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書里,他是姜勉的第三個老師,也是在姜勉成為權臣這條路上,給予了背景支持的人。
此人的野心,不在朝堂,而在廟宇。
他此刻口中高喊著我的名字,我心下一動,轉了腳步朝他而去。
「先生,我便是姜鈺。」
13
顧瀾之很年輕,瞧著也不過二十三四的模樣,但身量修長,我只到他腰間。
他垂著頭看我,眼中划過一絲遲疑,問道:
「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這句詩,可是你所作?」
我抬著頭直視他應是,又解釋道自己只不過是看了題目梅花後,自發便聯想到這句,顧瀾之卻眸光大盛,看我的目光滿是欣慰,連著叫了三聲好。
我懵懂地看著他,心裡那顆石頭卻緩慢地落了地。
沒錯,我是故意抄這首的。
顧瀾之這人久居廟堂,心繫百姓,但又苦於時局動盪,不得不辭官,這句詩與他目前的心境十分符合。
誠然,姜勉的詩也作得不錯,但和流傳千古的詩句比起來,還是差了許多。
我絲毫不羞愧地攬下了前人的功勞。
顧瀾之滿意地看了我一會兒,問道:「你可有老師?」
他聲音不小,自然傳入周遭學子耳中,紛紛驚訝地抬眼,姜勉更是臉色慘白,雙手攥得緊緊的。
我搖頭說沒有,顧瀾之便遞給我一個玉佩,笑道:「拜師禮。」
我欣喜地接下,立馬朝他深深一拜,顧瀾之扶起我的手,正欲交代些話,這時姜勉鼓起勇氣過來了。
他強顏歡笑,端著如玉的姿態,行禮後道:「學生薑勉,仰慕顧先生許久,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可拜顧先生為師?」
顧瀾之聽見姜勉這兩個字時,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這些時日他住在烏水縣,關於我和姜勉的傳言可是聽了不少,他本不做評價,畢竟這是別人的家事。
可如今我是他的學生,又這般有才華,他是個護短的,自不會眼睜睜看我被欺負。
顧瀾之揚了揚下巴,輕嗤了聲,語氣頗為傲慢:
「抱歉,我出身長房,是名正言順的嫡子,最瞧不上那些外室作威作福,你還是另尋老師吧。」
這話一出,姜勉的臉色頓時由白轉青。
他身形狠狠一晃,險些站不穩。
14
沒過多久,我的名號便滿城皆知。
一是顧瀾之當眾羞辱姜勉,讀書人清傲,許多人對姜勉的身世嗤之以鼻。
但有人疑惑姜勉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看不起他。
廢話,時下文人多傲骨,最瞧不起伏低做小之人,孫氏自甘墮落,又想借著兒子上位,姜勉也默許,這不是助紂為虐?
二是顧瀾之收我為關門弟子,就連蘇州城巴結他的人都不少,這事一經傳出,自然引得無數人眼熱。
三是我那首詩,許多人慕名前來拜讀,甚至還有外地學子傳閱,每個人都讚不絕口,尤其是知道這是出自一個六歲孩童之筆,更是驚為天人。
一時間,我的才學名聲,甚至傳到了蘇州城內。
但這些沸沸揚揚都與我無關。
阿爺知道顧瀾之要收我為學生後,當日就帶著禮物去行了拜師禮。
拜完師後,我便在顧瀾之家中住下來,由他親自教我作文章答卷,每十日回去一次。
離家前,我順便把孫氏和姜勉的事解決了。
「讀書人最重名聲,你若執意要將孫氏抬為平妻,讓姜勉入族譜,會連累至我甚至整個姜家,爹,我勸你還是仔細想想。」
阿爺十分贊同地點著頭,附和道:
「不錯,你在外如何胡鬧我都管不著,但別影響了鈺哥兒,他日後可是要考狀元的!」
