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將軍……景朝自建朝以來,姓荀的大將軍,只有那一位。
我的爹爹,竟是景朝赫赫有名的戰神?可世人皆知,很多年前,荀將軍就已經戰死沙場。
從此景朝再無那般驍勇善戰之人。
爹爹拉著我對張嬸說道:「這是我和拂春的女兒心月,拂春她……已經不在了。」
張嬸如遭雷擊般,語氣都顫抖了幾分,「拂春不在了?拂春那麼好的姑娘怎麼就不在了……我還總埋怨她在京城享福不來看我這個老婆子……」
屋子裡纖塵未染,看得出來張嬸很是用心地收拾了。
爹爹倒了一碗茶放在泣不成聲的張嬸面前,告訴她阿娘是病死的,並未將實情說出。
張嬸捧著碗,許久才冷靜下來,目光落在爹爹身上,「將軍為何入了空門?」
爹爹朝我招招手,「月兒,有些事情……你也該知道了。」
外邊兒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珠子落在荷葉上,一滴一滴,墜入塘中。
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開啟了塵封的往事。
十三年前,爹爹已是威震天下的一品大將軍。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
荀夜之名,景朝境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是讓寧朝聞風喪膽的存在。
爹爹帶著大軍駐紮在宛州的那些年,宛州百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阿娘跟著父兄初到宛州那天,爹爹剛打了勝仗回來。
意氣風發的大將軍,身著銀甲,騎於高頭大馬之上,凱旋而歸。
彼時阿娘就站在人群中,只是一眼,便已許了平生。
阿娘的父兄調任宛州,入了荀大將軍的麾下,於是阿娘每日都能換著理由去找爹爹。
她說她想學武,爹爹信以為真,拿出練兵的法子教她,沒想到不到半日阿娘就吃不消了。
後來她日日在宛州城裡游躥,認識了許多叔伯嬸嬸。
經常跟著他們學做些新奇好吃的玩意兒送給爹爹,偷偷放在他的門口。
可誰都知道,那是安遠將軍家的姑娘拿來的,阿娘從未掩飾過她對爹爹的心意。
阿娘就像明媚熱烈的朝陽,照亮了整個宛州城。
爹爹年長阿娘幾歲,自幼父母雙亡,習慣了獨來獨往,心中也有顧慮。
他怕自己有朝一日戰死沙場,那便辜負了阿娘,只敢站在屋檐下,遠遠地看著阿娘。
五年間,寧朝屢次來犯,都被爹爹給打了回去。
寧朝頂不住壓力求了和,承諾十年內ťü⁷絕不再犯。
恰逢新帝登基,幾道詔書送往宛州,催爹爹班師回朝。
爹爹領著十萬大軍,行至寒山關,突遭伏擊。
巨石滾落,天火驟降,那日的寒山關過於慘烈,遍地染血的兵甲和斷戟,殘肢和碎肉堆在一塊兒,入目俱是一片睜著眼睛的頭顱。
白骨森森,屍橫遍野,十萬將士,包括阿娘的父兄在內,無人生還。
爹爹受了很重的傷,彌留之際,是路過的寒曇寺住持救了他。
住持對爹爹說:「施主殺孽過重,那些被你斬於劍下的敵軍,也是別人的父子兄弟,眼前這片亡魂雖非你所殺,卻因你而死,不如隨老衲入了空門,洗清這一身的罪業。」
就這樣,爹爹心如死灰,隨住持一同回了寒曇寺,成了佛法造詣頗深的佛子。
從此往後,世上再無荀夜大將軍,只有法號檀清的聖僧。
12.
