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我渾身脫力,在他懷中昏昏欲睡。
「……容鈺,明早喊我,辰時,練武……」
「不是不想考了?」容鈺聲音饜足微啞。
「考……公主處境艱難,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也想到她身邊,為她效力……」
我幾乎要睡著了,還不忘絮絮念叨:「容鈺,你身上太涼了,到了冬天怎麼辦?把腿貼過來,我給你暖暖,我身上熱乎……容鈺,有我在呢,你快抱著我,一會兒就暖和了……」
我徹底跌入夢境。
夢境中,似乎聽見容鈺在和我說話。
「你護佑蒼生,我禍亂天下,如此,你會殺我嗎?」
「……會。」
夢裡,我是這樣回答的。
11
我大概是將容鈺當作了容戾,才會夢見他說出那種話來。
但既然做了奇怪的夢,難免心緒難平,我乾脆向容鈺坦誠了夢境。
「容戾真的成了皇帝,妥妥是禍亂天下。」
三年前,容戾去江陵遊玩,只十日光景,便像蝗蟲過境,將江陵府糟踐個遍。
貪銀,辱女,殺人,縱火,惹得天怒民怨。
相比之下,他強娶小姐還花了五千兩,竟算是「善舉」。
「只因他為惡,你便想殺他,若是我也為惡,你也要殺我。」
容鈺抬頭看向我,意味不明:「你並不是將我當作容戾,你是將為禍蒼生的人,哪怕是我,都當作了敵人。」
聽出他話中深意,我卻不打算如之前那般,又哄又親,含糊過去。
我低眸,正色地對他說:
「薛氏之後,立於天地間,鋤強扶弱,護佑蒼生,故而,父親為我取名為佑。」
「薛國公府雖敗落了,但我仍以家訓自省。」
「能力大,便襄助明君,剷除邪佞。」
「能力小,便追光而行,和光同塵。」
「但無論如何,我絕不與世間之惡,同流合污。」
「哪怕是我?」容鈺輕聲問。
「哪怕是你。」我沉聲回答。
跳下練功用的木樁,我走到容鈺面前。
迎光而立,瞳眸明澈,笑著對他說:「可你不是容戾呀,你是容鈺,是我的竹馬情緣,我的結髮夫君,夫妻同心,永不為敵,對嗎?」
容鈺定定看著我,眼中目色複雜多變。
像是掙扎,像是無奈,像是斬不斷理還亂的千頭萬緒。
容鈺猛地拉了我一把,將我整個人抱在懷裡。
「佑佑,」他閉上眼,「那誓言,再說一遍,好嗎?」
此刻院子裡沒有旁人,我便大大方方地表起了白:
「我薛佑對天發誓,終此一生,唯愛容鈺,相守相護,不離不棄,若有違背,武功盡失!」
「再說一遍。」容鈺說。
「我薛佑對天發誓,終此一生,唯愛容鈺……」
「再說一遍。」
「我薛佑對天發誓……」
一連說了許多遍,我再笨也明白,容鈺很不安。
於是,在那文縐縐的誓言後,我補了句掏心窩子的大白話。
「容鈺,只要你別做壞事,我這輩子啊,下輩子啊,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容鈺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散出後,釋然一嘆:
「罷了……我認了。」
12
容鈺說他認了,我不知道是認了什麼。
但接下來許多天裡,我顧不上別的,凈忙著安慰他了——正月里他也沒剪髮啊,為何開始死舅舅?
起初,是遠在江南的虞王告喪。
這倒還好,虞王只比皇帝小一歲,算不得年輕,病逝屬正常。
可隨著虞王的死,容氏皇族便像是被下了咒術一般!
