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不受寵的皇后。
無子無寵,家世也不行。
只不過當年替太子擋了一劍,就被賜封太子妃。
太子不喜歡我,登基後多次想廢后。
又怕世人口誅筆伐。
他只能一個勁兒折騰我家族發泄怨氣。
多年怨偶,血海深仇。
重來一世,刺客來襲,我果斷開溜。
哎等等,你這刺客怎麼沖我來了呀?!
不對,太子怎麼也撲過來了呀!
1
太子替我擋了一劍。
現在鮮血直流。
我在猶豫,要不要趁亂把他丟進池塘。
畢竟,能神不知鬼不覺殺他的機會不多。
我就猶豫了那麼一小會兒。
御林軍已經團團圍住我們,大喊:「保護太子殿下!」
他們把太子抬走,太子死死拽著我的衣袖不放。
御林軍首領瞄了瞄我,又瞅了瞅臉色慘白的太子。
一揮手:「一併帶走!」
他們把太子送入後殿醫治。
我跪在外殿翹首張望。
一盆盆血水往外運,一個個老太醫跑得頭髮都亂了。
「太子殿下危在旦夕,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
「可是,萬一......」
我默念禱告:「老天保佑他千萬要變成那萬分之一。」
裡面大吼一聲,眾人大喊:「成了成了,血止住了!」
我很失望。
老天爺耳朵不好。
正在此時,一道明黃龍袍出現在我眼前。
我往上望去,皇帝滿臉陰沉:「你剛才是在為太子祈禱嗎?」
我點頭。
是啊,不過是祈禱他救不活,趕緊死!
皇帝嘆了口氣,徑直進內殿了。
沒人准我起來。
我就跪在殿外看烏雲蔽月,默默發獃。
2
我和蕭凜做了十年夫妻。
對,就是裡頭躺著的那個。
前世也是這樣,在重陽宴上,太子遇襲。
當時我正好在他身邊,哪見過這陣仗。
無頭蒼蠅似的亂跑,正好替太子擋了一劍。
我臥床休養兩個多月。
我爹天天請旨進宮。
等我好了能下床時,宮裡傳來消息。
封我為太子妃,不日大婚。
全家喜不自禁,幻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我聽從父母之命,想著:嫁誰不是嫁?
更何況我於太子有救命之恩,他肯定會善待我。
但我不知道,有時候,大恩即大仇。
太子蕭凜心裡有個喜歡的人。
相府三小姐,崔怡。
崔怡才貌雙全,心高氣傲,絕不接受做妾。
於是太子就恨上了我,恨我搶了他的髮妻之位。
得知真相,我自請讓位。
被老皇帝一頓斥責。
「胡鬧!天子賜婚,焉能兒戲?你們是不把朕放眼裡?」
太子挨了頓打,崔怡被賜婚,嫁給城陽王之子。
太子更恨我了。
好不容易熬到老皇帝駕崩,太子登基。
他想廢了我,卻被群臣反對。
御史們跪了一天又一天,請他收回成命。
他忍了又忍,一肚子怒氣沒法撒,只好來折騰我。
貶我父兄,還不許我見母親姊妹。
我就在一日日幽怨中病倒。
死的時候才二十七歲。
我再睜眼時,已回到十年前。
又是重陽宴。
來不及思索,刺客一劍朝我刺來。
太子也撲了過來。
但我猜,他可能是想保護崔怡。
畢竟,崔怡當時就在我身旁。
他想英雄救美,但是刺客的劍太快。
他還沒能抱著崔怡在半空旋舞,劍就捅到他身上。
他跌落我懷裡,血灑了我一臉。
在外人眼裡,就是太子替我擋了一劍。
我現在擔心小命不保。
過了一會兒,皇帝踱步出來,他又在我跟前停下了。
太監很有眼力見兒介紹:「陛下,這是工部侍郎李勘之女李四音,太子殿下就是為救她而傷,該如何處置?」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罷了,非她之罪。」
我暗自竊喜,連忙謝恩:「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臣女今生願做牛做馬,來世結草銜環。」
只要不賜婚。
皇帝沉吟:「很好,那你去給太子侍疾吧。」
哎?
