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竟像是做過的一場大夢。
很快,春去秋來,我十九歲的生辰到了。
17.
回宮的第一個生辰,父皇執意大肆操辦。
我見他高興,並未勸阻。
只又是量新衣,又是做新首飾。
父皇甚至要將我的宮殿翻ŧű⁰個新。
宮中十分熱鬧。
連京城,都忙碌起來。
稍有臉面的人家都收了帖子,忙著收拾自己。
忙著給「昭華公主」選生辰禮。
生辰宴前夕,連季晏初都帶我去了首飾鋪。
「母親頭疼送你什麼,看看可喜歡。」
「季表哥,讓姨母不必客氣,宮中不缺……」
他又帶我去到一處絲綢鋪前。
接著,一處脂粉鋪前。
「這條呢?」
啊……?
不是送物件兒,是送一條街啊?
「等等。」
季晏初眼睛一亮,快步往街角去。
糖人兒啊。
小時候嘴饞,就好這一口。
有回他藏在袖子裡,偷偷帶進宮。
結果那日太學下課太晚,都被他捂化了。
粘了滿袖子。
正想著記憶里被夫子追著揍的季晏初,怎麼眨眼。
就變成這副孤高冷淡,不苟言笑的模樣。
身後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
「令懿?!」
18.
「夫君!」緊跟著另一個女聲,「你瘋了吧,她怎麼可能是沈令……」
我回頭。
宋嘉懿的話止在喉間。
「令懿!果然是你!」
崔聿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我的手臂。
「令懿,你如何來的京城?」
「我翻遍各府衙都不見你進出的痕跡,我還以為你……」
他通紅著眼,像是要哭了。
「沒事便好,沒事便好。」Ṫŭ̀₃
「你不想改名,便不改名了……」
「不想做妾,那貴妾!貴妾好吧?!」
「我不是不給你,是打算等你生個一兒半女再……」
我拂掉他的手。
奇怪,半年而已,心中毫無波瀾。
「抱歉,我本就不是沈令懿。」
轉身欲走。
「令懿!」崔聿卻再次拽住我。
「夫君!你還沒明白嗎?」
宋嘉懿往前一步,輕蔑地笑:
「你看看她那一身著裝打扮,還能是沈令懿嗎?」
「我說怎麼不見了,原是攀上了更好的高枝兒。」
「能讓你悄無聲息出現在京城,還穿戴宮廷之物,你那高枝兒,不簡單吧?」
街市熱鬧。
我並不想在這裡與二人爭執,丟人現眼。
可聽到宋嘉懿那些話,崔聿將我的手臂拽得生疼。
「你到底如何來的京城?!」
「何處來的銀錢?!」
「你明明是我的……」
「妻」字未落音,一道凌厲的劍氣襲來。
崔聿手放得夠快,仍舊被削掉了一塊皮肉。
鮮血汩汩。
季晏初將我拉到身後,劍尖直指崔聿:
「想死?」
19.
「季……季……」
宋嘉懿被嚇得臉色煞白。
崔聿捂著手腕。
看看我,又看看季晏初,仿似明白了什麼。
卻礙於眼前那柄劍,死死咬著牙。
季晏初面如修羅。
握著劍柄的手,青筋畢露。
「季晏初,明日……明日就是我皇姐的生辰!你想做什麼?!」
季晏初如夢初醒。
後退一步,拉著我,轉身便走。
「季晏初,你竟敢背地裡養女人……」
宋嘉懿在身後嚷嚷:
「你等著!你看明日我不找我皇姐告你的狀!」
季晏初步履極快。
到了宮門口,扔下長劍。
繼續往前。
直到我的寢宮,將我摁坐在矮榻上。
蹲下身子,輕輕撩起我的袖子。
我的腦子還有點嗡。
剛剛有那麼一刻。
我覺得他是真心實意想殺人的。
「沒事的。」
我動了動我的胳膊。
崔聿雖用力,畢竟就那麼一會兒,只有點紅印。
季晏初還是拿了膏藥出來。
一點點抹在我手臂上。
哎。
糖人兒也沒買成。
頭髮上還沾了糖霜。
我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捋他的發。
他正好抬頭。
四目相對。
我雖跟著他學醫,可這半年來,相敬如冰。
他待我,並未有所不同。
還是第一次,我們距離這樣親昵。
我放下手。
他挪開眼。
放下膏藥,背過身。
一時無言。
夕陽靜靜地落在我和他之間。
良久,他抬步到圓桌邊。
放下一個糖人兒。
原是又藏到袖中了啊。
「謝謝季表哥。」我忙道。
他的手一頓。
又是沉默片刻。
「殿下。」他的聲音有點啞,「你為何不再喊我『晏哥哥』了?」
我心中一跳。
垂下眼。
「那你呢?」我輕聲道,「你為何不再喊我『阿昭妹妹』了?」
20.
