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景總是笑得格外溫柔,低聲念我名字。
「晚辭,這是我親手雕的木簪,你別嫌棄。」
他會雕木簪,會用紅紙剪我的小像,會親手捏一個長得像我的陶俑。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有一個這麼溫柔體貼的夫君。
於是,我也熱烈地回報他。
他說做生意缺銀子,我就把自己的私房一股腦地都給他。
他每次出京前,我大包小包,衣裳吃食,準備得面面俱到。
回京時,謝家門房收到信,總會提前告知我。
我就在城門口等他。
風塵僕僕的謝雲景跳下馬車,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我的笑臉。
「謝雲景,你回來啦!」
我提著裙擺,朝他跑過去。
謝雲景朝我揮手,笑得無奈。
「你每次見我,都用跑的。」
「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的腳步慢下來。
「我看見你開心啊,你不喜歡我這樣嗎?」
謝雲景嘴角的笑意擴大,微風輕拂,幾縷額發掠動,他不動聲色牽起我的手。
「喜歡。」
黑潤的眼眸定定地看著我。
「我喜歡任何樣子的宋晚辭。」
18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可這君子,卻是個偽君子。
所有的情深都是假的,謙和有禮都是演的。
我對他的喜歡,竟成了他拿來向旁人炫耀自得的工具。
我心頭像挨了一悶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身旁的謝昭,看著比我更悲憤。
「納妾?」
他難以置信,重複了幾遍。
「你要納妾?」
「你這樣,如何對得起宋晚辭!」
當著這麼多狐朋狗友的面,謝雲景也壯了膽氣,分毫不讓,同謝昭對峙。
「她還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個妾而已,我怎麼對不起她了?」
「荒謬!」
謝昭眼神冷冽,面如寒霜。
「我不允許你這樣做。」
「來人,即刻去迎賓客棧,將那姓白的女子,連夜送出京城。」
「阿昭!」
謝雲景急得扯住謝昭的衣袖,因過度氣憤,白玉般的臉龐漲得通紅。
「我早就想問你了。」
「到底誰才是你的家人,我是你兄長,你為何總護著宋晚辭!」
「我問你要銀子,幾百兩你都扣扣搜搜。我說要給宋晚辭添彩禮,你就給了我八萬銀,還肯把冀北的商道也讓給我。」
「你是不是喜歡她?」
19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
我攢了二十年的私房錢,攏共才一千七百兩。
謝雲景有八萬兩,竟連我的一千七百兩也沒放過。
不僅欺騙我的感情,還騙我的錢!
他騙我的錢啊!
心裡的怒火猛然燒遍全身。
我大喊一聲,一頭撞向謝雲景的臉。
給我死!
在旁人的視線中,只看見謝昭猛然抬起右腿,狠狠一腳踹在謝雲景的臉上。
謝雲景慘叫一聲,身體倒飛出去,撞上水榭的立柱,又滾在地上。
謝昭用右腿,單腿跳過去,然後一腳又一腳,猛踩他的臉。
死啊你!
