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你寒窗苦讀多年,為的就是金榜題名,然後在朝堂步步為營往上爬光宗耀祖,功成名就。你既然選了這條路,就該想著娶一個有出身的官家小姐門當戶對,而不是娶個鄉村野婦人,往後在名利場中兩看生厭。」
陸秀才滿目震驚之色,身形搖晃,想要張口再說些什麼。
身後傳來徐衍之的腳步聲,他尚未好利索,深一腳淺一腳地大步而來。
他看了看我送給陸秀才的玉佩一角,然後一把摟住我,滿臉敵意地盯著陸秀才:「不管元酒與你說了什麼,你又想承諾什麼,總歸是你晚了一步。元酒已然和我住在一塊許久了。」
「當真?」陸秀才緊緊握著拳頭,等待我的回答。
同時,我也感受到徐衍之收緊的手臂,讓我有些吃疼。
「是,月余前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便一直在徐公子家住下了。」
陸秀才聽罷眼眶通紅,轉身就走了。
徐衍之一把將我拉過,疾步走進了廂房,然後鎖上了門。
他神情受傷,像要碎了。
「原來我是邊角料是不是?」徐衍之一把將頭上的玉簪扯下,緊緊握在手中舉至我的面前,「在你眼中,我徐衍之就是陸秀才的替身邊角料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
「不是?呵呵……」徐衍之眼睛像是蒙了霧,「我還真的蠢到以為你是給我定了生辰禮,你敢說這玉簪不是你送給陸秀才定情信物多出來的邊角料?我都親眼看見了。」
「我……」我想說不是什麼定情信物,但確確實實這玉簪是多出來的一塊料子。
「元酒,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我不信這大半年來,你看不出我的心意。你可以拒絕我,你可以直接說你接受不了病秧子,但你卻拿送給別人定情信物的邊角料來羞辱我。」
「我從來沒覺得病秧子有什麼不好。你別這樣。」
徐衍之像是被刺到逆鱗的困獸,他將我步步緊逼,咬牙切齒:
「騙子!騙子!自從你見到我的身子,你就沒再來看我,不就是嫌棄我腿上那條巨大的傷疤,從一開始,你就在嫌棄我不健康的樣子。」
「陸秀才給你的玉佩我早就退回去了,明明是我先陪著你的,他一個後來者,憑什麼能搶走你!你要是喜歡做官的,我也能去做,你再等等我,等等我行不行?」
徐衍之聲淚俱下,上一秒還在咄咄逼人,這一刻卻像是弱者搖首乞憐。
我沒能做出回應,只覺眼前越來越模糊。
他在房裡點了迷魂香。
10
第二日醒來,我輕輕動了動身子,就聽見一陣鐵鏈拖拽的聲音。
低頭看去,我的腳踝竟鎖了條鐵鏈。
我沒想到徐衍之竟然這麼瘋。
「呵呵……」我將金鍊在手中細細撫摸,低笑出聲。
徐衍之是想將我當阿貓阿狗一般,囚起來當只解乏的寵物嗎。
我就是不願入那深宅大院,所以拒絕了陸秀才,如今又落入了徐衍之的牢。
今日徐衍之並未出現,只有小廝按時送一日三餐來。
我不說話,他看了看我,和紋絲未動的飯菜,嘆了口氣,也沒說話。
一連三日,我滴水未進。
如果要註定淪為別人的玩物,那我寧願餓死。
入夜,徐衍之來了,他一言不發端著碗燕窩粥送到我嘴邊。
「張嘴。」
我置若罔聞。
「我說張嘴,你聽不懂嗎?」徐衍之伸出手掌捏住我的下顎,迫使我與他對視。
「放我離開。」
「絕不可能。」徐衍之雙眼布滿血絲,強硬地將粥送進我的嘴裡,迫使我吞咽下去。
太久沒有進食,此時突然快速下咽,胃部一陣痙攣,吐的比吃的還多。
胃液讓我的喉嚨火辣辣地疼,眼淚隨之不受控制地跑出眼眶砸在被子上。
徐衍之來不及掏出帕子,他用金絲袖口擦了擦我的眼淚和嘴邊的髒污。
他紅著眼眶,聲音低啞:
「你就那麼喜歡他?可以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嗎?那我們呢,我們相處的這些日子,對你來說,真的就什麼也不是嗎?」
不知為何,看著徐衍之失魂落魄的模樣,我的心中一陣揪疼。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臉,但看見他身上那昂貴的華服又頓住了。
徐衍之拉住我要收回的手:「元酒,你看看我,陸秀才他有的,我徐衍之只會更好,我有很多錢,你要喜歡我也可以去科考,你看看我好不好?元酒……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不喜歡陸秀才。」我抽回手,「也不喜歡錢和官。」
「……可你明明為了他送你的玉佩,在冷水中尋了那樣久。他剛回鄉第一天,你就迫不及待送他定情信物。是不是……是不是我只是你的第二選擇,倘若他沒有高中,你就會與我在一處了?」