這夜又做了許多過去的夢。
我和季晏初的確不是普通的表兄妹。
亦不只是普通玩伴。
我們自小有婚約。
他比我年長四歲。
可以說,我是在他懷裡長大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在Ṱṻ⁺牽著我,抱著我,寵著我。
「吶,糖人兒,阿昭妹妹還想要什麼?」
「噓!我幫你抄,乖,去睡覺,姨父不會發現的!」
「這是我的阿昭妹妹!說!你們誰惹她哭了?!」
「阿昭妹妹來,晏哥哥教你。」
「阿昭妹妹別急,晏哥哥背你。」
阿昭妹妹,阿昭妹妹。
如果沒有那個夜晚,阿昭妹妹大概早就嫁給晏哥哥了。
孩子都滿地跑了。
那個夜晚,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夜晚。
接近年關,京城廟會一場接一場。
阿昭妹妹愛熱鬧。
可父皇去了邊疆,母后坐鎮宮中。
不可能帶著公主,去湊民間的熱鬧。
但是沒關係。
這麼些年,不都這樣嗎?
晏哥哥一頂小轎,兩個人,誰都不敢查,誰也不敢問。
阿昭妹妹還乖巧地留了紙條呢:
「母后,阿昭給你帶糖人兒!」
他們手拉著手,一起看了皮影戲。
一起放了花燈。
一起給母后選了一個最大、最漂亮的糖人兒。
沒有人想到,邊疆巡視而已,和平多年的南蠻會突然起兵。
更沒人想到,京城早就潛伏了敵寇。
糖人兒碎了一地。
母后匆匆出宮。
「晏哥哥!」這是阿昭妹妹留下的最後三個字。
從此,京城再沒了明德皇后。
也沒了昭華公主。
21.
我想,我該與季晏初好好談一談。
第二日,我早早讓雲鶯去傳信,約他生辰宴前,在明昭苑一見。
卻不想沒等到他,倒是又撞見崔聿和宋嘉懿。
兩人見到我,都是一副不Ťũⁿ敢置信的表情。
宋嘉懿最先衝過來:
「你居然敢進宮?!」
「季晏初居然敢堂而皇之把你帶進宮?!」
我打算與季晏初談話,身邊並未帶宮人。
「沈令懿!你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你也配來參加我皇姐的生辰宴?!」
我心裡煩得很,轉身就要走。
宋嘉懿一聲冷笑:
「你以為你這就飛上枝頭了?」
「我告訴你,季晏初與我皇姐ŧũₖ,是有婚約的!」
「你以為他二十有三,為何無妻無妾?」
「他年少有為,為何不入仕而學醫?」
「這麼多年,他為尋我皇姐踏遍山河!為等我皇姐守身如玉!」
「沈令懿,你算個什麼東西?!」
是……這樣嗎?
「你等著吧!等下我就告訴我皇姐,你這個賤人是怎麼……」
「嘉懿!」崔聿喝止了她。
上前,抓著我的手臂就往園子深處走。
我突然有些後悔,剛剛將園子裡的宮人也都遣散了。
「令懿,你聽清楚了嗎?」
崔聿將我拉到一處假山前,「季晏初他要娶的,是昭華公主。」
「你跟著他,連妾都不是!」
我甩開他的手:「不勞崔侯操心。」
「令懿!」他攔住我的去路。
「從前是我錯了,我同你認錯。」
「那日在酒樓,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是不是?」
「令懿,我只是太愛你,我怕坦白一切,你就會離開我。」
「太愛你,也有錯嗎?」
我看著他那副自詡深情的模樣,一句話都不想同他說。
繞過了他。
「沈令懿!那你呢?」
他惱羞成怒:「口口聲聲說愛我,打著為我求藥的名頭,說是跪了三日。」
「在哪裡跪的?床上嗎?!」
氣血倏地上涌。
我轉身就是一個耳光。
「崔聿,與你做過夫妻,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22.
