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陣亡的消息傳回京都,母親、嫂子進宮回來,嫂子撞柱而死,母親上吊自盡。
陸家男丁死絕。
親人下葬那天,我手捧牌位跪在皇帝面前,請旨退婚太子,繼承爵位。
皇帝允諾,我與太子第二個嫡子過繼陸家,承續香火。
世人皆言,我求子幾近瘋魔。
唯有我知,至我嫁入東宮,皇室再無子嗣誕生。
皇帝病重那天,我告訴他皇室之人皆死於非命的真相。
1
嗩吶哀聲不絕於耳。
我跪在棺木前,把摺疊的元寶一個一個往火盆里放。
火苗躥起,猶如幽靈起舞。
兩個棺槨里,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我嫂子。
昨日父兄陣亡消息傳回京都,母親、嫂子心急火燎進宮求證。兩個時辰後,嫂子被宮人抬回。母親神色恍惚,她依依不捨地、似有千千言、萬萬叮囑地看我一眼,眸中淚意翻滾,毅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等我察覺不妙破門進去,她一身紅衣上吊自盡。
沒有留下只言詞組……
一夕之間,我失去父兄,失去母嫂。
驀然回首,陸家男丁八十人,保家衛國,捍守疆門,皆死在邊疆。
出嫁的女眷,更是死的死,瘋的瘋。
偌大陸家,從人丁興旺到凋零,不足百年。
我悲痛欲絕,卻流不出眼淚來。
我想跟隨親人一道去,又恐陸家滅絕。
我往盆中又丟兩個元寶。
火光照亮棺槨一頭,亦照亮我的臉。
宮人說嫂子悲慟之下撞柱而亡,母親遭受不了打擊自盡。
來弔唁的人勸我節哀。
我卻知道,我的母親、嫂子絕不是一般女子。
父兄陣亡,屍骸未歸,按照她們的性子,定是要我前往邊疆,扶靈歸京。
她們在宮內遭遇了什麼?讓嫂子撞柱,母親只言詞組都不曾留下自盡?
這不合常理。
我要檢查母親、嫂子的身體。
此為大不敬。
但我更不願她們死不瞑目。
我將所有人攆出靈堂,只留下春去,她善口技,最會模仿人聲。
我讓她放聲大哭。
我則去檢查母親、嫂子的身體。
母親的孝衣是我親手所穿,身子也是我親手擦拭。
她身上沒有暗傷,骨骼健全,並未中毒。
嫂子……
宮人送回來時,就說皇上口諭,由宮嬤清洗,著孝入殮。
這對官宦人家來說是體面。
但是這一刻,我覺得定有蹊蹺。
棺槨中的嫂子面部蓋著孝布,我伸手還未觸碰到,孝布被風吹起,她眸子凸出,眼珠子瞪得很大,額頭碗大的傷口,深可見髓。
「嫂子……」我吶吶低喚,淚水瞬間洶湧。
她似感覺到我的悲傷,腹部交握的手滑落,輕撞在棺木上。
我拿起她的手,發現手腕上瘀青一圈。
另外一隻手亦有。
我立即解開她的孝衣,她身上除了屍斑,還有大大小小不一的傷口,牙齒印十分醒目。
兩點茱萸更是不復存在。
我抖著手,壓下心中滔天憤怒,脫下她的褲子。
下身血肉模糊,無一點好肉。
「……」
我張著嘴,卻哭不出聲來。
「小姐,有人來了。」春去提醒我。
「春去。」
我幾乎站不穩,手緊緊摳住棺木。
她上前來看,眼睛瞪凸出來,死死住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給嫂子把孝服穿好。」
「是、是。」
我對著棺槨跪下:「啊……」
2
我知道嫂子為什麼會死。
她遭受了非人侮辱,她那般驕傲的一個人,怎堪凌辱?
她與哥哥情比金堅,豈會苟活?
母親千千言、萬萬語為什麼說不出口?為什麼會自盡?
