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城市區也有集團分部,從前我和宋修宴經常一起來開會,通常是兩輛車帶著六七個人,沒人看得出我們的曖昧。
我慢慢在秦總手下嶄露頭角,因為宋修宴對人要求嚴格,他們都勸我學會拍馬。
「宋總,您的咖啡。」我聽勸,主動買咖啡,一臉嚴肅地遞給他。
「是鴛鴦拿鐵嗎?」他接過。
「是。」我微笑。
「宋總不是只喝美式嘛。」秦總笑,「一到壽城就換口味了?」
宋修宴不說話,食指輕輕摩挲過「鴛鴦」二字,朝我點頭:「謝謝。」
「不客氣。」我輕快地回自己座位,拿過自己那杯,藏起笑慢慢喝著。
這是獨屬我們之間的隱秘曖昧,是正襟危坐下的暗潮洶湧。
所以後來開會時,我瞧見他接過柳聞手中的鴛鴦拿鐵,才會怔住吧。
「太甜了,換美式吧。」他看一眼就推開道。
「我也覺得太甜了,但元總監一定要加兩杯,你不許浪費自己解決哦!」
我裝作慍怒地開玩笑:「剛好,我喝兩杯!」
宋修宴沒有抬頭看我,他和身邊的秦總正商議項目進度。
兩杯喝完,齁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
你不再喜歡的,究竟是咖啡,還是人呢。
我點完單落座,才掏出手機,秦總的消息就轟炸而來。
「你要辭職?!不是我去你辦公室拿U盤都沒看見!」
「沒有你這麼胡鬧的,離職要走程序!過完年回來再說!」
「宋總也看見了,他直接給你撕了,人都氣走了!」
「年終獎的事兒,你是老人了,得有容人之量啊!」
我很煩,順手把他也拉黑了。
緊接著,是房東打來電話。
「丫頭啊,你男朋友大概三四個小時之前到房子裡去了,是我兒媳婦在,我剛才知道,想想還是得跟你說一聲。」
「嗯?」宋修宴應該是開完會看見了消息,也知道了我要辭職。
「他把房子續租了,說你還會回來,這倒沒什麼,但他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房東阿姨發來視頻,是宋修宴瘋了似地在壁畫後的柜子里翻找,掀得一地狼藉。
但合影不在裡面,我大掃除扔的就是那些照片。
「你們如果有什麼財務糾紛,一定要解決清楚噢!」阿姨囑咐我。
「沒事的阿姨。」我安慰她,「房子既然他租了,就跟我沒關係了。」
「嗯,好,我兒媳婦說他翻完柜子抓起車鑰匙就走了,氣勢洶洶的。」阿姨是個熱心腸,「丫頭,這大過年的,你們也別吵架啊。」
我失笑:「知道了,謝謝你阿姨,保潔費我轉你。」
怎麼還會吵架呢,早就沒有那個心氣了。
手機提示已攔截黑名單內電話(99+)。
我沒有點開看是誰。
我喝著咖啡看了看電影,估摸時間差不多了,站起身來準備去候車。
這時店員招呼著新來的客人:「先生喝點什麼?」
「鴛鴦拿鐵。」
熟悉的聲音在喧騰的店內響起,我抬頭。
面色鐵青的宋修宴站在那兒,滿肩落雪,幾乎咬牙切齒地回答她。
7
「先生,現在有些忙,您可以掃碼點單……」店員對他的怒意有些不明所以。
「怎麼?宋總不嫌太甜了嗎?」我聳肩,拉上行李箱欲走。
接著便被他一手搶了行李箱一手拽著出了咖啡廳。
可惜春運的候車廳里連衽成帷,幾乎找不到個僻靜地方讓這哥們發火。
他拉我至出口:「出去說!」
這齣口只出不進的,我死死剎住腳步:「就在這說就好!」
他只好挑個人少些的角落駐足,重重將手上行李箱擱定,額前青筋可見。
「元歲諳,你什麼意思?!」
「我回家過年啊!」我瞥了一眼候車屏上紅色的「預計晚點」。
「我從你家出來就去了車站。」他滿眼血絲,「我叫你,你沒聽見嗎?」
還是這麼上司的語氣啊?
