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騁下意識仰起唇角。
但可惜,不是。
——是俞婉。
賀騁微微一愣,險些以為是自己眼花:「俞婉?」
而俞婉已經大步走來:「你和顧姜說了什麼?」
「……什麼?」
「我問你和顧姜說了什麼?!」
從未聽過的高亢聲調,從未見過的強烈情緒。
那些都來自——俞婉?
其餘跟班也目瞪口呆,這還是那個對什麼都淡淡的俞婉嗎?
見鬼了吧!
好容易回過神,賀騁第一反應便是被冒犯。
他隨手抓起一個酒精燈就砸去:「閉嘴!吵什麼吵?」
登時,玻璃碎裂,酒精飛濺。
可俞婉卻沒被嚇到,她一腳將吸水繩踹飛,聲音越發大了:「就你有手是吧?」
她又吃力地舉起身邊的一把把椅子砸去:「就你會砸東西是吧?」
見此情景,震驚的眾人再也坐不住,慌忙作鳥獸散。
見鬼了,淡淡的俞婉,瘋了!
賀騁險險躲過砸來的椅子,擰眉吼道:「俞婉你他媽有病啊!」
「是!我有病,你早該知道我有病了!都是你逼出來的,你還不滿意嗎?!」
俞婉喊著喊著,竟笑了起來。
那張漂亮的小臉笑得咬牙切齒,雙眼通紅。
「我問你他媽都對顧姜說了什麼,誰允許你那樣說的!?」
額頭被凳腳砸破,劇痛瞬間將賀騁的大腦麻木。
不可能……那絕對不可能俞婉。
他那個漠然又寡淡,宛若瓷人偶一樣沒有感情的「妹妹」。
難道是被什麼潑婦野鬼上身了?
還是說自己在做噩夢?
那一刻的荒誕感讓賀騁連惱火都忘了,整個世界都好似不真實。
而俞婉還在輸出,她抓起一切能舉起的東西砸向賀騁,也不管是否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媽的,她瘋了……她真的瘋了!
——為了顧姜。
因為顧姜真的不理她了。
因為顧姜真的放棄她了。
賀騁突然想起方才刷到的論壇:
【你們不覺得俞婉以前挺裝嗎?總是一副淡淡的,事不關己的模樣……】
【自從顧不理俞後,感覺俞終於慌了,再也淡淡不了一點……】
所以,她真的慌了。
所以,她真的急了。
就為了顧姜?
就為了一個——顧姜?!
賀騁牙齦都要咬出血。
胳膊和臉頰被飛濺的玻璃劃破。
可比起那種火辣辣的刺痛,內心的灼燒感更勝千萬倍。
賀騁感覺自己渾身都在抖,仿佛馬上要永遠失去什麼重要之物。
然而開了口,他的話語還是傲慢且刻薄:「怎麼?我們的大作家,喜歡上他了?」
「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你兩個耳朵之間夾的是人腦。」
俞婉舉著鮮血淋漓的雙手,映在她那副蒼白又淡薄的眉眼前。
她歪頭嗤笑,驚悚的反差,也極致的驚艷。
「你是聾了還是瞎了?看不出來還是我喊得還不夠大聲?」
牙尖嘴利得厲害。
那個對什麼都淡淡的俞婉,是受了刺激才變成這樣。
還是說——這才是她真實的性格。
賀騁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突突狂跳。
是憤怒,亦或者……是恐懼?
