一點孤燈,漫山冷雨。

在顛簸晃動的視線中,逐漸消失在飄搖風雨里。

26

踏入衛城時街巷已經清洗乾淨,看不到太多死屍,鮮血,與殘煙,只能從正在修繕的斷牆殘垣處窺見不久前的動盪。

李二牛帶著眾人在城門處迎接我,一見面便老淚縱橫,仿佛終於找到了主心骨。

八尺大漢將我扒拉著向左轉,又扒拉著向右轉,確定了我沒有缺胳膊少腿,後怕萬分,「你失聯那段時日,俺是吃吃不下,睡睡不著。

「你說你怎麼就膽子那麼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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