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夫家花五兩買來沖喜的。
哪知嫁過去不到一月,夫君就撒手人寰。
婆母憎恨我掏空了相公的身子,整日磋磨我。
我終日鬱鬱寡歡,留下一封遺書決定追隨亡夫而去。
可沒想到,我在郊外的河邊想要跳水自盡時卻看了逝去已久的夫君。
身旁的佳人為他披上一件鴉青色的薄衫,他寵溺將她擁入懷中。
郎才女貌,好似一對神仙眷侶。
我這才明白,原來我是他假死私奔計劃里的一枚棋子。
1.
冰涼的河水浸過小腿的那一刻,我耳邊仿佛還能聽見婆母的咒罵聲。
「都怪你這狐媚子,否則我的元哥兒怎麼會那麼早撒手人寰。」
我悲涼地笑了笑,撫上了肚子。
只是可憐了我肚子裡的孩子,還沒能來得及看看這世間的光景。
越往河中央走,河水就越來越深,那股寒氣像要鑽進我骨子裡一樣。
可冬日的河水再刺骨,也比不上婆母對我的刁難。
只是等那河水剛剛沒過我隆起的小腹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這曲子再耳熟不過,夫君在世時很喜歡吹給我聽。
一聽到這笛聲,往日的記憶再次湧現心頭。
夫君還在時,會替我簪發,替我描眉。
他總說可憐我在大好年華嫁給他這個癆病鬼,因此平日總是竭盡所能的對我好。
我在心裡頭抱著僥倖,或許我真是福星,能讓他好起來。
可就在大夫來府里給我把出喜脈沒兩日後,夫君就匆匆撒手人寰。
想到過往種種,我的淚一滴一滴,落進平靜的湖面里,激起千層波瀾。
可就在轉頭那剎那,我看清了竹林前吹笛男子的背影。
秀逸如玉,如青松挺拔。
頸後那顆黑痣,我斷斷不會認錯。
那顆黑痣,除了我的逝去的夫君盛元和,我從沒見過第二個男子有。
我心下一驚,也不尋死覓活了,撥開腿就往那片竹林跑去。
凜冽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像刀子刮的一樣疼。
竹林前的男子側過臉,露出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側臉。
我剛想呼出聲卻哽在喉嚨里。
四個月前我親眼看著夫君的棺材埋入土裡。
我親眼看到的,總不會有錯。
我愣在了原地,心中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可下一刻,竹林邊的木屋裡又走出一個女子。
那女子身姿曼妙,容貌嬌艷,宛若瑤池裡的仙女。
她為他披上鴉青色的薄衫,眼裡滿是擔憂之色。
「元和,外頭冷,你快進屋去,別凍壞了身子。」
男人笑了笑,俯身溫柔抱住女子,眼底的溫柔幾乎要化成水。
半響,他嘆了口氣道:「淡月,我這心裡,總覺得對不住我母親。」
「你說我是不是太不孝了,竟然假死出逃,留下我母親一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這聲音,我也萬萬不會認錯。
這男人,分明就是我的夫君盛元和。
那叫淡月的女子安慰他,「都是我的錯,若我不是青樓出身,也不會鬧到這個地步。」
盛元和將她往懷裡摟得更緊了,「你沒有錯,是他們帶著偏見看人。」
「罷了,離開前,我讓那假道士騙我娘,買了個媳婦給我沖喜,成了親,也算是盡了我該盡的責任了。
那丫頭雖然是鄉下來的,過於呆板,但勝在聽話,我相信她會好好幫我照顧娘的。」
「等過幾個月,我再帶你回府,到那時娘失而復得,什麼都會答應我的。」
我捂住了嘴,心像撕裂一樣疼痛。
原來,夫君不是被我害死的。
而我和肚子裡的孩子都只是他假死私奔中一環的棋子。
2.