就好像一直束縛在設定里的角色突然覺醒出自我意識。
猛地脫離作者的掌控,在劇情之外的空白曠野里肆意狂奔。
困不住,抓不到。
你永遠也想不到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笑死,你才認識顧姜多久?他又才為你付出多少,你就這樣喜歡他喜歡得死去活來了?」
賀騁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預想中的暴怒和狂躁。
用習以為常的羞辱和攻擊將她的自尊擊潰。
而甚至是弱了下去,弱到簡直像在挽回。
「我還以為你和其他女生不一樣……沒想到你也這樣戀愛腦,一點也不像你。」
彆扭又難堪的挽回。
賀騁能感覺得到,曾經的俞婉,對他是有好感的。
青梅竹馬的朦朧依戀再累疊那件事的虧欠與歉疚。
如蠶繭一般將俞婉的心緊緊捆綁在他身邊。
還談不上愛,也無法離開。
可顧姜的出現,就像一把輕巧的割繭刀。
一點點蠶食他在俞婉心中的位置,直至將自己徹底剝離。
懊悔、不安,以及,強烈的危機感。
強忍額頭和渾身的刺痛,賀騁又放軟聲音:「俞婉,顧姜其實沒你想得那麼好,何況如果他真的喜歡你,怎麼可能被我一挑撥就直接放棄?你清醒一點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然而面對他的質問和挽留,俞婉只淡淡望過去,輕飄飄說出四個字:
「你懂個屁。」
13
【俞婉:顧姜】
【俞婉:賀騁是在騙你】
【俞婉:我從沒有討厭你,也不想要你滾開】
【俞婉:顧姜,我知道你在房間裡】
【俞婉:我可以進來和你聊聊嗎?】
【俞婉:這次我會告訴你一切】
【俞婉:顧姜……】
【俞婉:我知道錯了】
【俞婉:求你別不理我】
【俞婉:求求你】
放在一旁的手機不斷震動。
直到刷完這一面的題,我才摘下耳機,先望了眼窗外的雨。
白天我在學校請了假,現在放學的人要是忘帶傘可就慘了。
再拿起手機,點開消息。
淡淡的俞婉,突然變得話好多啊。
而往下劃到最後。
【俞婉:顧姜】
【俞婉:我知道,你其實是女生】
【俞婉:從一開始】
看見這條消息,我眉間微微一跳,打字回復。
【我:然後?】
而對面幾乎是秒回——
【俞婉:其實,我也是重生的】
14
打開臥室門,俞婉就站在門口。
雙眼熬得通紅,渾身淋得濕漉漉。
而她仰望向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為什麼……你會把那束花送給我呢?」
15
俞婉,也是重生的。
和我一樣。
甚至,重生的時間點比我更早。
前一世,俞婉的父母盛情邀請賀騁的伯父海釣。
結果船隻發生故障,賀騁的伯父原本可以逃生,卻為救俞父而雙雙溺亡。
唯一獲救的俞母回來後不久也鬱鬱而終,留下十歲的俞婉一人在世上。
賀騁的伯父是賀爺爺的大兒子,也是賀騁父親的親大哥。
他沒結婚也無子嗣,一直拿賀騁當親兒子對待。
賀騁和他也情同父子,他的死對賀騁的打擊可想而知。
俞婉也一直相信,是她的家人害死了賀騁的伯父。
對賀爺爺還有賀騁都無比愧疚。
因為在出海前,是她一直嚷著要釣條粉紅色的大魚給她養著。
出事後她一遍遍想,會不會父母就是為了滿足她這個心愿,才開出既定航程,最終導致……
都是她的錯。
賀騁恨她、折磨她、報復她,也理所當然。
何況,賀騁還是她青梅竹馬的初戀。
所以忍吧。
只要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就好了。
只要置身事外,不要在意任何人就不會痛苦了。
後來,我出現了,一個無辜的雜耍少年,被賀騁害成殘疾。
等賀騁發現我原來是女扮男裝,又利用我刺激俞婉吃醋。
當時,俞婉也的確感到了不安和失落。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症。
同時她也清楚,我不過是賀騁閒來戲耍的一個小玩具。
同病相憐,又無能為力。
她能做到的,就是儘可能無視。
直到賀騁故意在俞婉面前向我求婚。
那一刻,俞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流淚。
嫉妒、惶恐、擔心失去,這些為賀騁產生的情緒都是真的。
可心底那最後一點尊嚴碎裂的痛苦,也是真的。
是啊,她就是這樣無能、假清高、又當又立。
她這個窩囊廢,徹底沒救了。
那之後,賀騁和她說,是我自己選擇搬出去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得知,我其實是被賀騁連夜趕出去。
以及,我的慘死。
而接著,俞婉意外發現了賀騁父親當年的陰謀——
謀害賀騁伯父和她父母的兇手,正是賀騁的親生父親。
背後的理由俗套又直白:為了爭奪繼承權。
可更叫俞婉絕望的是,對於這一切的真相,賀騁從一開始就知道。
即便如此,他卻選擇假裝不知道。
任由她背負一生的歉疚以及負罪感。
只為讓自己和他一樣痛苦。
賀騁說他愛她,可這真的是愛嗎?
