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清冷出塵的佛子。
我娘去寺中祈福,不知為何引得他破了戒。
後來我娘被活活燒死在宮中,屍骨無存。
我爹棄了滿身功德,白衣染血。
一人一劍,殺紅了眼。
1.
我在長寧殿前的台階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光乍破之時,終於看見了阿娘的身影。
她一襲薄紗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裙擺和領口都被撕碎了。
裸露的肌膚上全是觸目驚心的青紫瘀痕。
阿娘扶著宮牆,一瘸一拐地往長寧殿走來。
看見我,那張蒼白的臉上霎時閃過一片慌亂,匆忙理了理凌亂的髮髻。
我衝過去抱住阿娘,淚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阿娘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月兒不哭,阿娘沒事。」
自出生起,我便與阿娘待在這渺無人煙的長寧殿里。
長寧殿的位置,相較於冷宮還要更偏些,宛若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從前一直相安無事,縱然飢一頓飽一頓,衣裳物料儉省著用,倒也清靜自在。
上個月宮裡敲響了喪鐘,太后娘娘薨了。
阿娘跪在院子裡,對著鐘聲響起的方位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響頭。
望著那高高的牆檐,她輕嘆道:「月兒,以後沒有人護著我們了。」
當晚皇帝就來了長寧殿,一看見我,登時盈滿了怒意。
他罵阿娘是賤婦,說我是她不知廉恥偷人生下的孽種。
太監死死地按著我,捂住我的嘴巴。
那夜,隔著破舊的屋門,阿娘低聲的啜泣和哀嚎一直縈繞在我耳邊。
皇帝以我的性命威脅阿娘。
每過幾日,阿娘就會被一頂轎子接走,而後一身狼狽地回來。
我看著日漸消瘦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阿娘,哭得涕泗橫流。
不多時,幾個太監帶來侍奉皇帝的恩典,一張春凳。
他們用嘲諷的神色打量著我和阿娘,好像我們是什麼髒東西。
「聽說了嗎,這長寧殿的主子勾人得很呢。」
「陛下賞的玩意兒咱家見多了,可賞這個的,那還是頭一遭。」
阿娘羞憤欲死,捂著臉不住地向我道歉,
可我的阿娘,又做錯了什麼呢。
2.
歲末將至,皇帝去了皇陵祭拜先祖。
阿娘得以有了幾日的安生。
吃完午食,忽然同我說要出去一道。
我拽了拽她的衣袖,聲音低低的,「阿娘,不要做傻事。」
阿娘回過聲輕輕對我笑,「阿娘怎麼捨得丟下月兒。」
她一步一步往殿外走,我趴在門邊看,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見。
阿娘離開沒多久,來了幾個衣裳華麗的宮妃。
她們斜眼打量著長寧殿內的裝飾,發出輕蔑的笑聲。
「原來宮中還有如此荒涼殘破之地。」
我默默地往後縮了兩步,悶不作聲。
一個宮人上前「啪」的一下打在我耳邊。
「不懂規矩的小賤種!看見榮妃娘娘和麗妃娘娘膽敢不下跪!」
這一巴掌用足了力氣,我被扇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瞧她這面黃肌瘦的樣兒,哪有一點陛下的龍章鳳姿。」
「定是她那個不要臉的娘在外邊偷人生的,陛下仁慈又念舊情,才留了這對母女的狗命。」
我捏緊了拳頭,強撐著想站起來。
可一雙腳踩上來,給我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小賤種還想咬人?」
我死死地瞪著她們,眼睛通紅。
宮鈴聲響,阿娘竟在這時回來了。
榮妃嫌棄地撫了撫自己的衣袖,大剌剌在殿內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麗妃站在她身旁,妖艷的面容,勾著唇笑。
待阿娘進到殿內,便向身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
那宮人伸出一隻腳橫在路間,阿娘步履匆忙,沒注意腳下,生生給絆了個趔趄。
額頭剛好磕在椅子前,撞翻了榮妃手裡捧著的茶碗。
茶水混著血絲順著阿娘的額頭往下流。
麗妃勾出一個瘮人的笑,「怪不得這小賤種如此的不懂規矩,原是娘就不懂規矩,來人,教一教她磕頭行禮該怎麼磕。」
宮人按著阿娘的頭,一下一下往地上磕。
血染紅了院子裡的石磚。
看著阿娘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我在一旁哭喊得撕心裂肺。
許是怕真的弄出人命,榮妃和麗妃見阿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罵了幾聲晦氣便走了。
3.
