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八歲被立為太子,十二年來,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父皇的認可。
老嬤嬤與我講起這些事時,聲淚俱下,不住地慨嘆宴煬這些年的不易。
我只是安靜地聽著,不置一言。
畢竟,我實在哭不出來,因為他所厭棄的一切,都曾是我的求而不得。
我好像,知道要送什麼謝禮了。
但我需要一個機會。
我曾想,這機會也許在中秋佳節上,也許在皇帝壽宴上,但怎麼也沒想到,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
彼時宴煬正下西疆平叛,皇后怕我在府中煩悶,便邀我進宮吃茶說話。
可茶方吃到一半,卻見寧王妃踉蹌著步子從殿外跑進來。
她捂著心口,驚魂未定地對著皇帝皇后道:「不好了,寧王要謀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刺客背後的主謀還未查出,更大的禍事便出來了。
更壞的是,皇帝得了信還未準備,宮外便已經被寧王的軍隊圍住了。
皇帝雖然年老,卻還是有一國之君的風範在。
立刻召了所剩不多的禁衛軍,遣了一部分人去調援兵。
而我、皇后和寧王妃則被安置在後殿,靜待結果。
皇后在一旁穩住寧王妃的心緒,還不忘安慰我:「別怕,這些賊子成不了事。」
這種時候,我也沒心情聽她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問道:「此時可有武將在京中?」
皇后搖搖頭,說近期戰亂水患四起,文臣武將全都被派去各地,京中可用之人並不多……
言外之意是,眼下這種情況,可用之人,大概也已經被寧王策反了。
那看來現在只有背水一戰了。
我不顧皇后勸阻離開了後殿,去前殿找了皇帝。
此時,外面下起了淅瀝的小雨。
他見我提著劍來,又是震驚又是疑惑,但眼下似乎也來不及問我為什麼過來,只是點點頭,道了幾聲:「好,好。」
我告訴他,再派一隊人,去尋侍郎顧長瀝,他會有辦法。
皇帝猶疑不決,擔心皇宮人馬不夠,撐不到援軍到來之時。
我說:「可以的。」
顧長瀝來得很快,帶上了關鍵的東西——煙花。
這也是我前一陣子拜託他尋來的,本來想用煙花作謝禮給宴煬,但又被我自己駁回,於是這數量巨大的煙花便囤積在了顧長瀝府上。
「太子妃,東西我帶來了,也安置妥當了。」他望著我淡淡道,面上毫無懼色,「我們便在這等援軍來吧。」
我說:「顧大人,多謝你信我,今夜大家都會活下來的。但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還有何事,在下可以替太子妃……」
「不,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我打斷他,「此事,非我不可。」
寧王所求,無非弒父奪位。
夜幕已至,驟雨傾盆。
火把被大雨熄滅,宮中陷入無邊黑暗。
忽然,一簇簇煙花從皇宮各個角落綻開。
一瞬間亮如白晝。
隨著光亮熄滅,箭矢破開雨幕,精準無比地將衝進大門的叛軍封喉。
大雨中,火無法燃燒,但煙花卻能綻放。
但這還不夠。
叛軍的目的,是皇帝的宮殿。
他們衝進來了。
一個,兩個。
望著黑如深淵的大殿,他們一時不知所措。
「在這。」我身著龍袍,在暗處淡淡道。
還未來得及反應,那二人已被我匕首封喉。
當年被山匪擄走,我便是靠這夜中也能視物的本事,從匪窩裡逃出來的。
三個,四個……
人越來多,卻都忌憚皇帝,不敢妄下殺手。
這一夜,我不知揮了多少次劍,殺了多少個人,御林軍和叛軍的屍體堆疊在一起,我卻不敢退後一步。
我的身後,是景國皇帝和皇后,還有景國太子最愛的女人。
他們不能死。
死了,景國易主,齊國就徹底沒了依存,只能被四方蠻夷分食殆盡……
不知那時,又會有多少如我一般在世間掙扎的流民餓殍。
所以我退不了半步。
這是我覺得離老天最近的一次。
但它還是不願收我。
在我體力耗盡,身披數創只待一死的時候,援軍到了。
但來的卻不是最近的嶧城軍。
而是本應遠在西疆平叛的宴煬。
8
那時,傾盆而下的大雨早已停息。
宴煬踢開大殿的門,火光映亮了整個宮殿。
我半跪在屍山血海中,與他對望。