為什麼那愛比恨還要扭曲,還要誅心。
無法接受現實的俞婉徹底崩潰,渾渾噩噩之下撞向車輛。
然後,她就重生了,在賀騁十七歲生日的前幾天。
對此,俞婉感到的只有迷茫。
她不知道重生後的自己該做什麼,是該復仇嗎?又怎麼復仇?
第一個冒出俞婉腦海的念頭,還是用愛來報復。
逢場作戲,讓賀騁永遠得不到自己的心,痛苦終生。
然後,就到了賀騁十七歲生日那天。
我走向她。
16
「或許是出於同類的吸引,在你接住賀騁拋出那一束花,沒有像前世那樣從人塔傷摔下的瞬間。」
「我就意識到,你也重生了。」
「那一刻不知為何,我開始感到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害怕你,不敢抬眼看你,生怕你注意到我,報復我。」
「我也以為你一定會復仇,像是搶走賀騁,狠狠報復我,讓我經歷一遍你前世的痛苦。」
「可你,為什麼……會把那束花送給我呢?」
「為什麼會,那樣溫柔呢。」
「我甚至卑劣地揣測,那會不會也是你的迷惑之計,目的就是在賀騁面前塑造善良的形象,好贏得他的心。」
「然而你卻依舊女扮男裝,也一點不去討好賀騁,而是真的,在守衛我。」
「為什麼?我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明明我是那樣自私、愚鈍,明明你和我一樣是女生,明明你也重生了,為什麼,你還會對我那麼好?」
「我忍不住想要接近你,可越靠近,我就越感到自卑和惶恐。」
「直到後來我忽然發現,賀騁在我思緒里所占的位置越來越小,甚至只要你在,我都想不起有關他的愛和復仇。」
「我只滿腦子想,如果我和現在女扮男裝的你太親近,賀騁或許會因為妒忌而做出做更多瘋狂的事。」
「所以我以為我唯一能做到的,能保護你的事,還是像前世一樣,無視你。」
「但我大錯特錯了,我真的錯了,無視只是逃避,而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一世的賀爺爺又……我親眼看見了,在醫院,賀騁的父親……」
「弒父。」
「我害怕極了,又迷茫極了,只想躲藏,任人擺布,所以你當時不斷追問我,我一下情緒崩潰,說了很過分的話,叫你對我徹底失望……」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只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天塌下來了。」
「你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是你給了我最純粹、最無私的救贖。」
「如果連你也要放棄我,那我重活一次到底有什麼意思?」
「我忽然開始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
「以及,前所未有的憤怒。」
「對所有人,對自己。」
「我都產生了無窮無盡的憤怒。」
「他為什麼,他憑什麼?他們怎麼敢?!」
「顧姜,我知道前世今生,你都沒有真正原諒我,我也不奢求你原諒,我只求你,再給我一點點期待。」
「讓我證明給你看。」
17
只可惜,我沒能等到俞婉的證明。
在那的一周後。
我被綁架了。
雙眼被蒙住,一片漆黑。
我手腳都被緊緊捆住,丟在地上。
身下的船舶在水中搖晃,不遠處還傳來攪拌水泥的黏膩聲響。
那即將成為我今晚的葬身之處。
一個孤兒,無根浮萍似的。
又被賀家這樣一個大家族悄無聲息地圈養。
是生是死,都像被捂緊口鼻的人,發不出一點聲息。
何況賀爺爺,這世上唯一關愛我的人,我唯一的依仗也不在了。
知道的太多,殺人滅口。