我爬到阿娘身旁,看著她氣息奄奄的樣子,慌不擇路地往殿外沖。
胡亂跑了許久才意識到,我壓根不知道太醫院在哪裡。
走著走著,到了一處寫著長壽宮的殿門處,恰好碰到了剛從行宮回來的皇帝。
他居高臨下地掃了我一眼,語氣寒涼,「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我匍匐過去扒著他的靴子,「求陛下救救我娘。」
他甩開我的手,「朕怕髒。」
我不怕死的又抓上去,連聲哀求:「我娘快要死了,求您放她出宮去吧。」
或許是這一句,觸動了他的怒火。
他抬腿往長寧殿走,我在後邊小跑著跟上。
「高成玉,叫劉院正滾過來!」
進了長寧殿,皇帝一把抱起阿娘放到了床上。
阿娘渾身滾燙,額前紅腫青紫交加,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皇帝怒極,握著阿娘的手問我誰幹的。
我跪在地下,將麗妃和榮妃是如何欺辱阿娘的一五一十地說與他聽。
沒承想,聽完這些,皇帝反倒大聲笑了起來,衝著阿娘大吼:
「春娘,你若是當年答應朕,入宮為妃,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我看他癲狂的模樣,內心滿是憤懣。
阿娘沒有答應入宮為妃,可你也強留了她在宮裡啊……
還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是能出宮,阿娘斷不會這般悽慘。
劉院正提著藥箱趕來,給阿娘處理了傷口,又開了些養身體的藥。
皇帝問她阿娘的身體可有大礙。
劉院正一臉倉皇地稟報:「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平日裡飲食不規律,加上身子實在有些虛,傷了元氣,需調理一段時日。」
皇帝皺了皺眉,揮揮手讓劉院正退下。
沒多久,阿娘醒了。
她睜眼看見皇帝,嚇得身子往後一縮。
皇帝抓住阿娘的腳,將人拽到自己跟前,「若是你當初心甘情願跟著朕,要什麼沒有?想把誰踩在腳下便把誰踩在腳下,何至於隨隨便便就叫人給欺負了?如今種種,皆是你不知趣!咎由自取!」
阿娘咬著牙,「是臣女沒有福分。」
「臣女?柳拂春已經死了!你是朕的春娘!朕再問你一次,你可後悔?」
阿娘顫著身子,語氣卻格外堅定,「此生不悔。」
瓷器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一記響亮的耳光。
阿娘的嘴角蜿蜒出絲絲血跡,迎向皇帝的目光卻絲毫沒有畏懼。
僵持不下之時,高公公在門外稟告,肅州有急報呈上。
皇帝走後,我看見阿娘驀地鬆了一口氣。
4.