因為她眼睜睜看著嫂子被人侮辱至死,她無能為力,救不了,護不了。
「錦煦……」
我看著疾步而來的男子。
靈堂內的燈籠照亮他的臉,我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
我差一點就要衝上去撕碎他,被春去緊緊抱住:「小姐,小姐……」
我驀然驚醒。
是了,他是太子,我傷他就是以下犯上。
也是暴露了我知道某些真相。
皇帝也有理由將我陸家徹底覆滅。
恨意還在眼中翻滾。
「殿下。」
我閉上眼,淚水滾滾落下。
「錦煦,對不起,孤回來遲了。」
我佯裝暈過去。
太子將我抱至隔壁屋子,放在床榻上。
他似很心疼、憐惜地擦去我眼角淚水。
然後起身去靈堂。
我睜開眼睛,看著床頂。
手緊緊抓住床褥,硬生生將其撕破。
趙氏……
母親、嫂子還未下葬,有些人就開始虎視眈眈,想要分陸家一杯羹。
更有人提議,從五服內過繼一個嗣子來摔盆打幡。
「我外祖有表哥。」
「我嫂子有親侄兒。」
我冷冷看向那幾個自以為是的老匹夫。
「這是我陸家家事,無人可以置喙。」
「你一小小女娃,你懂甚?」
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但我知道他們自己、子孫做下的惡事。
一人一封信函,他們看過後手直發抖,老臉沉如鍋底,眼裡更是藏不住的懼怕、慌亂。
「現在,族老們還要管陸家的事情嗎?」
「我有資格打幡、摔盆嗎?」我又問。
一個個張嘴想罵我大逆不道,想指責我肆意妄為。
但他們的把柄被我捏在手裡。
所有人都覺得我這樣子做不妥,可陸家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要等父親、大哥回來,讓他們合葬。」
用冰也好,用藥也好,耗費無數金銀也罷,我一定要讓父親、母親,大哥、嫂子合葬。
我說要去邊疆扶靈,皇帝不許,朝臣不許。
他們冠冕堂皇地說邊疆路途遙遠,我這一去一來幾個月。
我父親、兄長的屍骨已經在回京的途上。
「那我也要去接一接。」
我知道,他們不敢讓我去邊疆,怕我去查探出真相,怕我節外生枝。
我一定要去,皇帝讓太子、三皇子隨行。
明面上是護送,實則是監視。
我脫下女裝,換上男孝,梳上男髻,策馬奔出京都。ẗų₅
我在半路接到了父親、兄長。
我看了他們的屍骸,七零八落、千瘡百孔,早已經認不出本來面目,但我知曉是他們。
他們忠一輩子君,守一輩子邊疆。
沒死在敵軍手裡,卻死在帝王手中,死在同袍手中。
可恨。
等我將父親、兄長迎回京都。
我剪下髮絲放在父親、母親手中,來世我還做他們的女兒。
我把還未送出去的平安符放在兄長手中。
來世,我亦要做他的妹妹。
希望他們走得慢一些,看著我把趙氏一族屠盡,為他們報仇雪恨。
「起靈。」
「孝子賢孫,跪……」
我陸家就余我一人,哪裡來的孝子賢孫……
我沒有想到皇帝會來。
他竟敢來。
「皇上口諭,死者為大,免跪。」
我卻依舊跪了下去,高聲大呼:「臣女陸氏,請旨退去與太子婚約,繼承爵位、招婿入贅,延續陸氏香火。」
3
我篤定皇帝不會同意。
陸家根基在,威望還在,陸ṭũ̂⁼家軍還在。
誰娶了我,就等於擁有這一切。
他不能讓這般大勢力落在旁人手中。
「朕體諒你一夕之間親人盡逝,免你冒犯之罪,陸氏兒郎為國盡忠,血脈不可斷。你與太子婚約依舊,嫡次子賜陸姓,繼承陸家香火。」
皇帝覺得這是天大的恩賜了。