帶著滿肚子的骯髒石沉大海。
沒有比這更簡單的收場方式了。
很快,攪拌聲停下,沉重的腳步聲朝我逼近。
一隻粗糙的大手抓起我的頭髮,罵罵咧咧地將我從地上拽起。
「狗日的刀疤,什麼髒活累活都要老子干……哼,你小子也算識相,曉得沒活路,也不吵鬧,就安安靜靜等死。」
那人說話粗聲粗氣,語調間卻多了幾分同情。
「你說你,小小年紀,幹嘛和豪門扯上關係?人吶,都是越有錢越渾,想蹚這塘渾水的人,最後也被沉到這水裡……」
他最後嘆氣:「罷了,早早投胎早換個好人家,說吧,還有什麼遺言?」
而我吃力地仰起頭,想了想,才道:「小心,你身後。」
「什……」
「砰!!」
鋼筋用盡全力撞上人才扭過一半的後腦勺。
與龐然大物重重倒地的悶響一塊震得人耳膜發麻。
我一下摔回地上,聽到船里其他同夥被驚動,紛紛抄傢伙跑出來。
「誰?!有人挑事?在那邊!」
「我看見他了!等等……是個小孩?!」
「管他小孩大人,被發現了都得死!快追!!」
耳聞紛雜的腳步聲遠去,我艱難地在地上蠕動。
這時,又一隻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冰得我一個激靈。
「顧姜——」
卻是,俞婉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是我來晚了……」
她哭著,沙啞的嗓音像是才被火燒,邊哭邊拚命用小刀去割我手上的麻繩。
現在救我的,是俞婉。
那將人引開的,又是誰?
捆死在我手腳上的麻繩意外的結實,小刀一時磨不斷。
俞婉急得渾身發抖,哭腔更濃:「我會健身的……從明天開始我就開始健身……練出一身腱子肉,一下扯爛這些破繩子!」
「如果我們還能活到明天的話。」我勉強笑道。
「能的……一定能的!」
終於割斷腳上的麻繩,俞婉使勁將我扶起:「你剛才不是說『小心你身後』嗎?你知道我們會來救你的對嗎,我一定會救你的!」
「那只是我瞎說嚇唬他的……」
我用近乎麻木的手扯下眼罩,終於看清夜色里一身狼狽的俞婉。
「不管能不能活到明天,但今天,我很開心。」
俞婉笑著,眼淚大顆滾落,用力點頭。
「嗯!我也是!」
被綁住的時間太長,在逃跑中我完全成了俞婉的累贅。
可俞婉緊拉住我的手卻從未有一刻鬆開。
然而時間還是太短了。
很快,將人引開的「誘餌」被抓,那伙人重新回到船上。
「他媽的,還敢逃?!」
為首的男人吐了口痰,下巴上的刀疤愈發猙獰。
「你、你別過來!我們已經報警了!」
儘管俞婉嚇得渾身顫抖,還是拚命想擋在我身前,試圖震懾刀疤男。
可我知道,她在說謊。
當我看清一旁被扭住手腳摁在地上的「誘餌」時。
我就明白,俞婉根本沒來得及報警。
「放手!放開我!」
被人壓制在地上,賀騁掙扎著嘶吼:「你敢動他們試試!」
從我被綁架,到我所在的位置。
這些及時的情報和消息,除了幕後指使。
大概也只有幕後指使的兒子能清楚了。
如果是賀騁發現我被綁架並打算逞英雄親自營救,而俞婉只是被臨時順帶。
那他們很有可能,並沒報警。
一來真兇就是賀騁親爹,報警間接等於自首。
二來賀騁的性格就是如此,太傲慢,也太天真了。
他遠遠低估了這群亡命之徒的殘忍。
「嚯,好狂的小子,行啊!」
刀疤男大笑起來,他撿起一旁的鋼筋,在只剩四根手指的掌心裡敲了敲,旋即面露兇相:「老子先廢了你的腿,看你還狂不狂!?」
「你他媽……啊啊啊!!」
骨骼碎裂之聲清晰可怖,賀騁的腿瞬間折成非人的角度。
江風將血腥味沖淡,船上只剩少年撕心裂肺的慘叫。
「你們瘋了!」終於從疼痛和驚駭中回神,一個嘴角流血的保鏢擠出聲。
他顯然是賀騁帶來的人手之一,可拿工資的怎麼敵得過豁出命的。
