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還未等我說話,就被他一句話劈在原地。
「阿姐,那姓謝的不好,我把我凌大哥介紹給你吧。」
秋風起,卷下幾片樹葉,打著旋飄下來,驚走兩隻寒鴉。
我聽見自己生硬道:「倒也不必。」
五皇子急了。
「白芷阿姐,我凌大哥很好的!你見過就知道了。」
「多謝殿下……但是,確實不必了。」
五皇子原地默默一會兒,突然臉紅起來。
「你難道還喜歡謝時景?你……是為了氣他,才到我母后這裡嗎,我聽說那謝公子前些天回府發了好大一場脾氣……哎,你……你們……」
我有些驚訝,退了婚,該是如他所願才是,也不知他發什麼脾氣,想來與我無關。
「他發不發脾氣,同我無關。小殿下,我們已經退婚了。」
五皇子一副將信將疑模樣。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情愛懵懂,說懂也不懂,說不懂又懂得很,我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真是閒得慌,幹嗎要同他一個小少年討論自己的感情問題。
不知為何,我突然也有些臉紅,頭一次僭越,不顧禮數伸手關了窗。
「我睏了,小殿下請回吧。」
窗戶外頭,五皇子仍在不依不饒。
「誒?阿姐,我凌大哥真的很好的!你考慮下啊!」
我用背抵住窗,恨恨地想——
凌大哥凌大哥。
你凌大哥又是哪位?
5
八月金桂飄香,皇后娘娘在秋水池畔設了瓊華宴。
宴請京中世家適齡男女,男女分席,各自賞花。
這樣的宴會,其實也是為各位貴女公子搭橋結緣。
若是能被皇后娘娘相中,一舉嫁入皇家,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一時之間,作詩的作詩,撫琴的撫琴,好不熱鬧。
我無意爭春,只撿了僻靜的角落坐。
不知是誰提議,擊鼓傳花。
一炷香後,那枝金桂,落進了我手裡。
無數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如今我是皇后娘娘的座上賓,京中貴女對我都客氣得很。
只是,也好奇得緊。
一介孤女,她有什麼本事,同謝家退婚?
「久聞白芷姐姐出身驍勇,我們都是久居京城只知道繡花的,姐姐何不做支劍舞,叫姐妹們開開眼。」
抬眼望去,是一位著紫裙的貴女,眼中含有淡淡敵意,我並不認識她。
有人小聲提醒我,這是張尚書家的嫡女。
我心下瞭然。
謝母中意於她。
無論她喜不喜歡謝時景,這婚能不能成,如今謝家與我退了婚,流言蜚語既施加於我,何嘗不施加於謝家,又何嘗不連帶她?
謝家被我當街登門退婚,若是再與她議親,無形中……好像她低我一等。
我搖搖頭:「白芷自小身子不好,不會劍舞。」
「既不承家族技藝,白芷姐姐看來也同我們這些不出門的閨閣弱女子別無二樣嘛。」
我不通武藝,書畫詩文也籍籍無名。
她是琴畫雙絕,名冠盛京。
張小姐眸中不無得意,即便要退婚,那也是她退謝家,哪有謝家被人退了,再來娶她的道理。
我默然不語,自袖子中取出一管竹簫。
是我兄長教我的,他最喜歡的曲。
曲名破陣。
只剛起了個調,就有貴女驚呼。
曲調殺伐激烈,如萬馬奔騰,雄兵廝殺,勒石燕然,威震九天。
聽得人血脈激昂。
吹了一陣,瞥見池中一朵落花,調子打了個旋,又陡然悲涼下來。
適才吹的是我父兄平生凌雲抱負,如今吹的是我今生所見所感。
我吹的是,父兄馬革裹屍,曲終人未還。
我吹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落木蕭蕭下。
我吹的是,史書寥寥幾筆,屍骨如山。洛川宋家浴血邊關,早已被人遺忘。
我吹的是,一介孤女,自幼失怙,半生飄零。
此時座中又起騷亂,只聞一池之隔,憑空橫出一道笛音。