直系皇親,接二連三地咽了氣。
皇帝的三個弟弟,就連上京城中,向來威風八面的昭王也崩世了。
親王死完了,開始死世子。
「容鈺,你快別傷心了,這,這都是命啊!」我苦口婆心,怕他難過。
容鈺抬起臉,神態可憐:「我原就是私生,親人不多,如今,更無人愛我。」
「我愛我愛,我最愛你了。」我勸著哄著,連親帶抱。
原本呼聲最高的容戾,終於也一命嗚呼,死得不怎麼光彩,說是馬上風……
能繼位的人莫名死得沒剩幾個,皇儲之爭的狂風暴雨醞釀了半天,最後只落下三滴半。
「報應!」我毫不同情,覺得便宜他了。
「佑佑,」小姐將一盤子果仁兒推給我,欲言又止半晌後,深深看向我,「辛苦你了。」
13
我覺得自己有時看不懂容鈺。
死了如此多的親人,說他不傷心吧,他整天歪在我身上,長吁短嘆,可憐柔弱。
可說他傷心吧……
我扶了扶酸疼的後腰,他白日裡越傷心,晚上越下狠力氣。
「皇族凋零,我再不名正言順,也是姓容,不得不擔負起開枝散葉的重擔。」容鈺有自己的說辭。
我不是不願意,但武考在即,怕此時有喜,耽誤了前程。
「放心,」容鈺意味深長地低笑,「必不會誤你的前程。」
是啊,不會誤,因為前程……它長了腿,自己跑遠了!
就在容鈺說完這話的第二日,陛下病重,科舉延期。
「連陛下都病重了……」
我終於感覺到了心慌:「容鈺,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你同我說,千萬別瞞著!」
「看來,還是得早些生子,」容鈺雲淡風輕,「容氏又要少一個……不,或許,是兩個人。」
我:「……」又有舅舅要死了,最大的舅舅要死了,他怎麼還在想生孩子呢?!
容鈺求子,幾近癲狂。
他行,但我不行,我受不住。
容鈺也並非整日都想這個,一月里,有兩天,他是清心寡欲的。
初一,十五。
「這兩日,不是喜日。」容鈺說。
我覺得奇怪,初一十五不是喜日,難道是喪日?
但或許,還真是……
宮中來人的那天,正在十五月夜。
容鈺像是早知道會有人來,內侍領著一眾侍衛進門時,容鈺握著我的手,已恭候多時了。
「公子,」內侍聲音尖細陰柔,「陛下有旨,宣您入宮。」
「走吧。」容鈺與我一同邁腿。
「公子!」內侍攔住他,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旨宣了您一人……」
容鈺也不說話,只淡淡著看向內侍。
他是頂頂好的容貌,微笑時,似百花妍開,冷漠時,如冰天雪地。
內侍肩膀陡然一顫,立刻彎腰讓開了路。
上車後,容鈺笑著說:「你以為,你剛剛會說不與我一起去了。」
「那怎麼可能,」我皺眉道,「陛下病重,你身份特殊,此時入宮,吉凶難測,我必得跟著你才行。」
「想保護我?」容鈺揚眉。
我搖搖頭,說:「皇宮大內,任我武功再好,真有危險只怕也難,我跟著你,便是同你一起赴險,即便救不了你,能死在一處,也算夫妻圓滿。」
容鈺微微怔了一下,而後,躺下身來,枕在我腿上,笑著看向我:
「我從不後悔任何事,如今,更覺得那日做出的決定,是對的。」
我奇怪他做了什麼決定。
容鈺避而不談,對我說,一會無論見到什麼人,都不用緊張,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不用藏著掖著。
「若是不小心說錯了話呢?」我問。
容鈺閉上眼,輕聲笑喃:「誰敢說你錯,我便……」
我驀地一驚:「什麼……殺?容鈺,你說什麼?」
容鈺像是累了,馬車輕晃,他睡著了。
看著他溫柔秀美的眉眼,我想,我大概是聽錯了。
14
進了宮後,容鈺被請進皇帝寢宮,我留在寢宮外的小花園等他。
宮裡的花園與長公主府的花園審美一致,專愛種雪玉花。
我正看著,冷不丁地,一隻玉雕似的手,毫不留情地掐走了最大一朵。
順著這隻手看上去,頭一次,我因人的容貌,覺得呼吸一滯。
那華貴明艷的女子上下打量我:「薛佑……薛國公唯一的後人,有幾分薛家人的風骨。」
