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吹白芷完整後續

2025-06-1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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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婚夫君在揚州城惹了樁風月。

風月那頭是個窯姐兒,名叫李芃芃,揚州城頂有名的花魁。

她替自己贖了身,獨自站在謝家老宅門口,一聲不吭連候了一個月,終於得見謝家老夫人。

最後被一頂轎子抬著,抬進了四井巷的宅子裡。

我進京都時,剛好聽聞她同謝時景像模像樣擺了酒,出入成雙,好不風光。

雖是外室,卻享著正牌夫人的待遇。

整個上京城都在瞧我的熱鬧,偶有憤憤不平者,也都被旁的聲音壓下去。

有好事者甚至在坊間開了賭局,賭我會咽掉這口氣。

畢竟我們洛川宋家,早已經今時不比往昔了,而謝家正是朝廷里的中流砥柱。

賭局開盤那日,我也同李芃芃那般,一個人去了謝家主家一趟。

不為公道,只為退婚。

謝時景其人,不配為我夫君。

1

我同謝時景,原是預備年底就要成婚的。

我已經十九歲,再拖下去實在是不成樣子了。

之所以拖這麼久,無非是他不喜歡我。

這樁婚是他祖父強加給他的,而謝時景,最是離經叛道。

他十五歲那年,不知發什麼瘋,放著家裡承襲的爵位不要,說要自己掙功名。

他素日鬥雞走狗,誰也不信他。

他發了瘋,拿剪子把自己頭髮剪了個狗啃樣。

這下不能見人,只能憋在家裡念書。

等頭髮長出來,他也中了舉人。

旁人十年苦讀,他囫圇學了三個月,差點摘了頭名。

再進一步就是進士及第,他卻沒了動靜。

歇過一陣,丟下封書信,跑到邊關參軍去了。

謝時景是謝家三代單傳,哪裡經得起什麼閃失,他家裡寫了信給駐守邊關的崔將軍,請求代為照看,崔將軍回信也快,莫說是沒見過謝家大公子,他軍里,連個姓謝的都沒有。

這下把謝家弄得雞飛狗跳,最後是他二叔親自出面遠赴邊關,讓新入伍的小兵排成隊,一個個看去,最後好歹把謝時景揪了出來。

原來那謝時景,化名趙五哥,不靠家裡關係,隱姓埋名做了個小卒。

他初生牛犢不怕虎,被二叔尋到時,已經做了百人長,手底下管著百十號人。

若是他二叔再去晚些,只怕都已經當上千人長了。

謝時景回到京城後,謝家請了家法,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頓。

可他這樣桀驁的人,又怎麼會怕挨打。

傷將好透,說是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他要好好瞧瞧,是怎麼個末法,竟是要經商去。

這回真是把他母親氣得夠嗆,不是要做生意,那你去做吧。謝時景被趕出家門,連帶兩身衣裳,並五兩銀子一起丟出來。

謝時景也不惱,背上包袱,一路往揚州去。過了大半年回來,進京第一件事,一千兩白銀買下長安街最高的酒樓,改名望月樓,送給他母親做壽。

世人誰不知,謝家主母,閨名玉鑒,正是天邊一輪皎月。

這時京都里關於謝時景的討論風向變了。

上京城中渾不懍的公子哥多的是,哪有謝時景這樣幹什麼什麼出彩的?

出身世家,長得俊俏,又有能力。

或許他去乞討也能討出一座金山。

謝時景什麼都好,只是婚事定得不好。

那是他祖父在世時定的一樁婚,定Ţű̂⁺的是洛川宋家小姐。

定親的時候,自然是門當戶對,兩家世交,頂頂好的姻緣。可惜這婚事定下沒幾年,宋家男丁盡數戰死,宋家偌大門楣,只剩下宋白芷這一個孤女。

宋家沒落了,聽聞那宋家小姐,祖上傳下的刀槍半點沒學到,又生了體弱的富貴病,這麼些年,連京都都沒有來過一次,偏居洛川,長於鄉野。

宋家小姐雖是名門之後,但她一個孤女,要配如今的謝家大公子,實在是有些高攀。

謝家嘴上沒有明說,可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謝家主母,同戶部張尚書家的夫人格外交好,張尚書掌天下財權,家裡頭唯有一個嫡出女兒,琴畫雙絕,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貴女。