真是笑話,我陸錦煦不稀罕他趙氏骯髒惡臭的血脈。
我陸家忠心耿耿落得這般下場。
我亦要趙家滿族死絕。
「臣女謝恩!」
我看著父兄、母嫂下葬,看著棺木被泥土覆蓋,慢慢形成墳堆。
聽著道士先生說:「孝子賢孫跪。」
我跪下去後喊了一聲:「爹、娘……」
聲音驚了林間鳥雀。
那個心善的陸家女兒,死了。
回到家中,我就病了。
春去跟我稟報,陸家那些老東西又開始不安分。
在我的吃食里也發現毒藥。
「經手之人,皆發賣吧。」
「不審嗎?」
「這陸家也該換換血了,暗處之人總要見見光明。」
我攪拌著湯藥。
復仇之路才剛剛開始,我不急。
半月後。
皇帝最疼愛的十皇子在宮殿里被活活燒死,火是從床幃開始燃燒,等伺候的人發現,根本來不及撲滅。
其母玲妃當場暈厥早產血崩,差點一屍兩命。
皇帝大怒,伺候十皇子的奴才悉數亂棍打死,無一倖免。
我看著那十二個陶人,伸手輕輕將其中一個推翻在地,看著它摔碎。
「小姐,太子殿下要見您。」
「告訴他,我守孝,不見任何人。」
我很大度地讓太子先封側妃、納侍妾,把姿態擺得很低。
「小姐,您說他會答應嗎?」
我搖搖頭,太子也想要陸家的一切。
他可以納妾,可以有庶子庶女,但必須是我嫁進東宮,有子嗣後。
在這之前,他有所顧忌,他要偽裝。
他要把喜歡的人藏起來,把自己的心思也藏起來。
他要哄得我對他死心塌地,心甘情願把陸家一切交給他。
只是盯著我的人可不止他一個。
想從我這裡吸血的也不只他。
「他若是翻牆進來,便讓他進來。」
「是。」
果不其然,太子翻牆進陸府。
見到我的時候,他滿眼心疼,說我瘦了,勸我多吃飯,要看開,不要讓逝去的親人擔憂。
他說得真是輕巧。
若我的親人是壽終正寢,我自然可以釋然,但他們被昏君害死。
「殿下以後別來了。」
「可是……」
「送客。」
我不讓太子來,其他來探望的皇子、公主,那些曾經交好的閨秀,也是同樣的話。
父兄的忠勇漸漸被人忘記,朝堂上有了新貴,邊疆有了新的將軍。
當一切看似歸於平靜,我暗中見了大理寺少卿裴懷宇。
他出身不詳,手段陰狠毒辣,六親不認,是皇帝的走狗鷹犬。
就這樣子一個人,當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褪去他的官服,親吻上他的唇角時,他僵硬著微微顫抖。
「郡主……」
「我想要一個孩子,裴大人可願意成全?」
我是皎皎明月,是無數男子渴望的月光,戀慕追逐的求而不得。
早時他數次與我邂逅,裝得淡漠冷然,卻給過我幾次方便。
像他這種大忙人,別說數次偶遇,若是無心,一次都碰不上。
那麼多朝臣,我挑選了幾遍,第一個便選中他。
因為他深得皇帝信任,因為他在大理寺任職,手有實權,也知道很多官員陰私。
我要他把這些東西奉送到我面前。
還有那日凌辱嫂子的畜生……
「裴大人想好了嗎?」
4
他說能定如郡主所願。
傻瓜啊,我可不單單只要一個孩子。
我要你手中的權為我所用,要你做我的刀,指哪殺哪。
殺人如麻的裴大人也有意亂情迷的時候,他也會溫柔似水、繾綣纏綿地喚我「錦煦」。
嘗到甜頭,也想著天天宿在我的榻上。
有了身孕後,我就讓他別來了。
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還想再來,為我做件事吧。
皇帝子嗣眾多,也該死幾個了。
他做得到,我自會給他好臉色;做不到,有什麼資格出現在我面前?