「沒有。」我搖頭。
若是列車如預計般晚點,也許他真的會追上我。
都是天意。
「我一路飆車過來。」他肩頭雪化盡,留下濕漉漉的一片,「如果不是這趟車晚點,你準備就這樣消失了是嗎?!」
那不然呢?
我嘆了口氣:「我是回家了,又不是死了。」
「你是因為我誤會你沒交接好才生氣,對吧?」他抓起我的手。
我們每一次激烈的爭執,他都把源頭歸於引起爭執的那一件小事。
他明明知道,那不過是冰山的一角,是駱駝背上最後的稻草。
我甩開他:「宋總,我已經辭職了,最後喊你一聲,希望你講些體面。」
「辭職?體面?」他冷笑出聲,「我沒有批准你辭職,也沒有同意你分手。」
「但貌似這兩個,我單方面決定也就夠了。」我拉起行李箱。
「你是想在仲裁法庭見?還是不想通過背調了?」他滿是威脅地在我身後道。
「隨你們。」我無所謂搖了搖頭,「反正我也不準備回南城了。」
他再次攔在我面前,怒意溢滿雙眼:「你認真的?!」
我攤手:「我認真的,你喜歡柳聞,我給你自由,你不謝我嗎?」
他再次拉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近一步:「我不喜歡她!」
隨即他眼裡染上些動容:「歲諳,你在吃醋?你是因為年終獎的事情才生這麼大的氣,是不是?」
我使勁掙脫他,指著不遠的巡邏:「你再這樣,我就喊了!」
他卻一把把我扯進他懷裡:「我抱我自己女朋友,犯了哪條法?!」
他像從前一樣緊緊擁著我,讓他的肩膀托著我的下巴:「是我不好,我應該幫你的。」
我死命想推開他卻氣力懸殊,剛準備張口大喊,便聽廣播里開始通報。
「旅客們你們好,G946次列車已經開始檢票……」
等得已經絕望的旅客們瞬間來了精神,人群很快推搡到了我們這邊。
他被一個扛著大禮盒的乘客撞了一下,手上一松,我趁機抽身,迅速藏進人群去檢票。
他還想來攔我,我閃身進了最亂的那截隊伍,他頓時被誤以為想插隊,群起攻之。
我才鬆了口氣,好容易排到了檢票口。
一摸口袋,才發現身份證和手機都不見了。
回過頭,宋修宴遠遠站在隊伍外,噙笑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過去:「你三年級嗎?!還給我!!」
他疾步走向出口:「想要就過來拿。」
這下像二年級了,我追了過去。
他徑直走向停車場,步子太大,我緊趕慢趕才追上。
「還給我!」我聽著廣播里的截止檢票通告心急如焚。
「你把鎖屏換了,密碼也改了。」他站在車邊,看著我的手機。
我原先的鎖屏是我們在某樂園的背影照,很像網圖,他才「恩准」我用。
現在我換成了我家養的小狗,密碼也從他的生日改成了小狗的。
「上車。」他拉開了副駕駛車門,「我送你回家。」
我伸手,耐心快到極限:「宋修宴,你要侵占他人財物嗎?!」