或許哪天重訂婚約也未可知。

這些話我從離京八十里外就一直在聽。

當然了,這些都是父母長輩的想法。

至於謝時景本人,正是少年得意風流,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進城門時,剛好聽到謝時景和李芃芃那一段風月。

趕車的劉青山沒忍住,朝著路邊枯木狠狠踹了一腳。

那枯木原是一人合抱,他這腳用了練家子十成十的力道,枯木應聲而斷。

我望著那齊茬茬的豁口,心想斷了也好。

有些事,總要有個了斷。

正值晌午,一天裡最熱的時候,路邊賣涼茶的小販也縮進屋檐下躲涼。

半舊馬車停在謝家門前,小販不過掃了一眼,便打著蒲扇繼續閒聊。

直到著淺綠煙羅衫的少女從車上下來。

如空谷幽蘭,氣質出塵,小販一時失了言語。

我叩響謝家的門環。

「誰呀?」

「宋家白芷。」

「宋家?哪個宋家?」

大熱的天,門房正是不耐,見外面是個俏生生的女郎,又強行壓下火氣。

這時身後傳來騷動,有見多識廣的小販認出半舊馬車上的紋樣。

那是烈陽化海,陽華烈烈如熾焰。

正是昔日宋家族徽。

我朝門房笑笑,聲音不大,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煩請轉告謝家當家——

「洛川宋家,特來退婚!」

2

我此前從未來過上京城,就連自己也覺得可笑。

初入京都,竟是來謝家退婚。

謝時景在揚州快活,我見到的是他母親,如今謝家的當家主母。

世人笑我長於鄉野不知禮,我接過侍女奉上來的熱茶,肘平肩垂,是再端莊不過的姿態。

殊不知,我自幼被阿娘用棍棒逼著學禮數。

姿勢儀態,用木尺比著一點點糾。

她說我以後是要做謝家大夫人的。

倒不是說她有多喜歡這個身份,只是當時我們宋家敗落。

若是有朝一日去婆母手下討生活,總不能叫別人笑話,洛川武將家的女兒,連禮數也不知。

她說:「白芷,你父兄護不住你了。

「若在從前,嬌蠻破天去,也無人敢言。

「阿娘也護不住你,萬事只能靠你自己。」

慢悠悠撇去茶里一點沫子,我險些落淚。

阿娘從來不知,我學禮數,從不為自己,更不為謝家。

只為了叫她心上歡喜些。

眼眶裡的熱意隨一口茶咽下,我抬起頭,面上已看不出分毫。

謝伯母拂過鬢邊一朵珠花,雖帶著笑,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抬手叫侍女再取些吃食上來。

「快讓伯母看看,幾年不見,我們白芷竟出落成這麼水靈的姑娘了。可惜時景那渾小子不在,不然叫你們見見,這些年他也總念著你這個在外的妹妹。」

謝伯母這番話,說錯了三樣。

一則,我們兩家非是幾年不見,而是十數年不見了。自我父兄亡故,兩家偶有書信往來,往後幾年,謝家如日中天,宋家偏安一隅,再寄過去的書信,漸漸沒了迴音。

但我也不怨謝家,和我們宋家斷了聯繫的京中權貴不止他們一家,人走茶涼,世態涼薄,這是尋常事。

只是既有婚約,未免叫人心寒了些。

二則,謝時景尚未成婚,就與一花魁外室出入成雙,如此不知禮數,不顧廉恥,踐踏我們宋家臉面,豈能用「渾小子」一語帶過?

三則,謝時景若是心上時時念我,又怎會拖我到十九歲未嫁?

我謝過侍女遞上來的茶點,朝謝伯母行過一禮。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只是白芷父母皆亡故,只得自己來走這一遭。想來伯母適才也聽門房講了,白芷這次來,是來同貴府退親的。」

謝伯母藏在袖中的小指微微一顫。

宋家自願退親,對她來說,是好事。

她早相中了張尚書家的嫡女,那是世家貴女,於謝時景大有助益,只是苦於謝家老太爺早年定下婚約,一直無法開口。

可是退了宋家的婚,又落人口舌。

宋家三代忠良,皆為國獻身,如今只剩一個孤女……若是傳出去,只怕不好聽。

謝伯母這番計較,我全看在眼裡。

不怕她不答應。

實實在在的利益,和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聲。

他們這些年,不是一直有在選嗎?