笛聲凌厲高昂,殺伐之氣更甚,不死不休,戰意激昂,正是《破陣》下半首。
我聽著陡然拔高的笛聲,心中一凜。
失意苦悶盡去,整理好心緒,跟著那笛聲,轉調追上。
見我追上,那笛音凌厲之氣驟減,曲調輕快,別有一種豪邁洒脫。
正所謂,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一曲畢,我環顧四周,冷聲道:
「天佑七年,洛川一役,我軍擊潰靖軍。將士死傷無數,我父親重傷,瀕死之際,瞧見亂石野灘,有名為白芷柔花一朵,染血傲立,以此賜名。我阿娘聞得夫君重傷,動了胎氣早產,故我生來體弱。
「自我入京,流言不止。有人云,洛川宋家,早已敗落,不過爾爾。宋家門楣,由我祖上三代浴血殺敵得來,這門楣來得不易,白芷一介孤女,自然撐不起。
「只是,白芷雖不承得家傳武藝,卻自幼學醫,我父兄殺敵護國,白芷治病救人,一樣為國為民。我母親在洛川設下武堂,宋家兵法劍法,無一藏私,後繼有人。白芷在,宋家在,烈日旗在!我宋家雖無男丁,但我宋家家訓,代代相傳,永不停息!若誰說宋家亡了,宋家白芷在此,請君賜教!」
滿堂寂靜。
無人敢言。
唯長空大雁高鳴,白虹貫日,秋風颯爽。
良久,皇后娘娘站起來,其聲朗朗。
「宋家有女白芷,出身將門,外柔內剛,有青雲之志。默識閨闈之教,明徵圖史之言,實乃女子之范。今收為本宮義女,封號——昌平。」
6
上京城的風歇了又起,從未停歇。
宋家有女人不識,一朝名揚天下知。
想同我結親的公子多不可數,帖子一沓沓送到皇后娘娘這裡,只求同我一見。
雪中不見送炭。
錦上總有添花。
我都拒了。
其中有一些是謝時景寫的。
大意無非是,那婚是同他母親說定退的,他不承認。
我請人把那道已經泛黃顯舊的退婚旨意送去給他。
再往後,謝時景沒來過信。
至此,再無聯繫。
冬日第一朵梅開的時候,我同皇后娘娘辭行。
上京城的繁華看了太久,我該回洛川了。
那才是我的家。
臨走那日,皇后娘娘親自為我梳妝。她送了我一桿長槍,乃是昔日所佩。
她說這槍留在深宮,她也用不到了。
不如隨我同去洛川,若是遇見有緣人,再上得一回戰馬,也算無憾。
我從未想到謝時景會在宮門處等我。
我一出宮門就被他叫住。
他瘦了許多,頭髮雖束得規整,仍有一股頹然之意撲面而來。
劉青山想也沒想就要上去請走他。
如今再見,我為上他在下,依舊三步外,連身也不得近。
謝時景越過劉青山望向我,笑得勉強。
「你我之間何至於此,青天白日我能把你怎樣?我只同你說幾句話。」
我忽然想起初見之時,他美人在懷,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憶起瓊華宴,謝時景眼底仍有驚嘆。
「我沒想到,你的簫吹得這樣好。」
我淡淡道:「我的簫一直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那破陣曲,我在軍中也常聽。那年我十五歲,離家參軍,我不想路過洛川,特意北上,去了崔將軍處。你說……那年要是我往南走,早早識得你……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謝家和張尚書家的婚事到底沒成。
至於那李芃芃,這一陣種種事情動靜鬧得太大,謝家臉面被折辱在地,謝家老爺遷怒於她,親自發了話,叫她回揚州四井巷的宅子去,今生不得入京,再踏進謝家主宅一步。
謝時景兜兜轉轉一圈,只握住風裡一把沙。
隨手一揚,便什麼也沒了。
長風吹起他的衣擺,驕矜如謝時景,此刻也終於不得不承認。
他一子錯,滿盤輸。
失意懊悔像一把鋼刀插進他的胸膛。
他像是有所了悟,茫然問道:
「這算報應嗎?」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訝然。
少頃,我告訴他,不算。
「謝時景,你無非錯過我,這不是你的報應。
