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好像很難過,也很痛苦。
半晌,他抬起頭,帶著幾分討好意味地湊近我,道:「親我。」
……
我卻別過頭,躲開他的唇,不太合時宜地問道:「殿下是被何小姐拒絕了?」
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說喜歡我。
這是我思前想後許久,得出的合理解釋。
「沒有何小姐,」宴煬著急地反駁,似是悔恨,又似是遺憾,「我只是,太想贏過寧王了……」
我依舊沉默,沒什麼情緒地看著他。
「阿之,和我重新來過吧?」
我默默,然後點點頭:「好。」
他微閉上眼,做出索吻的姿態:「親親我吧,好嗎?」
「好。」
一夜無眠。
幾日後,我聽到了傳言——那伙從齊國來的流民,已悉數被宴煬射殺,沒留一個活口。
京中也偶有流言,說我並非齊國公主,而是個冒牌貨。
他便追根溯源,一人說,殺一人,兩人傳,殺一雙。
直到京中再也沒人敢提起這件事。
我不知道宴煬為什麼這麼做,但這已經側面印證了一個事情——他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公主。
我不能待在這裡了。
下月泰山祭典,宴煬將接過監國重任,代皇帝處理政務。
當今的皇帝已經垂垂老矣,景國,實際上已經是宴煬的了。
在輝煌空曠的祭壇上,宴煬金冠高束,華貴威嚴,英姿卓絕,將國璽端在手中,像得到了整個天下。
然後,他牽著我的手,跪於天地之間。
我們仰望浩瀚蒼穹,祈求神靈庇佑。
可原本該祈求上蒼庇佑景國的禱詞,卻被他在後面加上了一段:
「唯願,與太子妃一生一世一雙人。」
「如有背棄,不得善終。」
這是他單方面的誓言。
自始至終,我沒有說一句話。
那時,我才確認了,宴煬可能真的有點喜歡我。
但我回應不了。
因為我不愛他。
泰山祭典結束,下山途中,太子妃馬車失控,墜入懸崖下的滔滔江水。
這是我給自己選的「死法」。
挺好,死不見屍。
我想,靠著宴煬的喜歡過活終究不長久,等到他愛意消散那一刻,我的身份,便是殺死我和齊國的利器。
這次,又是顧長瀝幫了我。
也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他。
從江水裡爬出來後,他問我以後要去哪裡。
我望了望掩映的群山,搖搖頭:「不知道,但肯定會離開這裡。」
也許在景國某個角落安居,也許會回到齊國繼續顛沛流離。
我原本的生活便是如此。
在景國這些日子,便當作一場夢罷。
臨別時,顧長瀝給了我一塊玉,他說,倘若有可能,回來看看他。
我說,我會的。
但也許是十年,也可能二十年,直到天地都將我遺忘,我才能重新見得光。
13
聽說,宴煬在我「死」後,發了場大瘋。
順著江水搜了好幾個月,非要撈到我的屍體才罷休。
鬧了幾個月,不眠不休,生了場大病,撈我的屍體這件事也便作罷。
就當我以為一切塵埃落定,都該走入正軌的時候,宴煬忽然放出話來——
顧長瀝被關進了牢里,若我不現身,下月便將他斬首。
他知道了,我是假死。
還用了我無法無視的方式,來逼我現身。
於是,安生日子沒過幾天,我便又要收拾行囊起身了。
這些日子,我和一位鄉野老婦生活在一起,她的丈夫兒子都死於戰亂,只余她一人在這裡討生活。
她問我:「要去哪裡?」
我笑笑:「去京城。」
她嘆了口氣:「京城那地方,吃人哦。」
我說:「沒事的,我命硬,老天不會收我。」
可我這次並不確定,也許,這一次就被收了呢?