先是誇了我一句,而後,話鋒急轉:
「你可知,自己配不上容鈺?你可知,長公主不肯見你,是看不上你?你可知,容鈺並非真心待你,只圖你新鮮有趣?你又知不知道,容鈺將被封爵位,而你是罪臣之後,他的污點,早早晚晚,要被抹去。」
問題一股腦兒地迎面懟來,我遵循容鈺的囑咐,認真道:「我不知道啊。」
她驀地頓了頓,而後,冷淡道:「裝傻逃避,愚不可及。」
「我不是裝傻,我是真不聰明,」我乾脆承認。
眼見她臉色不佳,我決定善待同類,女子嘛,何必為難女子呢。
於是,我仔細想了想她的問題,一一作答。
「配不配得上……以前覺得配不上,如今覺得配得上,容鈺腦子好,我武功強,不比他差什麼。」
「長公主不待見我……那便不待見吧,我又不同她過日子。」
「容鈺圖我新鮮……可我圖容鈺長得好看,容鈺要是沒長這張臉,我斷不可能念念不忘十幾年。」
「容鈺封爵我是污點……這我可不認,我家雖被陷害定罪,但幾年前平反了,薛氏只是敗落,又不是滅門。」
我禮數周全,答得完完整整,她卻不知為何,臉色更加難看。
「你將信任給了容鈺,如此堅定不移,不怕有朝一日,他為了旁的東西辜負了你?」
這人是一定要設想容鈺變心嗎?
如果一定要這樣想……行吧,她美,她是女子,我順著她!
「假如,萬一,容鈺真負了我,那我便離開他,離開了他,我還是我,總不能因為夫妻反目,我便尋死覓活吧?所以,你問我怕不怕,我不怕,我相信容鈺,我也相信我自己。」
她不能接受這個答案,死死盯著我,手裡那支雪月花掐得花瓣四散。
「這般拿得起放得下,你待容鈺,不是真心!」
「不是真心,真心深情,絕非如此!」
「愛恨極致,不死不休!」
她反反覆復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蹦出一樣。
末了,扔了殘花,轉身就走。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我喊她。
她腳步一頓,冷聲道:「……阿雪。」
阿雪?
「雪玉花?」我看向滿院花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15
容鈺走出宮門時,身後跟著四個內侍。
一口一個殿下地喊他。
容鈺封了郡王,進了宗譜,入了玉牒。
皇室活著的人寥寥可數,我怎麼忘了還有容鈺!
不想與他猜忌,我本打算直白問他究竟如何想的,容鈺卻先一步問我:
「佑佑,你想當皇帝嗎?」
「不想!」我立刻回答。
容鈺彎了彎唇:「我以為,你心懷蒼生,若給你機會,你是想做皇帝的。」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我做不了指點江山的人,容鈺,你想當皇帝嗎?」我終於問出了口。
「從未想過。」容鈺望向我,「以前不想,如今不想,以後也不想。」
「當真?!」我滿眼急切。
「要我發誓嗎?我若騙你,紅顏——」
「停!」我瞪他,「紅顏們謝謝你,紅顏們不願意!」
容鈺驀地笑了,摟著我腰,輕聲道:「我若騙你,便叫我,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得你心。」
容鈺發了誓,深深望向我:「相信我,這誓言對我而言,最是狠毒。」
我信容鈺言出必行,但事情往往難以預料。
他被封郡王第二日,陛下駕崩了。
臨死前,六部九卿,王公大臣,一個不見,全在寢宮外跪著,唯有容鈺被召了進去。
我跪在人群里,哀鍾敲響的那一刻,寢宮大門再度開啟。
容鈺走了出來,千百人之中,他看向了我。
我滿眼信任,堅定不移。
一瞬對視後,容鈺自右手廣袖裡,拿出了明黃聖旨。
……
【大商景輝十七年,德昭帝崩,遺詔,長女容婧繼帝位,年號元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