時值大雪,寧朝的使臣進了京。
皇帝在宮中設了晚宴招待他們,並差人給阿娘送來一件舞衣。
輕紗飄逸,金線交織。
阿娘默不作聲,收下了舞衣。
我拉著阿娘的袖子,「阿娘,不要去。」
阿娘戚然一笑,摸了摸我的頭髮,「月兒好好的,阿娘就好好的。」
我看著阿娘盛裝打扮,穿上了那件舞衣往宮門口走去。
寒風刺骨,可四周空曠,竟無一處可躲藏。
我不放心,偷摸著一路跟進宴席,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縮著。
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寧朝使臣似乎應下了什麼條件,皇帝笑得開懷,場面一派和諧。
「不知陛下說的節目,幾時可以讓臣開開眼?」
皇帝拍拍手,阿娘施施然走出來,於風雪中在冰面上起舞。
鼓樂聲陣陣,她像一隻破碎的碟,獨自飄零。
「好,好啊!竟有如此妙人!」
那使臣的目光像在欣賞貨物般往阿娘身上掃去。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只聽得一聲不合時宜的脆響,冰面碎裂。
我眼睜睜地看著阿娘滑落湖水中。
「不小心丟了塊石子,陛下不會介意吧?」
使臣摸著下巴,笑眯眯地問皇帝。
皇帝輕笑一聲,「一個卑賤的舞女而已。」
阿娘趴在冰面上,吐了一口血,強撐著爬起來,顫顫巍巍行了禮告退。
我渾身冰涼,一溜煙往長寧殿的方向躥。
不能讓阿娘知道我來過,阿娘一定不想我看見她這般狼狽的樣子。
我在殿門口等到了回來的阿娘。
她臉色慘白,雖已換了件衣裳,可鬢髮仍舊濕漉漉地搭在兩頰。
蹲下身摟著我,阿娘輕聲ťů₌問:「月兒想出宮嗎?」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想,想出宮和阿娘一起賣糕點,阿娘做的糕點最好吃了,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
阿娘從床腳下掏出一隻木盒,裡面靜靜躺著一塊晶瑩剔透的佛牌。
她仔仔細細擦拭半天,給我戴上了,「阿娘一定帶你出宮。」
5.
轉眼到了除夕,夜空中時不時有火焰亮起。
宮裡的值守也鬆了許多。
阿娘拉著我的手,一路跑啊跑。
到了一處暗道,她在前面,引著我慢慢往裡走。
阿娘似乎對宮裡的一切很熟悉。
看到前方縫隙微微透出的光點,我心跳得很快。
出來得太過容易,倒顯得像是一場夢。
我和阿娘一起,小心翼翼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探出腦袋的那刻,愣住了。
衣裳華麗的女子靠在皇帝懷裡,聲音尖細:「陛下,妾給您準備的這齣戲,好看麼?」
皇帝臉色沉沉,「榮妃,有賞。」
榮妃笑得花枝亂顫,「看看這母女倆可憐的樣兒……」
皇帝拽著阿娘的頭髮將她拖回了長寧殿。
他讓隨侍按住阿娘,「春娘觀過絞刑麼?」
我被吊在樹上,動彈不得。
阿娘瘋了似的掙扎,咒罵,最後她的語調軟了下來。
「陛下,若月兒死了,我絕不獨活。
「你不是說過嗎,要與我互相折磨一輩子。」
皇帝陰惻惻地笑著,「春娘是在威脅朕?」
他命人拿來一把精緻小巧的錘子,敲向了阿娘的膝蓋。
阿娘一聲也沒有吭。
「春娘啊,你為何總是想跑呢?