謝伯母略作沉吟,眸中涌過愧色,我曉得,她已有了計較。

只聽她道:「你和景兒這樁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定下的時候,你尚在襁褓。婚約早定,既是責任,又是拖累,只怕兩人性情不合,倒成了怨侶。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頭,今後可有什麼打算?我家景兒雖行事狂傲了些,但還算可靠,不若你們結成兄妹,往後也有個照應。」

又想退婚,又不想背了欺負孤女的罵名。

她話中三分真七分假,處處替我打算。

可若是真替我打算,又怎會等我退婚才來打算?

我在心裡長嘆。

「多謝伯母好意。只是我們宋家滿門忠烈,男丁個個血戰沙場以身報國,這些年父兄故去後,白芷一個人自在慣了,突然再多個異性兄長,性情又不合,反倒不習慣。」

言下之意,是他謝時景不配。

他或許聰明絕頂,在某些地方小有所成,可我父兄為國戰死,上衛朝廷下護百姓,都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謝時景怎配為我兄長?

他更不配為我夫君。

3

從謝家出來,劉青山應了他那名,臉色鐵青如山。

侍女阿昭紅著眼眶,一路無話。

待進了酒樓雅間,四下無人處,才忍淚道:「還以為京都謝家是什麼書香門第,沒想到竟是這般有眼無珠。這婚退了也罷,只是我們小姐,原是頂頂好的女郎……」

她終於憋不住,背過我去擦淚。

我知道她的意思。

這樁婚退了便退了,可是這世道,退過婚的女子,說出去總是叫人看輕。

我把帕子遞給她。

「莫哭了,寧缺毋濫,未嘗不是好事。快吃飯吧,今天怕是來不及了,咱們明天一早進宮。」

這次來京都,退婚是半路拿的主意。

我們原是來瞧皇后娘娘的。

說起來當今皇后娘娘同我阿娘,都是將門之女,原是故交。

後來一個陪著夫君在邊關駐守,一個嫁進東宮做了太子妃,聯繫便漸漸少了。

如今皇后娘娘上了年歲,時常想起舊人舊事,這才派人千里迢迢遞消息到洛川,叫我上京來一趟。

阿昭吸吸鼻子,正準備說什麼,隔壁屋中卻傳來一聲桌椅倒地的巨響,我被嚇了一跳。

旋即,又是一陣稀里嘩啦瓷器碎裂聲,一個女子張皇失措的聲音響起來。

「小虎?小虎?!你怎麼了?你別嚇大姐姐!」

好像有人出事,我推開椅子跑出去,見那女子懷中抱一幼童,至多不Ţú⁸過兩歲。眼下那幼童嘴唇青紫,面色漲紅,竟已喘不上氣了。

顧不得其他,我一把將孩子從那女子懷中搶過來,頭朝下,背朝上,照著背心處狠狠拍打。

見沒有用,又把孩子抱起來,雙手勒在他肋下,使勁朝上使力。

一盞茶時間過去,那幼童嘔出一塊硬物,又連續吐出幾口清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見他沒事了,把男孩放下來,適才情況太緊急,這下驟然放鬆,竟覺雙手脫力,指尖控制不住顫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鬧出這樣的動靜,周遭食客都被吸引過來了,一個婦人撥開人群,踉蹌著撲進來,一把摟住男孩。

「小虎!這是怎的了,娘只離開這一會兒……」

幾個圍觀的大嬸指著我七嘴八舌:「你家孩子差點噎死了,多虧這位小娘子出手相救。」

「就是,這小娘子年紀不大,本事卻不小,真真人美心善呢!」

「還不快謝謝人家!」

「那邊那姑娘,你說說你,逗別人孩子玩,怎麼這麼不小心!」

那婦人抱著孩子就要同我下跪,我伸手扶住,身後又是一陣騷動,人群自動分出一條路來。

來的是位公子,錦衣華服,氣度不凡。

他淡淡掃過這一地狼藉,一舉一動皆是處變不驚的沉穩,他沉聲問:「出什麼事了?」

一開始那女子抽泣著撲進他懷中。

「時景,我見這孩子可愛,剝了他幾粒花生吃,一開始還吃得好好的,誰知道他突然就……我……我不是故意的!」

時景?

他是謝時景?

他不是應該在揚州城嗎,怎會出現在這裡?