一連踩了七八腳,我又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
謝昭收回腿,冷著臉。
「再敢胡言亂語,你就給我滾回鄞州老家去。」
周圍的紈絝們嚇得紛紛跪倒在地。
謝昭冷哼一聲,大步離開水榭。
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謝昭抬腿踩在石凳上,在大腿上一陣揉捏。
「奇怪,到底怎麼回事?」
我被他撓得咯咯笑。
「別掐我胳肢窩,癢死啦!」
笑了一陣,又嘆氣。
一腔深情錯付,等明日,我就跟謝府退婚,順便把我的銀子都討回來。
20
謝昭在我身上一頓亂摸,研究不出什麼所以然。
「許是最近太累了,明日讓梁太醫來施個針。」
「也可能,我心裡想揍他很久了?」
謝昭回到自個院子,沒有像往常那樣進書房,而是提了一壺酒,跳上屋頂。
雙手枕著後腦勺,右腿屈起,仰頭盯著半輪冷月出神。
如水的月光,照得屋檐上好似結了一層冷霜。
謝昭的眉間也含著三分霜雪意。
我情不自禁盯著他的臉發獃。
沒想到,謝昭就是氣質冷了點,人竟然這麼好。出手如此大方,給謝雲景這麼多銀子。
果真人不可貌相。
外界那麼多傳說,真是半個字都不能信啊。
謝昭仰頭,灌下半壺濁酒。
酒液順著下巴,滑過滾動的喉結,淌進衣領。
我情不自禁伸手,想給他擦一下。
小廝文昌正好踩著梯子爬上來,看見謝昭躺在屋頂,曲著一條腿,膝蓋幾乎頂到下巴。
頓時露出一個見鬼的表情。
磕磕巴巴半天,組織語言。
「爺,您的肢體真柔軟,不愧是練武的。」
謝昭凝神一看,慢慢把腿放下。
「我伸伸筋骨。」
「無事莫來擾我。」
文昌「哦」了一聲,順著梯子往下爬,過一會,又探出頭。
「要給大公子請太醫嗎?」
謝昭冷臉。
「不用管他。」
「可是——」
文昌把頭縮回去,嗓音卻順著屋頂飄過來。
「明日宋姑娘看見他這副樣子,怕是要心疼得大哭一場。」
21
謝昭立刻愣住。
手指緊緊握住酒壺,骨結用力到幾乎透明。
數息之後,他睜開眼睛。
月光落在黑潤的眼眸里,只餘下一片灰燼。
謝昭彎起嘴角,自嘲一笑。
文昌見他沒反應,自己爬著梯子下去了,走到一半,頭頂砸過來一面腰牌。
「拿我的牌子,去請梁太醫。」
「順便去庫房,把聖上賜我的金瘡藥也拿出來。」
文昌抱著腰牌,長長地嘆息一聲。
「我就知道。」
我失神地盯著謝昭,不知為何,心底忽然湧起一陣綿密的慌亂。
慌亂之中,還隱隱作痛,我竟覺得這樣的謝昭很可憐。
想疼他。
該死,我在想什麼。
不是我先亂想的啊,是謝昭很明顯了,他喜歡我吧?
謝昭喜歡我?
我被這個念頭驚到。
謝昭在屋頂待了一夜。
我就著月光,看了他一整夜。
他不發一語,但清風,冷月,寒霜都在替他言語。
我心底越來越疼,越來越亂。
第二天睜開眼睛,眼底兩個大青影。
丫鬟琉璃咋咋呼呼。
「姑娘,不好啦,謝大公子受傷了!」
「說是昨日半夜就請了太醫,不知道得了什麼急症,姑娘,咱們快去謝府看看吧。」
22
看個屁!打死才好!
我才懶得去看他。
但是去謝府,可以見到謝昭。
不知道為何,我有幾分急迫地想見他。
於是精心梳妝打扮一番,坐著馬車來到謝府。
謝家我來得多了,下人見了我,十分乖覺,都不用通報一聲,殷勤地迎我進去。
我原本覺得,他們對我這麼客氣,是因為謝雲景的吩咐。
現在想想,他在這個家裡算個屁,他有那麼大臉面嗎。
他們對我這樣巴結,八成是謝昭交待過什麼。
「姑娘,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家大公子不肯喝藥,你去勸勸他,你一說話,他保管聽。」
我打斷他的話。
「謝昭呢?」
「二公子?」
下人瞪大眼睛。
「二公子今日天剛亮就進宮了,姑娘,你找他有事嗎?」
「哦,沒事。」
謝昭不在,我興致缺缺,就想離開謝府。
剛走幾步,迎面正好遇見捂著臉頰的謝雲景。
不得不說,謝昭的藥是真好使,昨天謝雲景被我踩得跟豬頭一樣,今天竟然已經消腫了,只在眼角口周,有幾處青紫痕跡。
23
「晚辭!」
謝雲景見了我,十分高興,大步走過來,還沒到我面前,琉璃已經驚叫。
「天吶,大公子,你臉上這是怎麼弄的?」
謝雲景苦笑,朝四周看了一圈,伸手捂住臉頰。
「一會再說。」
他帶著我走到僻靜無人處,這才鬆開手,悠悠地嘆一口氣。
跟我解釋,說是冀北商道今年生意不好,他帶回來的銀錢少了,惹得謝昭大怒,挨了一頓揍。
說著慚愧地低下頭。
「欠你的銀子,怕是要再拖兩年了。」
我臉上頓時露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你丫是真能扯謊啊!