不應該誇我知恩圖報然後讓我走嗎?
怎麼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不過腦袋暫時保住就行。
等皇帝一行人離開後,我揉著跪得酸麻的膝蓋,慢吞吞踱進內殿。
內殿藥味血腥味濃郁混雜,蕭凜躺在床上,眼眸緊閉,長長的睫羽蓋住烏青的眼瞼,面無血色。
他胸口纏了一道又一道,那血依然隱隱滲透布帛。
我從未見他這般虛弱。
這不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絕好機會嗎?
我瞄了瞄周圍,看到血水盆里還有一把剪刀。
還沒走過去,小太監迎了上來:「姑娘要什麼?」
周圍一群太醫警惕地盯著我。
我只得放棄。
我坐在榻旁的矮墩上,累了一晚上,眼睛困得直打架。
不知不覺睡著了。
再醒來時,好像有人在摸我臉。
3
我一驚,猛地睜眼。
對上一雙溫和深邃的眼睛。
蕭凜依然虛弱,淡淡扯了下嘴角:「李姑娘,你壓著我手了。」
我低頭一看,不知何時伏在榻邊睡著,還拿蕭凜的手當枕頭。
我連忙坐直。
前世夫妻十年,最後反目成仇。
雖然眼前是陌生的他,但我現在仍然做不到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
蕭凜動了動手指:「麻了。」
他頗為抱歉:「能不能麻煩姑娘替我挪動一下?」
我環顧一圈,殿里竟然沒一個太醫,太監也不在。
「孤方才讓他們都出去了。」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釋道,「孤見姑娘睡得沉,才沒讓他們叫你。」
呵。
真會裝好人。
其實蕭凜這個人挺無語的。
他對我占了他的正妻之位耿耿於懷十年。
一見了我,不是譏諷就是寒酸。
不損我兩句就難受。
但他對外人,如朝臣親友,大多還能擺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正人君子樣。
所以沒有那些恩怨,他現在在我面前扮演世人稱讚、溫良恭謹的太子呢。
我不情不願地捏起他兩根手指搖了搖。
蕭凜失笑:「李姑娘,孤是手臂麻了。」
我又拎起來,整隻手臂懸空,用力甩了甩。
這下牽動傷口,蕭凜眉頭狠狠一擰。
我鬆了手,漠道:「殿下恕罪,臣女不太懂醫術,還是去叫太醫吧。」
我轉身往殿門去。
才到門口,被人一把推開。
那人無視我,衝進內殿。
「殿下!」
來人哭得梨花帶雨。
「殿下傷成這樣,阿怡真的好難過......」
她捂著心口,比蕭凜還疼的樣子。
蕭凜淡淡道:「孤無礙,崔姑娘莫要傷心。」
蕭凜到底捨不得,傷成這樣了還要安慰他的心上人。
他不說還好,一說崔怡哭得更厲害了:「怎麼會無礙呢?傷及心脈,再歪一寸殿下便......」
她生生止住話頭,咬住下唇。
淚眼婆娑,楚楚可憐。
嘖嘖,這副心疼的模樣,哪個男人見了不心動?
前世蕭凜就愛慘了她。
哪怕崔怡被賜婚給城陽王世子,他還找了個由頭,把城陽王一家老小調回京城。
也不知是不是想強納臣妻。
只可惜崔怡說過,絕不做妾。
所以最終他也沒能抱得美人歸。
哦也不一定。
說不定我死了以後,他終於可以迎娶崔怡了呢。
我懶得再去看那二人調情,抬腳去找太醫。
4
太醫在側殿煎藥。
一群小太監在竊竊私語。
「聽說昨天的刺客抓到了。」
「聽說是太子殿下的人?」
「真的假的?」
「是真的,叫唐什麼來著。」
我一聽,忙問:「是不是叫唐御風?」
小太監驚訝:「好像是,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
唐御風是蕭凜最信任的心腹啊!