十月懷胎,我痛了兩天兩夜,才生下麟兒。
春去說是個兒子的時候,我心想,真好啊!陸家血脈終將得以延續。
裴懷宇抱著孩子,眸子裡都是疼愛:「錦煦,你看,我們的孩子,長得真好。」
是長得很好。
所以作為父親,是不是應該殺兩個皇室成員給他助助興?
裴懷宇真是一把極好用的刀。
幫我抹平了好幾處痕跡,讓我在刺殺皇室之人的路上,走得順暢極了。
我對外宣稱要過繼一個孩子、承繼陸家香火的時候,再次震驚了很多人。
若是陸家有了家主,那我和太子的嫡次子怎麼辦?
太子最是急切。
「只是過繼一個孩子承繼香火,並未說要將陸家交給他。」
「可是……」
我輕輕嘆息:「守孝的日子,除了孤寂,是一點點欣喜歡愉都沒有,有個孩子陪伴,也能增添點樂趣。」
「多一個孩子,以後我們的孩子也多一個可以守望相助的兄弟。」
我都這麼說了,太子也只能緘默應允。
孩子有陸家抱來的,也有父親部下的孩子,讓我從中挑選一個合眼緣、合心意的。
我早已經安排妥當,選的孩子只能是麟兒。
陸麟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京都。
出現在皇帝龍案上。
沒被選中的陸家人大罵我胡鬧,陸家人不選,要選個外人生的孩子。
把偌大的陸家拱手相讓。
看看他們的嘴臉,之前一個個以為自己家孩子能被選中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各家送來的賀禮,宮裡送來的賞賜,瞬間又把這些人的嘴給堵死。
裴懷宇的長命鎖倒是精巧,我特意給麟兒佩戴上。
好的東西,我有很多很多,特意戴裴懷宇所贈,自然有別的心思。
麟兒會走路、會喊姑姑的時候,我也到了出孝的日子。
孩子長得虎頭虎腦,那雙眼睛,跟裴懷宇簡直一模一樣。
他奶聲奶氣喊姑姑的時候,真的能讓人一顆心都融化。
皇后宣我進宮,她依舊溫柔,熱情地招呼我坐在身邊,言語間都是關切,臨了說起我和太子的婚事。
「全憑娘娘做主。」我微微垂下眸子,一副害羞的樣子。
皇后娘娘鄭重其事地問我,讓誰來主持我出嫁?
「請我外祖母、幾個舅母來。」
「也好。」
我只是沒有想到,她居然問我嫁妝有多少?
陸家有錢,有很多很多錢。
每年能賺進來很多很多,也會用出去很多很多。
那些戰場上受傷不能再做重力活的將士,都在陸家開的鋪子、莊子、作坊里做著工、小管事、大管事。
亦會惠及他們的子女。
陸家有多少鋪子?近萬間。莊子大大小小數萬個。每一個縣城都有作坊,供應著本地、外地鋪子貨源。
三年前陸家有錢,不是很多。三年後的今天,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陸家富可敵國。
「母親早年便為我置辦好了嫁妝,到時會與長輩商議。」
「是該如此,本宮的意思是,你嫁妝能多就多些,不讓別人小瞧了你。」
5
我很想問她,多少算多?多少算少?
「娘娘,如今陸家都在我手裡,嫁妝多少有區別嗎?」
區別肯定很大。
嫁妝到東宮,能留在我手裡的東西能有多少?
太子會不會問我要?
皇后會不會讓我拿出來孝敬她?
而我不寫到嫁妝單子上,誰知道我有多少東西?