外加不熟船上地形,此刻他被揍得滿口是血,喊聲含糊:「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賀騁!賀總的兒子!!」
頓時,刀疤男的大笑僵住了,四周的空氣凝固。
瞧著地上快痛昏過去的賀騁,同夥六神無主:「刀、刀哥!這怎麼辦?」
刀疤男也面色鐵青:「搞什麼……當爹的要殺人兒子要救人,他媽的玩兒我呢!」
說著,他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眼露殺意:「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干票大的!把這賀小少爺也綁了,扯下一條腿來給那姓賀的送過去,要不到贖金,就一塊沉了!」
聽見這話,殘留著最後一絲意識的賀騁面上大片空白與驚恐交錯。
像是羽翼未滿就敢喳喳叫囂的雛鳥,第一次清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和世界的殘酷。
連巢都被人一下打翻,趴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
如果可以,我很想多欣賞一會他此刻的絕望。
可不遠處疾馳而來的紅藍燈光頃刻照亮所有人的臉。
嘹亮的警笛也曙光破曉般打破死寂,響徹江面。
賀騁沒有報警。
但我報了。
18
送往醫院後,我反倒成了最快恢復的。
俞婉沒受多少傷,只是驚嚇過度,還需靜養觀察。
而賀騁自不必說,他的腿被鋼筋生生打斷。
即便日後康復,大機率也要落下瘸症。
「他醒了嗎?」
瞧見是我,門口新換的保鏢沒再阻攔,點了點頭便放行。
卻見賀騁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兩眼直勾勾望向天花板。
「賀騁。」
我走到床邊,自己拖來椅子坐下。
「你還是不打算和我說話嗎?」
床上的人沒動,靜默得像是一尊石雕。
不再思考,沒有感情,喪失一切傲氣和鬥志。
曾經那個跋扈狂妄的少年,一下安靜到叫人不習慣。
我跟著沉默許久,再開口時,逐漸放開始終壓著的嗓子。
「賀騁,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是女生呢?」
一秒。
兩秒、三秒、四秒。
那雙麻木又混沌的黑眸突然震顫一下,接著緩緩轉向我。
賀騁盯著我,瞳孔縮了縮。
「……不可能。」
終於,那破鑼一樣難聽的嗓音,是賀騁這麼久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麼不可能?」
我脫下寬鬆的外套,露出不再裹胸後微微起伏的身材。
「這還有我的體檢報告,性別那一欄,要看嗎?」
那一刻,我看見震驚、迷茫、不安等無數情緒在賀騁臉上飛快堆疊。
他張著嘴,看著我,仿佛在看什麼外星人。
最終,賀騁閉上嘴,垂下眼,整個人如同陷入雪中般寂靜。
「我……很抱歉。」
良久,他才啞聲道。
我活了兩世,等來的第一個道歉。
出乎預料的,我內心沒激起半點大仇得報的放鬆或暢快。
甚至,隱隱的,還有一團憤怒的火在胸腔燃起。
「你在和誰道歉?」
前世,我被他害得終身殘疾,永遠困在輪椅上失去自由。
卻不敢表現出半點怨恨,全心全意依賴他,奉承他。
哪怕清楚他對我的好不過是利用,是他和俞婉之間的小情趣。
也只能強裝不知,忍下羞辱,小心翼翼地苟且偷生。
直到最後他得償所願,無視我的再三懇求,在暴雨的夜晚將我掃地出門。
我都沒得到過一句抱歉,一點愧疚。
可現在,我還能自由地站立、奔跑。
每一天都活得順從心意,受辱就回懟,惱火就揍他,更是叫他直接賠上一雙腿。
他卻反過來和我道歉?