臨走前我將顧長瀝給的玉石留給了老婦人,說她若有難處,可到京城尋顧大人。
我到的時候,太子府門戶大開,卻無一人把守,看起來就在請君入甕。
果不其然,我才踏入門檻,大門便緊緊關閉。
隨後,便見宴煬一身蟒袍,不疾不徐地從內室走出來。
半年不見,他眉宇間添了幾分陰鶩,看著我的眼神,像淬了毒一般。
他說:「你真的沒死。」
「是。」
他低聲笑了:「還是那麼惜字如金啊。」
我說:「一切是我的主意,放了顧大人。」
宴煬那笑意盈盈的神情陡然出現了一絲裂痕,居高臨下睨著我:「你就那麼看重他?為了他不惜『死而復生』?那我呢,你棄我而去的時候,可真是瀟洒得很。」
我茫然地抬眼與他對視,心中並無一分一毫的愧疚:「殿下當初棄我,不也是如此麼?」
……
他忽然不說話了。
我繼續道:「我應著殿下的話回來了,所以,放了顧大人。」
他薄唇抖了抖,像是克制自己滔天的怒意。
半晌,他沉沉道了句:「好。」
「那你不許再跑。」
我回道:「好。」
「你對我,有沒有喜歡?」
我垂下眼,想要騙他說有,但似乎騙不過他的眼睛,也騙不過自己的心。
我嘆了口氣,苦笑道:「沒有。」
於是,我被軟禁在了太子府。
只有一方小院落供我活動。
伺候我的依然是翠禾,可她早沒了往日的活潑,只是看著我日漸消沉的模樣,不住地掉眼淚。
我不喜歡這裡。
我一開始求的只是平靜的生活,苦一點也沒什麼。
後來,我不得不為齊國百姓而活。
可現在身份敗露,我是誰已經不重要,為了誰而活,也不重要了。
這幾天唯一能寬慰我的消息,便是顧長瀝被釋放了。
宴煬過來找我,問我心中有沒有放下一點。
我眸光淺淺,也不看他,道了句:「多謝。」
許是終於發覺我的狀態不對,宴煬開始焦急起來。
他先是帶著我去郊外打獵,我們同騎一匹馬,到了遠處,他忽然從馬上下來,站在馬下定定看著我,道:「你回去吧,把我丟在這兒。」
「從今往後,我只走在你後面,再也不會丟下你。」
再後來,他拿著我的貼身匕首,抵在自己胸膛前,絕望地低語:「給我幾刀吧,只要最後留我一口氣就好,別讓我見不到你。」
我鬆開匕首,讓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沒必要的。」我說。
我想,宴煬這樣的行為,可以被理解成為對我的「補償」,他想讓我報復他,以此換取一點點慰藉。
我知道,這是無用功,他也知道。
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地在我面前放低姿態,卑微討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說:「就算不能讓你消氣,讓你憐憫我,也是好的。」
但他還是不夠了解我。
值得我憐憫的人,太少了。
我只想離開。
於是我故意直白地說:「我不喜歡你,所以曾經那些輕慢、踐踏,我只當上位者對我的藐視,因此我根本不甚在意。可若是談起喜歡來,我又如何將這些事當作不存在?」
「殿下當時討厭我,這是殿下的種下的因;我此刻無法喜歡你,這是因結出的果。」
有些東西,是彌補不來的。
「除非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14
我說了很重的話,可他還是沒放我走。
正當我以為自己要在這地方了此殘生之時,得知了一個噩耗——翠禾死了。
她在一個傍晚去找了宴煬,然後自戕在了他面前。
她是唯一一個從齊國陪我來的人。
現在沒了。
我在她的遺物中找到了留給我的一封信。
翠禾在信上說,她早就知道我不是公主了。
是齊國皇后告訴她的,連帶著一起的,還有我曾經跌宕坎坷的經歷。
「她是個苦命人,要好好陪著她。」皇后這樣說。
翠禾說,她沒見過我這樣的人,明明自己的日子都過得那樣艱難,還是要為了齊國百姓委曲求全。
我不是公主,卻要擔著公主的責任。
她為我不值得,她說,我該為自己活一次。
她把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宴煬,用自己的命,求他放我走。
她自幼膽子小,這是一生唯一一次勇敢。
「憫之姑娘,」她在信上這樣說,「好好活著。」
沒過幾天,宴煬來找我了。
他神色無悲無喜,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他說:「我不知道,你有那樣的過去。」
他說的是哪樣?