他把我摁進了副駕駛,俯身一隻手按住我,另一隻手拉過安全帶扣好。
他俯身看著怒容滿面的我:「可以啊,你去報警,去打官司,這個春節就跟我糾纏吧。」
8
過年返鄉高峰期,高速上車轂擊馳,車內寂然無聲。
我確認是回家的方向才放了心,別過頭開始補覺。
「燒退了嗎?」他忽然開了口,「車門下面有退燒貼。」
我沒有說話,側頭看向窗外風景。
他開得很快,我想起初遇時他也是這樣載著我去投標的。
「來得及的。」他望著前路道。
我看向他,陽光襯著他高挺的鼻樑和低垂的長睫,是我愛了這麼久的樣子。
我知道他也想起了初遇,才會沒來由說這樣一句安慰的話。
可是這次來不及了,宋修宴。
一路無話,只有他的電話在不停的響,他最後按了關機鍵。
「就停這吧。」我在十字路口道。
「我送你到門口。」他搖頭。
我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家地址的,他一定是看了我的入職登記表。
樓下停著三姨和四姨夫的車,我心內哀嚎一聲。
「我先上去了。」我拿回我的手機和身份證,「你回吧。」
他下車替我拿下行李箱:「我不回,我已經提前休年假了。」
「隨你。」我轉身上台階。
「你不邀請我上去嗎?」他在我身後問話,語氣難得的平緩。
若換成前幾年,他送我回來,還提出上樓,我恐怕會開心得發瘋吧。
「親戚都在。」我打開單元樓門禁,「別搞太複雜了。」
我沒留意他是不是停駐在原地,不重要了。
家裡自然是溫暖熱鬧,媽媽親手熏的香腸油汪汪的,籮筐里躺著煎炸好的帶魚大軍。
只是三姨和四姨兩對夫妻也加入催婚大軍後,我有點扛不住。
「今晚去酒樓吃飯吧?我發了年終獎,請幾位姨媽!」我採取吃人嘴短戰術。
「好啊,歲諳真是越來越懂事了。」三姨笑,「這是心疼你媽做飯呢!」
「走走走,我單位新來了好幾個小伙子。」四姨推著我,「吃飯時跟你細說!」
我在心內怒罵她,媽媽看見我神色,趕緊小聲讓我別不識好歹。
我很久沒吃家鄉菜了,興致滿滿夾起一塊沾滿梅菜的四方扣肉。
「趕高鐵不方便吧?等結婚了讓你媽給你陪嫁一輛車!」三姨忽地道。
我迫不得已放下扣肉:「三姨,您是兼了4S店銷售嗎……」
「小諳,你快看看這個小伙子。」四姨興致勃勃拿過來手機,「上個月剛入職的!」
「人家進的是單位,又不是進婚介所……」我盯著碗里香噴噴的扣肉。
「就你嘴皮子利索?」媽媽放下筷子,「你不早點結婚生孩子,以後都沒人給你燒紙!」
「那我到時候給你們多燒點,等我下去了你們勻我點兒。」我輕聲說。
「你!」我媽砸了筷子。
不是服務員推門上菜,她估計能把扣肉扣我頭上。
烤乳豬含漿膏潤,帝王蟹殼薄肉厚,波士頓龍蝦張牙舞爪,鐵蓋茅台紅得扎眼……
「歲諳,」三姨驚呆了,「你幹嘛這麼客氣?!」
我第一反應是叫住服務員,上錯菜了,我憑啥請這群催婚狂吃這些!