她想摸清楚我到底有多少家底。
皇后聞言臉色有些不好。
她好像也回過神來。
即便我三年沒出門,又沒有父兄撐腰,也不是人人能拿捏欺負的可憐兒。
畢竟三年前的我,能力壓陸氏族老們,以女兒身打幡、摔盆,跪在皇帝面前請求退婚,就不是什麼軟弱可欺之人。
「本宮想著私下給你添置一些,嫁妝單子寫得更厚重,又怕與你母親置辦的重複,這才有此一問。」
「多謝娘娘。」
給我東西,我肯定要。
不要是傻子。
我從未央宮出來,皇帝又讓人宣我過去。
三年不見,死了幾個兒子的皇帝瞧著蒼老許多。
「臣女見過皇上。」
皇帝的手輕輕揮了揮,倒是一副慈祥長輩模樣,對我關懷備至了一番後,說起和太子的婚事。
「娘娘說擇日成婚。」
皇帝頷首:「朕會讓欽天監擇個日期,你回去安心待嫁。」
「是。」
從皇宮裡出來,我整個人都有些不好。
去酒樓點菜吃酒,微微醉的時候,整個人更難受。
三皇子出現的時候,我看著他忽然就哭了。
至於為什麼哭,自然是要故意勾引他。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更何況世上沒有這麼湊巧的事情,我在酒樓,他也在酒樓。
「若是難受,就痛痛快快哭一場,這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這些人啊,總是坐著說話不腰疼。
不是他親人被害,所以說話都無所謂得很,勸人的時候,也根本不走心。
但我不想與他扯這些,我ƭũ⁷哭著說:「太子他養了外室。」
「這……」
我又問他:「你呢?你也有婚約,你也沒成親,你也養外室了嗎?」
「自是沒有。」
我看了他一會兒,扭開頭一個人喝著酒。
他讓我別喝了。
又勸我別哭了。
我哭著跟他說:「我不想嫁給太子了,他騙我。」
「他說等我出孝,說不會有側妃、侍妾,可他養外室……」
「我戀慕他這麼多年,他怎麼可以這樣子欺負我。」
他沒有許下任何承諾,只讓春去送我回家。
讓春去好好照顧我。
回到府中,一碗醒酒湯後,我徹底清醒過來。
「小姐,裴大人約您見面。」
「他約我,我就要去嗎?」
我沒去見裴懷宇。
但三皇子的人開始針對太子,找太子麻煩,想要將太子拉下馬。
一個皇后之子,一個貴妃之子。
兩人爭鬥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分出勝負。
「春去,給三皇子添些助力。」
一個滿心算計的太子,一個心中對我有情、卻不敢言說的三皇子,誰更好利用,我心裡有數。
自然有了選擇。
而且他還退婚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說服的貴妃,又怎麼抓住女方的把柄,這婚退得極快,都沒掀起什麼風浪。
貴妃設賞花宴,宴請世家未出閣的閨秀,為三皇子選妃。
我看著精緻幽香的帖子。
「小姐,您要去嗎?」
「自然是要去的。」
帖子都送到面前了,不去豈不是落貴妃的面子?
6
我認認真真打扮一番,不會招搖喧賓奪主,但絕對美得不可方物。
貴妃看著我笑得眉眼彎彎。
她亦是濃艷嬌媚的大美人,笑起來格外勾人。
她先將我誇了一番後,又說我打扮太過於素凈,賞了我兩套十分華麗的髮飾。
宴席上,她對誰都格外熱情,仿佛在認認真真相看兒媳婦。
好幾個閨秀給我敬酒,今日的酒雖香醇,後勁卻極大,我醉得有些走不動路。
「扶郡主去歇息,等醒酒後,再送她出宮。」
我捏捏春去的手。
春去輕輕嗯了一聲,明白我的打算。
在貴妃的宮裡,能來去自由的能有誰?