「你來了。」我留下這句話,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他怔愣片刻,隨後不管不顧地沖了過來,將我抱在身前。
彼時我已虛弱至極,聲音嘶啞,發出不成句的聲調:「你的親眷……在暗室。」
「皇上、皇后,還有……寧王妃。」
宴煬環抱我的手臂顫抖著,忽有幾滴微涼的液體打在我的頸側。
他哭了嗎?我不確定,我連張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這個瘋子,」他歇斯底里道,「他們是我的親眷,那你是什麼?」
我說:「我是你討厭的人。」
「瘋子……我騙你的,」宴煬撥開我的碎發,將我打橫抱起,喋喋不休地和我說話,「你不許睡,你若睡了,我就把北境的援兵撤回來。」
「別,」聞言,我劇烈咳了幾聲,「不能撤。」
「好,不撤,你不要睡,等御醫來。」他的腳步越來越急,好似比那天圍獵的駿馬跑得還快。
「敏芝,活下來,只要你活著,要什麼都行……」
意識迷糊間,我好像聽他在叫我的名字。
不,那似乎也不是我的名字。
葉敏芝,是公主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憫之。
依照翠禾的話說,我是福大命大,無論多大的劫難,都能平安渡過。
經那一夜,寧王被當場誅殺,其餘同黨也盡數被扣押,等待發落。
我傷愈後,皇帝召我進宮,說我是此次護駕最大的功臣,問我要什麼賞賜。
我站定,看了看身邊的宴煬,回頭對皇帝道:「陛下,妾身別無所求,只要陛下一句話。」
我說:「請陛下摸摸太子殿下的頭,說一句——」
「你做得很好了。」
一側身,我對上了宴煬被驚到呆滯的目光。
於是,我用口型輕聲道:「這,就是我的謝禮。」
我蓄謀已久的、又在完全巧合的前提下,送給他求之不得的謝禮。
禮物很輕,只是皇帝的一句話。
可又是很重,重到我差點用命去換。
9
寧王伏誅,何韻的身份就變得尷尬起來。
她雖是寧王親眷,卻也是丞相之女,又檢舉有功,雖無褒獎,但也不至獲罪。
翠禾很是擔心,怕她如今沒了夫婿,過一陣子宴煬便要找個由頭納她進府,我們便沒什麼好日子過了。
她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我主動請宴煬把她娶進來,如此還能昭示我的賢德。
我思量片刻,覺得是這麼回事。
左右宴煬早晚要娶她回來,不如由我作橋,再賣他個人情,日後也方便求他辦事。
於是,我在某個午膳後跟他提了這件事。
與我意料中的欣喜若狂截然相反,宴煬的臉在聽到我的提議後迅速拉下來,劍眉擰作一團,卻強裝鎮定地回絕了我:「不可能。」
我詫異:「你不想嗎?」
那可是他朝思暮想的白月光。
宴煬睨了我一眼,道:「不想。」
……
我徹底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了。
他說:「本宮沒有納妾的打算。」
「一生若認定了一人,便一定是那人。」
那雙凌厲的鳳眸,在此時竟漾起水波,含著萬分柔情。
可我的手心沁出薄薄一層汗來,試探著問:「你要同我和離?」
——然後給何韻騰地方。
聞言,宴煬嗆了一口茶水,將杯盞重重砸在桌面上。
他盯著我,胸口起起伏伏,片刻後憤憤留下一句——
「你想得美。」
我和宴煬的對話總是這般,寥寥數言,劍拔弩張。
人人都道我寡言,宴煬也不是話多的人,我不愛與人爭執,大都是宴煬曲解我的意思,然後自己在那大動肝火。
從前,他罵我「無知、痴心妄想、東施效顰」。
現在變成了「瘋子、沒心肝、多管閒事」。
所以,那天迷迷糊糊聽到他喚我「敏芝」,不知是不是錯覺。
轉眼到了三月初三,皇后在宮裡操辦了場春日宴。
王公貴戚和家眷們都前來赴宴了。
尤其是家中有未曾婚配的兒女的,都借著這個機會,被帶來相看一番。
說白了,就是相親。
女子們在之前會親自繡好香囊,如遇心儀的公子,便將香囊送出去,以表心意。
這是景國的風俗,我從前不知。
直到看到顧長瀝手中拎了一串紅紅綠綠的香囊,才知道這場春日宴還有這樣的環節。
上次寧王謀反,他入宮救駕,也算大功一件,順理成章升官做了尚書。
青年才俊,儀表堂堂,的確是京中貴女們擇婿的頭號人選。
他見我一人在園內,便上前與我說話:
「太子妃,沒和太子殿下一同前來嗎?」
我點點頭:「他有旁的事。」
事實上是我和他一起來時,好巧不巧在路上撞見了何韻。
本著不攪入他二人之間的原則,便找了個由頭溜來了這裡。
我看著他手中的香囊笑道:「顧大人很受歡迎啊。」