「和朕待在一塊兒,就如此的讓你厭惡麼?」
發怒的帝王一下一下揮著錘子。
足足七十七下。
原來骨頭碎裂的聲響是那麼輕和脆。
那天是怎麼結束的我已經不記得了。
只記得阿娘撐著支離破碎的身子問我還想不想出宮。
我一邊哭一邊搖頭,「不想了,不想出宮了,月兒只要阿娘好好的。」
阿娘摟著我,聲聲都是歉意。
除夕宴後,宮妃可以和家人團聚,宮中格外的熱鬧。
我偷偷去混了點吃食,回到長寧殿卻看見濃煙滾滾,隱隱泛著火光。
阿娘還在裡面!我衝進殿內,果然看見了靠在長廊邊一身白衣的阿娘。
她畫著平日裡最喜歡的桃花妝,朝我一笑,「傻月兒。」
我抬腿要衝過去把阿娘救出來,一根房梁砸下來,橫亘在我和阿娘之間。
「阿娘對不起月兒,阿娘真的太累了,不能陪月兒一起出宮了。
「等火勢蔓延起來必定是一片混亂,月兒出了宮一路朝南,循著月光,去寒曇寺找爹爹。」
我嚎啕哭喊著:「阿娘!」
「好月兒,快跑,別回頭。」
火光吞噬了阿娘的容顏,也把我這一顆心,燙得生疼。
我沒有阿娘了,我沒有阿娘了。
出宮後,我一路向南,踩著月光,爬上了那座高山。
看著門前描金的「寒曇寺」匾額,我叩響銅環。
開門的男子一身縞素,手中拈著一串佛珠。
我看著他,眼淚簌簌落下:「我找我爹爹。」
他忽然伸手指向我衣領處露出的佛牌,如玉的面容出現一絲波動。
「這是……拂春給你的?她……她還活著?」
我臉色煞白,緩緩開口告訴他,阿娘已經死了。
那雙眼霎時間Ṫų⁻變得血紅。
6.
山道兩旁古木參天,樹影搖晃。
不過是須臾功夫,電閃雷鳴,淒風苦雨。
明明是入了佛門的修行之人,卻宛若修羅,凜冽殺意四溢。
他朝我伸出手,遲疑片刻,又惶惶收了回去。
我小聲問他:「你是我爹爹嗎?」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來,視線堪堪與我平齊,目光已變得溫和許多。
「是爹爹,拂春可為你取過名字?」
「心月。」我望向爹爹,「阿娘叫我月兒。」
不知為何,爹爹在聽見我的名字時,似乎有些恍神。
最終長嘆一聲,沉沉開口道:「照見本心,湛然清凈,猶如滿月,拂春給你起了個好名字,她……可曾提起過我?」
我低下頭,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默然不語。
爹爹神色愴然,語調驟然哀切幾分,還有幾分無措,「是爹爹不好,對不起你們母女倆。」
「阿娘說爹爹是個大英雄,月兒每天都盼望著爹爹來救我們,爹爹為什麼不來?為什麼……」起初我只是喃喃低語,漸漸地帶上了哭腔。
雨水落在我身後,轟鳴的雷聲襯著電光。
我看見爹爹眼眶泛紅,臉上滿是痛苦之色,捏著佛珠的手青筋凸起。
「啪嗒」一聲,斷裂的佛珠散了一地,濺起無數水花。
他小心翼翼地摟住我,「我一直以為,拂春已經不在人世了……是爹爹的錯,都怪爹爹……」
我在爹爹的懷中哭到筋疲力盡,昏厥了過去。
這一夜,我睡得格外沉,還夢見了阿娘,她牽著我的手,笑意盈盈地走向爹爹。
爹爹身長玉立,站在柳樹下,彎腰抱起我,「爹爹來接月兒回家了。」
可我一睜開眼,闖入眼帘的便只有光禿禿的屋頂。
沒有阿娘,再也不會有阿娘了。
爹爹手裡拿著阿娘給我的那塊佛牌,指尖不住地摩挲著佛牌邊緣。
見我醒來,給我遞了一碗水,「月兒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埋頭咕噥咕噥地喝了個精光。
爹爹將那佛牌還給我,「找不到合適的衣裳,我讓寺里做飯的王大娘拿了她孫女的先給月兒換上,明日爹爹帶你去買。」
我一愣,淚水不自覺湧出來。
爹爹手足無措地給我擦眼淚,「月兒不哭,有爹爹在,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嚎啕著撲進他懷裡,哽咽著地將我和阿娘這些年的經歷說與他聽。
聽完之後,爹爹沉默良久,目光驟然變得森冷。
「月兒放心,這些人,爹爹一個也不會放過。」
7.