春去被支開,我閉著眼睛假寐,有人推門進來,攜帶著淡淡青木香,他坐在床邊,帶著繭的指腹拂過我的臉。
若他猴急猴急地脫衣上榻,我堅決不會如他所願。他這般克制著,小心翼翼地珍重,才決定繼續下去。
屋外傳來春去說話的聲音,他快速起身跳窗離開。
「小姐,小姐。」
春去搖晃了我好一會兒,我才回應她:「嗯?」
「太子殿下來接,送咱們出宮回家。」
「哦。」
我迷迷糊糊應聲,眸光掃到窗戶那一截衣擺。
出門後傳來花盆碎裂的聲音。
我微微勾了勾唇角。
會計較才好,計較才會在意,在意才會去爭奪。
太子對我飲酒一事十分不滿,言語間還多有責備。
我忽地看向他:「那太子殿下您呢?您說對我一心一意,您養在桂花巷的外室算怎麼回事?我不過是喝幾口酒,你都要刁難責罰?」
「也是,如今我再沒父兄撐腰,您天潢貴胄、鳳子龍孫,自是想怎麼欺負怎麼欺負。」
「……」
他被我吼得愣住。
明顯沒想到我知他養外室一事。
他張著嘴要解釋什麼男人的劣根性、男人逢場作戲……
我豈會給他機會?於是讓馬車停下。
「錦煦……」
「你這個騙子,我不會嫁你了。」
我不顧一切下馬車。
呵斥我,我陸錦煦是那麼好呵斥的?
太子沉著臉讓我上馬車,見我不搭理他,於是說道:
「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再來與我說。」
然後他的馬車離我越來越遠。
「小姐……」春去略微擔憂。
「春去,這樣子挺好,走吧,去外祖父家。」
我與外祖父、舅舅商議,明日舅舅朝堂上代替我請旨退婚,原因是我突染惡疾。
絕口不提太子養外室一事。
外祖父忽然問我:「錦煦,你可想好了?」
「外祖父,皇上不止太子一個兒子,太子也不是非他不可。」
「當初他自己親口說待我一心一意,如今才不過三年,他就養外室兩年,這樣子心口不一、表里不一、不遵守誓言之人,我嫁了會幸福?」
「他為什麼娶我,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外祖父沉默。
舅舅問:「那你覺得哪個皇子幾率大些?」
「三皇子。」
舅舅不言語了。
外祖父也沒有說反對的話。
很顯然,他們也更看好三皇子。
太子要我反省。
舅舅為我請旨退婚,皇帝自然要問為什麼?
染了惡疾,讓太醫來陸府,我閉門不見,太醫見不到我,又回去復命。
皇帝宣太子質問為何。
太子不敢隱瞞他養外室一事,被皇帝用茶盞砸破了腦門。
皇后宣我進宮,我不去。
她派人來勸解,我不見,我不聽。
陸家大門緊閉,我退婚之意格外堅定。
我不想要的太子妃之位,有的是人要。
自然有人去攛掇皇后退婚。
皇后對我這番不給她、不給太子臉面十分厭惡反感,她也深信我不嫁太子,無人敢上門提親。
後宮好幾個妃嬪冷嘲熱諷之下,她鬆口允我退婚。
太子站在陸家門口:「陸錦煦,你別後悔!」
後悔?