服務員不等我開口就遞過來發票:「元總,這是您剛剛買單的發票。」
接著服務員用棒讀口氣對著她們道:「元總剛剛說,都是親戚,有些話她不好直接說,不過幾位長輩真的不用替她操心。」
接著他捏緊了掌心一卷紅鈔出去了,留下石化的我們。
「元總?」媽媽莫名地看著我,眉眼卻藏著自豪。
「你們少點話吧。」嗜酒的三姨夫擺好了分酒器,「小諳混成這樣,還看得上你們挑的?」
我反應過來:「你們先吃,我出去一下。」
宋修宴站在門外樟樹下,靠著車遞過來一杯咖啡。
9
「我轉你。」
我不接那杯拿鐵,看了眼發票,掏出手機。
「你把我什麼帳號都拉黑了,怎麼給我?」他挑眉道,「你拉回來?」
「我有你銀行卡號。」我打開APP。
手機卻被他摁下:「歲諳,我們五年了,你有必要這樣生疏嗎?」
「而且,」他掃了一眼四姨夫的車,「我討厭她們跟你說的話。」
「聽壁腳?不適合你,以後別做了。」我無語笑笑。
打開銀行APP,才發現他的個人帳號已經在不久前給我轉了一大筆錢,備註年終獎。
我加上飯錢一起給他轉了回去,轉身離開。
他把咖啡往車頂一放,就來抓住了我:「你還在生什麼氣?如果是因為年終獎,我給你翻了十倍,還不夠嗎?」
「對,不夠!」我死死咬唇看著他。
他眼裡卻泛起一絲希望:「那你要多少?」
「我要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我用力去掰他死死捏住我的手指。
「宋總!」
是柳聞,還有他的秘書小唐。
我已經看見公司的人就形成條件反射了,立刻想離他三尺遠。
他卻沒如往常那樣鬆手避讓,而是把我又拉到身側,招手示意小唐停車。
「你怎麼也來了?」他皺著眉看向柳聞。
「唐秘書說,他來給您送合同簽字,我就請假跟來啦!」柳聞瞧見了我,熱情地打招呼,「元總監你也在!原來重城是你老家!有沒有什麼好吃的推薦?!」
「你請假?」我也皺起眉,「這兩天科技城的項目還是要留負責人盯著的。」
隨即我醒了神,這還關我什麼事?
我努力想抽手離開,宋修宴卻死死不肯鬆手。
柳聞也注意到了,她有些疑惑:「宋總,元總監,你們在吵架嗎?」
「對,有些方案有分歧,我們爭執得厲害。」我擠出笑容,用眼神警告他。
就算離職了,我也不想自己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三角戀談資。
宋修宴看了我一眼,但還是把我的手拉緊到胸口:「對,女朋友很生氣,這不在哄嗎?」
最驚訝的人是小唐,他拿著合同和簽字筆瞪大了眼睛:「宋總,元總監……」
「我車裡等你哈!」他接著反應敏捷地躲回車內,遠離紛爭。
「我早就看出來了。」柳聞眼裡含著笑,「可是元總監提了辭職,你們是分手了吧?」
「是你先看見的辭職報告?」宋修宴冷冷看向她。
「是啊。」她笑靨如花,「不過我的職級還不能瞧,所以就放在那等著秦總進去咯!」
「你早就知道?」我看向她。
我一直以為她只當宋修宴單身,只是正常傾慕,看來還是我想少了。
「對啊,學姐。」她笑眯眯看著我,「真喜歡一個人,是能一眼看出他的背影的噢。」
是我之前的鎖屏。
「宋總,」她的長睫像兩把小蒲扇一般,「您別生氣了,我們去逛重城古街吧。」
「柳聞,」他看著她,壓著點火氣,「你看見辭職信的時候就應該立刻呈給上級。」
「可我又不是HR。」她無辜道,「你們跟紐約那邊開會,也吩咐了不許打擾的呀!」
她見他怒意,便上來拉他胳膊:「彆氣啦,您不是說,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教我嗎?」
宋修宴想去推她,這頭便鬆開了我,我乘隙立刻轉身上樓。
「我爸媽該找我了。」我說,「這場戲你們倆唱吧,別忘了小唐。」
推開包間門時,我側身看見樓下玻璃外,宋修宴把柳聞推上了車。
空出的停車位是他們故事的留白。
我別過頭,想著梅菜扣肉應該還有幾塊。
10
夜裡,幾個同事拉的奶茶小群里炸開了鍋,瘋狂艾特我。
「我靠,老元你深藏不露啊,不聲不響把宋總拿下了?!」
「我之前看宋總老是開會罵你,我以為他不喜歡你呢,感情相愛相殺啊!」
「我靠,筆給你,你給我寫他倆!」
我懵了,直到她們截圖發來一張宋修宴的朋友圈。
「你自己男朋友官宣,你看不到啊?」
「講實話公司好像還挺忌諱這個的,你們是商量好過完年誰跳槽了?」
他只發了一張照片,是我不久前通宵後趴在桌子上補覺的睡顏。
文案很簡單:「白首不離,同去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