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子謝昭面冷心黑,不近女色。
我原以為我們之間不會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日,我睜開眼。
發現自己變成了謝昭身上某個部位。
1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入眼的,不是熟悉的鵝黃色紗帳,而是一頁玉白色的宣紙。
紙張很大,橫鋪在眼前,四面八方籠罩我的視線。
上頭還寫著幾個字,墨跡未乾,從我的視角,看不到全局,只能看見凌厲的筆鋒,起落橫折,肆意磅礴,力透紙背。
我睜大眼睛,努力想辨認清楚,這寫的是什麼字。
還沒等我歪脖子去看,身體忽然騰空而起,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天地顛倒,我用力眨一下眼睛,宣紙消失了,我倒懸著,只能看見走動間搖晃的鴉青色錦袍。
耳邊響起一道清冽冽若冷霜的嗓音。
「這點事也查不明白,養你們何用。」
不遠處,一個護衛噤若寒蟬,顫聲道:「大人,屬下這就再去探查,三日內,必有結果。」
我整個身體忽然弓起來,環抱住一面冷冰冰的銅質令牌。
「罷了,你們既問不出來,拿我的腰牌,把那老媽子捆了送詔獄,讓葉霆替我招呼她。」
護衛全身一抖。
「葉統領?他那詔獄只關有品級的官員,能管我們這等小事嗎?」
「無妨,他還欠我人情。」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展開,腰牌從我懷中飛出,落入護衛手中,他握緊牌子,躬身退走。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身旁這人,是大理寺少卿——謝昭。
而我,不知何故,竟變成了他的左手。
2
我同謝昭的庶兄謝雲景定有婚約。
不同於謝雲景的溫文爾雅,謝昭這人,面冷心黑,不近人情。
謝府是數百年的世家大族,鐘鳴鼎食,門庭華貴,今上繼位後,刻意打壓氏族,尋摸著要拿幾大望族開刀。
還沒等皇上開口,謝昭忽然一紙奏摺,參了自個父親。
洋洋洒洒一大堆罪狀,朝中姓謝的高官幾乎都被一擼到底,只剩個謝昭,踩著自家族人的肩膀,成為當朝最年輕的一品重臣。
族人有不服的,都被他用各種方法收拾,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幾次下來,謝家反對他的聲音都消失殆盡,家族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謝雲景名為兄長,見了他,卻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比對上長輩們還敬怕三分。
我也見過謝昭幾次。
謝雲景態度殷勤,說阿昭,這是你未來的長嫂,不等他說完話,謝昭神色冷淡,打斷道:「長嫂?」
語調輕慢,輕飄飄地掃我一眼。
「等你們成婚後,再說吧。」
那語氣,竟好似看不上我,我和謝雲景的婚事不一定能成。
哪有這樣當弟弟的。
我十分生氣,謝雲景安慰我,說謝昭就是這樣的性子,並不是針對我。
後來在謝府遇見他,我都退避三舍,謝昭對我也沒個好臉色。
兩人攏共沒說過幾句話,我怎麼會夢見他呢?
還是這樣奇怪的夢。
我變作謝昭的手,隨他在書房來回走動,把周圍的布置看了個七七八八。
擺滿牆的書櫃,博古架上陳列的玉器古玩,還有牆上掛著的字畫,一切細節都如此清晰。
手掌握住茶杯。
我便擁住了光滑堅硬的瓷面,全身被一陣熱意包裹。
我感到十分新奇。
這觸感也太逼真了,我真是在做夢嗎?
3
我試探著,調動所有力氣掌控身體。
竟真的成功了!
小拇指微微彈了彈。
我適應片刻,扭頭看向謝昭的臉。
謝昭不知道在想什麼,怔怔地盯著窗外出神。
燭光朦朧,他冷硬的眉骨也柔和下來,那身殺伐之氣退卻,不知為何,看起來有幾分寂寥。
切,一個人還這麼裝!
