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陸無疾第二年,他第十六次提出要收通房。
後院除了我這個掛名的正妻之外,他還有八個小妾。
書房伺候的丫頭們,也全都被他吃干抹凈。
這次,我一改往日乖順,殺了他的鬥雞,偷偷放走哭成淚人的小丫頭。
陸無疾氣吼吼給我休書一封,直接把我趕出陸府。
他在青樓跟狐朋狗友押註:「不出五天,她指定回來,到時候你們的彩頭記得賞給婉娘!」
可是半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回去。
陸無疾氣不過,翻遍整個上京城找到我。
彼時,我已經成為上京城人人稱讚的妙手妝發娘。
前來尋我的才子佳人不計其數,在綻放山莊門口排起長隊。
他連一根頭髮絲都擠不進來。
1
「裴青衣!你這個毒婦,竟然敢殺了我的長勝?你是不是活擰歪了?」
陸無疾氣沖沖闖進我的閨房,酒色之氣熏得我頭疼。
他衣衫不整,頭上還掛著三兩棕紅雞毛。
明明是清俊有加的樣貌,但他自成婚兩年以來的靡靡放縱,消磨了他所有的少年意志。
青黑深陷的眼,像只遊蕩的鬼。
他迷離憤怒的眼眸掃視一圈,沒發現想找的人。
「景景呢?本公子今晚就要收了她做我的通房,你怎麼沒把她裝扮漂亮?」
一向軟柿子、白棉花的我,第一次直視他的雙眼,無比厭惡道:
「那隻大公雞啄瞎財媽媽孫子的眼睛,它該死。」
「本公子賠了她八十兩銀子,夠他們後半生衣食無憂了!」
我怒道:「那是人的眼睛,沒了眼睛,足足毀了狗哥兒的一生!」
「那又怎麼樣,難道讓我一個世家公子,也摳瞎一隻眼賠他嗎?」
他指著我的鼻尖,滿不在意道:
「行了,不說他了,景景呢?沒了長勝,你就得把景景那個小妖精給我。」
他有什麼立場讓一個人的眼睛說沒就沒有?
要睡我買來的丫頭還這麼理直氣壯,仿佛是在給我什麼天大的恩賜一樣?
憑什麼呢?
我努力壓制喉嚨的顫抖。
夠了,我真的受夠這樣的生活。
一個無辜稚童的明媚眼眸,在陸無疾看來也不過是八十兩銀子而已。
景景家裡老子娘得了重病,迫不得已才賣身進府。
入府前,她的情郎眼睛哭成大核桃。
一個勁說要等她身契解約的時候,娶她進門。
姨娘總說,女人家成婚之後,日子就好過很多。
但為何我成親兩年了,仍然沒覺得有半刻輕鬆喜悅?
我定定神,終於下定決心。
我再也不想委委屈屈做個勞什子受氣包。
「我已經把她賣了,你後院還有八個小妾,她們都很想你,你去睡她們吧!」
「你居然都敢這麼跟我說話?」
他目怒圓睜,高高揚起手還想打我。
我靈巧側身避開,繡花鞋輕輕一伸,將他扳個踉蹌。
他醉酒後頭腦昏沉,惡狗撲食般撞在博物架上。
牡丹五彩瓷瓶應聲而碎,有瓷片划過他的臉頰,鮮血溢出。
連帶著額頭也磕出血,一個紅腫的包包瞬間腫起來。
他鈍鈍摸摸額頭,定睛看清楚手上一抹殷紅,嘶聲裂肺:
「裴青衣!我要休了你!」
「你就是我們陸家買來的賤人,就該像個發麵饅頭被我欺負,還敢反抗我!」
2
窗外桂花樹上面幾隻飛鳥驚起。
他厲聲暴喝之下,穿雲破雨般的狼嚎,險些讓外頭的花匠掉了大剪子。
深深庭院之內,這一聲格外突兀。
機靈的老嬤嬤已經奉上紙筆:
「對對,二夫人就是善妒,不守婦德,這樣的女子給她寫個休書就老實了!」
窗戶外面遙遙相望的花匠也在插嘴:
「進門兩年也沒給二少爺生個兒子,犯七出啊!」
「她的八字也沒旺您啊,還敢殺長勝將軍,就該休了她,讓她回娘家過苦日子去!」
「對!我要寫休書,本公子看上的丫頭還敢賣了,如此不中用,留著幹什麼?」
「茲有惡婦,不尊夫君,善妒無子,遂休之……」
陸無極昏呼呼,提筆的手都在打顫。
許久未曾認真讀書的他,寫出的字都帶著一股紈絝子弟的頑劣愚蠢。
我和老嬤嬤還有花匠,三個人眉眼官司打得飛快。
白紙黑字的休書拿到手,我連夜收拾嫁妝搬出陸府。
陸府上下見怪不怪,因為按照慣例,不出五天我就會被裴家人給送回來。
我爹就是個六品文官,但全無文人風骨。
他全是看誰家給的聘禮多,就將我嫁給誰。
為了能讓他未來的親家多給一些聘禮,他還頻頻買通廣濟寺的和尚,四處散布我旺夫多子有福氣的命格。
引來上京城內的冰人們紛紛登門。
我爹美其名曰一家有女百家求,實則待價而沽,價高者得。
我嫡姐可以跟著女先生學習琴棋書畫,而我則是跟著青樓鴇母學習如何伺候男人那一套。
姨娘常常抱著我哭,但她人微言輕,也只能哭過就罷。
她私底下也教我認字作畫,刺繡烹飪。
但她揚州瘦馬出身,是我爹爹的上峰送給他的,所學所見,也都是如何討好男人的那一套。
難道出身微末的女子真的沒有好出路嗎?