他身邊這女子,想來就是傳聞中的花魁李芃芃了。

我心頭微震,萬般念頭划過,又盡數歸於平寂。

我已同他退婚,再無瓜葛。

他謝時景於我,不過一路人耳。

謝時景何等聰慧,不過幾眼就瞧清事情經過。險些鬧出人命,周遭一片混亂,幾個嚇到了的女眷仍在小聲抽氣,唯有一碧衣女郎,垂手靜站其中,沉穩鎮定,氣若幽蘭。

他看著我,眼中滿是欣賞。

上前一步,似是想同我說話。

誰料憑空橫出一把劍來,硬生生又把他逼退回去。

劉青山持劍在側,冷冷道:「這位公子,男女有大防,還請離我家小姐遠些。」

謝時景愣住,旋即一挑眉。

這偌大上京城,何處不得去,他還未曾被人攔過。

到底是怎樣的女郎,竟連身也不得近。

我不想與他多言,轉頭叮囑那婦人,孩子喉嚨被卡過,三日內吃些軟食,莫要燙了。

婦人拉著我的手千恩萬謝,褪下腕上玉鐲就要套到我手上,我百般推辭謝過,最後收了孩子兜中一顆板栗。

鬧了這一出,我有些乏了。出去酒樓,也沒了逛街的心思,正準備上車回客棧休息。

沒想到卻被人叫住。

謝時景從後追上來,漆黑眸中映照,皆是我的身影。

他素來桀驁瀟洒,不喜歡別人強加給他的婚事。

但遇見出眾又貌美的女郎,結段良緣,自然又多出一樁美談。

劉青山適才攔他那一下,更激起他的勝負欲。

「謝某今日剛盤下這個鋪子,若是鬧出人命,只怕往後生意不好做。適才多謝小姐相救,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謝某定當……」

他忽然頓住了。

眼睛死死望向我身後。

我曉得,他認出了洛川宋家族徽。

身後傳出一聲,女聲嬌蠻,無不快意。

「謝公子聽好了,我家小姐姓宋名白芷,出自洛川宋家,府上三代忠良,天下無人不知。」

謝時景滿臉震驚。

他瞧中一件珍寶,剛想收藏,卻被告知,這珍寶原就是他的,只是他素日不喜,致使明珠蒙塵。

提到被祖父強壓下拖了十九年的婚約,謝時景下意識就是不喜。

這不喜蓋住了他想同女郎結緣的心思。

但他到底在外歷練這麼些年了,不過幾息就整理好心緒,拱手道:「原是宋家小姐,是在下眼拙。宋小姐一路奔波,可有找好下榻的地方?這上京城謝某也算熟悉,所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

他嘴中這樣說著,一邊心念極閃,若干個念頭齊齊划過。

她來上京了。

她來上京做什麼?

是……為了他找了個外室要討個公道?

剛剛種種都是設套嗎?

宋白芷竟尋到他新開的鋪子這裡,要知道,他自知在揚州娶花魁玩得有些過火,回來這一趟為著給阿娘個驚喜消消氣,連家都沒先回,可是有人走漏了他的行蹤?

他正暗中顧慮重重,不想那女聲鋒利如刀,如同蒼穹最亮一道閃電,一下將他齷齪思緒盡根斬斷。

「不勞謝公子費心。我家小姐已與謝家退去婚約,男女有別,謝公子還請自重。」

竟是快意橫生!

謝時景生生愣在原地,面色一下被劈得雪白。

沉默片刻,啞然道:「退婚了,什麼時候的事?」

阿昭望了望天色,抱臂諷道:「左不過一個時辰,謝公子現在趕回家去,恐怕還能聽個新鮮熱乎。」

謝時景臉上血色褪盡。

恰逢華燈初上,街上人流如織。

李芃芃提著裙子追出來,見謝時景同一女郎站在一處,面色頹敗。她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在風塵中打滾多年,對氣氛里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最為敏感,心中當即警鈴大作,極維護地抓住謝時景一條手臂,低聲喚道:「謝郎……外面風大,咱們回去吧。」

謝時景被她扶住,神色一凜,他指尖僵硬著動了動,到底沒拂開。

我平靜地望著他,低聲道:「事情走到這一步,宋謝兩家過往皆斷。公子適才謝我,實是謝錯了。事關人命,白芷出手相救,與公子並無什麼相干。至於這位……夫人,想來未曾生育過,日後若是有了孩子,花生這類小食,還是等孩子大些再吃。」

