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詞也是一對怨侶,惡語相向、拳腳相加,最後揚言:「誰不離婚誰是狗。」
離婚的路上,我們用盡了最惡毒的話詛咒彼此。
可當油罐車撞過來的時候,他卻猛打方向盤,用他的那一邊迎了上去。
讓我多活了 0.01 秒。
再一睜眼,我回到了高二結束的那一個夏天。
周詞也正抱著一束花,問我要不要試試。
下一秒,神色懨懨的他滿臉晦氣地抬起了眼。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便知道,他也回來了。
1
我在周詞也的保險柜里發現了一摞許念的畫像。
心神俱裂之餘,我知道,他死定了。
不由分說地,我沖了上去,給了他兩個大耳刮子,抓花了他的臉。
一開始他只是躲。
後來急了眼,一把推開我。
「發什麼神經,你是不是有病?」
我抓起畫像就砸在他臉上。
「我有病,你他媽才有病。偷偷畫小姨子,你惡不噁心?」
看著滿地的畫稿,周詞也紅了眼。
「許思思,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卑鄙惡毒的人。」
「你就是嫉妒許念,不安好心。可你就是比不上她,連她的一星半點都比不上。」
「為什麼當初死的不是你?」
這句話我聽過太多次了。
但每一次聽到還是會讓我失去理智。
我撈起凳子就沖了上去。
「死你大爺!」
那一天我們打進了派出所。
民警體貼地問我,是不是被家暴了。
我冷笑一聲。
「瞧不起誰呢。」
「這叫互毆,互毆懂嗎?」
雖然我披頭散髮,臉上還有淤青。
但周詞也已經頭破血流了。
這一局我完勝。
從派出所出來,我們就指著彼此的鼻子。
這婚必須離。
誰不離誰是狗。
2
誰能想到我們會死在離婚的路上呢?
油罐車撞來的前一秒我還在罵他是個躲在陰暗角落偷窺意淫的死變態。
周詞也面黑如鍋底,咬牙切齒。
「我喜歡的就是許念,從頭到尾都是許念。」
「要不是你跟她長得一模一樣,你以為我會跟你在一起?」
「許思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哪點兒比得上許念。」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總被拿來跟許念相比。
即使她死了,我也要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憑什麼?
我的手已經抓向周詞也的頭髮。
來啊,同歸於盡啊!
下一秒,刺耳的聲音響起,油罐車失控地沖了過來。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只見周詞也白了臉,猛打方向盤,用他的那一邊迎了上去。
我失神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同我糾纏了十年的男人。
我們總是相處不好。
爭吵、打鬧,在這十年里就沒斷過。
為什麼不分開?
有人問過他,也有人問過我。
我一言不發。
他悶頭抽煙。
誰也說不出原因。
就像那一年,他神色懨懨地抱著一束蔫巴的花,問我要不要試試。
多奇怪。
明明幾天前他剛拒絕了我的告白,說不想談戀愛,只專注於學習。
怎麼過了幾天就想開了?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去找許念告白的,可卻被許念婉拒了。
失意難過的他看到了我。
看到了那張和許念一模一樣的臉。
下意識地,他走向了我。
拿我當替身。
透過我去追憶許念。
十年。
他真該死啊!
他就該死掉!
誰需要他拿命換我?
就讓我多活了 0.01 秒。
晦氣。
算了,人死債消。
從此往日的恩恩怨怨皆化作一縷青煙。
只希望下輩子睜開眼……
操!
一睜開眼,我就看到了十七歲的周詞也。
為什麼確定是十七歲呢?
因為他正用他那一張死魚臉抱著一束蔫巴的藍色小飛燕。
我不喜歡小飛燕。
我喜歡玫瑰,紅玫瑰,熱烈、浪漫又張揚。
周詞也滿臉鄙夷,說我俗不可耐。
他問我知不知道小飛燕的花語是什麼。
「你不覺得它們的外形像一隻只輕盈飛舞的小燕子嗎?它象徵著自由,無拘無束。你不覺得很美好嗎?」
我不覺得。
我只知道玫瑰代表愛情。
愛人之間總是要送玫瑰的。
可直到被油罐車撞死我都沒有收到過一束。
重生到這一刻,很好,更晦氣了。
而最最晦氣的是,周詞也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熟悉的神色。
哈!