「當初不想影響他科考,所以未能及時退回玉佩。本想等他回鄉和他說清楚我無意於他,所以那塊玉佩很重要。後來未能尋回,所以只能打個模樣差不多的,賠罪。你何必大費周章,偷偷退貨,鬧出這麼多莫須有的麻煩。」
徐衍之頓了頓,有些不敢相信:「你……你說的是真的?」
我點點頭。
「那你可願意呆在我身側?」
我沉默了許久,看著腳踝的鐵鏈,終是搖了搖頭。
徐衍之手指緊緊抓著袖口,指尖泛白:「為何?」
「我姓林,元酒不是我真名。」
整個京城,只有一家姓林,便是上任宰相。
但林相早在十六年前,就因貪污受賄,結黨營私,被判滿門抄斬,闔府上下無一人倖免。
徐衍之眼中儘是破碎的神色,嗤笑一聲:「你若是不想與我在一處,倒也不必扯上自己的性命,編扯出這樣的謊言來。」
我抬頭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姓林,所以我從小孤身一人,卻沒餓死。」
在林相還不是丞相的時候,他就和我娘成了婚。
我娘是一個靠賣豆腐為生的孤女,豆腐做得好,攢了一些銀子,但因臉上有一塊不小的胎記一直未成婚。
林相好讀書,自視清高卻家徒四壁,眼見連赴京趕考的銀子都湊不齊了,就娶了我娘。
人人都說,一表人才的林秀才,娶了做豆腐的醜女,日後高中,定是要另取的。
為了讓我娘放心將所有的銀子都給他,他便讓娘有了我。
走時將送了一枚銀簪子給娘說,娘肚子裡的是他的長子,待他高中,便回來接娘回去做正室夫人。
他帶著娘所有的積蓄上路趕考,這條路好長,長到他再也沒回來看娘一眼。
娘病了,也猜到了,可她終是不忍去壞了所愛之人的前程。
她死前,看著八歲的我,將銀簪和做豆腐的手藝都傳給了我,讓我進京找林相,讓我把這根銀簪親手交到他手裡。
當那根銀簪遞給了林相手中,林相只是猶豫了那麼幾秒。
揮揮手,然後讓管家給了我一小箱金子,然後將我趕出了門。
可我才八歲,那裝金子的箱子剛出城門,還沒到村裡,就被人截了去。
我知道林相不是真心送我金子,而是想讓劫匪替他殺了我。
所以當劫匪出現,我直接讓他拿了,一聲反抗都沒有。
劫匪見我是個痴傻的,便也懶得動刀了。
我本想讓林相不好過。
可皇帝比我更早懲治了他。
他的不相認,竟讓我逃過了一死。
最後,我雙目赤紅,聲音也忍不住發顫提高。
「所以,我討厭高才,我討厭王權富貴,它讓好人也變壞,讓人變得不像人,最終連自己全家的命都搭了進去,我只想有個平凡的日子,平凡的家。」
「好……好……平凡的日子,平凡的家。」
徐衍之聲音哽咽,將我摟緊懷中,手掌在我背上輕輕地拍著。
11
情緒平復之後,我靠著床頭,燭光在徐衍之臉上影影綽綽,讓我有了溫暖的睡意。
「我本是富商之子,從小錦衣玉食,驚才絕艷。」
徐衍之黯然開口,第一次和我說起了他的前半生。
徐家三代經商,布料、玉石、茶葉均有涉及,在徐衍之父親這輩,更是拖關係拿到了官鹽的轉運權,只可惜常年在外,妻子憂思成疾,早早就病逝了。
只留下徐衍之這一個子嗣。
徐父深愛其妻,此後一直未娶,日日帶著徐衍之。
徐衍之似是天生的經商之才,帳本存貨過目不忘,在父親的指點下,十一二歲時就已經能獨自商談進出貨物。
在十六歲時,徐父讓徐衍之獨自下江南管理生意。
就是這一年,徐父娶了第二任妻子。
她與徐衍之的生母有著極為相似的臉,但性格,卻是天差地別,蛇蠍心腸。
在幼弟降生之後,後母屢屢在父親耳邊吹風,說徐衍之存有私心,容不下她母子二人,整日裡算計著將偌大的家產一人吞下。
徐衍之常年不在家,並不知道家中的一切。
等他察覺時,父親已經不是記憶里的慈愛的樣子了。
幼弟在騎馬時摔下馬來折了腿,一口咬定是自己推的,後母哭到幾近暈厥。
徐衍之望著父親,說了許多遍:「不是我,我不會。」
但徐父大罵,說他沒有繼承到母親的一丁點兒菩薩心腸,連自己的弟弟都下如此狠手。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徐衍之,父子二人感情在那晚徹底崩壞,都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恰逢官鹽要轉運,徐衍之連夜就出了門。
船駛出不到半個時辰,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和雨水一同而來的還有一批蒙面人。
目標直指徐衍之。
那晚的血水染紅了半個江面,徐衍之受了重傷。
他已經不敢再去想,這究竟是後母的暗中安排,還是父親默許假裝不知。
徐衍之沒再回家。
他大病一場,也不願吃藥。
終日將自己關在房內,不再露面,身體越來越差,一至到只能坐在輪椅上。
小廝想著年年夏日,公子都會去樂安村見一位姑娘。
那就將公子送去樂安村吧,希望上蒼可憐,能再遇見那姑娘。
12