我被面前發生的一切驚得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我躺在竹林前的小屋裡。
我心心念念的夫君,此刻就完好無損地站在我面前。
「杜若,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他蹙眉,眼角眉梢都寫滿了不悅。
「你在這裡歇息好了就回府吧,別讓母親擔心,記住,也千萬別說你見過我。」
「還有,你有孕的事,別讓淡月知道。」
我忍不住苦笑,「盛元和,你難道沒有其他話對我說?」
他假死的這幾個月,我不知受了婆母多少磋磨。
我能接受她罵我克夫,罵我是個掃把星。
我能忍耐她罰我跪在佛祠沒日沒夜抄寫佛經為盛元和祈求冥福。
就算她可以隨時懲戒辱罵我,我也從不反抗,只因為我是她花五兩買來沖喜的丫頭,而她病弱的兒子在婚後不久就被我剋死。
可我不能接受,咽了氣的夫君,此刻竟然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他絲毫不關心這些日子我經歷過什麼。
甚至連我肚子裡的孩子都不屑一顧。
盛元和的目光冷若寒冰。
「我沒有告知你的義務。」
「杜若,就算在我們顧家當寡婦,也比你在自己家裡吃不飽穿不暖強,你應該知足。」
被賣入盛家前,我連村子都沒邁出過一步。
可不知哪一天,村子裡來了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說要找一個屬兔的適婚女子。
我爹就迫不及待地收了錢將我送進夫人的馬車裡。
可我根本就是個冒牌貨,連生肖都是我爹瞎編的。
他有太多孩子,根本記不清我是哪年出生。
成婚不久後,有一回他實在無聊,便問起了我從前在村子裡的生活。
我說完後,他心疼地抱住我,說以後再也不會受苦了。
可現在,他卻毫無顧忌地再次刺傷我的痛處。
看著他的模樣,我實在無法將他和之前那個溫柔的夫君聯繫起來。
可在那個叫淡月的女子進來後,他那冷漠的神色消失殆盡。
他的視線時時刻刻黏在淡月身上,目光如水般溫柔。
這副模樣,和從前對我一般無二。
淡月端了碗熱薑湯,「你就是杜若吧,我聽元和提起過你。」
「這事是我們對不起你在先,我出身不好,元和的母親咬死不同意我進門,只好想出這個主意。」
見我不語,她更緊張了,「你別生氣,這段時間就辛苦你照顧元和的母親,你放心,等事成之後,我們都會記得你的好的。」
「你到時候還可以住在府里,我也不會和你過不去,以後我們可以以姐妹相稱。」
盛元和看不下去了,出言打斷她。
「跟她說那麼多做什麼,左右不過是買回來的小妾。」
「她若是敢和你過不去,發賣了就是。」
我喉間一哽,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雖是買回盛府沖喜的,可當初也是以正妻的規格抬進門行了禮的。
結婚那夜,盛元和在夜裡摟著我的腰,說以後會對我好。
可轉頭,他覓得真愛,我就變成了可以喊打喊賣的小妾。
多麼諷刺。
3.
我吸了一口氣,身上的舊傷在隱隱作痛。
那會兒恰逢他病重,婆母不知問了哪個野道,說是他前世積孽太深,所以這一世年紀輕輕才受盡病痛之苦。
要想解脫,只得讓親近之人替他受苦。
我替他滾了荊棘,又挨了那野道的鞭子。
整整十下,我硬生生咬著牙才挨下來的。
那繩是用牛皮做的,又粗又結實,打得我皮開肉綻。
如今傷口雖然早已癒合,可一到下雨天就會隱隱作痛,成了舊疾。
我忍不住問他,「你若是早有安排,為何不早早和我講清,非要騙了我的真心?」
若是這樣,我們只需相敬如賓,我會陪他演完這場戲,在他不在的日子裡好好侍奉婆母。
可他偏偏對我那麼好,好到我以為自己遇到了良人,終於要苦盡甘來。
在他離開的日子裡,我一直很自責,自責到恨不得能同他一起去了。
可盛元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只是淡淡道,「若是提早告訴了你,母親看出了破綻該如何?」
「怪只怪你太蠢,我不過演了一齣戲,你就把真心全都奉上了。」
「像淡月這樣的才女,能和我一同吟詩作對,撫琴共舞,才是君子所追求的窈窕淑女。」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個鄉下來的黃毛丫頭,大字不識幾個,沒有一點風情,我能看上你哪?」
「我對你好,只是讓你心甘情願留下來侍奉母親罷了。」
「這也是你全部的價值。」
他勾著唇角,笑得很涼薄。
是啊,我怎麼就那麼蠢。
早該想到的。
為何他明明病重,卻可以不知疲倦地索取。
為何他一個富家公子,會那麼輕易地愛上一個鄉下來的黃毛丫頭。(卡點)
4.