幾乎不需要思考我便知道,他也回來了。
3
這一年的夏天尤其熱。
馬上就要升高三了,有的人奔走於補習班,有的人在家一對一。
只有我,每天吊兒郎當,天不亮就出門,到了晚飯時間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家跑。
今天也是如此。
我一路踢著小石子,身上的怨氣五米開外都能感受得到。
看到周詞也的那一瞬間我是緊張的。
我喜歡他。
情竇初開喜歡的第一個人,酸澀又美好。
可他拒絕了我的告白。
臉上是疏離的笑,說他現階段只專注於學習,不想談戀愛。
我又羞又惱又難過,憋著哭跑開,發誓再也不喜歡他了。
可當他腳步緩緩地走向我,我還是忍不住心臟狂跳地站在了原地。
他說:「要不要試試?」
幾乎沒有思考,我連連點頭。
這毫無尊嚴毫無底線毫無立場的戀愛腦行為,就是我往後餘生的奇恥大辱。
重來一次,我毫不猶豫地沖他冷笑一聲,默默地豎起中指。
周詞也舔了舔後槽牙,把花塞進了垃圾桶,轉身就走。
十分鐘後,我家門口,我們再次相遇。
沈芳滿臉的戒備和狐疑,把著門,盯著周詞也。
「你說你找誰?」
周詞也難得手足無措,甚至還帶著拘謹和小心翼翼。
「阿姨,我找許念。您能讓我見見她嗎,我有話要對她說。」
「你找許念幹什麼?你是誰?」
沈芳的攻擊性已經化為實質,瞪圓了眼睛,目露凶光。
周詞也似乎被嚇到了,訥訥地還想開口。
我煩躁地「嘖」了聲。
「不是說了我不喜歡你嗎,怎麼還跑我家裡來?」
「你以為找許念她就能幫你?」
「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她嗎?」
「跟我走!」
迎著沈芳狐疑的目光,周詞也被我拉下了樓。
4
周詞也陰沉著臉,一把甩開我。
「我知道你也回來了。」
「過往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再計較。如果你覺得我對不起你,那我跟你道歉。」
「但是許思思,你應該明白,我們重生到這個時候,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
「我一定會保護好許念,不管是誰都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帶走,她自己也不行。」
「我不指望你幫我,但你不要搗亂,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我面無表情,聽著周詞也的深情和警告。
等到他說完,在他的怒火注視下,我冷笑出聲。
「你算個什麼東西?」
「傻逼!」
所有人都喜歡許念。
她優秀、善良、美好。
在學校,她常年霸榜年級第一,是衝擊清北拿到高考狀元的種子選手。
她參加各種競賽、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但她並不會因為自己的優秀就高人一等,對老師、對同學,總是溫柔地面帶三分笑。
在家裡,她是父母的驕傲,是家族的希望,是所有人交口稱讚的存在。
她從不忤逆長輩,乖巧可人。不管誰提出怎樣的高要求,她總是乖順地點頭。
可就是這樣的她,在高考結束的那一年,在她拿到高考狀元的那一年,在父母大宴賓客,接受所有人羨慕和嫉妒的時候,她爬上了頂樓,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自殺。
包括我。
只是後來,隨著年歲增長,隨著記憶的反覆倒帶,我窺見了美好下的斑駁。
5
和周詞也不歡而散,我慢悠悠地回了家。
剛打開家門就看到沈芳正端著一杯牛奶給許念。
她目光溫柔,輕撫著許念的長髮。
「一會兒媽媽送你去白老師那兒,她說你進步很快,但你可不能驕傲,一定要繼續努力。」
「對了,剛才那個男生你真的不認識嗎?手機給媽媽,媽媽檢查一下。」
「念念,現在是關鍵時刻,你可千萬不能學許思思,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男生混在一起。」
「許思思已經廢了,媽媽只剩你了,你可一定要爭氣。」
「好了,趕緊把牛奶喝了,趁熱。」
沈芳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可她並不在意,甚至還嫌棄地對我翻了個白眼。
我默默地想,作為一個已經廢掉的女兒,我總不能白擔了這惡名。
於是我幾步上前,一把奪過許念手上的玻璃杯,嘩啦一聲砸在了地上。
「許思思,你想幹什麼?」
沈芳歇斯底里地大吼。
我揚了揚眉。
「以後這牛奶我要是喝不著,她許念也別想喝了。」
很小的時候我喝過牛奶嗎?