「第一次見你,又瘦又小的你穿著正給乞丐盛豆腐,我就想著,你一定和我娘一樣善良。」
「這一念就是八年。」
「每年的夏天,我都去你攤子前,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獨自一人穿著布衣去你面前喝一碗。
等到天氣熱了,生意不好了,我就坐在馬車裡,將你的豆腐都買回來。
可我始終沒勇氣和你說一句話。」
「那時的我身在徐家,姻緣自由父親抉擇,而你說過,只想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那時候給不了你要的生活,所以我從來不敢與你說話,因為我怕自己生出過多的妄想。
可我沒想到,我又遇見了你。我不自覺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我買來你最愛吃的飯菜,放著最好看的風箏。」
「可我害怕,怕你發現我的小伎倆,所以總是將你引來又冷眼待你。
我怕你嫌棄我窮、嫌棄我坐著輪椅一無是處,又無法忍受看著陸秀才離你越來越近,我只能夜夜給你點安魂香,然後偷偷進入你的房間,騙自己你就是我一個人的。」
「我總想著再等等,等我好了,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側了。
可我等到了陸秀才捷足先登。」
「我真的很後悔,明明是我最先遇見你,可始終沒能讓你知道。所以後來我要日日守著你。」
「可我親眼看見你和陸秀才離的那樣近,看到你送他玉佩,我的腦袋,我的心口,就像要炸掉一樣。」
「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囂:她要飛走了,快綁住她!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徐衍之泣不成聲,雙手捧起我腳踝上的鐵鏈: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或許從八年前的第一面,我的內心,就想這樣做了,將你拉向我的身側。」
「可那時,我有錢有名聲,我自信只要我開口,你一定會和旁的女子一般愛上我。
「可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了,而你的身邊又出現了一個新科狀元,我才會變得如此卑劣又不堪。」
「我……我就像暗夜中的藤蔓開始變得扭曲……變得見不得光,卻依舊想將你占為己有。」
徐衍之最終雙手捂著臉,痛苦得縮成一團。
這一晚,我和徐衍之都將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盡數宣洩。
那些不可人知的秘密終於噴涌而出。
13
次日,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徐衍之的懷裡。
昨晚我倆抱頭痛哭,哭著哭著就睡過去了……
現在回想起來,些許有些尷尬。
我悄悄看了一眼徐衍之。
纖長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樑上投下蝴蝶形狀的陰影。
真好看。
腳踝的鐵鏈已經解開了,我輕手輕腳地下床出了門。
一個時辰後,當我端著剛做好的嫩豆腐重新回到徐衍之的院中時,卻發現徐衍之不在房內了。
小廝說公子在書房,讓我自個兒去瞧瞧。
書房門並未合上,徐衍之痛哭流涕的模樣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眼中。
「嗚嗚嗚……你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我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
我第一次來他的書房,牆壁上儘是同一張女子畫像。
有笑的模樣、生氣的模樣、賣豆腐的模樣……
桌子上還有一張號啕大哭的模樣,墨汁都還沒幹。
「這張就別要了吧。」
「那怎麼行,再等我潤色潤色就完成了。」徐衍之吸了吸鼻,繼續畫著。
「你消失了這麼久,打算什麼時候回徐府?」
「不回了。元酒不喜歡錢和名,那我也不喜歡了。反正他們也以為我死在那雷雨里了。」
「那……」我捏了捏衣角,聲若蚊蠅:「今年冬天,我們一起看雪,溫酒烤橘子吧。」
墨汁從徐衍之的筆尖掉落,嗒的一聲印在話紙上。
「這可是你主動下的約,往後年年歲歲,都作數。」
「好,往後歲歲年年,都正大光明地站在我身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