當年駐紮在宛州的十萬將士,再也沒有回來過。
怪不得在經過寒山關時爹爹會有那樣悲涼的神情,埋葬在那片荒山之下的,除了十萬將士的英魂,還有風光霽月的大將軍。
數十載春秋吹落,還有誰會記得他們。
張嬸猛地一拍桌子,「荀將軍那麼厲害,是我們宛州老百姓的神,怎會在寒山關全軍覆沒?再說,寒山關這麼多年來,從沒有過什麼天火。」
爹爹面色遲疑一瞬,臉上露出了疑慮。
「確實,當年寒山關遭伏,敵方對我們的行軍路線似乎過於熟悉,甚至提前將所有退路都堵死,我不是沒有想過是否有人從中作梗的可能。」
「莫不是出了姦細?」
爹爹細細思量幾分,搖了搖頭,「活下來的只有我。」
我攥著衣角冒出一句:「那還有誰知道會知道這一切?」
爹爹面色凝重,幽幽嘆了口氣,「月兒別急,爹爹來查。」
沒想到張嬸這一出,竟牽扯出了寒山關的往事。
我同爹爹在宛州城又住了一段時日,張嬸經常來找我,她總是念叨著阿娘,每次我都笑著應下,實在不忍心讓她知道阿娘是以那樣決絕殘忍的方式離開了人間。
這日爹爹不知道去了哪兒,我在城中的市集瞎轉悠。
忽然看見一個比我年紀還要小上的幾分的女童倒在地上。
她身旁圍了一群人,議論聲不絕於耳,可就是沒有一個敢上前去。
我擠過人群,來到空地中心,蹲在女童身旁。
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她只是簡單的暑氣入體,也就是熱症。
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嫗佝僂著身子過來,我已經給女童做了簡單的推療,她悠悠轉醒。
「柴胡半斤,桂枝三兩,乾薑二兩,瓜蔞根四兩,黃芩三兩,牡蠣二兩,小火熬制……」
我掰著手指,嘴裡念叨著。
老嫗面露驚喜,「這方子不錯!」
我朝她靦腆笑了笑,扶著地上的女童起身。
老嫗向我道了謝,告訴我她在附近開了家醫館。
被我救起的女童是她的孫女,一時貪玩跑出來曬久了日頭,這才暈倒在地。
我同她隨便攀談了兩句,轉身欲走。
老嫗拉住我的衣袖,「姑娘身邊可有大人照看?」
我有些茫然,不敢貿然回答,一時間倒有些手足無措了。
老嫗見我這副模樣,連忙解釋:「孫女不喜醫術,家中醫館無人繼承衣缽,老身見姑娘似乎對行醫之道頗有些見解,這才冒昧一問。」
我笑著擺擺手,「這倒無事,可惜家父挂念,不好久留。」
想不到我竟然也有開方救人的一日。
回到家中,爹爹已經回來了,見我樂得牙不見眼,為我發生了何事。
我將市集上發生的事情說與爹爹聽,胡亂吹噓了一番。
爹爹點點我的鼻頭,「月兒是有幾分本事的。」
離開宛州前,我同爹爹一塊兒收拾行囊,發現它鼓鼓的。
張嬸不好意思地笑,「一些瓜果路上吃,都是自家的東西,別嫌棄啊。」
爹爹回了一個拱手禮,我抱了抱張嬸,道了一聲珍重。
辭去經年,山高水長,也不知還會不會再見。
回到京城,我和爹爹直接回了寒曇寺。
走進些卻發現,寺中一個人影都不見了。
只有撲鼻的血腥氣和燃燒過後的灰燼昭示著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我和爹爹對視一眼,只見他臉上掛滿了怒意。
13.
屍橫遍野不過如此。
一具一具屍體搬出來,幾乎堆成一座小山。
爹爹臉色青白一片,伸手去探未被完全燒焦的屍體和殘破的布片。
「下手狠絕,劍法凌厲,不會是山匪。」
我蹲在地上,看著那些屍體,淚水打濕了衣襟,泣不成聲,「爹爹,這裡是佛門聖地,做得出這種事的……只有龍椅上的那位,他知道我逃跑了。」
天子一怒,白骨青山曝荒野。
聽聞此言,爹爹眉目間全是徹骨的恨意,手裡的劍震了震,似在哀鳴。
他不再像一位無念無欲無求的佛子,更像那位描述中「劍出遊龍破敵甲,踏破胡塵復山河」的大將軍。
「整座寒曇寺,三百零八口,一個不留。
「狗皇帝好狠的心啊,他若是想抓我,為何要傷及無辜的人?