我在寒曇寺中住了下來。
爹爹雖不善言辭,但我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對我好,寺中眾人也幫著他一塊兒照拂我。
王大娘帶了許多姑娘家的物件來,一樣一樣地放在我手心裡,「月兒看看喜不喜歡,Ṭũₐ還需要些什麼儘管跟大娘說。」
從前和阿娘在宮裡,經常吃不飽餓肚子。
寒曇寺的吃食做得簡單,味道卻很好。
我不小心吃多了,夜裡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
爹爹就在隔壁,被我的動靜嚇了一跳,只穿著單薄的裡衣匆匆趕來。
那張平日裡素來波瀾不驚的面容滿是慌張。
好在很快就找出了癥結,喂了藥,徹底確認沒事了他才放下心來。
爹爹張了張嘴,似乎想對我說什麼,最後只是給我掖好被角,強忍著情緒離開了我的屋子。
我知道爹爹心裡一直愧疚,他怪自己沒有早些發覺阿娘還活著。
他把阿娘的死和我們這些年的苦楚,都一併攬在了自己身上。
過了幾日,爹爹忽然讓我跟著寺內的小師傅們學武。
「月兒,你雖為女子,也要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學些本領總歸沒有壞處。」
我懵懂地點點頭,勤加苦練。
爹爹在一旁陪著我,時不時指導我幾個招式。
寺內的小師傅見了爹爹,都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檀清聖僧」。
我方才知曉,爹爹竟是那位傳聞中的佛子。
雲山莫厭看經坐,便是浮生得道時。
就連我被困於深宮之中,也曾聽宮人們提及過他的名諱。
問過洒掃的小師傅後,他們告訴我,爹爹這些年來常常一身縞素,不穿僧袍,只手裡拿著一串佛珠,聽說是為了悼念亡妻。
本該是出世之人,卻有了入世的俗念。
夜裡,我輕輕推開門,月光照進屋子裡,落在爹爹的背上。
爹爹跪在蒲團上誦經,正對著蒲團的靈牌上,刻著「亡妻柳拂春之靈位」。
旁邊還擺放了許多沒有字的靈牌。
我跪在爹爹身旁,看著阿娘的靈牌,心中默念:
「阿娘,我找到爹爹了,爹爹說他會替我們報仇。」
香爐里的香燃盡了,爹爹睜開眼,拉著我起身,「月兒來了。」
8.
桌角的白瓷瓶里插著一枝新折的臘梅,那是阿娘最愛的花。
「月兒可還記得,欺負過你和阿娘的那些人姓甚名何?」
我一個一個念出名字,爹爹抓著我的手在紙上書寫,遒勁的字跡,力透紙背。
一張又一張的紙在我手邊堆就。
恍若那一句又一句的「賤種」和「娼婦」仍然縈繞在耳畔。
許是察覺我神色不對,爹爹放下筆,「對不起月兒,爹爹不該讓你再想起這些。」
我搖搖頭,主動拿起筆繼續往下寫。
爹爹目光微變,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寫完之後,爹爹在阿娘的靈牌前放了一隻火盆,將那些寫著名字的紙張悉數丟進了火盆中。
「拂春,我很快就送這些人下去給你贖罪。」
火光映在爹爹的臉上,他仿佛從地獄深淵處走出來索命的惡鬼。
想起如今身處佛門寂靜清修之地,我拽了拽爹爹的衣袖,「爹爹是出家人,小師傅們說,出家人……斷不可妄動殺念。」
爹爹笑笑,語調冰寒刺骨,「斬業非斬人,這些人,該死。」
我沉默了半晌,抬起頭,注視著爹爹的眼睛,問出了我心中困擾已久的疑惑:「爹爹為什麼要出家?」