不記得了。
反正從我記事開始,家裡的好東西我就沒碰過。
那些精美的食物,搭配好的營養餐,我的筷子剛想伸過去,沈芳就會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背上。
「吃什麼吃,這是我給念念準備的。」
「給你吃了也是浪費。」
「還不如喂狗,狗還能看家,你能幹什麼?」
一開始我會哭著鬧著要。
可除了換來一頓毒打,什麼都得不到。
沈芳打我向來是下死手的。
她高高地揚起手,巴掌重重地落下,「啪」的一聲巨響,我被打得偏過臉去,半邊臉連著腦袋都麻了。
「許思思,你是不是反了天了?」
「你還想喝牛奶?你不想想,你那個成績配嗎?」
「還跟念念比,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德行。」
「你給我滾出去,這個家不歡迎你。」
說著她就抄起桌上的教鞭要往我身上打。
這次我沒乖乖受著,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推倒桌子、椅子和花瓶。
屋裡響起稀里嘩啦的脆響,家裡越來越狼藉。
沈芳尖叫著追著我趕。
不管多混亂,不管多嘈雜,許念就乖乖地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既不幫誰也不攔著誰,甚至事不關己地拿起了桌上的書開始看。
直到我搶過了她的手機。
終於,她抬頭看向了我。
冷漠的目光中出現了片刻的疑惑,然後僵硬。
僵硬地看著我拿著手機衝進了她的房間,「嘭」地關上了門。
第一時間我就想將房門反鎖。
卻發現鎖芯是壞的,根本沒有這一功能。
我只能拿背狠狠地抵著房門。
門外是沈芳的踹門聲和叫罵聲。
我臉上露出扭曲又暢快的笑,拿出手機打開,帶著哭腔大叫。
「喂,110 嗎?我媽要打死我了,你們快來,快來救救我。」
6
沈芳被帶走了。
在她持續抵抗,抓傷一名警察的脖子,並揚言要打死我之後,她將面臨的是 24 小時的拘留。
警察憐憫地看著我,詢問需不需要幫我聯繫其他親人。
他委婉地告訴我,他們能做的有限,如果我堅持要讓沈芳被拘留的話,等她出來我將面臨更窘迫的境況。
對此我連連點頭並表示感謝。
但同時堅持,她必須被拘留。
「不管怎麼樣,至少我能睡一個好覺。」
警察看著我的目光更心疼了。
同時他指了指許念。
「那是你的姐姐還是妹妹?她沒事吧?」
相比較我的楚楚可憐,一直面無表情、與世隔絕的許念似乎更令人擔心。
我苦笑一聲,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用許念可以聽到的聲音說:「她啊,腦子有問題,傻的!」
許念僵住,似乎還咬緊了牙關。
出於人道主義,警察聯繫了我們的父親,那位常年在外、拚命賺錢、只有逢年過節和許念取得重大成績才會回來的父親。
他禮貌地跟警察道歉,說自己一定會及時趕回來,並約束妻子的行為。
但我知道,至少這兩天他是不會回來的。
送走警察,我打了個哈欠。
許念神色莫名地看著我。
我伸了個懶腰,抬腳就進了許念的臥室,毫不客氣地在她床上躺了下來。
大概五分鐘過去,腳步聲響。
睜開眼,許念就站在床邊,沉著臉看我。
「這是我的房間。」
「哦。」
「請你出去。」
「那我要是不出去呢?」
「這是我的房間。」
翻來覆去就只會這一句?
不是每次寫的作文都能拿來當範文嗎?