難道只有無底線的去討好諂媚一個男人,才算得上是個好女子嗎?
難道我的人生就只能是嫁個身家不錯的浪蕩郎君?
所有的委屈和傷心達到頂峰的時候,一道千瘡百孔的聲音從我的心底湧出來:
我一定可以找到新出路!
恆朝末年,亂世之際,和親蠻族三次的恬公主,沉浮十七年,終成為如今大周的開國女皇。
雖然我只是個升斗小民,但也想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3
走出承恩伯府時,夕陽西沉,紅霞滿天,明朝一定是個好天氣。
趕馬車的財嬤嬤聲音喜悅:
「明日一定早早去找石大人給休書蓋上官印,白紙黑字在官府那邊過了明路,小姐又是自由身啦!」
司戶參軍石大人,掌管上京城內百姓嫁娶和離之事,聽說他是個很慈祥和善的人。
我揣著休書像是在做夢。
和陸無疾病成婚這兩年,真真是如噩夢一樣。
如今噩夢散去,我感覺路邊的野花都格外芬芳馥郁。
兩年前,陸無疾的心上人趙小姐進宮成了皇帝妃嬪。
而他姐姐,則被選為太子側妃。
據說,陸圓圓風姿妖嬈,艷絕無雙,十分得太子殿下的喜愛,東宮盛寵無雙,甚至一度壓過太子妃。
雖然兩人的位份不高,但對於趙家河陸家來說,都是光耀門楣的事情。
唯一受傷的就只有當時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陸無疾。
他真愛趙小姐,連夜找她私奔,但趙小姐不願,陸無疾就被趙家人打了一身重傷出來。
陸家人聽信廣濟寺和尚的話,覺得我命好,定能旺陸無疾,不顧他的反對,強行將我娶進門。
石大人見到我攜休書而來,捋捋白花花的山羊小鬍子:
「老夫記得你。成婚當日,新郎官無病無疾,卻讓一隻神氣傲然的大公雞跟你拜堂,著實無禮至極。而今姑娘順利和離,往後定然能逍遙自在一些。」
「大人可是寫錯了?我明明拿的休書,為何換成了和離書?」
「本朝周武皇禪位之前的最後一道政令,便是廢除民間禮法中的休書。女皇曾言,休書對女子名聲傷害太大,一律改成和離書,日後男婚女嫁,各部不相干啦!」
官府的大印真真切切,和離書一式三份。
我托跑腿小廝往陸府送上一份,自己留下一份,還有官府留存一份。
「回去娘家,可有人願意庇護於你?」
石大人關切問我,我卻略有些為難。
「昨晚我和老僕在城中客棧安頓一晚,日後歸處,還未定……」
滿上京城都知道,陸無疾是個浪蕩子,家裡的娘子鬧了三次和離,賭氣回娘家三次都被重新送回去。
我被打得鼻青臉腫,裴家人視而不見,反而陸家人隨手打賞的布匹香料首飾,卻被小心翼翼帶回家。
大家都知道,陸二公子的正頭娘子,是個爹不疼、娘不愛、沒人撐腰的窩囊廢。
就算是難得硬氣回了娘家,也不過是再被娘家的各路人馬輪番羞辱說教。
「你也是難,老夫修書一封,你可以去綻放山莊暫居,總能找到合適的營生。」
我眼含熱淚,給大人磕了個響頭。
拿著舉薦信,我帶著財嬤嬤還有一車物件,往山莊而去。
綻放山莊,曾經武皇還是恆朝恬公主時,和親歸來的居所。