爹爹愣了片刻,淡然道:「因為爹爹罪孽深重,業障未消。」
說罷苦笑一聲,帶著我走出了院門,越走越偏僻,最後來到一處荒山。
雜草叢生,滿目蒼涼。
一塊石碑靜靜立在墳包前。
「月兒過來。」爹爹朝我招了招手。
我跟過去,想借著微弱的月光分辨清楚碑上刻著的字。
待靠近了卻發現,那上邊什麼字也沒有。
「這是我為自己立的墳。」
爹爹一邊說,一邊撩開雜草,挖起石碑前的土。
他從土堆里挖出一隻布滿塵埃的長匣子,閉上眼,緩緩念了一句佛語。
青銅長匣緩緩打開,裡面靜靜躺著一柄劍。
劍身古樸,卻透著一股肅穆的殺意。
爹爹拔劍出鞘,劍鋒凜凜,似乎還帶著新鮮的血腥氣。
凌厲的劍氣掀起衣衽,此情此景,讓我想起……
昔年我縮在阿娘懷中,問她爹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阿娘看著窗外的天空,愁容漸漸舒展,思緒萬千,最終卻只說了那一句。
我仰起頭,看著爹爹高大的身影,開口道:
「爹爹,阿娘同我說過,你是舉世無雙的大英雄。」
9.
爹爹漠然收了劍,執劍的手攥得緊緊的,一雙眼裡滿是悔恨。
「月兒,你娘她……本不該死的。」
我輕輕拍了拍爹爹的手背,「阿娘說,她不後悔。」
爹爹抱起我,字字泣血,「拂春的仇,月兒的恨,爹爹定會叫那些人,一個一個地還回來。」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變得柔和悠遠,爹爹問我:
「過幾日,月兒願意和爹爹一起出趟遠門嗎?」
我點點頭,「爹爹去哪兒,月兒就去哪兒。」
一段時間過去,我已經能勉強和寺里的小師傅們過上幾招了ŧù⁼。
立春以後,爹爹採買了一些物資,整理了行裝帶我出門。
我沒有問爹爹去哪裡,但隱隱約約可以猜到,和阿娘有關。
爹爹給我叫了馬車,我搖頭倔強地拒絕,「我要和爹爹一同騎馬。」
「月兒長大了。」爹爹輕嘆一聲,抱著我上了馬,「它叫雲升。」
爹爹愛惜地摸了摸馬兒,黝黑髮亮的鬃毛,明亮生輝的眼睛,看得出是一匹駿馬。
我和爹爹出發後,沿著京郊一路往北,見識了許多未曾見過的風土人情。
走走停停,約莫走了大半個月,我與爹爹來到了一處山谷。
抬眼望去,山谷的入口處懸著一塊搖搖欲墜的木牌,上書「寒山關」。
再往裡走些,滿目瘡痍,處處都是被烈焰灼燒過的焦黑色痕跡。
風一吹,還有紛紛揚揚的灰燼四處飄散,這個地方,仿佛曾被滔天的大火席捲過。
爹爹看著眼前的景象,神色微變。
我覺察到爹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關切地問他怎麼了。
爹爹摸了摸我的腦袋,低聲對我解釋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可我能感覺到,那片刻之間,爹爹下意識地僵硬。
行至半道,身後忽然傳來低不可聞的聲音:「很多很多年前,爹爹差點死在這裡,是寒曇寺的方丈雲遊時路過,救了爹爹。」
「這裡……發生過什麼嗎?」
「月兒可曾聽過『劍冢常埋骸骨處,亡魂不渡寒山關』?」
我仔細想了想,木然搖頭,「不曾聽過。」
「罷了,月兒坐穩了。」爹爹握緊了韁繩,不再提寒山關之事。
我回過頭望了望那片山谷,似乎有股烏黑的瘴氣一直縈繞在上空,揮之不去。
10.