「離開的時候,王大娘還對我說,等我回來給我做雲片糕……」
同我一起練武的智勝和智明兩位小師傅,此刻僧袍染血,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只有手上的佛珠上面刻的字能勉強辨識。
還有,那隻叫福福的狗崽,是整個寒曇寺的寶貝。
它被活活剝了皮,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肉球。
出家人不沾葷腥,但大家從沒有委屈過福福,它的碗里頓頓都有肉香。
原本我也帶了不少吃食回來,可還沒來得及拿出來,福福就再也吃不上了。
我默默地給一具具屍體拼湊復原。
爹爹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拂春在宮中這些年,可有提過她外祖一家?」
「除了爹爹,阿娘誰都沒有提過,她說她沒有親人在世了。」
爹爹執劍的手青筋暴露,咬著牙,罵了一句:「畜生。」
他當即帶著我,往外祖家去。
路上,爹爹告訴我,他曾多次差人幫他打聽關於阿娘的消息,都沒有回應。
直到阿娘的舅父親口說出柳拂春已死,他才罷休。
可事實上阿娘並沒有死,她被皇帝囚在宮中,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這其中,定有隱情。
14.
「月兒可要隨爹爹一同去?」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爹爹去哪兒,月兒就去哪兒。」
爹爹帶著我一起去了阿娘的外祖家。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五更天了,家丁正躺在門口打葉子牌。
一邊連聲打著哈欠一邊交談:
「聽說老爺房裡伺候的這個月的份例又漲了?」
「嘿,那可不,咱府上那些主子們的吃穿用度,都快趕上那位啦!」
「主子們吃肉,咱們做下人的才能跟著喝口湯不是。」
我和爹爹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門前。
那幾個家丁一愣,轉而滿臉趾高氣揚地喊道:「讓開讓開,府上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爹爹一張冷臉拉得老長,身形未動,劍氣已經劃破了家丁的衣衫,「滾開。」
家丁慌忙抱著頭蹲在地上,「大俠饒命,我這就進去通傳一聲。」
說完抬起腿便準備開溜,不想被爹爹拎住了後衣領,提著他的脖子就往裡走。
餘下的幾個家丁頭也不敢抬,連連求饒。
雕樑畫棟,飛檐翹角,一派富麗堂皇,外院看著已很是繁華,內院更是窮奢極欲。
外祖家竟有錢至此?可為何阿娘從未提及?
爹爹一劍劈開了內院門。
衣衫不整的老翁聞聲跑出來,看著爹爹的臉,驀然愣住了。
「荀將軍?你還活著?這個孩子是……」
「我是師父路上撿來的徒弟。」我連忙接了一句。
爹爹把劍橫在那老翁的脖頸之間,「柳長河,你最好告訴我實話,拂春究竟去了哪裡。」
他臉色變了又變,最後一咬牙,坐在地上哭喊起來:「可憐的拂春啊,她從宛州城回來沒多久就發生了寒山關那件事,一夜之間沒了父兄,拂春為此終日鬱鬱寡歡不見開顏,沒多久就因為憂思過度去了。」
柳長江,便是阿娘的舅父我的舅公了。
舅公含著眼淚一頓哭訴,情真意切,若非我知道實情,差點就被他騙了過去。
爹爹放下劍,悄悄在我手心裡寫了一個字。
我當下瞭然,朝他眨了眨眼睛,不再說話。
且等著看既然爹爹已經主動現身了,ẗű̂⁾接下來還會有怎樣的戲碼。
舅公似乎並不知道知道爹爹和阿娘的關係,熱情地領我們往內院走,吩咐下人收拾客房。
「荀將軍還活著,真好啊。
「柳某知道荀將軍和我那妹夫是同僚,只是不知將軍竟如此關心拂春。
「將軍難得大駕光臨,不如暫且在府上將就一夜,明日再為二位接風洗塵!」
我扯了扯唇角,打量著眼前這處豪華的客房。
金絲楠木的床,百蝶穿花的帷帳,玉石台階在夜明珠映照下幽幽發著冷光。
怕是神仙宮殿也莫過如此。
15.