前世蕭凜總派遣唐御風來傳話,護送我離宮回宮的也總是唐御風。
因他性格平和,能聊幾句,我跟他關係還不錯呢。
可是,他怎麼會是刺客?
我記得前世刺客刺傷我之後就逃了呀。
陛下查了一年也沒查出真兇。
難道......前世的刺殺案是蕭凜自導自演?
而我是撞上槍口壞了他好事的倒霉蛋?
嗯,有可能。
所以他才恨我那麼多年。
小太監還在追問:「李姑娘,你說話呀,你怎麼知道的?」
我遮掩過去:「隱約聽御林軍統領提到這個名字。」
小太監撓頭:「是嗎?」
正巧太醫喚我過去:「把這藥給太子服下,切記,摸著藥碗不燙手再服,不能過熱也不能涼。」
真麻煩。
我真不願意去伺候前世的仇人。
我推脫道:「我笨手笨腳,怕把握不准,能不能讓手巧的宮女進去服侍?」
太醫院院首吹鬍子瞪眼:「李姑娘,你可是皇上親口下令給太子侍疾的,太子殿下本來就是你的恩人,你還推三阻四的,腦袋不想要了?」
我:「可是......」
另一個太醫幽幽開口:「李姑娘,今日我來時,令尊可是讓我叮囑你,好好贖罪,別連累了一家子。」
到嘴的話被我咽進肚子裡。
我只好端著藥碗進內殿。
那邊崔怡還在哀哀戚戚地哭呢。
我靈機一動,把藥推過去:「殿下,該喝藥了。」
崔怡這麼喜歡他,肯定會爭著喂藥的吧?
果然,崔怡向我伸手:「我來。」
我忙遞給她。
她端起藥碗,吹了兩口,然後就柔柔地往蕭凜嘴邊送。
我在內心暗喜:【燙死他,燙死他!】
果然,藥才到嘴邊就燙得蕭凜一顫,一勺藥灑在被褥上。
崔怡大驚:「殿下恕罪!」
下人們也趕來,擦水的擦水,順氣的順氣。
崔怡又被嚇得跟個兔子似的,紅著眼不知所措。
蕭凜安慰她:「你金枝玉葉,不曾服侍過,還是讓別人來吧。」
我:「......」
這別人就是我唄?
她金貴,我卑賤唄?
崔怡聽了這話,立刻把藥碗遞給我。
我正想要不要把藥故意灑蕭凜身上時,他似乎心領神會:「也不敢勞煩李姑娘,讓太監來吧。」
這還差不多。
我到外殿喝口茶,沒一會兒崔怡也出來了。
她在我身旁默立,似乎有話要說。
「李四音是嗎?」她嘴角微微勾起,「怎麼會起這麼個名字?」
我大姐是爹第一個孩子,叫首音。
後面懶得多費心思,就按順序起唄。
我在家正好排行老四。
不過前世我爹怕丟人,在我嫁進東宮前特地給我改了個字,叫李姒音。
面對她的有意嘲諷,我沒應答,自顧飲了口茶。
崔怡冷笑,她走到我面前審視我:「從前我倒不知,太子殿下與你私交甚篤,竟能捨命相護。」
前世我和她交集不多。
也就自請讓位,害她被老皇帝賜婚這樁恩怨。
當天前腳剛出宮,她後腳就給了我一巴掌。
她恨恨咒我:「李姒音,你心腸歹毒,早晚死在深宮裡。」
最後還真讓她說中了。
前世她堅決不做妾,對太子側妃不屑一顧,我總是高看她一眼。
沒想到她也挺愛吃飛醋。
我想了想,解釋道:「崔姑娘,太子殿下不是救我,是救你呢,只不過刺客的劍太快,不幸受傷。」
崔怡遲疑:「當真?」
我點頭:「千真萬確,我與太子之前毫無交集,太子殿下怎麼會救我呢?」
崔怡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忽然臉上泛起紅霞。
她不知想到什麼,提起裙擺飛快跑進內殿,應該和蕭凜互訴衷腸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
做得好!