「怎麼?這張床你很寶貝,特別喜歡?」
許念又不說話了,只是嘴唇抿得更緊,看向我的目光變得更加幽深。
「既然你不喜歡就借我一晚,這麼軟的床、這麼蓬鬆的被子我還是第一次睡。」
「好走不送,出去記得把門給我帶上。」
閉上眼睛,我不再理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離開,還真的給我帶上了門。
只是關門的動作不算溫柔。
嗤,原來她也是有情緒的。
我還以為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呢。
翻了個身,我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裡。
和許念說的話,我並不是擠對她。
在這個三室一廳的家裡,並沒有我的房間。
一開始是有的,那間最狹小、幽暗的書房。
後來許念開始彈鋼琴,為了放下那架十幾萬的鋼琴,沈芳清空了我的房間,在陽台隔了個伸縮門。
那裡空間太小,連單人床都放不下。
沈芳就買了個摺疊床。
許國勇不贊同:「你這樣也太不像話了,讓思思怎麼住?」
沈芳滿不在乎:「那怎麼辦,家裡就這麼大。白老師說了,念念在鋼琴上特別有天賦,是可以成為大師的。為了念念,我們都得讓步。她要是像念念一樣有本事,我也緊著她。」
聽完這些,許國勇沉默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就什麼也沒再說了。
從此我便在逼仄的陽台住了下來。
一住就是近十年。
我恨過沈芳,恨過許國勇。
其中最恨的就是許念。
她坦然地享受著一切,面對沈芳對我的苛責、虧待、打罵,從來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
我曾無數次期待地看向她,到最後都轉為失望。
甚至我覺得她看向我的目光是冷漠的,是居高臨下的,是帶著暢快的。
她恨我,就像我恨她一樣。
可她憑什麼恨我?
這一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做了無數個夢。
夢裡有沈芳,有許國勇。
但更多的是許念和周詞也。
摔下大樓,腦漿崩裂、面目全非的許念。
所有人都在尖叫、崩潰。
一個個晃著我的肩膀,質問我:「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那些猙獰的面目逐漸清晰,是周詞也的臉。
他掐著我的脖子,咬牙切齒。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7
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
打開門就看到周詞也站在門口,面對著許念,面紅耳赤,一副心裡小鹿亂撞的樣子。
要多純情有多純情。
「許,許念同學,早上好。」
「你吃過早餐了嗎?」
「我買了一些,你要不要嘗嘗。」
他獻寶似的揚起自己的手。
何止一些,這是很多。
許念把著門,沒讓他進。
聲音溫溫柔柔卻帶著疏離。
「不用了,謝謝。」
「請問你來我家有什麼事嗎?」
周詞也一僵,目光游離,落在了我身上。
「我,我找許思思。」
周詞也有些失落,一路上喪著臉一言不發。
就連我從他手上順早餐都無動於衷。
吃了一碗餛飩,喝了一杯豆漿,他順手遞給了我一個肉包。
「陳記的牛肉包,你總說想吃,趁著現在人家還沒關門,抓緊了吃。」
我停住腳步。
陳記的牛肉包啊,皮薄餡兒大,油潤油潤的,帶著微辣,是整個高中時期我最喜歡的早餐,配上一杯現磨豆漿,滿足。
我確實說過很多次我懷念這家的早餐。
但周詞也從來沒有回應過這個話題。
原來不是沒聽見,也不是沒往心裡去,只是不想搭理我。
這樣想著,我一腳就踹在了周詞也的腿肚子上。
周詞也倒抽一口涼氣。
「你有病啊。」
「又發神經!」
「你不想理我?我還不想理你呢。」
「再見。」
「再也不見。」
他對著我的背影氣急敗壞地大吼。
兩個小時後,一家甜品屋,我們四目相對。
「你怎麼在這兒?」
「歡迎光臨。」
他臉上是茫然,我臉上是假笑。
這家甜品店的名字就叫「一家甜品屋」,是周詞也堂姐開的店。
此時他正在質問自己的堂姐。
「你雇她?」
「懂不懂法,她未成年。」
堂姐笑嘻嘻。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她未成年。」
周詞也瞪著眼睛,轉頭又質問我。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找工作?」