他選李芃芃,或心生愛慕,或為反抗家族,或為了他素來行事出挑的性子。

總歸他沒有選我。

我尊重他的選擇,稱他外室一聲夫人,已是留了十足體面。

李芃芃平時自詡是謝時景身邊唯一一個女人,但誰人不知,她出身風塵。旁人面上敬她,背地裡譏她,如今聽我尊稱她一聲夫人,當即面色有所緩和。

無人知曉,她能和謝郎走到如今,有多麼不容易。

李芃芃心中鬆快幾分,一臉笑意望向她的謝郎。

卻發現謝時景牙關緊咬,根本沒有看她,雙目緊緊盯著馬車駛去的方向。

可這偌大的長安街,馬車一旦駛離,立即淹沒在人海。

她再也不會回來。

4

我在鳳儀宮拜見了皇后娘娘。

她叫我抬起頭來看看。

與想像中的雍容華貴不同,皇后娘娘雖上了年歲,但形容幹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和堅定,一眼叫人瞧出,她曾是習武之人。

我心裡忽然飄忽過一個念頭:倘若我阿娘還在世,約莫也是這個樣子。

皇后娘娘打量我許久。

最後嘆道:「你的眼睛很像沈辣子。」

世人說起我母親,多半尊稱一聲宋夫人。

其實她做事雷厲風行,脾氣火爆,性情堅毅。

皇后娘娘叫我母親的諢名,語氣充滿懷念,沒有半點不敬。

只這一句,叫我想哭。

娘娘抬手招我上去同坐。

我自小學禮數,在深宮大內,怎敢僭越。

皇后娘娘見狀,也不強求,只是淡淡笑著說:「本宮這裡倒是沒有那麼多規矩。」

她問道,「你同那謝家公子的事,本宮都聽說了。你——用了那懿旨沒有?」

我搖頭說沒有。

皇后娘娘說的懿旨,是我母親替我求來的。

當時看來,謝家是門好親事。只是我父兄過世,宋家凋零,阿娘看盡世間冷暖,特意拖著病體上京,替我求了ťù₌道懿旨。

若是日後我不喜謝家,許我無條件退婚,若已成婚,賜兩家和離。

此事甚秘,知之者甚少。

沒想到謝家涼薄至此,我退婚一場,懿旨都沒用到,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定了。

皇后娘娘聽後,一言不發,良久方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本宮雖執掌中宮,可謝家在前朝根基深厚,本宮即便有意為你討個公道,也是有心無力,你莫要怪罪本宮。」

我本一介孤女,謝家家大勢大。

本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有些訝然皇后娘娘的坦誠。

靜默片刻,我說道:「謝家富貴已極,恐難長久,娘娘無須為我費心。」

「哦,此話怎講?」

「謝家公子的事跡,臣女來時路上也曾聽過一些。他確是人中龍鳳,處處出彩,可惜他既為謝家下任家主,心志不堅,為人好大喜功,干一行,成一行,棄一行,如此行事,焉能長久?」

「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你既看得開,本宮也放心。只是那謝家放著不管也罷,本宮與你娘親相識一場,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欺。本宮替你除了李芃芃如何?」

除去李芃芃?

我眼睛微微睜大,有一瞬間茫然。

這條路我從未想過,可是細細想來,也不無可取之處。

我的未婚夫君養了個花魁外室,說心裡不膈應,怎麼可能?

倘若除掉她,一來報復謝時景,二來可泄我心頭之憤。

只是……

我閉上眼睛,半晌,搖了搖頭。

「多謝娘娘關心。只是……那揚州花魁淪落風塵,遇見好的恩客,自然要咬住往上爬。人往高處走,她也是替自己打算。」

我自嘲笑笑,「倘若易地而處,我未必有她做得好。此事根源還在謝時景,既已退婚,臣女想著,還是向前看的好。臣女實是不願再與他們糾纏了。」

一番話說完,無人應聲,室內驟然靜下來,唯有娘娘身邊隨侍宮女,輕手輕腳打著團扇。

皇后娘娘不說話,我也就低著頭任憑她看。

我不知我的未婚夫君是個什麼人,不知則無愛,但有期待,我曾期待,我的夫君從京都帶著數十擔聘禮,敲鑼打鼓,一路從京都吹奏至洛川,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回家。