「世子陪著國公夫人,說是上山為您求平安符去了。」
「我沒見著人。」
雲鶯垂頭喪氣地回來。
一見我,皺眉:「殿下,眼睛怎麼這麼紅?」
我閉了閉眼。
「沒什麼。」
被渣滓氣了一把而已。
「梳妝吧。」
我坐到妝奩前。
這是自回宮來,我第一次正兒八經作公主儀制的裝扮。
父皇極盡奢華,恨不得將所有寶貝都往我身上放。
以至於我過去時,宴席已開始。
我悄悄往父皇身邊坐。
就像小時候。
我和季晏初總嫌這種宴席無趣,在外玩兒到過半,才鑽回自己的位置。
父皇也如小時候那般,滿面笑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鼻尖莫名有點酸。
其實如今這樣,已足夠好。
落座後我就找季晏初。
卻不等看清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就有人發現我。
敬酒獻禮。
我遠坐高台,宴又在露天,燭光遮掩,倒不需客套。
收禮、舉杯,以示謝意即可。
「父皇!」宋嘉懿的聲音格外甜美,「皇姐!」
倒與宮女們猜測的「嫉恨」「癲狂」不同,宋嘉懿上來就行了一個大禮:
「嘉懿攜夫君南陽侯崔聿,恭祝皇姐。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賀禮如流水,竟叫眾人一時咋舌。
原來宋嘉懿不傻。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恩寵,何處而來。
「陛下!」一旁的崔聿卻似已急不可耐。
「陛下!臣,要狀告季國公世子季晏初!」
他豁然起身,直指季晏初所在,「徇私枉法!強奪臣妻!」
23.
「南陽人人皆知,吾妻沈令懿,對吾一往情深!」
「他仗著是陛下的外甥,膽大妄為!將她誘騙至京!」
「陛下!為臣做主啊!」
我方才壓下的火氣,又蹭蹭往上竄。
雲鶯擔憂地拉住我。
京中無人知曉我的過往。
她不想我再次淪為話柄,被人指點。
「妻?」季晏初一聲極冷的嗤笑。
「崔侯的妻,不就在身旁?」
「你休想混淆視聽!我曾重傷失憶……」
「那婚書呢?」
季晏初都不待他話說完,「信物呢?」
「再不濟,人呢?!」
崔聿這才環顧,尋找我的身影。
卻偏偏,漏掉上方這一隅。
宋嘉懿倒是一直留意著這邊。
只不知是距離太遠,燭光太暗,或是她根本本地……
將「沈令懿」和這個位置割席了。
她並未認出我。
阻攔崔聿無果,咬牙對著我:
「皇姐!夫君所說是真的!」
「季世子竟然背著你豢養外……」
「夠了!」父皇猛一拍桌。
鴉雀無聲。
稍息,父皇的氣息才平緩。
「崔宋氏。」他對宋嘉懿道,「你該有一物,還與昭華吧?」
宋嘉懿連連點頭,慌忙扯下腰間玉牌。
「皇姐,妹妹頑劣,當年趁父皇病中討得,物歸原主。」
雙手捧玉,匍匐在地。
不由想到那一日,她高高在上。
踩著我的肩膀:「這是何物,你可知曉?」
父皇放軟聲調:「昭華,去吧。」
我望著跪在下面的兩人。
起身。
環佩叮咚。
一步一台階。
直至二人身前。
蹲下身。
拿過「懿」字玉。
「謝了。」
兩人齊齊抬頭。
便如驚雷閃過。
24.
崔聿跪在我的明昭宮外。
大雨傾盆。
無人搭理。
雲鶯不停地翻書。
「怎就不講講怎麼引雷呢?」
「劈不死他!」
宮中其他人同樣。
有宮女路過他時,「一不小心」,將滿盤魚眼潑在他身上。
「錯把魚目當珍珠。」
南陽諸事,宮中上下早就傳遍了。
只得益於宋嘉懿的不得人心。
沒人「指點」我,倒是各個嘲笑崔聿。
崔聿也不介意。
他跪在我的宮門前:
「讓你受過的諸多委屈,我都還給你!」
第一日,他信誓旦旦。
第二日,他脊背微彎。
第三日,他暈了過去。
宋嘉懿比他聰明得多。
知道我這裡早是絕路,她去跪父皇。
且鬆弛有度。
父皇早朝,她送行。
父皇下朝,她接駕。
然後開始跪。
可惜,跪了七日,她沉不住氣了。
開始在勤政殿外哭。
哭著說她不該見我第一面就為難我。
不該逼著我,一遍又一遍對她行大禮。
不該踩著我的肩膀,說我不配以「懿」為名。
不該將我關進柴房,三日不給吃喝。
向來從容的父皇一腳踹開了勤政殿的大門。
其實他並不知曉我在南陽侯府經歷過什麼。
我從未向他訴苦。
外界所探知,無非就是「她愛他,他愛她」這種狗血糾葛。
卻不知其中還有這些陰私手段。
「兒臣知錯了!真的知錯了,父皇!」
「兒臣只是不知她的身份。」
宋嘉懿哭得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