似乎訝異於我的問題,賀騁再次抬眸:「和你,不行嗎?」
行,當然行。
我只是為前世的自己感到不公、可悲。
賀騁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觸電般移開,神色古怪,調色盤似的不斷變化,聲線更是不知該放哪個調上好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生,以前……呃……」
「停。」
我打斷他:「感覺你要說的話會一下歧視兩個性別,都挺傷人的,別說了。」
賀騁便又沉默了。
但這次,在病床上的他卻坐立不安。
我站起身:「事到如今,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要完全做回我自己了,沒別的話,我還要去上夜自習。」
「等下!」
我回過頭。
「你——討厭我嗎?」
「什麼意思?」
「之前,我對你……可能是因為妒忌,因為你對俞婉無事獻殷勤,俞婉又和你親近,後來我父親他……我不明白,總之,那個,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我一愣,旋即笑了出來,抬頭看了眼表:「有點晚了。」
「再見。」
19
在俞婉出院的第二天。
她就以賀家養女的身份。
主動站出來,指認賀父蓄意謀殺賀爺爺。
以及許多年前,謀殺他自己的親大哥和她的父母。
此消息一出,舉世皆驚。
小到校園論壇炸了鍋,認識俞婉的人全覺得自己不是走眼就是幻聽。
大到新聞媒體亂了套,弒兄弒父,豪門爭鬥,喜聞樂見的勁爆狗血。
反觀賀父卻淡定異常,面對採訪他直言俞婉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表示這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臆想,回去多教育就行。
畢竟——空口無憑,沒有證據。
只可惜,比起淡定,實在沒人淡得過俞婉了。
俞婉有證據,甚至還找到了證人。
誰叫男人總是受人矚目,而女人總是被忽略。
當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我這個「男顧姜」身上,想盡辦法監視我,控制我,堵住我的嘴時。
俞婉得到了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去根據記憶搜集證據。
誰也想不到,那個從踏進賀家就一直乖順、懦弱,菟絲花一樣依附賀騁的俞婉。
第一次發聲,就宛若雷霆重擊。
將賀騁和賀父打得猝不及防。
而更大也更震撼的打擊還是俞婉的證人之一——
賀爺爺。
活著的賀爺爺。
「娃娃,爺爺今天找你來,其實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那天在醫院,賀爺爺的後文便有關於這。
從始至終,賀爺爺都是假死,一切都在他和我預謀內,騙過了所有人,目的就是引蛇出洞。
只因有傳言說賀爺爺準備立遺囑將他三分之二的財產捐獻,賀父心急之下,這才打算先下手為強。
賀爺爺雖然人老了,但他的腦子依舊清醒,世上罕見的清醒,而捐贈遺產也並非傳言。
賀爺爺說,與其留下供養荒子孱孫遺臭萬年,不如將這份財富用到更有價值的地方。
「就當是我一人,儘可能替子孫後代贖罪吧……」
再次出現在鏡頭前的賀爺爺頭髮全白,老淚縱橫。
至此,數罪併罰,賀父再也無法翻盤。
前半生的全部惡果從此瘋狂反噬。
連帶著一塊反噬的,還有賀騁。
曾經不可一世的賀家大少,如今成了過街老鼠。
儘管他現在人在醫院,可校園論壇里已經鋪天蓋地刷滿討伐帖,就等著他回校後新帳老帳一起算。
有關校園隱形霸凌的熱度也因此躥升,頓時引發社會熱議。