就應該努力撮合他們,讓他倆今生綁死。
千萬不要再和他們有一星半點的牽連!
5
崔怡來了一次,蕭凜心神俱疲,太醫便不許她再來。
我奉旨侍疾,想走卻走不脫。
這幾日蕭凜大多數時候在昏睡,我只能在殿里守著。
太醫們在側殿,還能支幾張榻輪換休息。
我困得不行時,要麼蹲角落裡打個盹,要麼趁人不備,趴案几上眯一會兒。
第五天,我實在受不住,趁守夜太監不在,悄悄爬上美人榻。
我只打算睡一小會兒的。
誰知我太睏了,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
我身上蓋了件黑裘大氅,舒適暖和。
環顧一圈,四周安靜無聲,蕭凜仍在沉睡。
我抱著大氅去外殿:「這是誰給我蓋的?」
小太監們紛紛搖頭。
有一個小太監止言又欲:「李姑娘,要說你也太放肆了,侍疾伺候殿下,怎麼敢睡榻上的?也就殿下心軟,讓我們不要叫醒你。」
我愣住,皺眉:「所以是殿下給我披的?」
「怎麼可能,殿下哪能下床?!」
這倒也是。
醫者仁心,興許是哪個老太醫半夜過來查看,見我可憐給我蓋的。
我悄悄把大氅掛回去。
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
下午蕭凜短暫醒了一會。
他盯著我看了幾眼,忽然開口:「孤眼見好轉,李姑娘這幾天辛苦了,今日便回家吧。」
真的?
我心下狂喜,不過面上不敢表露,推辭道:「可是陛下有旨,讓我侍疾直到殿下痊癒。」
蕭凜抿唇淡笑:「父皇那邊我會回稟,你回去吧。」
太好了!
我再也不願跟蕭凜假客氣,高高興興收拾東西回家了。
還沒到家,聽說蕭凜因為不遵醫囑,執意下榻行走,傷口崩裂,當場昏死過去。
活該,疼死他!
6
李府的匾額映入眼帘時,我莫名生出一股近鄉情怯的感覺。
前世匆匆嫁人後,和家人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做太子妃時,一年半載尚能見上幾面。
當了皇后,宮闈內亂加廢后風波兩樁事。
蕭凜遷怒李家。
他貶我父兄,也不許我母親姊妹進宮。
細算起來,竟有一年多不曾見面。
一想到此刻是十年前,母親康健,小妹年幼,我的腳步便輕快許多。
府中下人得了囑咐,早早過來接我。
他們帶我去了父親書房。
父親母親都在。
一見到我,父親便厲聲呵斥:「跪下!」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跪下。
父親罵道:「太子因你重傷,陛下命你侍疾,你倒好,憊懶逃避,讓你伺候幾天能累死?你怎麼不替家裡想想?」
父親一向嚴厲,以家族大業為重,我不敢多嘴。
母親等他訓完才替我說話。
「宮裡派人送回來,大概是聖上的意思,夫君也不要太苛責了,四音這幾天又驚又怕,臉都瘦了一圈。」
父親瞪眼:「你就慣著她吧!」
說完父親緩了緩,問:「那日太子怎會救你?」
又是這樣的誤會。
我只好把太子想救的人是崔怡拿出來又說了一遍。
誰知父親越聽越怒:「人家崔小姐怎麼就得太子傾心,你就不懂得藉機接近太子?侍疾幾天還被趕回來!」
父親出身寒微,奮鬥了一輩子也才做到工部侍郎。
他總是想光耀門楣,更進一步。
偏偏哥哥們不爭氣,資質平庸,所以他只好借兒女聯姻攀上高枝。
前世我替太子擋了一劍,他別提多高興了。
先是跟同僚哭訴我小命不保。