我看著那張清俊的臉龐,忽然惡從心起。
我用盡全力,猛地向上一跳。
「嘩!」
左手舉起茶杯,向後一潑。
溫熱的茶水兜頭澆下,謝昭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鬆開手掌。
茶杯掉落在地,摔個粉碎。
謝昭眉間還粘著一片茶葉,淡青色的茶水淅淅瀝瀝,順著他高挺的鼻樑流下,在鼻尖匯聚成一大滴水珠。
深邃的鳳眼瞪得滾圓,模樣傻呆呆的。
我笑得想打滾。
該!
讓你一天到晚那麼高冷。
見了嫂子,叫都不叫一聲。
不只對我差,對自己親哥,態度也不好。
4
謝雲景原本在戶部任了個九品閒職,受到謝家的事牽連,也被罷官。
官做不成,他便重整旗鼓,想去做生意。
卻沒想到,謝昭霸著家業,不給他一分一毫。
還是我偷偷拿了我娘提前給我的嫁妝銀子,借給謝雲景。
他花費許多力氣,才走通冀北的商道,一年裡,有大半時間都在外頭奔波。
我們的婚事,也只能一拖再拖。
原本定好,在我十八歲那年,他就該娶我過門,現在我都二十三了,幾次逼問,謝雲景態度卻越發不耐煩。
「宋晚辭,別逼我行嗎?」
「你知道男子想在這世上立足有多難嗎,不積攢些家業,我拿什麼娶你?」
「難道你想以後跟我一樣,仰人鼻息,靠謝昭指縫裡漏些銀錢過日子嗎?」
他說他忙著奮鬥,無暇顧及我。
兩人之間往來的書信,從半月一封,到兩個月,再到後來,我寄給他的信,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點回應。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謝昭這個心狠的賊子。
我越想越氣,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跳起來甩他一巴掌。
手還未碰到謝昭的臉,便停在空中。
5
謝昭把我舉到眼前,擰著眉頭,聚精會神,翻來覆去看了一遍。
「奇怪,我是出現幻覺了嗎?」
「還是最近左手刀練久了,手掌不聽使喚?」
說著,在空中翻手一轉,忽然一掌拍在几案上。
「碰」的一聲巨響,桌上的空茶盞彈起,歪在一側。
疼疼疼疼疼,我齜牙咧嘴,全身都麻了。
有病啊!
哪個正常人,會那麼用力拍桌子。
我疼得腦袋發矇,緊接著,謝昭的右手壓上來,在我身上一通揉捏。
謝昭自嘲一嘆。
「沒什麼問題啊。」
「謝昭啊謝昭,你整日腦袋昏昏,都在胡想什麼!」
粗糲溫熱的大拇指就壓在我腰間。
還不輕不重,揉壓幾下。
我頓時面紅耳赤,用力掙扎。
「你放開我!」
可不管我怎麼叫罵,謝昭都沒聽見,而且我發現了,當他有意識的時候,他才是手的主人。
也就是說,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我的身體在空中伸展,翻轉幾下,謝昭又把我舉到眼前,盯著我看了片刻,冷聲吩咐。
「阿昌,叫人備水,我要沐浴。」
6
沐浴?