「是不是認準了這傻大姐好騙?」
「你幹嘛要找工作?」
「缺錢?」
我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關你屁事。」
整個下午我迎來送往,周詞也坐在角落裡,像個生氣的河豚。
過了許久,等我再看過去,他已經仰著頭、張著嘴巴睡著了。
堂姐拿胳膊拐我。
「我這老弟是不是喜歡你?」
「你們是不是有一腿?」
我面無表情地收拾桌子。
「他喜歡我妹。」
「哈?」
「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妹妹。」
「嘶,替身文學?他這麼牲口的嗎?」
「呵呵。」
「等我,我去揍死他。」
好消息一,周詞也被他姐打得上躥下跳、抱頭鼠竄,滾出了甜品店。
好消息二,我通過試用拿下了這份兼職,工資一小時十元,節假日翻倍,按月結算。
從甜品店出來,周詞也還在牆角蹲著。
看到我就站了起來。
「有屁就放。」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不放我走了。」
「你跟我姐說了什麼,她為什麼要打我。」
我翻了個白眼,完全不想搭理他。
周詞也卻一把拉住了我。
「許思思,你一直住陽台?」
「為什麼?」
「你們家明明有三室,為什麼你要住陽台?」
「後來你買那麼大的房子,定製一張三米的大床,就是因為這個?」
「可為什麼每次我不在家你又要去書房睡?」
「還有……」
還有?
沒完沒了了是嗎?
我不耐煩地甩開他。
「我們已經沒關係了。」
「現在沒關係,以後更不會有關係。」
「少管我。」
「我的事兒少打聽。」
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是,缺什麼就想要什麼。
我買那麼大的房子,定製一張三米的大床,就是因為我不曾擁有。
可是那麼大的房子、那麼大的床,卻讓我害怕。
空落落的,讓人心裡發慌。
只有窩在堆滿東西的書房,躺在狹窄的沙發床上,才能讓我感到安全。
多諷刺,多可悲。
我以為長大的自己能彌補年少的缺失。
卻原來那是我一生的貧瘠。
8
從拘留所出來,沈芳第一時間就給各個補習班的老師打了電話,要求把許念缺掉的課程補上來。
然後火急火燎進了廚房,給她的心肝大寶貝烹飪營養餐。
一開始她怒目圓瞪又想打我。
我晃動著手機。
「你敢動手,我還報警。」
沈芳氣得直喘氣。
「把念念的手機還給她。」
「不還。你要麼重新給她買一個,要麼她以後就別用了。」
沈芳臉都氣紅了,拉著許念好一頓檢查,詢問她這 24 小時我有沒有欺負她。
許念無精打采,搖搖頭,什麼話都沒說。
這樣子落在沈芳眼裡就是我肯定沒幹好事。
可她又忌憚著,不敢真的對我動手。
只能撫著自己的胸口。
「真是造孽啊,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禍害?」
「自己不學無術還要欺負念念,當初就應該把你掐死。」
「我怎麼就沒掐死你?」
一腔怒火無從發泄,她最終選擇漠視我。
就當我不存在。
飯沒有我的,菜沒有我的,就連家裡的水也搬去了許念房間。
對此我聳聳肩去了陽台。
就著窗外的燈光吃了幾片土司一個三明治,噴香。
從那天開始,沈芳將我徹底排除在外。
如果不是怕外人議論,估計這個家門我都進不了。
但我絲毫不在意。
每天早起上班,夜幕降臨才回來。
餓了就吃麵包,渴了就喝礦泉水。
唯一煩人的是,周詞也總是陰魂不散。
這天下起了大雨。
一開始還有些悶,後來大風一吹就帶了幾分冷意。
從店裡出來,我縮了縮脖子,猶豫著該怎麼走。
周詞也遞過來一把傘。
「喏,給你。」
我就當沒看見,還往旁邊挪了挪。
他煩躁地「嘖」了聲。
「逞什麼能?你是不準備回家了,還是想淋雨跑回去?」
眉宇間滿是郁色,我抬眼瞪向他。
「你到底想幹嘛?」
周詞也的手緊了緊。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許念為什麼要跳樓?」
「許思思,你就一點也不著急嗎?」
「那是你妹妹,和你血脈相連、一母同胞,她會跳樓,會自殺,會死。」
「你難道就不想改變不想救她?」
「你應該守在她身邊,保護她照顧她,而不是在這裡賺錢。」
周詞也的話說得擲地有聲、慷慨激昂。
那麼正義,那麼深情。
我原本的針鋒相對慢慢散去,甚至還對他輕笑出聲。
他僵住。
有些茫然,有些不解,有些欲言又止。
而我沒再給他發言的機會,轉身衝進了雨幕。
9