後又天天跑進宮裡求皇上賜珍稀藥材。
總之就是大肆宣揚我救太子的大恩。
皇上又是個愛面子的仁君,這才給我和蕭凜賜婚的。
可惜我最終也沒能如他所願。
皇后不受寵,他這個老國丈也跟著倒霉。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平息他的怒火。
我低眉順眼,任由他訓斥。
父親罵了一會,見我油鹽不進,氣得拂袖而去。
母親見他走了才來扶我。
「我的兒,你辛苦了。」
母親溫軟的一句話,惹得我眼淚瞬間掉落。
前世最後一面,母親鬢邊白髮叢生,可如今母親還是記憶中雍容華貴的模樣。
我委屈地撲進她懷裡,不顧形象,哇哇大哭。
其實她不是我的生母。
我是庶出,生母身份低還死得早。
母親是嫡母,我們家女孩都是她教養長大的。
雖然她不是我的生身母親,可是溫柔慈愛,是真正疼我的母親。
我在宮裡最挂念的就是她。
母親抱著我輕柔安撫:「好了,別哭了,讓妹妹瞧見要笑話你了。」
「就是,四姐姐這麼大的人還哭鼻子啊。」
脆生生的童聲。
我擦擦眼淚,定睛一看,是六妹妹。
六妹現在才八歲。
我前世最後見她時,她都十七歲了,母親領著她進宮探望我。
那時的她生得亭亭玉立,和我長得很像。
我當時還摸著她的臉蛋笑說:「六妹出落得如此漂亮,不知多少媒人要踏破咱家門檻呢。」
母親亦笑:「她若有娘娘三分的福氣,我便心滿意足了。」
後來蕭凜似乎給她賜了婚。
但那時我已經油盡燈枯,具體嫁的哪家兒郎我已記不清。
我颳了刮她的鼻子:「就你厲害!」
7
我在家盡情享受天倫之樂,侍奉父母,陪伴姊妹。
全然忘了半死不活的蕭凜。
等到宮裡傳來消息時,已是兩個月以後。
老天爺還是公平的。
前世我躺了兩個月,今生換他躺兩個月。
誰也不欠誰。
我爹小心謹慎了兩個月,見陛下沒有降罪的意思,又開始盤算兒女親事。
沒有前世的救命恩情,他攀不上皇室,於是把目光瞄到朝臣身上。
定南侯的獨子姜義涵。
他很看好,想把我嫁過去。
他讓母親帶我去禮佛,遠遠瞥一眼姜義涵。
前世與蕭凜做了十年怨偶,我本無心婚嫁。
可拗不過父母之命,便打算敷衍一下。
大哥護送我們過去,他準備把姜亦涵帶到寺後竹軒,讓我倆互相打個照面。
然而不巧,遇到個不速之客。
蕭凜。
他正在竹軒品茗。
見我過來,莞爾一笑:「李姑娘,好巧。」
我警惕地環顧一圈,見有侍衛在,不得不屈膝行禮。
「殿下為何在此?」
蕭凜:「大病初癒,特來拜謝菩薩保佑。」
鬼才信呢。
他當皇帝第一年就下旨停止修建佛寺,逼一千八百僧人還俗。
這樣的人會信菩薩?
怕不是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要談。
我沒拆穿他,正好這時大哥也過來了。
他身旁的青年長身玉立,目光炯炯,生得端莊俊朗。
他目光與我半空對視,不過稍一對上又飛快移開,耳尖泛紅。
然後他看見蕭凜,微微一愣,連忙上前行禮。
蕭凜坦然:「義涵無須多禮。」
他二人寒暄幾句,蕭凜請我們品茶。
於是四個人就這樣詭異坐下。
一晌無言。
我見蕭凜身邊忙碌的下人眼生,忽然想起唐御風。
於是假裝不經意問道:「那個刺客,怎麼處置的?」
大哥立刻瞪我:「不該你問的別問。」
蕭凜倒是淡定,與我解釋:「他不肯交代背後主謀,如今押在大獄,陛下自有決斷。」
他當然不肯交代了,他背後主謀不就是你嗎!