我腦子僵了幾秒,忽然有很不妙的預感。
沐浴時候,是不是得用手搓身體。
再怎麼說,謝昭也是我小叔子啊,我不想跟他有這麼親密的肢體接觸。
我驚慌失措,拚命想逃脫這個夢境。
「快醒來,別再做這種離譜的夢了!」
閉眼,睜開,睜開,閉眼。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我的意識里,眼睛已經閉上了。
但我還是能看清周圍的一切。
我看見煙青色的腰帶貼近我的臉頰。
我看見外袍掉在地上,緊接著,是月白色的中衣,單薄的裡衣。
謝昭脫衣服的動作非常快。
三兩下就把衣袍扯乾淨,光身跨進浴桶。
我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再清醒時,只看見他把腦袋枕在桶沿上,仰頭盯著房梁,兩手閒散地搭在旁邊。
從我的角度。
能看見謝昭清晰鋒利的下頜線,和隆起的喉結。
水面堪堪漫過腰際,謝昭的胸膛隨著呼吸起伏,他看著纖瘦,脫了衣服卻比我想得結實。
胸前的肌肉線條分明,再往下,左右排布均勻的八塊腹肌,謝昭弓了下身子,腹間的肌肉便收緊,微微隆起,像繃緊的弓弦,蘊藏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我的臉「騰」一下漲得通紅。
哪怕我再討厭他,也不得不承認,謝昭這副身體,長得實在出色。
即便他再不近人情,衝著這張臉,都有無數京城閨秀想嫁給他。
只可惜,傳說,謝昭不好女色。
當初謝家旁族為了討好他,從揚州買了幾個最出色的瘦馬,精心調教後送到他院裡。
只一日時間,那幾個女子便消失了。
聽說是被他殺了,扔進後院的井中。
也有說被他剁碎了喂狗的,反正都沒個好下場。
更有好事者,在背後議論,謝昭行事如此激進,全然不顧家族,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註定無後。
他要拿闔族的富貴,做自己前程的墊腳石。
一句話總結:謝昭不能人道,所以心裡陰暗變態,報復家族社會。
7
我原本不太信這些。
不過方才觀察了下,謝昭房裡伺候的,果然一個丫鬟都沒有。
門口站的,廊下跪的,連打水準備沐浴用品的,都是年輕的小廝。
他沐浴的時候,那些小廝更是退出八百米遠。
偌大的院落,半點聲息也無,竟像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我不由得在心中腹誹。
看來他果然身有殘缺,所以不願意讓人看見。
我也不想看啊,這個夢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
念頭剛轉,我就看見自己的身體飛起來,飄到謝昭胸前,緊密地貼了上去。
在胸肌上一陣揉搓。
熱氣蒸騰,我的臉紅得要燒起來。
謝昭的皮膚溫潤,十分有彈性。
該死,現在不是注意這個的時候。
宋晚辭,醒來,快醒過來。
謝昭用左手在胸前搓了幾下,手腕忽然向下,我一頭扎進水裡。
溫暖的泉水將我包圍。
我晃動身體,很快就適應了水底的光線。
緊接著,我陡然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隔著漣漣水波,有一道模糊的黑影。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劈風破浪,迎著那東西而去。
我嚇得慘叫。
「你不要過來啊——」
8
謠言果然是謠言。
是誰說,謝昭身體殘缺,不能人道。
兵器如此昂揚有力,難道還不能打仗嗎?
哪怕只是無意間觸碰到幾下,我整個人都快炸了。
謝昭洗澡搓身體,為什麼用左手呢?你就不能換個右手嗎?
意識混沌之際,我開始翻來覆去地想,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想了半天,幸好他沒如廁,沒用我擦屁股。
這麼說來,我也不算倒霉到極致。
宋晚辭,你要挺住。
還是有活下去的希望的。
一分一秒,熬了不知道多久。
我意識朦朧,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白茫茫的亮光。
我渾身一震,僵著身體,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
9
丫鬟琉璃匆匆放下手裡的瓷碗,緊張地扶住我肩膀。
「姑娘,你怎麼了?」
「你快醒醒啊,可是被噩夢魘住了?」
噩夢?
我坐直身體,徹底清醒過來。
抬頭一看,熟悉的鵝黃色紗帳,窗外天光大亮,琉璃一臉關切,用手摸我的臉頰。
「這牛乳都被你打翻了,奴婢再去拿一碗,你喝了,好安安心神。」
所以,剛才濺到我臉上的東西,是牛乳?