雨下得好大,劈頭蓋臉地往我身上砸。
讓我睜不開眼,衣服瞬間濕透。
但我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口氣跑回了家。
衣服全部貼在了身上,往下滴著水,難受極了。
我敲了敲門,沒人應。
又用力敲了敲,還是沒人來開。
吐出一口濁氣,我有些力竭地靠著門坐了下去。
身上軟綿綿的,打著寒戰。
一摸額頭,有些燙。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大概是發燒了。
沈芳不會給我開門了。
許念也不會管我。
我更沒有資格擁有這個家的鑰匙。
我想我應該是最悲催最沒用的重生者了吧。
靠著門,我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去多久,門突然開了。
迎著樓道的光我看到了許念,穿著睡裙披散著長發站在那兒。
我撞開她進了屋子裡。
忍不住一聲嗤笑。
「真是活久見了,你竟然會給我開門?」
「我以為你巴不得我死在外面。」
許念沒有說話,只關上門蹲下,拿著毛巾擦拭地板上的水漬。
和沈芳的漠視不同。
許念才是真的不在意、不關心、無所謂。
就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或者一個透明人。
她看不到我。
也不想看見我。
那為什麼要向我求救?
「許念,你有沒有,哪怕一次,想要為我出頭?」
「這個家裡,你受盡寵愛,得到所有的好處,卻從來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
「你是不是特別得意?把我踩在腳下,看著我被虧待被虐待,而你活得像個小公主,你是不是特別開心?」
「你就這麼討厭我?」
許念還是一聲不吭,但手上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我等著。
一秒鐘兩秒鐘過去,一分鐘兩分鐘流逝。
我眼中的光慢慢熄滅,腳步微動,想要轉身。
許念騰地站了起來。
毛巾落在地上。
她雙臂緊繃到顫抖。
壓抑著聲音低吼出來。
「對,我討厭你,我討厭死你了。」
「許思思,你就是個廢物。」
「你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六歲?八歲?還是十歲?」
「我是兩歲。」
「你還在堆積木玩娃娃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背完整篇的三字經了。」
「媽媽特別開心,給爸爸打電話,讓我背給爸爸聽。」
「她讓爸爸趕緊回來,說要帶我去醫院做智商測試。」
「120,這是我的測試結果。智力水平較高,在人群中屬於相對突出的部分。但也僅限於此。」
「可是媽媽不聽,她只覺得自己生了個天才。」
「天才要有天才的培養方式和教育投入,她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我說我想吃糖,她說不行,天才不能吃糖。」
「但爸爸還是給我買了兩個,我吃了那個荔枝味的,把草莓味的留給了你。」
「那是我吃的最後一根棒棒糖。」
「許思思,你怎麼可以活得那麼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呢?」
「我求過你的,別出去玩了,跟我一起學習、看書,陪陪我。」
「但你坐不下來、學不進去,你就是個廢物。」
「你是個廢物,無非被媽媽打被媽媽罵被媽媽放棄不管。」
「可我是個天才。」
「我要是從天才變成了廢物,我會死的。」
「她會殺了我。」
10
一道閃電劃破黑夜,映照出目眥欲裂的許念。
她雙眼通紅,帶著彷徨、無助和恐懼。
隨後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
我忍不住抖了抖,刺骨的寒意從指尖瀰漫至全身。
「你胡說八道什麼?」
「誰會殺你?沈芳嗎?」
許念搖搖欲墜,抬起手擦拭掉眼淚。
「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你待過無法上鎖的房間嗎?」
「隨時隨地有人靜悄悄地站到你身後。」
「她看不懂書本上的內容,但她會冷不丁地開口,說你離書本太近,說你坐姿不對,說你不能走神。」
「你一秒鐘都不敢鬆懈,那雙眼睛如影隨形,如附骨之疽。」
「你試過睡覺的時候被人盯著嗎?」
「睜開眼,一個人就站在你床前。」