「正如我同皇后娘娘所說,你的報應是你的性格。
「你不喜歡家裡安排好的路,總想要另闢蹊徑,博得一個滿堂彩。
「可成功貴在堅持。
「你縱有經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半途而廢。
「你天資聰慧,又有家族助力,想得到一樣東西從來太容易,因為太容易,所以你不珍重,美好的東西你一樣也抓不住,這就是你的性格。
「也是你的報應。」
我朝謝時景緩緩行過一禮。
「此去天涯路遠,與君各自珍重。
「後會無期。」
距京二十里,漸聞笛聲。
笛聲豪放不羈,如碧海潮生。
這樣好的笛聲,我只在瓊華宴上聽過。
我凝神聽了良久,最後取出簫來。
簫聲舒緩,順潮而生明月,是支答謝曲。
那日瓊華宴上,我一時想岔了,生出傷逝之意,多虧他以笛聲開解。
又行百米,至松山亭。
亭前有人著玄色勁裝,一雙長腿利落收至黑靴中。眉如劍,眼如漆,不過一人一笛,憑欄而立,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氣勢來。
我叫劉青山停車,沿著山道行至他身前。
雙手搭扣腰側,行了極端莊的禮。
那人停了曲子,竹笛在他手中打了個轉,鳳眸微挑,略勾了唇,似笑非笑望向我。
「聞得宋家小姐今日出京,在下特來相送。」
我略詫異,淺淺後退一步,提起裙擺,又行一謝禮。
「多謝公子相送,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動,隱有笑意。身後太陽耀目,盡數驅散冬日嚴寒。
「宋小姐記好了,在下姓凌,單名一個淵字。
「此去山長水遠,然山海可平,路有窮盡。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後會終有期。」
番外
謝時景自幼便知,自己日後要承父親的爵,再娶洛川宋家小姐為妻。
他生來背負這樣的使命,不容行差踏錯半步。
第一次嘗到叛逆的快感,是在八歲那年。
府里有棵極高的石榴樹,從小他便被耳提面命,那棵樹太高,爬不得。
那有天夜裡他睡不著,偷偷從屋裡溜出去。
不僅上了樹,還爬到最高處,摘了枝頭上最大最紅的那顆果。
那日他Ŧų⁻睡在樹上,一面枕著頭看天上的星星,一面漫不經心剝著石榴吃。
——原來,樹是可以爬的。
無非高些。
——只要他小心些,便不會摔下來。
第二天一早,阿娘起來梳妝,桌案上一顆石榴,紅得似火。他阿娘嚇了一大跳,把他叫來,咋咋呼呼打了一頓。
謝時景挨著打,咬緊了牙,半聲也不討饒。
阿娘最後打累了,擺擺手,放他回去閉門思過。
他拖著一身是傷的身子穿過花廳,聽見下人小聲驚嘆:「這麼高的樹,成年男子爬著都費勁,也不知小少爺是怎麼上去的。」
謝時景面無表情,咬破的齒畔一股生澀鐵腥味。
他舔舔唇。
心想:【石榴這樣甜。】
凡事有一再有二,十五歲那年,他出去騎馬獵雁,回來又遭家裡人訓斥。
「你這般頑劣不堪,難成大器。
「得虧托生在好人家,縱使文不成武不就,家裡數不盡的金山,又有爵位世襲。等來日成了親,定下心性,也算叫父母放心些。」
藤條一下下落在身上,他揉揉眉心,無不倦怠地想:【樁樁件件強壓於我,還要叫我感恩戴德。既如此,這爵位我不要,這婚誰定的誰去成。】
文不成武不就?
他咬咬牙,心頭憶起石榴清甜。
於是考功名,掙軍功。
往後數年,他執著於同父母較勁證明自己。
父母貶他諷他,他偏行險處,一鳴驚人。
一路從上京往揚州去,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至於那揚州花魁,的確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年少風流,同她喝過幾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