我鬆口氣,渾身顫抖,壓住琉璃的手。
「別忙了,我不想喝。」
頓了下,又叮囑她:「以後也別再給我準備了,我不喜歡。」
「可是夫人說,每日早上飲一碗牛乳,對身體好,姑娘你——」
見我神色不快,琉璃慢慢止住話頭。
她手腳麻利,服侍我穿戴好衣裳,轉了個話題,用一種十分歡欣的口吻告訴我,謝雲景回來了。
謝家門房來報,說算著時間,他家大公子酉時左右就能到家,家中已經備下晚宴。
「姑娘,今日便穿那身紅色的石榴裙去謝府,謝公子上次贊過那裙子好看。」
若是以前,聽見謝雲景回京,我開心得能立刻蹦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謝府見他。
可昨晚那個噩夢實在太清晰太真實,聽見謝府兩個字,我腦子裡第一反應便是謝昭,立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我不去。」
琉璃驚訝地張大嘴。
「姑娘,你怎麼了?」
「我身體不舒服,想在家休息。」
10
昨晚上上下下,把我累得夠嗆,吃過午膳,我原本是想在家補個覺得,可一閉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現謝昭那光裸的胸膛。
我魂不守舍,遊魂似的在院子裡轉了幾個圈。
最後還是忍不住,吩咐琉璃備車,去太平街逛逛。
想著去買些東西,轉移下注意力。
琉璃抿嘴笑。
「姑娘是想去珍寶閣,給謝大公子選禮物吧。」
「我就知道,你再生他的氣,左右撐不過半日。」
我壓根沒注意到琉璃說了什麼,心不在焉地點頭。
馬車剛拐到太平街口,迎面忽然衝出一匹黑色的大馬。
這馬比尋常的馬匹高出一個頭,皮毛烏黑油亮,碗口大的鐵蹄急砸在青石磚上,幾乎迸出火星。
馬車上的人急勒韁繩,握著馬繩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青筋暴起。
就像我昨晚看見的——咳咳!停止吧,宋晚辭。
我晃晃腦袋,立刻轉過視線。
迎面對上一雙凌厲深邃的眼眸。
謝昭單手壓著韁繩,下盤牢牢扎穩,一人一馬急收去勢,堪堪停在我眼前。
我家車夫嚇得癱軟在車架上,結結巴巴道:「多謝——謝大人——」
謝昭淡淡地「嗯」了一聲。
「前頭在查案,莫要從太平街過。」
說完看也不看我一眼,一抖韁繩,黑馬從我身側疾馳而過。
11
琉璃直拍胸口。
「我的天爺,嚇死我了,這謝昭人兇狠,馬也威風,我們家這兩匹馬還說是西域來的呢,你看,嚇得都不會動了。」
果然,車夫爬回車架上,用力拉動韁繩,那馬兩股戰戰,就是不往前邁步。
街頭的百姓圍在路邊,悄然議論。
一個說,謝大人長得真俊啊!他今日這身月白色衣裳也好看,瀟洒清雅,玉樹臨風啊。
他平常不都總愛穿黑的藍的,今日咋穿得那麼清新?
另一個說,誰管這殺神穿什麼,你們不知道吧,那開胭脂鋪的王大娘倒血霉了!
好端端一個老實良民,也不知道怎麼就招惹了這殺神,被大理寺的人押著審了一夜。
聽說今日一早,錦衣衛來人,把她提到詔獄去了!
周圍響起一陣整齊的抽氣聲。
「錦衣衛?真的假的?」
「劉老漢,你莫要混說,誰不知道,詔獄向來只關八品以上官員,王大娘一個平頭百姓,她犯啥事,能進詔獄啊?」
「她能謀反不成?」
「就是,你別傳謠啊!」
劉老漢急了,挺著胸脯,臉紅脖子粗。
「我劉大牛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誰渾說了!我親耳聽見的,你們要是不信,去隔壁的茶樓打聽便是,早上好幾個人都看見錦衣衛了。」
琉璃聽得津津有味,湊到我旁邊小聲猜測。
「姑娘,你說這王大娘到底做了什麼,莫非她要謀反,或者,是敵國細作?」
12
我臉色慘白,一口氣差點上不來,捂著胸口,向後癱軟在車座上。
今日的事,我夢裡也見過。
謝昭丟出一面腰牌,口稱,「把那老媽子捆了送詔獄。」
難道說,昨晚的,竟不是一場夢?