他真是想多了。
7
我和太子退婚了。
皇帝賞了些東西以示安撫。
人家無債一身輕,我是無婚約一身輕。
不過世家貴族最是捧高踩底,有什麼宴會也不會再給我遞帖子,也沒有人約我出門去玩。
眼見著我已要二十歲,像我這個年紀,成親早的,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孩子啊,我也有個麟兒。
我這邊還沒有任何動作,太子又定下太子妃,是丞相家的千金。
丞相千金一朝得勢,處處炫耀,甚至還特意給我送了一份喜餅來。
那喜餅我丟給狗吃了。
「等太子大婚,咱們就送他一個大禮。」
一個足以廢太子的大禮。
太子大婚前夕,還想翻牆進我陸家,這一次他沒能得逞。
直接被攔在圍牆外。
他說要見我。
「不見。」
他還想強行闖府,被巡防衛勸了回去。
裴懷宇能把手伸進京都巡防衛,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世人常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相府嫡女嫁入皇家,確實有高傲的資本。
可惜太子私制龍袍,在西郊屯兵,被掀到朝堂上,皇帝大怒之下廢太子,貶為庶人,罰去守皇陵,太子妃隨同……已經不能叫太子妃了,她只是一個庶人妻。
皇后跪在養心殿外,請求皇帝開恩。
玲妃狀告皇后戕害皇子,證據確鑿,皇后被廢。
太子、皇后一黨倒台,不過月余。
貴妃暫代皇后職責,治理六宮。
中秋過後是重陽,天漸漸涼了。
麟兒偶染風寒,整日咳嗽,我想著帶他去城外皇家溫泉,泡泡溫泉,看看能否讓傷寒好得快些。
我遞了帖子進宮,貴妃欣然應允。
我帶著孩子去溫泉宮,那夜的雨如天破了個口子,傾盆而下。
三皇子一行人到來,一個個渾身濕透。
我只得把大夫先派過去,給三皇子他們先瞧瞧,開兩貼驅寒的藥。
讓春去看好麟兒,別被三皇子等人看見。
雖說只有一雙眼睛像,我不想節外生枝,平添波瀾。
可千防萬防,還是沒能防住三皇子過來的時候,麟兒蹬蹬蹬跑出去,看著他歪頭想了想:「爹爹?」
把我嚇得心都差點跳出嗓子眼。
「麟兒回來。」
他噠噠噠跑回我身邊:「姑姑。」
三皇子錯愕後回過神:「這便是你抱養回來的孩子?」
「嗯。」
「長得挺好,瞧著也乖巧。」
他解下玉佩遞給麟兒。
「三皇子,這太貴重了。」
「一塊玉佩而已,給孩子玩玩罷了,算不上貴重。」
我趕緊收下,讓春去把麟兒抱下去。
也不知道這孩子聽誰嚼舌根,學會了爹爹這個詞。
加上平日在他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女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陌生男子。
面對三皇子時,我多了兩分心虛,更打起精神應付他。
他只道謝幾句,又說幸虧我帶有大夫,他兩位屬下醫治得當,才保住性命。
送走三皇子,我看著屋檐滴落的雨水,又想起我死於非命的父兄,含冤慘死的母嫂。
緊緊閉上眼眸,才沒讓淚水決堤。
「小姐,小姐,裴大人也來了。」
……
我瞬間眉頭緊鎖。
裴懷宇來做什麼?
8
裴懷宇來得快,離開得也快。
他走了不過一盞茶時間,三皇子過來與我道別,也是行色匆匆。
「京都出大事了。」
只是我目前還不知道是什麼大事。
等到傍晚的時候,才得知邊疆又起戰亂。
但是這次再沒有驍勇善戰的陸家兒郎衝鋒陷陣,連失三城,滿城將士皆亡,數百萬百姓被擄走,糧食、金銀財寶被搶劫一空。
被忘記的父兄、陸家英烈又被人提起。
想號令陸家軍,卻需要我手裡的令牌。
「皇上急召郡主入宮。」
我先一步回京,直接被迎入宮中,能叫得上名的官員都在,一個個愁眉苦臉。
「郡主到!」
「錦煦啊……」皇帝感慨一聲。
又問道:「號令陸家軍的令牌,你可帶來了?」
「回皇上,臣女沒有令牌。」
或者說如今的我,就是號令陸家軍的令牌。
「這……」
皇帝急。
百官急。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父兄死後,陸家軍明面上已經四分五裂。他們想找個好法子,能夠陸家軍重新凝聚。
「錦煦,你看三皇子給你做夫君如何?」
我看向三皇子,他眸子晶亮地看著我。
想讓我嫁給三皇子,讓他名正言順號令陸家軍,做什麼美夢。
我抿了抿唇:「臣女不願。」
「為何?」
「臣女染上的惡疾還未痊癒,恐將疾病傳給三皇子。」
「臣女先行告退。」
我才出大殿,三皇子追出來。
「錦煦。」
他以前可不喊我錦煦,都是喚我郡主。
「錦煦,你為什麼不答應?是我哪裡不夠好嗎?」
「我沒有妾室,也沒有通房,更沒有養外室,如今我,我還是……」
我看著他。
想問問他還是什麼?