是我為了活著吃蟲蟻、啃樹皮的過去,還是我被山賊奴役打罵的過去,或是我流亡百里,尋親無門,差點凍死在宮牆外的過去?
又或許……是我眼睜睜看著雙親、姐弟因疫病死在荒郊野外的過去。
我不知道,只是點點頭:「是,那是我的過去。」
如此悲慘的,用一生也無法治癒的過去。
我不是沒法諒解宴煬對我的棄之不顧,只是……我連自己的過去都無法和解,又如何放下一切去喜歡旁人?
有什麼話哽在他的喉嚨里,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走過來,把我重重擁進懷裡。
冰涼的液體打濕我的衣襟。
他哭了。
我卻不知道因為什麼。
他沉默片刻,道了聲:「憫之,對不起。」
「若我能早一點……再更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可惜,你說得對,除非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頓了頓,好像下了莫大的決心。
他說:「走吧,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不做公主,不做太子妃,就只是憫之。」
我怔愣,有些難以置信。
「謝謝。」我說。
這是我留給宴煬的最後一句話。
唯一一句,衷心的謝謝。
15
我離開了京城,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齊國,在鄉下蓋了間房子,種了幾塊地,養了些牲畜。
只有我一個人。
能吃飽,穿暖,最重要的是,我作為我自己,自由地活著。
我很知足了。
我走後的第二年,聽聞景國皇帝去世,太子宴煬登基,與鄰邦齊國永修友好,互通有無。
他登基後,勵精圖治,以德治國,人人都稱其為難得的明君。
唯一被人詬病的,便是他後宮空置,任群臣如何勸誡,自始至終,那偌大的後宮都只留了當年死去太子妃的遺物。
他說:「朕在神靈面前起過誓,要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有違誓,不得善終。」
宴煬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開始求仙問道,請方士煉丹藥。
旁人求仙,圖的是長生不老,但他不圖長生,只求輪迴。
他希望能回到若干年前,回到一切都沒發生的時候。
但這怎麼可能呢?
時光流逝,匪石不移。
沒人能長生,也沒人能回到過去。
無論求問多少仙家,結果也還是一樣。
終於,在宴煬四十五歲時,因思成疾,藥石無醫,鬱鬱而終。
一代明君英年早逝,無人不扼腕嘆惋。
因沒有子嗣,遂傳位於寧王遺腹子,何韻和寧王的孩子——宴偌,由丞相顧長瀝輔佐登基。
而先帝宴煬,則與先太子妃衣物合葬於帝陵。
傳言中,宴煬死之前,身邊無外物,只是緊緊握著一把生了銹的匕首。
那是死去太子妃給他留下唯一的東西。
他這一生所求的,最終也沒有得到。
於是餘生都活在後悔中。
「阿之,來世,可一定要讓我早早遇上你。」
「我永遠走在你身後,再也不丟下你了。」
番外·顧長瀝
顧長瀝是個命很不好的人。
算命先生說,他這一生遇不到什麼貴人相助,想得到什麼就只能靠自己。
幼時家道中落,投奔親友無門,只能與母親搬往鄉下。
在鄉下讀了幾年書後,跟著的先生大都沒什麼真才實學,所以他一路科考至貢元,全憑自己的悟性和努力。
到了京城,同他一起參加殿試的考生,非富即貴,多有權貴引薦,像他這樣的寒門子弟寥寥無幾。
可他偏偏又心高氣傲,不願像他人那般趨炎附勢。
他的孤高,惹怒了郡守之子,那人說要給他點教訓。
當他被推搡著出了門,腦袋將要磕到門檻上時,被一位神情冷淡的姑娘救了。
顧長瀝當時驚魂未定,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憋出一句:「姑娘神力。」
後來在群臣宮宴上,他才知道那位姑娘就是齊國嫁來的太子妃。
也是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若非太子妃出手相救,也不會引得皇帝關注他,他也不會有機會入皇帝的眼。
太子妃是他此生唯一遇見的貴人。
唯一能渡他的貴人。
太子妃和他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樣,生得明媚動人,卻總是少言寡語,對萬事萬物都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他做了侍郎後,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同她道謝。
而太子妃也只是淡淡點點頭,說了聲:「客氣了。」
顧長瀝以為,照著太子妃寡淡的心性,也許他們的交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卻沒想過,他能一次又一次地幫上她。
每一次他自己只是盡了綿薄之力,而後便在太子妃的身後,看著她像鳳凰一般熱烈地振翅而飛,救眾人於水火。
他看著她周身如金子般璀璨的光芒,心跳愈發強烈。
但顧長瀝並不把這份喜歡當作羞恥。
他甚至覺得這很正常——誰會不喜歡太子妃這樣的女子呢?