不過這話我就心裡想,嘴上不能胡亂攀咬。
蕭凜會記仇的。
姜義涵小心斟酌:「聽說,那刺客曾在東宮辦差?」
蕭凜吹去浮沫,抿茶:「孤仇人不少,有人想要孤的命也正常。」
嚯,這話指向太直白了。
這不就是明說他那位兄弟,岐王蕭帷是背後主使嗎?
姜義涵眉頭緊蹙,我大哥不敢吱聲。
岐王蕭帷確實是蕭凜對手,但一直被他壓一頭。
比起岐王,前世蕭凜更忌憚的,是老謀深算、陰晴不定的老皇帝。
為什麼他現在要攻擊岐王?
難道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苦肉計扳倒岐王?
可他想得有點簡單了。
別說岐王根基穩固,母族強大。
就是老皇帝自己也不希望岐王倒了,太子黨日益壯大的。
二十歲的蕭凜到底年輕,還得磨鍊五年,等到二十五歲時才會看清形勢。
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好笑。
前世的我對前朝政事知之甚少,總被蕭凜嘲諷,說我愚蠢笨拙,若不是他護著,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可現在,我熟知未來十年動向。
竟比他們這些人精還看得清。
蕭凜忽然問:「李姑娘笑什麼?」
啊?
我不過彎了彎嘴角,連笑聲都沒有,這也要管?
準備隨便找個藉口時,母親身邊的丫鬟來喊我回去。
本來大哥是想讓我和姜義涵打個照面說幾句話的。
被蕭凜一摻和,一句也沒說成。
我無所謂,本來就走個過場。
我和大哥起身準備走。
忽然一個黃門內侍飛快跑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李,李姑娘,陛下宣你......」
8
陛下宣我進宮,實屬罕見。
今生我不是太子妃,跟蕭凜也沒甚牽絆,宣我幹嘛?
我百思不得其解。
蕭凜亦疑惑,他套了幾次話,黃門內侍皆搖頭,說不知道。
看來是臨時決定。
陛下只讓我一人進宮,母親大哥都很擔憂。
蕭凜說他也要回宮,可以順帶捎我,讓他們放心。
所以我現在在他的太子車輦內。
馬車寬闊,蕭凜閉目養神。
我在努力回想。
現在的這位聖上,在前朝恩威並施,在後宮忽冷忽熱,對兒子們陰晴不定。
所以朝臣,妃子,兒子們都挺怕他的。
他對我倒是很好。
他很愛惜名聲,很在意自己在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形象。
所以儘管蕭凜老想著廢了我,但因為皇帝老子的庇佑,我這太子妃位置還是坐得穩穩噹噹。
不過他駕崩之後,我的日子就難多了。
後宮有個太后,仗著自己撫養蕭凜長大,是嫡母,老是指手畫腳。
還有個麗太妃,岐王的母親。
兩人水火不容,經常借我挑事。
後宮烏煙瘴氣,蕭凜又不喜歡我,她們變著法子爭權。
宮闈內亂前夕,兩人更是聯合起來架空我這皇后。
我苦不堪言。
所以後來我偶爾會想,要是老皇帝還在就好了。
有他庇護,我做太子妃那段日子,勉強也算是無憂無慮。
眼下要見到他,我不但沒有害怕,反而有點期盼。
蕭凜不知何時睜開眼,正在默默盯著我。
我被他盯得有點不自在,沒好氣問:「你看我做什麼?」
蕭凜唇角上揚:「我發現李姑娘總會突然發笑。」
他一頓:「是想到什麼開心事了嗎?」