「柳家如今做的是什麼生意?」爹爹皺眉問了一句。
舅公抹著額頭的汗珠子,仿佛有些心神不寧,「茶葉生意,發了點小財……」
「小財?柳家如今的風光程度,怕是這京城裡找不出第二家了。」
舅公支支吾吾半晌,想搪塞過去。
爹爹狀似無意般拍了拍腰間的劍,劍身嗡鳴,似在回應。
舅公被嚇了一跳,一瘸一拐走出了視線,爹爹轉身關上了房門。
「月兒,吃下這個。」爹爹摸出一隻褐色的藥丸給我。
我乖乖就著水咽下,入喉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
爹爹告訴我,這柳府之中有許多秘密,明日就能見分曉。
「柳長江瞞著我們的事情還很多,且看看他能生出什麼事端來吧。」
「爹爹當心,月兒也會謹慎的。」
第二日,午宴時分。
珍饈流水似的往桌上擺,舅公笑吟吟地邀請我們坐下。
「鴛鴦戲水,游龍戲鳳……」這一道道菜名聽著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直到我看見一位身穿薄紗,身段窈窕的女子盈盈款款地走出來。
看那身形相貌,竟和阿娘有幾分相似!
舅公緩緩開口:「這是家中幼女,從小聽著將軍的事跡長大,仰慕將軍多時,今日一見……」
我尚處于震驚中,爹爹面色一沉,「我最後問一次,當年拂春究竟發生了何事?」
舅公臉上煞白一片,最終揮手讓那女子退下。
他殷勤地給爹爹舀了一碗湯,做了個請的手勢,「將軍嘗嘗吧。」
爹爹盛情難卻,皺著眉喝了一口湯。
我來不及阻止,想起昨夜爹爹同我說的話,心中仍有些放不下。
「哈哈哈哈,荀將軍可知,你已經中了我柳某的毒了!」
爹爹看著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目光冷淡如冰,「柳公好手段。」
舅公大笑著拍手稱快,「可笑你荀將軍一世威名又如何?當年的寒山關如此,而今也是如此。這毒藥不會讓人立刻毒發身亡,但會讓你痛苦不堪,七日後身竭而亡。柳某人不傻,荀將軍從昨日進門起,幾次三番詢問拂春的下落,不怕告訴你,你的心上人被天子強奪了,你又能怎樣?還不是死狗似的倒在我面前?」
爹爹緩緩直身子,臉色一片清明,「繼續說。」
舅公瞪直了眼,一個趔趄從凳子上摔倒在地,「你!你怎麼可能沒事!」
爹爹掏出一塊錦帕輕輕擦拭劍身,「若是身無長物,又豈敢踏進柳府這龍潭虎穴?」
空氣中多出一股腥臊味,舅公竟嚇得失禁了。
爹爹面上帶著笑,不慌不忙地告訴他:「少時我曾遊歷至苗疆,中了一味生死蠱,無解,尋常的毒藥反倒是傷不了我分毫,你下的毒,是牽機散吧,京中慣用的手段。」
舅公一臉倉皇,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被砍落一根。
一時間,慘叫聲不絕於耳。
「拂春是被你們送進宮的嗎?」
「我說,我說!是我送拂春進宮的!我是送她去享福的啊!」
「哦,享福?那你下去享福吧。」
我拉住爹爹的衣袖,「爹爹,先別殺他,他還有用。」
舅公神色瘋狂,大叫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原來荀大將軍就是拂春那個死也不肯說出口的姦夫啊!姦夫淫婦!自有天收!」
「吵死了。」爹爹一劍割了他的舌頭。
16.