當記者採訪到俞婉時,她笑了笑,拿出一本被無數膠帶拼合的粉色本子。
「我想,這個應該就是最好的證明。」
「即便後來努力縫合,裂痕仍然存在——另外,裡面由我原創的小說即將結集出版,到時候歡迎大家購買閱讀。」
「呃,採訪里不讓打廣告的……」記者不禁面露鄙夷:「而且你一個女孩子,這麼見縫插針地追逐名利,就不覺得吃相難看嗎?」
俞婉卻只是微笑聳肩。
別人的閒言碎語,她已經不再會被嚇倒了。
最後看完這段採訪,我關上手機,幫司機一起把行李搬進後備箱。
「顧姜!」
這時,一道男聲劃破雨簾,傳到耳邊。
我回過身,卻見一身病號服的賀騁坐在輪椅上,幾乎被大雨澆透了。
好眼熟的場景。
簡直像回到了上輩子。
只是人物互換,目的也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俞婉,都告訴我了。」
賀騁淋得狼狽,聲音也被雨水打得一聲比一聲低啞。
我撐著傘,看向司機:「辛苦了, 你先進車裡避雨吧,我說會話就來。」
等司機坐上車, 我才望向賀騁:「所以呢?」
他眼下青黑,眼底布滿血絲:「顧姜, 前世……是我對不起你, 是我搞砸了一切,你說得對, 我從沒被好好愛過,所以也根本不懂怎麼愛人, 只能通過不斷傷害別人來博取關注, 吸引注意力……」
「不好意思。」
我低頭看了眼手錶:「現在洗白好像有點晚了,我會趕不上賀爺爺給我定的飛機的。」
賀騁一愣, 兩手攥緊褲腿,痛苦地低下頭:「對不起……我只是想說, 你能, 留下來嗎?」
他仰起頭, 紅著眼乞求:「再給我一次機會補償你好不好?不論是以朋友的身份還是……」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 大哥,你又想感動誰?你自己嗎?既然前世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你這腿有本事就別治好, 一輩子坐輪椅上悔罪,否則哪天我回來親自給你打斷!」
聞言,賀騁眼底最後的一絲光亮暗淡,他緩緩低下頭:
「……好, 我答應你。」
我轉身拉開車門,正要收傘。
「那俞婉呢!你就這麼走了,也放得下她嗎?」
賀騁又突然從後喊道, 困獸似的難看極了。
我動作一頓,微微側頭, 面無表情道:
「她所奔赴的, 是她必須獨自承擔的責任,那會是一場痛苦的掙扎還是酣暢淋漓的冒險都取決於她自己。」
「何況, 我還沒原諒她呢。」
20
她想, 大概到很多很多年後。
等她變成了白頭髮的老太太, 牙齒都掉光,臉上也皺巴巴。
她還會深深地、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在她又一本大賣的新書籤售會後, 她遠遠聽見有人和她說話。
「給, 這束花送你。」
「和你的裙子很配。」
她的頭猛地轉向那久違而熟悉的聲音,心臟因期待而漏跳了一拍。
她正站在那裡,看著她笑。
她忍不住朝她走去。
從大步,到小跑,再到飛奔。
輕快的腳步隨著急促的脈搏發出雷鳴般的歡鳴。
而她伸手穩穩攬住了她的腰,毫不費力地將她托起,旋轉。
鼻尖對著鼻尖, 嘴角仰起嘴角, 歡笑與眼淚交融交織。
以至於手中的花摔碎了漫天,紛紛揚揚的花瓣將一旁腰封上摘抄的文字簇擁——
【她的生命原是一片不會波動的死海,而她則是那一滴讓海波動的小水珠。
水珠雖然已經消失, 但它引起的波瀾永遠不會消失。
直到泛起連綿不絕的浪花,越來越大,永不停息。
最終衝垮漫長歲月逼她搭建的城牆壁壘。
讓哭鹹的海水徹底流浪。
成為滾燙而歡喜的熱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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