傳言說恬公主在皇莊備受冷落,上京城人人都能唾棄她有失貞潔。
但她從不因此而自暴自棄,反而在逆境之中護住一雙兒女,開創後來的盛世太平。
「嬤嬤,我不想回到裴家了,我們就在這裡學一些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吧!」
財嬤嬤抱著獨眼的狗哥兒,擦擦淚水:
「小姐說的是,自從武皇登基後,咱們女子的出路就多很多!」
「咱們以後靠自己的雙手掙飯吃,連裴家也不要回去了!」
綻放山莊門口,走出一位體格修長健碩的武人。
璀璨的陽光打在他蠟蜜色面容上,增添幾抹颯沓風流。
灼灼目光落到我身上的間隙,略微閃過一抹複雜和欣喜。
「我帶姑娘去見掌事姑姑。」
我尚在發獃,他便展顏一笑。
可能平常並不是個愛笑的人,那笑容竟然有些許生澀。
4
小廝是在青樓頭牌婉娘這邊找到陸無疾的。
半醒半醉的陸無極看著面前容顏稚嫩,卻格外沉穩老練的少年郎君滿臉不可思議:
「你說你是司戶參軍身邊的小廝?我怎麼不信呢?」
「裴青衣那個軟棉花,我讓她往東,她就不敢往西,還真敢去官府落實那休書?」
眼尖的朋友同他講:
「這小子是真的,和離書上的官印也不似作假,你當真給你那小娘子寫了休書?」
「不出五天,她指定回來。打個賭啊,到時候她回來了,你們記得給婉娘置辦些首飾頭面!」
「奴家想要珍寶閣新出的那套紅鸞和鳴雙喜步搖的頭面,貴著呢。」
幾個酒友紛紛附和:「要是不回來呢?」
「那就一個人有五百兩銀子!見者有份!」
小廝不悅,冷哼道:
「上京城誰人不知,陸公子寵妾滅妻,苛待髮妻?青衣姑娘托在下送來和離書一封,不管閣下如何作想,官府的大印可是真真的,從此青衣姑娘和你再無半點關係!」
陸無疾推開懷裡的美嬌娘,正色道:「你說真的?」
少年彈攤身上不存在的灰塵,走了。
陸無疾終於有了一些彆扭的情緒。
花酒喝到一半,回到陸府找裴青衣,前屋後院都找一圈,都不見人。
連裴青衣平日最喜歡的妝奩前都空空一片!
她往常不都是在妝鏡前面給一群小丫頭老嬤嬤上妝梳頭髮的嗎?
還有她種在庭院裡的花,花都要謝了,她都不想著來採摘制腮粉嗎?
所有的胭脂水粉小釵環都被打包帶走,更別提她那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小金庫!
他怒極,胡亂踢了幾腳,沒法搬走的東西琳琅摔了滿地。
府里老僕探頭探腦湊過來,一時間也分不清是否要進來勸幾句。
陸無疾眉眼陰鬱,竟然連晚膳都變得如此難以下口。
廚房裡面的大娘假意愧疚,連連解釋:
「二公子,非是老奴不用心烹飪,而是,二夫人釀製的香肉醬已經見底了。如今她不在,老奴釀造的醬口味遠不如她啊!」
大娘挑挑眉,提到裴青衣的釀造手藝,與榮有焉。
5
哦,二夫人教會她釀造的秘方,但她不想拿出來給這個煩人精吃而已。
上上個月,還看上她女兒,要不是二夫人深明大義,早早的給她女人調換了差事,遠離陸無疾,她女兒現在早就被他給糟蹋了!