饒是我爹對孫氏母子倆多有不舍,在我和阿爺的一口一個「狀元」之中,也只好無奈地妥協,將二人送出姜家。
臨走前,孫氏楚楚可憐地拽著我爹的衣角,哭道:「大爺,奴家是真的捨不得您啊,可不可以讓奴家留在姜家,哪怕是做個丫鬟,奴家也願意啊。」
我執著茶盞,坐在我爹下方,笑吟吟道:「你別作踐丫鬟了,姜家所有丫鬟可都身世清白。」
這話一出,幾人齊齊變了臉色。
孫氏心虛地頓了頓,突然號叫道:「鈺哥兒怎麼這般侮辱人,我不活了!」
孫氏作勢要去撞柱子,廳內亂作一團,我爹連忙起身攔,責備地看我一眼:
「鈺哥兒,你才六歲,怎麼如此刻薄?」
「是我刻薄嗎,爹,你非要我當著阿爺的面說出來嗎?」
「……」
我嗤笑了聲:
「孫氏是揚州瘦馬,故意接近你,誘你贖身,爹,你不會真以為她對你多深情吧,若非你人傻錢多,你以為揚州那麼多達官顯貴,她憑什麼跟你?」
我爹一張臉漲得青紫。
伸出去想要扶孫氏的手,就這般不尷不尬地停在了空中。
這下,我爹也不攔了,孫氏也不撞了,姜勉臉色黑沉地死死盯著我,我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揚聲喚門房送客。
出門前,姜勉終歸是不裝了。
他回身惡狠狠瞥我一眼,八歲的面上滿是恨不得將我五馬分屍的恨意。
「姜鈺,你別得意,我們走著瞧。」
15
姜勉的狠話放得很響亮。
然府試和院試成績出來,他仍是被我壓得死死的。
我以三試案首的成績,考中童生,阿爺高興得合不攏嘴,大擺宴席,我爹都眉開眼笑,儼然已經把姜勉拋到了腦後。
烏水縣此前從未出過小三元,還是年僅六歲的小三元,宴席上誇讚的話紛至沓來,就連縣令大人都親自出席,贈予我一枚玉佩。
宴席結束後,顧瀾之便要南上回蘇州了。
因著之後的鄉試、會試是在蘇州,所以他決定將我也帶去蘇州。
一來是可以繼續教導,也算全了師生情誼;
二來蘇州人傑地靈,才子眾多,他想讓我多結識些人脈,畢竟我若中狀元,日後定要入朝堂,這些人興許還能成為同僚。
顧瀾之煞費苦心,我阿爺自是滿口答應,南上時間定在十日後,走之前,家中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娘和三個姐姐。
我記得原書中,我的三個姐姐下場各有悽慘。
大姐被嫁給了個性子暴虐的殘疾,才半年就被折磨致死。
二姐被窮親戚家的光棍玷污了身子,不得已嫁過去,過得操勞辛苦。
三姐更慘,被人拐去做童養媳,才十二歲就經歷各種毒打和虐待,最後跳井自盡。
而一切根源,都是孫氏,當然,還有我那個便宜爹,縱容孫氏,才釀成這個局面。
我準備向孫氏出手。
我與顧瀾之朝夕相處,他對我頗有了解,見我目光狡黠,用書卷敲了敲我的頭:「讀書不專心,你在想什麼?」
反正什麼都瞞不過,我索性把計劃說了。
果然,顧瀾之並非良善,或許是想到家中妾室,他眯了眯眼,笑道:
「為師可助你一臂之力。」
兩日後,一名穿著華貴衣裳,身形修長,五官端正的男子,被帶到了我的面前。
16
我爹近日有些煩惱。
全家都在為我南上之事做準備,他幫不上什麼忙,便想起了自己冷落多日的孫氏,準備再去她那裡溫存一番。
誰知他推開院子,卻不見孫氏如往常那般熱情迎接,而是語氣冷冷道:
「大爺來了,隨意坐吧。」
我爹遲鈍,沒察覺出來,上前抱住孫氏細腰想要親熱,卻被她態度冷淡地推開:
「大爺,我身子不舒服,最近就不伺候您了。」
我爹還以為她是因著我的事生氣了,正準備輕聲寬慰幾句,眼角突然瞥見她的細白鎖骨處,竟是有一道再熟悉不過的紅痕!