可他喜歡太子妃。
又心疼太子妃。
他知道,她不喜歡待在太子府。
換言之,她應該不喜歡待在任何人身邊。
所以,當她來找他,問他能不能幫自己逃走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這樣做的結局,可即便一死,他還是會幫她。
他送別太子妃那日,知道了太子妃的名字——憫之。
悲憫天下蒼生的「憫之」。
人如其名。
「走吧, 走得遠遠的,」他望著太子妃的背影喃喃道。
沒過多久, 太子便查到了他身上,又把他關到牢里, 逼太子妃現身。
太子妃回來那日, 顧長瀝很後悔。
後悔自己沒有早早在牢里一死了之,後悔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太子妃那樣好的一個人, 怎麼會眼睜睜看著他為她而死呢?
沒過多久,他便被放了出來。
全須全尾, 沒有一點損傷。
他知道, 這是太子妃用自己換來的。
再之後,他在流民的口中, 聽到了關於太子妃的過去。
他這才發覺,太子妃原來並非天生菩薩心腸, 她只是苦難的廢墟里, 生出的苦行僧。
不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
在他一籌莫展之際, 太子妃的侍女翠禾來找他了。
她問,有沒有什麼辦法讓太子妃走。
「太子妃這一生太苦了。」她這樣說, 「我要怎麼做, 才能讓她離開?」
那一刻,顧長瀝眼神微動,以近乎蠱惑的方式對那侍女說:「恐怕,要一命換一命了。」
這是他良善的一生中, 唯一一次草菅人命。
果然,這侍女以最壯烈決絕的方式為太子妃求來了一線生機。
令他遺憾的是,太子妃走前, 沒和他道別。
可他又想,還是不要道別了, 不然他可能忍不住和她一起走。
她肯定是不願的。
又過了許多年。
顧長瀝官拜丞相, 看著太子變成了皇帝,又看著皇帝窮盡一生, 在時間裡窺探太子妃的倒影。
那時候, 他終於覺得這位向來我行我素的皇帝, 其實有那麼一點可憐。
皇帝崩逝後,他輔佐幼帝登基, 一人之下, 無人能再看不起他,也無人能再欺侮他。
在某個嫻靜的晌午,府外有一青年來尋他。
手上拿的,正是他當年送給太子妃的玉石。
他以為,那青年大概想用這東西討個官來做。
可沒想到,他只是來將玉石歸還。
那青年說,自己實際上是來傳話的。
他說那玉石的主人告訴他的養母, 等見到顧長瀝時, 替她和他說一聲:「謝謝。」
顧長瀝握著那塊玉石,忽然流下一行清淚來。
他口中喃喃:「憫之,憫之……」
看來, 當年那位給他算命的道士,說得也並不盡然正確。
他最終還是遇到了自己的貴人。
那貴人在渡眾生的時候,也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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