他張著嘴,到底是沒說出口。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反問他。
「你想要什麼?」
「我想做太子妃,做皇后,我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更想要獨一無二的偏寵和信任、支持,你能做到嗎?」
「你要是能做到,我就嫁給你。重新把陸家軍召集起來的方法,我也交給你。」
三皇子被冊封為太子的消息傳遍京都的時候,連帶著我被賜婚太子的消息一起,讓多少人驚掉下巴。
太子換人了,我依舊還要做太子妃。
那些曾經對我落井下石的人,又開始蠢蠢欲動,想著來巴結我了。
新太子離京前夕,他來見我。
他說:「錦煦,若是我平安歸來,一定風風光光迎娶你。」
「若是我戰死在邊疆,你找個你中意的知心人嫁了吧。」
他又說:「錦煦,你能不能喚我一聲大頭哥哥?」
「你說什麼?」
我驚呼出聲。
其實心裡格外平靜,也知道他應該是我幼年時的玩伴。
但我不會承認。
「你果然忘記了。」
「先太子說他是……你怎麼也說自己是?」
他說了幾件我早已經忘得差不多、根本想不起來的事情。
「你為什麼不告我,讓我被騙那麼久?」
我故裝悲傷、惱怒,撲在他懷裡痛哭出聲。
我跟他說,到了邊疆,得閒時一定要給我寫信,我也會給他回信。
他走時應當十分愉悅。
這就好。
9
戰火四起,苦的還是百姓。
我能做的,就是站出來籌備一些藥材,讓人送往邊疆給太子,也送給陸家軍。
貴妃比起皇后會做人。
對我格外和顏悅色,有什麼好東西都派人送來陸家,時常宣我進宮,也不像皇后試探我有多少嫁妝。
倒是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不要錢似的賞賜給我。
還說她若是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做夢都會笑醒。
這些哄人的話,聽聽就好。
她對我和顏悅色,無非我對他兒子有用。
那個天真的陸錦煦在沒有父母、兄嫂那天,就死了。
皇帝怕太子把陸家軍收服後勢大,便派了兩個皇子前去監軍。
這種能建功的好機會,其他皇子怎麼可能放過?所以監軍的人從兩個,變成了四個。
我覺得真是好極了。
五個皇子去,一個皇子歸,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承受住這打擊。
敵軍有備而來,這場戰不好打。
節節敗退的同時,皇子一個一個陣亡的消息同時傳回京都。
死一個皇子,皇帝能撐得住,連著死了四個,皇帝撐不住了。
貴妃急急忙忙宣我進宮,希望我給太子去信,讓他回京。
我沒有寫信去勸,而是親自前往邊疆。
我雖不及父兄文韜武略,能上陣殺敵,但是兵書也沒少讀。
我不敢託大自己能沙場點兵,卻可以居於幕後,運籌帷幄。
我還在途中,就接到太子身受重傷,命在旦夕的消息。
「天助我也。」
我不是一個人去的,做軍師也不只我一個人,我帶著十來人,個個熟讀書數十載,亦是我花了重金尋來。
配合上陸家軍的驍勇善戰,第一戰大勝。
我軍士氣大震。
太子能慢慢下床走路。
「我沒想到你會來邊疆。」
我對他說,我後悔當初沒能跟他一起來。
若是來了,那四位皇子就不會死。
他說我心善,悲天憫人。
又說我心懷家國大義,該入史冊供後人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