過了寒山關便是邊陲一帶,與寧朝接壤。
稍作休整,爹爹帶我重新置了一身行頭,扮成商販的模樣,拿著通關文書入了寧朝的境。
爹爹身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他竟然說得一口流利的寧朝話。
許是見我疑惑,爹爹告訴我,他從前在宛州生活過數年。
宛州的百姓經常往來於景朝和寧朝之間做些生意,大部分人都會講寧朝話。
到了客棧,爹爹將我安置好,讓我在此處等他,提著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過了三更爹爹才回來,滿身血跡,嚇了我一跳。
我從床上跳起來,拉著爹爹左看看右看看,看他有沒有受傷。
爹爹脫下染了血的外衫,柔聲安慰我:「爹爹沒事,這是寧朝使臣的血。」
我這才鬆了口氣,腦海中有根斷裂的弦忽然連上了。
爹爹這是算準了寧朝使臣回到寧朝的時間,不惜奔波千里,將他斬殺於寧朝境內。
若是來使死在了景朝,難免又會引起一場場生靈塗炭的戰爭。
他一直記得是那寧朝的使臣害的阿娘在數九寒冬落入了冰涼的湖水之中。
爹爹打了一盆水,雙手浸在水裡,血污在水中暈開。
「不知那使臣是哪只手丟了石子,我便將他雙手都剁了,沒嚇到月兒吧?」
我搖搖頭,語氣堅定:「以後爹爹若是替阿娘報仇,可以帶月兒一起去,月兒想親眼看著。」
爹爹先是一愣,隨後彎著唇角笑起來,「好,爹爹答應月兒。」
使臣被殺,不日城中定會嚴查,寧朝之地不宜久留。
爹爹帶著我往回走,並未再經過寒山關,而是繞了另外一條路。
山勢險峻,我看著神色冷凝的爹爹,也跟著沉默了幾分。
「月兒,過了這處山脈,前面就是宛州城了。」
爹爹快馬加鞭,趕在日落前進了宛州城,城裡比關外繁華許多,熱鬧非凡。
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攤販,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意,一派熱忱。
「宛州城看起來比京城好多了。」我看著眼前祥和之景,眼中流露出欽羨之色。
到了一處院落,爹爹抱我下了馬,牽著我往屋內走,邊走邊同我說:「拂春從前就住在這兒。」
「這是阿娘曾經住過的地方?阿娘也來過宛州城嗎?」我四處打量著,朝爹爹問道。
爹爹的身形微微頓住,神色悠悠,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
許久,他才開口道:「拂春十五歲就隨父兄來了宛州城,一待就是五Ṫű̂₇年。有她在的那段時日,我雖沒有明著說出來,心裡卻是十分開心的。」
我靜靜聽著爹爹向我講述他和阿娘的過往。
「拂春性子活潑,跟誰都能說上話,宛州城裡的叔伯嬸嬸就沒有不喜歡她的。
「她想學武,纏了我好些日子,等我答應教她了,只練了半日就找藉口再也不願意練了。
「若是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哪怕她恨我怨我,我也該逼著她繼續學下去……」
爹爹帶著我往後院走,邊走邊嘆息,「這兒曾經有一片很美的荷塘,是拂春親手種下的,現下應該是衰敗……」
話音未落,我和爹爹同時停住了。
眼前的荷塘開得正盛,看樣子一直有人悉心照料著。
爹爹微微皺起眉,警惕地向四周掃了一眼。
身後傳來推門的聲音,爹爹舉起劍將我護在身後。
只見一位穿著布衣的大娘顫顫悠悠地朝我們走了過來,她看著爹爹,滿臉的不敢置信。
「荀將軍?荀將軍回來了!拂春是不是也回來了?」
11.
爹爹收起劍,上前一步扶住大娘,「張嬸,是我。」
張嬸的眼裡湧出陣陣淚光,「他們都說將軍死了,可我知道將軍一定會回來的,拂春呢?」
說著,她向爹爹的身後張望,並沒有她期盼的那道身影,只有呆在原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