他已經有十幾日沒碰過孫氏了,這紅痕又這般新鮮,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只是沒抓到姦夫,我爹沉住氣離開院子,轉頭便吩咐小廝多注意孫氏。
果不其然,傍晚,小廝便來彙報,孫氏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了。
我爹飯都不吃了,帶人氣勢洶洶跟上,跟至一座涼亭里,便見孫氏與一名青衫男子泡茶,她素手纖纖,輕輕地撫摸在男子的臉上,男子享受地眯眼,握住了她的手。
我爹頓時怒從心中起,上前質問。
孫氏見瞞不過了,哭得梨花帶雨:「還不是怪你,不肯給我個名分,勉哥兒要考學,總不能一輩子做個外室死受人指點,我都是為了勉哥兒好啊!」
但這話漏洞太多,饒是我爹蠢,卻也不信,一把揮開孫氏,上手和男子廝打起來。
姜家是烏水縣首富,我又剛中童生,風光無兩,我爹如今十分囂張,打紅了眼,下手自是沒輕沒重。
但這一打,就出了問題。
對方竟然有些來頭,家中祖父還做了個小官,一口咬死自己與孫氏沒有苟合,一紙狀書把我爹告到了縣衙那裡。
我爹鋃鐺入獄,牢房裡關著的都是惡人,他自然吃盡苦頭,雙腿廢了,人也抑鬱了,直到我南上之後才放出來。
孫氏就更別說了。
她坦言自己與男子情投意合,然而人家根本不認她,還處處嫌棄她,如今她名聲爛得不能再爛,走在街上到處都有人給她砸臭雞蛋。
當然,這些都是阿爺寫信告訴我的。
彼時我已經坐在了南上的馬車上。
17
鄉試三年一次,我運氣差些,正好在院試結束的第一年,只能再等兩年。
但顧瀾之說,這於我而言是好事,如今我風頭正盛,恐慧極必傷,再晚兩年正好。
因著這個原因,他時常拘著我,不讓我自己出門同其他學子打交道,偶爾出席宴會,也是由他親自領著。
年底時分,蘇州舉辦詩燈會,這是蘇州的一大特色項目。
畢竟是「上有蘇杭」里的蘇州,自是臥虎藏龍,因此每年都會出好些絕佳的詩詞,引人傳誦。
是以,蘇州知府極其重視這次詩燈會,邀請了好些官員坐鎮,其中赫然就有戶部侍郎沈從宜。
本著讓我長長見識的意思,顧瀾之帶著我出席了。
詩燈會在千燈湖邊舉行,上有四層樓高的醉仙樓,下有幾十隻畫舫停在湖中,岸邊開著許多茶樓酒肆,路邊停著數輛馬車,一時間擠擠挨挨,好不熱鬧。
不多時,無數燈光乍然亮起。
有閣樓的、畫舫中的、行人手裡的……千萬盞燈發出暖黃色的光,將千燈湖周遭照得恍若白晝,美不勝收。
顧瀾之帶著我在路邊茶樓底下隨意尋了個位置坐下。
剛進門,便瞧見小二點頭哈腰地迎了一群人進來,態度間多有恭敬。
我定睛一看,姜勉竟然也在其間。
不過他落在人群後面,或許是察覺我的目光,遙遙瞧過來,眸光剎那間晦暗如海,接著,他上前兩步,拍了拍走在最前面的少年,低頭耳語了幾句。
那少年剎那間揚眉,清雋好看的臉上,浮現看垃圾般的神色,斜著睨了我一眼。
我:「……」
莫名其妙。
我替自己斟了杯茶,移開目光,下一刻,耳畔響起一道清朗的少年音:
「鈺兄,好巧,竟在這兒碰見你。」
我順著聲音抬頭,便瞧見個渾身墨黑的十歲少年。
時下流行素雅,但眼前這少年,穿著做工講究的黑色錦袍,袖口裙邊繡著金絲線。
腰間環佩叮噹,掛著三四個水頭極好的玉佩。
他脖頸處戴著個銀絲項圈,外面還罩著個寬大的狐裘。
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似的。
我掃了眼他掛在腰間的玉牌,上面寫著「謝眠」二字。
我抬眼,朝他拱拱手:「謝兄,好巧。」
這是在烏水縣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二。
18
謝眠徵求過顧瀾之的意見後,便在我們這桌坐下。
此前或許姜勉受我影響,在府試時發揮並不好,讓謝眠撿了個漏,得了第二,他此時十分得意,正同我聊著那篇八股文的破題技巧。
我同他隨意聊了幾句,謝眠恍然大悟,戲謔道:
「不愧是案首,聽君一席話,勝讀了三年書啊。」
我們聊著聊著,詩燈會開始了,一群官員在簇擁之下登上了最高的醉仙樓。
詩燈會的比賽很簡單,從一樓至四樓,都有人出題,只要按照要求作詩,並得到認可,便能獲取一盞燈,越往上便越難,最後一層由知府大人親自出題,最後定出名次。
既然是官方比賽,肯定有要求,不是誰都能去的,因此醉仙樓門口有猜燈謎活動,只有答對了才能進一樓。
許多人都前去湊熱鬧。
姜勉那一群人,在比賽開始後,也從樓上下來,有說有笑地朝醉仙樓而去。