見我神色複雜,謝雲景從從容容,捋一下鬢髮。
「我不疼的,晚辭,別難受。」
琉璃在旁邊氣得跳腳。
「謝二公子怎麼能這樣,你可是他大哥啊,他敢打你?」
「這人真是,目無禮法,行事未免太過猖狂!」
說話間,有僕人驚喜地叫。
「二公子,你怎麼回來了?」
我聽了,拔腿就朝謝昭的方向跑過去。
謝雲景大急,追在我身後。
「晚辭,我真的不疼,你別去找他算帳,你等等——」
24
看見我們一前一後跑動的身影,謝昭停下腳步。
他站在一株海棠花下,束手而立,臉色冷若冰霜。
見我跑到面前,謝昭微微皺眉。
「何事?」
這幾天,還是第一次以我自己的身體,離他站得這麼近。
我忽然嬌羞起來。
絞緊手指,臉頰漲得緋紅。
謝昭神色更冷。
「不錯,謝雲景是我打的。」
「你可知我為何要打他?」
琉璃在一旁小聲嘟囔。
「什麼理由也不能打人啊。」
謝昭:「他此番回京,帶了——」
「等等,我自己說!」
謝雲景怒氣沖沖瞪他一眼,打斷他,然後又開始給我編。
說那個白姑娘,是他在冀北商行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但偏偏,競爭對手花重金來挖她。
如果白姑娘離開商行,他這麼多年的努力就全完了。
幸好,白姑娘心悅他,提出條件,只要能嫁給他,哪怕為妾為婢都行。
為了我們以後的幸福生活,謝雲景只能含淚答應。
「晚辭,你放心,一個妾而已,她再怎麼樣,都越不過你去。」
謝昭聽得眉頭緊皺。
「宋晚辭,你能接受他納妾?」
25
不等我回答,謝雲景得意一笑。
「她對我的感情,這麼多年,你還看不明白嗎?」
「別說一個妾了,便是兩個,三個,她也不可能離開我。」
說著牽起我的手,深情道:
「晚辭,我知道,你捨不得叫我為難的,對吧?」
謝昭垂在身側的手開始顫抖。
他神情寂寥,強忍著,繃緊肩膀,大步離開。
我立刻甩開謝雲景的手。
「滾啊你!」
謝雲景板起臉。
「宋晚辭,我跟你解釋得已經夠明白了,你別耍小性子。」
「滾開,我沒空理你。」
我大步追向謝昭離開的方向。
謝雲景在身後威脅。
「三日內,你不來跟我道歉,我便退了這樁婚事。」
謝昭身高腿長,走得也太快了。
我一溜小跑,一直攆到垂花門外,才堪堪追上他。
謝昭正翻身上馬。
「慢著——」
我氣喘吁吁,謝昭卻以為我要找他算帳,計較謝雲景被揍的事。
他竟不等僕從卸下門檻,一抖韁繩,那匹大黑馬打著響鼻,直接從門檻上躍了過去。
我氣得跺腳。
「你跑什麼,等我把話說清楚啊!」
馬蹄踩起塵土,揚在我臉上。
26
我真的生氣了。
人前對我就是這個態度,怪不得你只配暗戀。
我還心疼你,我還是心疼我自己吧。
於是回到家裡,拉著父母大哭一頓,痛罵謝雲景就是個畜生,我要找他退婚。
他還欠我一千七百兩銀子。
從彩禮裡面扣,算上精神損失費,扣他五千兩。
謝雲景的彩禮,一開始並不體面,只是京城中等人家的規格,後來,謝昭又讓人添了兩次。
田莊鋪子加一起,約莫有個兩三萬兩。
我爹娘對此很滿意,一直說自己這門親事定得有多好。
聽到我說要退親,我爹娘第一反應,退,我們還沒過府他就納妾,這種人當然不值得嫁。
但是真能扣五千兩彩禮?