還沒等到我離開,婆母就帶著人先一步趕到了。
她見我一整日都沒回府,又發現了我桌上的遺書,這才帶人四下搜尋,尋到了這裡。
只是,這回她也傻了眼。
「元和,娘的孩子,你竟然還活著!」
可下一秒,她看到盛元和身邊的淡月時,臉色一變。
「這個狐媚子怎麼在這!」
饒是她再不懂,可看到這一幕還有哪裡不懂。
「你竟為了這賤蹄子假死誆騙你娘,你怎麼做得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
盛元和緘口不語,默默將淡月護在身後。
淡月膝蓋一軟,就要下跪,「娘,你就成全我們吧!」
婆母指著她破口大罵,「你是哪來的妖魔鬼怪,也敢喊我作娘?我呸,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一天也別想過門!」
盛元和嘴唇蠕動,「娘,您為什麼就這麼固執?當初你嫌淡月身份卑微,不肯她進門,可後來就為我娶了杜若,論出身,杜若是鄉下農戶家的女兒,比淡月差多了。」
「淡月她雖然出身於青樓,可有詠絮之才,別的女子比不上她的一根頭髮,最重要的是我和她心意相通,除了她,我這輩子不會娶別的女人。」
就算再愚鈍也聽得出來,這個【別的女子】指的就是我。
我的眼神暗了暗,心底有一塊地方隱隱作痛。
婆母冷凝的視線落在躲在盛元和身後的淡月上,她冷冷道:「杜若好歹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出身雖然差了些,可也是清清白白的。」
「可她淡月,是勾欄出身的,不知道服侍過多少男人了,就這樣的貨色,抬進門我都嫌晦氣,你竟然還想娶她為正妻。」
淡月淒悽慘慘地捂著臉哭,「娘,就算您不喜歡我,也不能這麼編排我,我雖出身青樓,可從未以色侍人,身子只給過元和一個人。」
我這才想起來,剛進府的那段日子,聽過府里下人的閒話。
說盛元和被同窗引誘,從此沉溺青樓,還和母親大鬧要娶青樓女子過門。
現在想想,這女子應該就是淡月。
盛元和看到心愛的女子如此卑微,也顧不上對面是自己親媽,轉頭就開始指責,「娘,您不必如此羞辱淡月,若是您還是不讓她進門,那我這輩子都不會踏入盛府一步。」
「您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吧!」
盛母怒目圓睜,「元和,你爹自打你十歲那年過世,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可你今天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就要棄你親娘於不顧。」
「好!反正杜若肚裡已經有盛家的種,你願意走就走吧,我就當沒生過你!」
盛母說完,急火攻心,一口氣沒上來,直直栽倒下去。
而淡月,在聽到盛母的話之後,不敢置信地質問盛元和。
「你答應過我,不會碰她的!」
場面頓時亂成一鍋粥。
盛元和一邊擔心老娘,一邊還要應付淡月。
「我也是為了你好,若是我娘最後還是不同意,那我也為盛家留了個種,也算盡了我的責任了。」
「你們還傻站著幹嘛呀,我娘都暈了,還不快來幫把手。」
淡月一聽這話,哭得喘不上氣,也跟著暈了過去。
5.
兩個對盛元和最重要的女人倒下了。
他這回再也顧忌不上情情愛愛,連忙收拾了行李回了盛府。
我一直守在婆母身邊,直到她悠悠醒來。
婆母瞧著我的肚子,嘆了口氣,隨後緩緩握住了我的手。
「我也沒想到,他竟然能做出這麼糊塗的事。」
「你只管放心把孩子生下來,只要你生下盛家的長孫,你就永遠是盛家的兒媳,有我在,誰也別想趕你走。」
盛元和站在陰影里,緘默不語。
盛母這才鬆了口,「你要娶那狐媚子進門可以,但只能是妾,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盛元和一聽,「娘——」
她閉了眼,「你要是不願意也行,那你就帶著她滾出去,別想拿走盛府的一分一毫。」
「我倒要看看你們這對苦命鴛鴦,能過多久的窮日子。」
盛元和的表情越發凝固了。
接著,她揮揮手,示意我將盛元和帶出去。
我點點頭,將盛元和帶出屋外。
瞧他眼下的青烏,想來這兩日和淡月也沒少起爭執。
盛夫人既不鬆口,又要裝病。
盛元和是她肚子爬出來的孩子,她很清楚他什麼德行。
雖然有些膽量,但決心不足。
要叫他放棄盛家的一切,從錦衣玉食的公子哥變成市井小民,要下很大的決心。
等婆母醒來的這段時間我也想清楚了。
若是沒有盛母,我現在或許還在那個村子裡,過著吃著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現在的日子固然糟心,可婆母也從未短過我衣食。
再者,我一個農戶人家出身的女子,沒有什麼能傍身的,出了盛家的門,肚子裡還揣著一個,就是死路一條。
最重要的是,要是盛家將我趕回家去,我爹斷然不會接納我。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穩住盛元和和淡月這對【苦命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