「給你擦汗、給你蓋被子、抓著你的手,或者什麼都不做,只靜靜地看著你。」
「你是我的一切,我只有你了,你要努力,不能鬆懈,不能落後。你要拿第一,做最好的那一個,我的孩子就應該是最好的。只有你做到最好,爸爸才會回來,才不會不要我們,否則我們怎麼辦,我只能拉著你去死。」
說出的這一切仿佛用盡了許念全部的力氣。
她撐著沙發,過了許久才重新站立起來。
聲音恢復平靜。
「媽媽吃了安眠藥,今晚不會醒。」
「你是自己進來的,跟我無關。」
她腳步虛浮,遊魂般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卸了勁,跌坐在椅子上。
有些東西我已經不想再問了。
包括床板下的那些字。
11
許念的自殺是個謎。
她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留下一個字。
沈芳幾乎拆了整個家,想要找到許念自殺的真相。
直到床板被人掀開,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那歪歪扭扭刻上去的字,像一雙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許思思……】
【救救我……】
許念為什麼要人救她?
上面為什麼會有我的名字?
沈芳掐著我的脖子聲嘶力竭。
「你對念念做了什麼?」
「是不是你害的她?」
「許思思,你怎麼不去死?」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我也不明白啊。
為什麼?
許念是讓我去救她?
還是因為我,她才需要有人救?
那一刻沈芳對我的恨意已經讓我無動於衷。
我陷入了深深的彷徨。
許念,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那一晚,我霸占了她的房間。
在她關上門後,我爬進了床底。
那裡一絲灰塵都沒有,比外面的地板還要乾淨。
點開手機的亮光,照向床板。
密密麻麻、歪七扭八的字已經占據了一半的空間。
我顫抖著手摸向我的名字。
所以,許念,你是讓我救你嗎?
12
沈芳瞪著我:「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老神在在喝著粥。
「把我鎖在門外,昨晚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否則……」
「否則?否則怎麼樣?」
沈芳冷笑一聲:「這是我家,我讓你進你才能進,我要是不讓你進……許思思,你幹什麼?」
她失聲尖叫,想上前又不敢。
我扯著許念的頭髮,撈起剪刀貼在了她的頭皮上。
她一動不動,除了最開始疼得悶哼一聲就一個字也沒說。
沈芳整個人都在抖,又氣又急。
「你放開念念,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揚眉:「別動。不然我一剪刀下去就不知道剪的是她的頭髮還是脖子了。」
沈芳倒抽一口涼氣。
「許思思,啊!」
咔嚓一聲響,許念的齊腰長發被我剪下了一大縷。
沈芳痛呼出聲,就好像我剪的是她的肉。
這一聲取悅了我,毫無章法毫無美感地,我揮動著剪刀,每一下都帶著十足的狠勁。
頭髮一縷縷飄落,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地面。
沈芳的哭喊聲在我耳邊迴響。
此時的許念狼狽不堪,頭髮參差不齊、長短不一,碎發到處都是。
但她一直低垂著眼眸,就好像這一切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終於我扔下了剪刀。
下一秒沈芳就嘶吼著沖向我,一把將我推了出去。
她顫抖著捧住許念的臉,那眼神就好像自己的稀世珍寶被人糟踐了。
她再次大吼,撈起了一旁的板凳。
我拔腿就往外跑。
但還是在臨近門口的時候,被飛來的板凳砸在了背上。
疼得我倒抽一口涼氣。
但我腳步不停,噔噔地快速往樓下跑。
和正上樓的周詞也撞了個滿懷。
「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白,哪裡受傷了?樓上是什麼聲音,你和你媽吵架了?」
「滾!」
13
周詞也面色不善地拉住我。
「你怎麼總是這樣?」
「許思思,你是不會好好說話嗎?」
「跟個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