我們兩家結親,請的是官媒,各種流程十分嚴格,若要退婚,也要請了官媒來,清點彩禮,如數退還。
我爹惴惴不安。
「那可是謝家!」
「有謝昭這個瘟神在,我們還能占得了他家的便宜?」
「小辭,你聽爹的,那一千多兩銀子,就算了吧。這種虧,我們得認啊。」
我心裡一陣不舒服,反駁他。
「謝昭才不是瘟神!他人其實很好的。」
爹娘瞪大眼睛,用一副見鬼的表情看著我。
我擺擺手。
「算了,跟你們說了也不懂。」
「你們相信我,這是我跟謝雲景的事,謝昭不會插手的。」
27
家中忙忙碌碌,在庫房收整彩禮,走訪官媒、族老,張羅退婚的事。
我也一連好幾天沒出門。
晚上依然在夢裡,變成謝昭的一部分。
有時候是鼻子,有時候是眼睛,今晚又成了他的右手。
抱著一支筆,在紙上寫了半夜的字。
累死。
原本應該很困的,但看著寫下的那些字跡,精神又變得很振奮。
「家中僕人說,那日我騎馬走後,宋輓辭眼睛通紅,哭了好一陣。」
「明知她想為謝雲景出氣,我任她打幾下也就是了,何必倉皇而走呢,徒惹她心傷。」
我沒哭啊,你那臭馬揚蹄,我眼裡進了灰而已。
你現在知道心疼了?
我做作地噘嘴,扭捏罵他。
「呸,那你見了我,為什麼總裝得那麼冷淡。」
筆跡忽然變得潦草,狂放。
辨認不出字跡,一連寫滿幾大張之後,謝昭擲下筆,讓下人拿來火盆,把那些紙燒了。
謝昭又躲到屋頂喝酒。
這幾天,我對他了解得越多,心裡就越是替他難過。
謝昭真的承受太多了。
28
豪門氏族,庶長子基本是不可能存在的。
謝昭父親娶妻之前,也未曾納妾,只有一個通房丫鬟。每次同房之後,都會灌下避子湯。
沒想到,成婚之前,那丫鬟竟逃了。一走四年,帶著三歲的謝雲景登門,說這是他們謝家長子。
謝家無法,只能迎她進門。
靠這種手段當了姨娘,謝老爺自然瞧不上他,連帶著,對謝雲景的態度也非常差。
府里下人捧高踩低,謝雲景母子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直到那日,謝昭爬到樹上,不慎摔下來。
謝雲景的母親飛撲上去接他,護住了謝昭,自己卻連退幾步,向後跌倒,腦袋正好磕在假山上,當時就不行了。
她用自己的命換來了兒子的前程。
自那日起,謝雲景才算在謝府站穩腳跟,一應衣食住行,都跟謝昭一模一樣。
而且,謝昭母親病死前,特意告訴他這件事,叮囑他,雖然謝雲景是庶兄,但他不得輕慢,以後,要好好照顧這個兄長。
謝昭含淚應了。
此後,不管謝雲景做出再出格的事,他都會默默給他收拾爛攤子。
連帶著,謝雲景的未婚妻,他心裡再喜歡,也不能搶。
29
四年前,今上登基。
第一件事,便是要拿氏族開刀。
謝雲景是做過太子伴讀的,十分了解皇上的心思。
他回到家裡,苦口婆心,勸族人斷臂求生,舍掉大部分家業,保個平安。
大家都不同意。
只有謝父,撫著鬍子,面色沉沉,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