顧長瀝搖搖頭,隨手將香囊收進袖中:「這些於臣而言,並無特別的意義。」
沒等我發問,他便接道:「臣已有屬意之人了。」
我對男女之事並不太通,便禮貌頷首:「那希望大人與心上人終成眷屬吧。」
聞言,他竟苦笑兩聲,眼裡添了三分憂鬱。
他說:「不,臣今生恐與她無緣,便不求長相廝守,只求……」
「她餘生安好。」
我點頭:「這樣……也好。」
風吹來,樹上杏花簌簌,落在顧長瀝的鬢角,他沉吟片刻,忽然極為鄭重其事地喚了我一聲:「太子妃,我……」
「阿之!」
話說半句,便被一聲帶著怒意的聲音打斷。
起初我並未反應過來是在叫我,直到宴煬面色不虞地過來拉起我的手時,我才意識到那聲情緒豐富的「阿之」是在叫我。
「你怎麼在這兒,真讓為夫好找。」
他用了十足的力氣握住我的手,我暗自掙扎不開,反而被他借勢攬在了懷裡。
他鳳眸微張,揚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顧長瀝,不陰不陽地道了句:「顧大人,好巧啊。」
顧長瀝躬身頷首:「臣拜見太子殿下。」
抬眼看到了顧長瀝袖中的香囊,宴煬幽幽笑了兩聲:「顧大人今日收穫頗豐,回去可要好好想想,選個合適的做夫人。」
他把「合適」二字咬得極重,意味不明。
轉頭又笑著與我道:「母后正尋你呢,咱們快走吧。」
10
我跟著宴煬走了一段,才發現這並不是去皇后宮中的路。
他拉著我,到了某處無人的花園裡,將院門一關,把我抵在了一棵榕樹上。
「你不是說自己口渴去喝水了嗎?」他沉聲質問我。
「喝了。」我直視著他,臉不紅心不跳。
「然後呢,你就去私會顧長瀝?」
我糾正他:「是偶遇。」
他嗤笑一聲:「是嗎?這麼多人,你偏偏和他巧遇,那日在街上也是,這未免也太多巧合了吧?」
「就是巧合。」我神色淡淡,覺得和他多說一個字都是多餘,「太子不信,我也無話可說。」
不知這句話哪裡戳到宴煬的肺管子,他忽然俊眉一蹙,胸膛又靠過來幾寸,道:「你剛才不是和他說得挺高興嗎,怎麼跟我就無話可說了?」
「我們成親這麼久,你都沒和我說過那麼多話吧?」
我說:「是太子你不願與我說話。」
對於他這種倒打一耙的行徑,我感到很無奈。
宴煬頓時啞口無言,想要說什麼,耳根子漲紅起來。
僵持半晌,他忽然垂下頭,語氣也軟下來:「阿之,你是不是在怨我啊?怨我三番兩次棄你而去。我知道,是我混蛋……我給你賠罪,你用刀捅我吧,你身上受了多少傷,就捅我多少刀……」
「不是。」我溫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我沒有怨過你。」
「因為我本來就沒期盼過被你選擇。」
「倒是太子你,」我偏頭,不解地看著他,「方才我找藉口離開,是想著你和何小姐兩人說話方便,你為何又來尋我?」
「見到何小姐,你不高興嗎?」
宴煬顯然沒想到我給出這樣的答案,扣在我肩上的手不住顫抖著,似乎正遊走在崩潰邊緣。
「我不高興。」他咬牙切齒道。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嗎?」我依舊淡定地反問。
他愈發激動起來,悶熱的氣息噴洒在我頸側:「為什麼,難道你不清楚麼?」
「我不太清楚。」甚至還有點莫名其妙。
「混蛋……」他忽然低聲罵了句。
我抬頭,驀地對上他波濤洶湧又蓄滿了水汽的眼眸,像一頭瀕死的、又企圖垂死掙扎的野獸。
「那好,我告訴你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你。」
我愣住,條件反射地疑惑了一下:「什麼?」
「我說,我喜歡你。」
他重複了一遍,而後猝不及防地覆唇而來。
一邊研磨撕咬捕捉我口中殘存的空氣,一邊在嘴邊擠出稀碎的語調罵我——
「混蛋,你這個瘋子……」
「你就是在報復我。」
許久,他終於放開我的唇,將我攬進懷裡,用從未聽過的柔軟語調在我耳邊喃喃:「從前種種,是我對你不起,你的恨,你的怨,讓我用命來償都好……」
「能不能,別把對我的心思,分給旁人?」
宴煬小心翼翼又委屈巴巴的樣子,讓我感到一頭霧水。
先不說他為什麼放著好好的何韻不要,突然喜歡上了我。
就說他讓我怨他恨他這件事,我就覺得荒謬極了。
我恨他做什麼?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根本沒對他有過任何期待。
所以我不會恨他。
也不會愛他。