路過我們時,那為首的桀驁少年突然腳步一轉,朝我們走來,緊接著,點了點我:「喂,你不去參加詩燈會?」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參加?」
我可是熟背上下五千年的詩詞,要是參賽,也太降維打擊了吧。
誰知那少年竟嗤笑了聲,「聽說你是小三元,還有幾首傳誦度很高的詩,大家都誇你才高八斗呢,但本公子覺得他們誇大其詞了。」
我點點頭:「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他:「……」
這時,姜勉突然站了出來,冷聲道:
「姜鈺,你怎麼跟陸公子說話的?你真以為你小三元的身份很了不起嗎,在這蘇州城裡,你什麼也不是。」
「就是,我看你是怕了,才不敢去詩燈會。」
我淡定地吃著花生米,心裡嘲笑他們拙劣的激將法。
但見著他們這麼不識好歹,那我也沒必要給他們留面子,況且對方來頭不小,若真讓姜勉攀上,於我而言並無好處。
於是我同顧瀾之打了個招呼,起身道:「行,比就比。」
謝眠臉上浮現興奮笑意,趕緊跟著我道:「我也去。」
19
猜燈謎就和腦筋急轉彎差不多,我們幾人很快便猜了出來,順利進入一樓。
我這些時日跟著顧瀾之,也學習了不少作詩的技巧。
因此第一層和第二層,僅僅憑著我自己,倒也輕鬆地闖過了。
到了第三層時,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蘇州城雖人才濟濟,但文採過高的人不會參加詩燈會,饒是如此,到了第三層,也有很多人開始力不從心。
到了第四層就更別說了,連謝眠都被刷了下去,只剩下四人。
其中就有我、姜勉和此前挑釁我的少年。
上樓時,姜勉突然行至我身側,黑暗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我娘的事,是不是你設計的?」
我扶著樓梯,緩步往上走,並不回答。
姜勉卻跨步攔在我面前,冷聲道:「姜鈺,我們打個賭。」
「嗯?」
「等會兒若是我奪魁,你必須向我下跪道歉,當眾承認你算計了我娘。」
我扶著牆,笑起來,尋思著這人是真不怕死啊,這不是送人頭來了嗎?
「那如果你輸了呢?」
「我可以答應你的任何要求。」
「哪怕從四樓跳下去?」
姜勉沉默片刻,咬咬牙,道:「行。」
我們說完,面前突然一陣天光大亮,無數燈光爭先恐後擠進來,照亮了這狹窄的樓梯口。
姜勉先我一步跨了出去。
四樓的閣樓處,坐著五名官員,為首的是穿天青色直綴的年輕男子,瞧著不過十六歲的模樣,但氣質卓絕,溫潤如玉,竟是比旁邊的知府還氣盛些。
知府很快出題,我略一思索,便笑著寫下: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一刻鐘後,衙役收起我們所有的宣紙,遞到了知府大人面前,現場審閱。
半刻鐘後,結果出來了。
出乎意料,魁首竟是姜勉。
20
知府大人將其餘人的宣紙收了,只留下姜勉的,笑著念完,周遭其餘人皆露出滿意之色。
「不錯,此子這首詩韻律悠長,感情充沛,當得起魁首。」
而我聽完,卻深深皺眉。
姜勉這詩作得的確不錯。
可……同我抄的那首比起來,明顯天差地別,有點腦子的都能看出來誰的好吧。
再看著姜勉一副胸有成竹的微笑,我立馬明白了。
他恐怕是上了誰的船,或是給了誰好處,抑或是與知府大人有了交集,是以才被內幕了。
若我上前提出異議。
或許能扳回局面。
但也會因此得罪知府。
姜勉料定我會吃下這個啞巴虧,所以方才在樓梯口處,故意給我設下陷阱。
大意了。
眼見著知府要將屬於魁首的花燈賜到姜勉手中,我神色怪異,欲言又止,喟嘆了聲。
就在這時,耳畔突然落下一道清潤好聽的嗓音。
坐在正中間,年輕的戶部侍郎輕聲道:「知府大人,我覺得這首詩不好,當不起魁首。」
「……」
席間一陣沉默。
少年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在耀眼的燈火下,白若瑩玉。
他緩緩道:「其他四人的宣紙呢,拿來給我瞧瞧。」
知府神色一凜,囁嚅著想推拒,但宣紙已經送到他的手中。
最上面的就是我的。
他恍若清泉的聲音,輕聲念出了我的詩句,片刻,面上如初雪消融般,緩緩露出一抹笑,道:「這首好。」
知府急匆匆接過,臉色難看。
這詩太好了,饒是他有心想替姜勉說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能訕訕道:「是我沒看清,這首的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