我真的變成了謝昭的左手,那他用我,那我,那——
完了。
我髒了。
我不幹凈了。
我雙手捂著臉頰,把頭撞在車壁上,一下又一下。
琉璃嚇得抱住我。
「姑娘,你到底怎麼了?」
我有氣無力,兩眼呆滯地搖頭。
「送我去鎮國寺。」
琉璃以為我今日要給謝雲景買禮物,帶了不少銀子。
我把寺廟裡的神佛求了個遍,還花重金捐了香火錢,知客僧眉開眼笑,說明梵大師現在正好有空,可以與我喝一盞茶,談談佛事。
他引我到安靜的禪房,明梵大師正坐在蒲團上打坐。
我先是試探性地說了幾句客氣話,等知客僧和琉璃都退到門外,我謹慎地朝周圍看了一圈。
「大師,這世上,真有魂魄嗎?」
明梵大師微微一笑:「施主,人死如燈滅,萬法寂滅。」
我愣住。
「那是有還是沒有啊?」
明梵大師卻笑著搖頭。
「佛曰,不可說。」
13
我就知道,如今流行「清談」,文人墨客,僧道隱修,最愛談這種似是而非,故弄玄虛的東西。
誰要是說得直白,就說你沒有慧根。
我又問了幾句,明梵大師總會以一句佛語回答我,看似說了,其實啥都沒說。
我不甘心,索性隱去重點,把昨晚的事和盤托出。
「大師,我要是今晚魂魄離體,再變成那人的手,該怎麼辦?」
明梵大師依舊保持微笑,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緣起則聚,緣盡則散,施主隨心而動即可。」
明梵大師是我朝國師,地位尊崇,聽說今上當太子時候,重病不愈,在鎮國寺待了一個月。
明梵大師施展佛法,把他的魂魄從地府撈了回來,才把人治好了。
民間都在傳,他能降妖除魔,佛法通天。
現在居然連他都沒辦法。
那我身上這一切古怪,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沒有破解之法?
我滿腹心事回到家裡。
暮靄沉沉,天色漸暗,府里陸陸續續點亮燈燭。
昏黃的燈火跳動。
映照著琉璃不停走來走去的人影。
「姑娘,你真不去謝府嗎?」
「算著時辰,謝大公子應該已經回府了。」
我搖頭,哀嚎一聲滾倒在床榻上,捂住耳朵。
「別跟我提謝,我不想聽。」
14
燭火越來越亮,十字星搖晃,像是星子隕落,亮得刺人眼睛。
我眯起眼。
「琉璃,把那盞雁魚彩燈熄了。」
喊了幾聲,卻毫無回應。
我茫然地抬起頭。
這一看,立刻嚇得一個激靈。
這熟悉的書案,熟悉的博古架,牆上熟悉的字畫。
我又在謝昭的書房了。
這次,我又變成了他的——咦?