繁華落盡,衰敗不過彈指間。
對著高大的院門和極盡奢華的內院,爹爹感喟道:
「這兒的榮華富貴,有大半都是靠著出賣你娘得來的。」
我看著眼前的景象,開口問道:「阿娘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是不是?」
舅公滿嘴鮮血,說不出話來,只能不住地點頭。
爹爹把柳家剩下的人綁過來,發現除了幾房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妾,如今的柳家只剩了一個女兒,偌大的內宅竟只住了寥寥幾人而已。
「報應,無父,無母,無妻。」爹爹長嘆一聲,陷入了沉默。
我捏了捏爹爹的手掌,「爹爹還有月兒。」
柳家姑娘被捆住手腳,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我走過去,再三保證不會傷害她,她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起了那段往事。
當年阿娘從宛州城回京,與爹爹他們不同,走的是官道。
等她到了京城,剛下馬車,聽到的就是十萬將士慘死寒山關的噩耗。
阿娘很小就沒了娘親,這下又失去了父兄,當場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被舅公和舅婆接到了柳府。
阿娘初到柳府那陣子,成日鬱鬱寡歡,經常一個人對著遠處的天空發獃。
茶飯不思,如同失了靈魂和生氣般,過得渾渾噩噩。
舅婆心疼她孤苦伶仃沒了親人,照顧她比照顧自己的親女兒還要上心幾分。
阿娘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人也慢慢地開朗了起來。
直到有一天,皇帝的鑾駕忽然來了柳府,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
原來皇帝還是皇子時就已經與阿娘相識。
可謂青梅竹馬,情深義重,可這情深義重的是皇帝而非阿娘。
他說阿娘的父兄為國捐軀,須善待忠良之後,於是便封了阿娘為安成縣主。
後來又幾次三番地想將阿娘納入宮中,可都被阿娘嚴詞拒絕了。
阿娘說她不想進宮,她志不在那堵高高的紅牆之內。
皇帝來得過於頻繁,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被舅公知道了。
說到這兒,柳家姑娘的眼中滿是哀婉,「爹讓我和娘勸勸柳姐姐,橫豎她孑身一人,不如進宮為妃,那可是滿門的榮寵啊。我們勸了她一夜,她卻只說心有所屬,不願意進宮。娘雖疑惑不解,可還是尊重了她的決定,反過來去勸爹莫要再提此事。」
我皺起眉問道:「那為何我娘還是進了宮?」
她抽噎著朝我們大喊:「我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娘就被打傷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爹向聖上許諾,一定有辦法讓柳姐姐自願進宮,我娘又做錯了什麼!是她柳拂春不知道好歹!」
爹爹走過來,還在滴血的劍刃發著寒光。
「你們柳府如今的氣派輝煌,全都是你爹出賣拂春換來的。至於你娘,她確實沒有做錯什麼,她的傷和死,你該問你爹。」
柳家姑娘崩潰大叫:「他被你弄啞了!什麼大將軍!也只會這些腌臢手段!」
爹爹將一張染著血的白紙遞到我面前,我仔細辨了辨上面的字跡,是認罪書。
「拂春乃舍妹和安遠將軍愛女,舍妹臨終前曾託付於我,若有朝一日只余拂春一人,我定要替她好好護住拂春。然柳某貪圖富貴,為了攀附皇權,親手將拂春送進了吃人的牢籠,害得拂春慘死,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
我一字一句念出來,柳家姑娘哭哭笑笑,像是瘋了。
這認罪書,有多少是爹爹的手筆,無從得知。
一念貪嗔痴,舅公的貪念,毀了阿娘的一生。
就連剛剛的那場鴻門宴,他還在用唯一的女兒試探爹爹。
事已至此,阿娘緣何進了宮,我已知曉。
可阿娘和爹爹之間,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阿娘為何有了我?
對上我的目光,爹爹垂下頭,拉著我離開了柳府。
身後是榮華落敗,金玉飄零。
17.
寒曇寺的山腳下,爹爹打開了話匣子。
「我在寺中,見過你娘的,但我不敢與她相認。
「那日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衣衫,挽著同心髻,跪在一堆香客中間,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爹爹拉著我隨意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同我講起了他和阿娘的事。
阿娘因著父兄慘死,消沉了一段時間,聽人說寒曇寺靈得很,便去寺中請了香火為故人祈福。
離開之際,只是匆匆一瞥,卻不想發現了一個很像爹爹的身影。
阿娘追上那道身影,來到一處院子,叫住了他:「荀夜?」
爹爹正準備推開房門,卻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阿娘一眼。
桃花樹的花瓣落在阿娘的發間,阿娘衝著爹爹奔過去,「為何不應我?」
爹爹目光躲閃,「在下寒曇寺檀清,施主恐怕認錯人了。」
那張臉曾無數次出現在阿娘的夢中,化成灰她也不會認錯,「你分明就是荀夜,何故不敢承認?我以為你也死在了寒山關,沒想到……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爹爹嘆了聲氣,「荀夜確實死在了寒山關,我非荀夜。」
阿娘沉默片刻,許是想到了同樣死在寒山關的父兄,淚水順著臉頰滴落。
爹爹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桃花樹靜靜佇立在風中,阿娘踮起腳尖,將剛剛求來的香包系在了樹上。
爹爹在一旁看著阿娘的背影,攥緊了手中的佛珠。
那一夜,寒曇寺中,爹爹的房間燈火通明。
念了一晚上的佛經,可心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
如同一池春水,被風吹皺。
阿娘臨走前同爹爹說,對他的心意從未改變。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爹爹也曾有過片刻的動搖。
可寒山關的場景一直縈繞不散,十萬的英魂,數不清的業障。
若是他放下了,又有誰來贖呢?