我等了許久,等到十九ƭũ₀歲,終於認清,我的未婚夫君約莫並不想來娶我。

我的命數不好,所遇非良人。

好在阿娘早早替我尋下退路。

我還有重拾獲自由身的可能。

我這般想著,眼眶澀然一片,一隻溫暖的手輕輕落在我發頂。

「沈辣子生了個好姑娘。你有這般心胸,倒真是那謝家小子不配。好孩子,你且在本宮這裡住兩天,陪本宮多說說話。」

宋家孤女進京一趟,做的第一件事是退了謝家的婚。

這事成了街頭巷尾一樁閒談。

有說這婚退得好,那謝家公子,養個揚州瘦馬弄得盡人皆知,實非良人ṭū́⁵。婚前如此,婚後又當如何?

也有人說這婚退得不好,那謝時景三代單傳,謝家將來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宋家今非昔比,能攀上這樣一門好親,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不如睜隻眼閉隻眼嫁過去,做個謝家主母,一輩子享不盡榮華。

這都是外面的流言,我住在皇后娘娘這裡,倒是落得清靜。

我是自幼學醫的,日日去太醫院借醫書看,日子也好打發。

沒人的時候,娘娘讓我叫她姨母。

她說當年同我母親,都是將門女,不打不相識,打來打去,倒惺惺相惜。

可惜各有各的坎坷。

我阿娘早早故去,而她進了深宮,再也沒摸過槍。

皇后娘娘同我說起的時候,神情難掩黯然。

她說這宮裡我略住住就好,瞧個新鮮,住久了會發現,這偌大紫禁城,實是天底下最悶的去處。

我知道皇后娘娘留我同住的意思。

我一介孤女,又退過婚,恐難再嫁。

她約我同住,實是為我抬身份。

皇后宮裡出來的人,無人敢不尊。

娘娘大恩,我無以為報,唯有更加小心侍奉。

既住在娘娘處,她的兩個皇子是避不了見的。

太子謙和寬厚,早已成家。

至於那五皇子,小我幾歲,是個極俊俏的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活潑好動,他聽我是武家出身,頭一回來就要試我的身手,我哪裡經得住他偷襲,只一下就差點卸了我的胳膊。

他自知闖禍,連鳳儀宮大門都沒進,一下子就溜了。

兩日後的黃昏,我正坐在窗前看書,窗框卻突然被人Ṭŭₜ叩響。

我推開窗去,只見五皇子做賊似的貓在窗下,見到是我,他一臉心虛站起來,十分討好地遞過來一包糕點。

「阿姐,你沒告訴我母后阿……我還以為定然要被母后責罰了,哎,是我對不住你,我不知道你不會武,實在抱歉,你沒事吧。」

我莞爾一笑。

「哪有那麼嬌氣,擦點跌打藥就好了,你阿姐學醫的,沒事。」

「我那天沒控制住力道,下手重了些,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阿姐,你嘗嘗這個糕點,我特意從望月樓買的,上京城裡最好吃的,你且嘗嘗,權當我給你賠罪。」

我伸手夠了一小塊,塞進嘴裡。

「好吃,多謝五皇子。阿昭,你替我收起來,我要慢慢吃。」

阿昭站在我背後,見此情景,眼睛都瞪直了。

若是在平時,她心直口快,肯定要說些什麼,只是此刻身處宮中,她咬了咬牙,乾巴巴道:「五殿下真是有心……」

偏五皇子渾然不覺,他見我收下了,笑呵呵道:「哪裡哪裡,我嘗過好才給阿姐的,阿姐喜歡就好。下回我來母后這裡,還給你送。」

阿昭:……

我啞然失笑,原以為這事就算完了,沒想到幾日後,五皇子又敲開了我的窗。

相比上回,他顯得面紅耳赤,抓耳撓腮,半天才支支吾吾開口。

「阿姐……你、你和那謝家公子……我平時忙著學騎射也不關心這些……你怎麼不早說……我……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笑道:「這有什麼,都過去了,何況確實是很好的糕點。」

「阿姐,我這一次兩次對不住你……你是我母后請來的人,我又虧欠你,你放心,我肯定跟你站在一頭。」他十分傲然地拍拍胸脯,繼續道,「那望月樓本殿下決計不會再去了。」

我哭笑不得,心上一陣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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