桌面怎麼變得那麼高,幾乎到我肩膀,頭頂怎麼還有一大團黑影。
身體擺動了一下,我站的位置忽然就變了。
我恍然。
這次,我居然成了謝昭的右腿。
我大鬆一口氣,心中暗喜。
右腿好啊,比手好多了,他總不能拿腿做什麼離譜的事。
除非是去如廁,那——
笑不出來了。
我只能暗自祈禱,老天眷顧我,謝昭不要挑在這個時候,等我走了,他該幹嗎幹嗎。
身體不停地晃動,眼前視線變幻,從書房,到一盞一盞向後倒退的琉璃風燈。
謝昭穿過花園,來到湖畔的水榭。
隱隱有絲竹聲從四面飄著白紗的水榭中傳出。
謝昭皺眉。
「剛回來就呼朋引伴,未免太高調了。」
身旁的小廝不屑地撇嘴。
「還不止呢,聽說今日這一桌席面,都是從天香樓叫的,酒是二十兩銀子一壇的蘭生釀。」
「還叫了春滿樓的紅玉姑娘撫琴,紅玉的出場費,要這個數字!」
小廝文昌張開五指,做出一個十分心痛的表情。
「爺,您自己一個月才花多少錢啊,您就慣著他吧!」
15
謝昭默然。
「家裡就剩我們兄弟倆了,到底血濃於水。他在冀北,過得也不容易。」
提到這個,文昌更氣,他轉動脖子,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
「爺快別提這個了!」
「您精心打理的商道,交到他手上,成什麼樣子?每年三萬兩銀子的收益,他去年就帶回來三千兩!」
謝昭皺眉。
「行了,別囉唆,謝雲景身無長物,攢點錢成家立業,也無可厚非。」
文昌憤憤不平,氣得直跺幾下腳,不甘心念道:
「您當小的不知道嗎,你給他那麼多錢,還不是為了宋——」
「住口!」
謝昭冷森森一個眼神,文昌立刻抬手捂住嘴巴,嚇得不敢再說話。
謝昭抬步走上台階,正要伸手掀開垂簾,裡面忽然傳來一陣誇張的笑聲。
「戌時都過半了,宋家姑娘還未出現,雲景,這個賭,是你輸了吧?」
謝雲景握著酒杯,滿臉不快。
「再等等,她許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有一道公鴨嗓應和道:「對對,估計路上有事,我們謝大公子回京,宋晚辭哪次不是第一個出現?」
之前那道聲音打趣。
「那可不一定,她怕是聽說,你帶白姑娘回京的事了吧?」
謝雲景不屑道:「知道又如何?」
「我堂堂謝家子弟,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此番回來,我也是要當面跟她說清楚,若容不下白宛如,她也不配做我謝家夫人。」
眾人鬨笑。
「你就吹牛吧!」
「你要是真不怕宋晚辭,為何不敢把白姑娘接回謝府,而是安置在迎賓客棧?」
謝雲景煩躁地扯散衣袍領口。
「你們不懂,我那不是為了防她,是防我弟。」
眾人奇道:
「謝大人?」
「他日理萬機,還管你的私事?」
音量陡然拔高。
「謝大人——咳咳,見過謝大人!」
16
謝昭跨步走進水榭。
一群粉面油頭的公子哥見了他,立刻低頭縮肩,一個個恭敬得鵪鶉似的,朝他行禮。
正在撫琴的紅玉手一抖,琴弦斷裂。
紅玉緊張地抱起琴,跪在地上,帶著哭腔央求。
「謝大人,奴婢馬上就走。」
「你別殺我啊~」
聞言,謝昭的臉色更加難看。
我卻沒有心思管他。
我的全副心神,都在對面那個溫潤清雅的年輕男子身上。
一別經年,謝雲景長得還是我記憶中那副模樣。
他穿著一襲天青色的錦袍,朗目疏眉,風度翩翩,清俊得像春雨洗過的翠竹。
他說話的嗓音也像以前一樣溫柔。
可吐出的字,我卻一個都聽不懂。
「阿昭,你來得正好。」
「你都聽見了吧,我在冀北,認識了一個很特別的女子,她叫白宛如。」
「我同她相知相愛,必定要納她進門的,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相知相愛?
那我呢?
他不是說過,我是這世間最懂他,最支持他的人。
他要跟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怎麼就跟別人相知相愛了?
17
我向來是個死心眼的人。
十三歲那年,家中為我定下謝家的親事,隔著屏風,我偷偷打量跟隨父母來下定的謝雲景。
長身如玉,溫潤有禮。
說不上一見鍾情,但心裡也滿意這樁婚事。
謝雲景是我未婚夫婿,我就自發地試著喜歡他。
我像所有定過親的未婚男女那樣,給他繡荷包,送香囊,兩人約好時間,故意在外頭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