18.
阿娘從來不是會輕言放棄之人。
她幾乎每日都去寺中祈福,順便看一看爹爹。
那夜忽然下起了大雨,她蹲在爹爹的院門口,倔著不走。
爹爹看著落在地上的雨珠,和阿娘瑟瑟發抖的身軀,終於忍不下心,推開了屋門。
屋內的燭光透過門窗照在阿娘身上。
爹爹踏著細碎的光,撐了一把烏木傘,走向阿娘。
終於站在了阿娘的身畔,為她擋住了風雨。
阿娘睜著迷濛的雙眸望了爹爹一眼,忽然一把抱住了爹爹,身子滾燙,嘴裡喃喃不斷。
爹爹湊過去聽,便被阿娘仰頭吻了上去,這才發現她好似中了毒。
那是一味叫做七日歡的毒藥,多是秦樓楚館用在不聽話的姑娘身上。
後來爹爹才從舅公口中得知,那是他為了逼娘跟了皇帝使出的下作法子。
那時阿娘啞著嗓音問爹爹:「佛渡一切苦厄,渡世人,為何不渡我?」
爹爹被這句話擊潰了緊繃已久的防線,摟著阿娘,給出了回應。
雨聲未歇,屋內紅燭長燃,一室溫情。
第二日,阿娘同爹爹說,她知道爹爹心中困苦不堪,她不會逼爹爹還俗。
可爹爹卻答應阿娘,給他一些時日,定十里紅妝八抬大轎娶了她過門。
只是阿娘沒能等到那一天。
皇帝見阿娘解了毒,還有了別的男人,當下大怒,直接將她強行帶進了宮。
若不是阿娘進宮後跪在太后娘娘面前求太后娘娘庇佑。
怕是我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阿娘和我說過,她這一生做得最出格也是最快樂的事情,便是有了我。
阿娘在宮中很少流露出笑容。
只有看著我的時候會有平靜和溫柔。
她總是望著那堪堪一角的天空。
如今想來,應該是在思念爹爹吧。
他們本來有機會在一起的。
一步錯,步步錯,這輩子便錯過了。
19.
回寺中取了些東西,爹爹帶我去了西市的一處小巷。
巷子深處有一座老宅,上面門匾題的是「檀」字。
我望著門匾問爹爹:「這就是爹爹說的那處老宅子嗎?我們以後便住在這裡?」
爹爹的目光也落在那個「檀」字上,神情有些哀痛,輕輕點了點頭,「當時,我買了這座宅子,準備去柳府提親,荀夜已經死了,就以檀清的名義……」
我愈發痛恨那些拆散爹娘,欺辱過阿娘的人。
爹爹抱著我上了房頂,不遠處就是皇城,森嚴中帶著一絲詭秘。
「月兒,再等等,過些時日,爹爹就讓那個人給你娘贖罪。」
我靠在爹爹肩上,默不作聲,回憶里的那些人,身影越來越清晰。
爹爹著手調查寒山關的事情,想起當年朝廷發往宛州城的詔書急之又急。
就好像……生怕他們不回去領封似的。
那時皇帝剛剛登基,爹爹以為只是新帝年少貪功冒進,並未多想。
而後路過寒山關卻慘遭伏擊,巨石堵路,天火墜落,真的是天火嗎?
這會兒細細推敲起來,未免太過於蹊蹺。
詔書經由兵部發出,當年的兵部尚書已官拜右相,正是榮妃的爹。
爹爹帶著我夜潛榮府,身輕如燕般跳躍於房梁之上。
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吹得我心裡怦怦直跳。
爹爹將我放在牆角,讓我乖乖等著他。
他一個縱身躍進去,摸索一陣子後又出來拉上了我。
見到榮相的那一刻,我發現榮妃臉上的刻薄和陰險真是同他如出一轍。
哦,榮相還多了幾分老奸巨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