11
那天說來也荒誕。
宴煬把我按在樹上親了又親之後,我面色如常,他的臉卻紅得像塗了一層胭脂。
我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他便逃也似的跑開了。
好像被輕薄的人是他一樣。
我就權當他一時說錯了話後悔了,一連多日也沒去找過他。
於是宴煬又坐不住了。
他沒來由地鬧起脾氣,向皇帝自請去柳州賑災。
去了兩個月,回來之後就生了場病,如今正臥在床榻上將養著。
宴煬身體素來強健,只是在柳州遇到一夥齊國來的流民,回來後就病了。
這些是他的侍衛特意來同我說的,話里話外都是讓我去看看他。
這無疑是將我架在火上烤。
拗不過太子府眾人悠悠口舌,我只得去看他。
彼時,宴煬正虛靠在床沿,烏髮散在身後,臉色有些蒼白。
看來,這病不是裝的。
見我來了,他眸中閃過一瞬欣喜,而後又把頭別了過去:「你竟還有些許的良心來看我。」
「邵羽說你病了,嚴重嗎?」
他悶哼一聲:「呵,小病罷了,像你說的那樣,本宮死不了。」
「哦,」我把膳食放在桌上,站起身來,「既如此,太子殿下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你敢!」他忽然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句,而後又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兩月未見,如今本宮生了病,你都不關心兩句嗎?就這麼不想見到我?」
我淡淡道:「千言萬語,不如太醫的幾副藥來得實在。」
「太子見了我,多是要動肝火,不利於養病,所以還是少見我為好。」
我轉身,手還未觸到房門,身後忽然貼上來一具溫熱的身體。
宴煬長長的手臂從背後環住我,薄唇貼在我耳畔,帶著幾分委屈悶聲道:「別走……」
「我好想你。」
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卻也沉默不語,聽他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絮叨著——
「你知道嗎,我在柳州遇到了你們齊國的將軍,他被齊國皇帝流放,奔逃到了柳州,他和我說了一件事……」
我心中忽然升騰起不祥的預感,於是試探著問道:「什麼事?」
「他說,你不是真正的葉敏芝。」
「怎麼會呢?」我脫口而出。
宴煬忽然放緩了聲音,慢條斯理地把我抱起來,走到他的床榻前:「是啊,我當時也想,怎麼會呢?可他分明說得信誓旦旦,還要我徹查這件事。」
「但我沒有。」
「我在柳州河邊坐著想了一夜,一個浪頭澆過來,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扳過我的下巴,令我與他對視,目光盛滿的盈盈春水,似乎要將我溺死在裡面。
「我壓根就不在乎你是公主還是什麼旁人,我只要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夠了。」
「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12
宴煬的一番話,聽起來很讓人動容,我卻始終緊抿著唇,不敢妄動。
他說:「太子妃,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只要你說實話,就算你是來殺我的,我也甘之如飴。」
宴煬帶著十分的期許看著我,期盼我給他一個答案。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回殿下,我當然是公主葉敏芝。」
我怎麼可能說出實話。
誰能知道宴煬的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他從前就暗中查過我,如今鬧這一通,不排除是為了詐我故意做的局。
若我替嫁身份敗露,齊國面臨的,就是景國太子盛怒,這罪責後果無人能擔得起。
我不想賭,也賭不起。
聽了我的回答,宴煬的眼底的溫度冷了幾分,追問道:「是實話?」
「自然是實話。」
「好。」
他的笑意徹底消散,半垂著頭,內心似乎在掙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