天天去喝花酒,也不怕染一身髒病回來。
陸無極摔了筷子,回憶著以前每次宿醉回府的那一碗香濃醬湯。
肉蛋菜齊全,滋味香濃,入口淳厚軟綿,不油膩,十分暖胃還舒坦。
「裴青衣那個心機深沉的女人,休想用這些小女人的計倆讓我喜歡她!」
「你再研究研究,想辦法把那個香肉醬釀的更好吃一些!」
大娘低頭,歪著嘴出去,轉頭讓自家閨女把廚房裡剩下的大半罐子香肉醬,給我送來。
小丫頭眉眼雀躍,一板一眼學著陸無疾一連好幾餐吃什麼都不滿意的憋悶樣子,笑得如花嬌艷。
我和財嬤嬤淡淡一笑,抱著香肉醬有說不出的感謝。
「青衣小姐,我娘還給我銀子,讓我給你買了一些羊肉和芥菜,希望你能解解饞。」
「你在山莊住著,一針一線都很珍貴。我用自己的月例銀子給你買了珍寶閣新出的胭脂和螺黛。你是個好主子,我相信你以後會過上好日子的!」
「我怎麼好意思收這麼貴重的禮物呢?你還是拿回去,自己用吧!」
她笑得格外幸福:
「再過兩個月,我就要出府嫁人啦,以後我就不能偷偷來見你啦。夫家是個小商戶。我娘擔心我在府里,遲早被二公子發現了,還是趕緊嫁人出府安全呢!」
我略想一下,再沒推拒,從我的嫁妝首飾裡面找出來一對湖藍叮噹鐲,並一對手鐲翡翠邊角料打磨的水滴耳墜送給她。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日後,若是跟隨夫家行走經商,你穿戴大氣雅致一些,也有臉面。」
小丫頭哭得梨花帶雨:「小姐,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尚未開口,眼前一道電光閃過。
天邊一抹烏雲驟然壓過,夏日的暴雨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可山莊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我大嫂彪悍跋扈的聲音傳來:
「裴青衣,你個死丫頭,竟然敢背著我們和離?」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也不想一想,你姨娘還在裴府呢!」
「我知道你就在裡面,還不趕緊跟我們回去?在陸二公子面前磕頭認錯,讓他重新認下你這個不中用的髮妻。」
「我們裴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公爹說了,你要是不隨我回去,就打死你姨娘!」
6
我貓在小院之中,和財嬤嬤縮在一處。
大嫂尖銳的聲音一轉,在門外頓住:「盧將軍?您為何身在此處?」
透過門縫,我看到她臉上的震驚和畏懼。
高高大大的人護衛院牆之外,沉聲詢問:
「我竟不知,裴家人還知道禮義廉恥四個字如何書寫?」
每一個字都帶著戰場殺伐之意,但又無意為難一界婦人。
生平第一次這樣被人護在身後,我抓著的帕子都要擰成小麻花。
今夜黑雲壓城,風雨欲來之勢,明明是糟糕至極的夏日陰霾,卻無端在黯淡夜幕之中,多幾分無所畏懼的勇氣。
「叫你們家漢子找我說話,我將鈴姨娘買下即可。」
大嫂牙根都在打顫,滿是不可置信。
但她又不甘心就這樣被壓制住,惡向膽邊生,開始胡攪蠻纏:
「我道者小蹄子怎的一下子硬氣起來,原來是有將軍撐腰。」
「已婚婦人私通外男,姦夫淫婦可是要按律沉塘的!」
「啪!」我實在聽不下去,乾脆從門後站出來,一巴掌打在她妝粉厚重的臉上。
「大嫂注意言辭!你單單對我說一些狠話,我忍忍也就過去了,但我們的家事,你不要牽扯到其他人!」
「汙衊朝廷命官,你有幾個腦袋夠賠?」
我指著圍觀的綻放山莊眾人:
「我們明日一早就去京兆尹那邊理論清楚,有這麼多證人在,當眾打你二十個板子都是輕的!」
「就是,青衣來我們這的時候,我還以她全家都死絕了呢!」
「沒想到冒出來的大嫂,不僅敢在綻放山莊鬧事,還敢辱罵盧將軍?」
「武皇曾經下旨,任何來我們山莊尋釁滋事的人,可羈押京兆府大牢關上半月,以反思其過。」
掌事姑姑沉聲說出這話,我大嫂臉色就變了:
「都是一家人,我要是進了大牢,對裴青衣有什麼好處?」
我身前高大的人影微動。
我感覺到他想維護我,但讓他這樣一個大將軍,跟婦人糾纏這些口舌之爭,我實在不安。
「好處就是沒人來煩我!」
第一句反駁的話語說出來之後,第二句狠話也變得很流暢。
這一瞬,我心中久圍著的高牆在此地一分分裂開。
我壓住唇角的哆嗦,目光平靜盯著大嫂。
她下意識後退一步:「你……你這麼不聽話,以後有你受的!」
是了,大多數人都是欺軟怕硬。
當我逐漸強硬起來的時候,那些想隨意欺凌我的人,就該重新審視我。
「請你回去轉告裴大人,我,裴青衣,從此捨棄裴姓,和裴府上下再無半點關係。」
「我在陸府飽受欺凌,裴府因此換取的巨額財富,已經夠償還清楚他那微末的生養之恩。」
我目光逐漸篤定。
看著大嫂捂著被我打亂的妝容,腦中最後一道迷惘終於被破開。
大嫂狼狽離去,原地徒留一個「你!」字在盤旋。
我躬身行禮謝過綻放山莊眾人。
掌事姑姑語重心長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女子何苦為難女子?」
我恭順聽著,總覺得她有意無意在打量我和盧將軍。
我扭扭頭,我們之間,沒什麼……對吧?
7
第二天,我就去裴府接走我姨娘。
裴府的主子們各個臉色鐵青,仿佛我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一般。
管他呢,能和姨娘團聚,是我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