我撇撇嘴角,小聲嘀咕:「關你......」
後頭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忽然馬兒長嘶,猛地一顛,我被狠狠甩了出去,一頭撞進蕭凜懷裡。
蕭凜悶吭一聲,扣住我腰身。
馬車又往前猛衝幾步才被下人勒停。
蕭凜冷道:「發生什麼事了?」
「幾條野狗亂竄驚了馬,車輪壓到商人的貨,這才顛簸。」下人驚恐未定,「殿下沒事吧?」
蕭凜低頭瞄了一眼,剛才車輪顛起,把我甩出去。
我胡亂一抓,就把他領口扯開了。
所以現在,衣裳凌亂,鎖骨下還有指甲划過的紅痕。
很狼狽,很尷尬。
下人還緊張地等候:「殿下?」
「孤無恙。」
他回完這句,驀地嗤笑:「李姑娘是關心孤,想看看孤的傷口嗎?」
我:「啊?」
我悄悄抬眼,順著脖子往下瞄,瞥見胸口上的傷。
一指長的創口,褪了疤,留下一道淡紅的瘢痕。
我下意識去摸小腹。
曾經那裡也有個同樣的瘢痕。
蕭凜鬆開挽我腰身的手,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裳。
可能剛剛我一頭撞到他傷口,他整理衣服的動作格外輕柔緩慢。
前世他健碩挺拔,精力充沛,一身蠻勁兒。
白天陪皇帝圍獵,晚上回來還能折騰我,一折騰就是一宿。
可是眼下,氣若遊絲,好像隨時會死。
我驀地開口:「這傷會留下病根嗎?」
蕭凜手指一滯。
我沒有可憐他的意思。
前世我傷到小腹,看似痊癒,可是留下了病根,難以有孕。
偏偏蕭凜對嫡長子有執念,一定要我先誕下長子。
為此我不知吃了多少苦。
如果蕭凜能留下病根就好了。
我受的苦,他也該嘗一嘗。
這樣他才會感同身受。
才不會在和我吵架時,挖苦我,說:「誰讓你替我擋劍了?」
想到那些苦楚,我鼻子一酸,別過頭,擦掉眼角的淚。
蕭凜已經整好了衣裳,他驚訝:「李姑娘心疼哭了?」
「才不是!」
蕭凜收笑:「孤還以為,孤英雄救美,姑娘心疼呢。」
我嘲弄道:「殿下想救的不是崔小姐嗎?」
蕭凜沉默。
我以為他默認了,誰知他突然開口。
「我想救的是你。」
9
他說完這句就陷入沉默,直到進宮也沒給我個解釋。
到了皇帝面前,我們才發現,還有個人跪在階下。
手腳被鐵鏈鎖著,頭髮烏糟糟,渾身血污。
皇帝一指:「你自己說。」
那人緩慢抬起頭,眼神在我和太子臉上轉了一圈。
「我說,我想殺的人,是李四音。」
我震驚。
眼前的不是別人,是唐御風。
可是,他想殺我?
為什麼,這個時候他都不認識我!
我下意識看向蕭凜,蕭凜垂眸,一言不發。
我的心好像被扎了一刀。
雖然眼前人不認識我,可是我記得啊。
我記得自己被軟禁時,他送飯送藥送小貓。
我記得自己被刁難時,他悍然拔劍,挺身護我。
我記得自己彌留之際想吃一口家裡的糕點,他派人去找家裡的舊仆,還勸我:「娘娘寬心,會好起來的。」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殺我呢?
可是我又騙不了自己。
重陽宴上那一劍,確實是沖我來的。
我以為是我礙事,沒想到我才是主要目標。
我心裡酸楚:「為什麼?」
唐御風面無表情:「因為我恨你。」
我愣住:「什麼?」
他嘲弄一笑:「因為你娘攀高枝,拋棄了我和父親。」
我越發糊塗。
在他戚哀的敘述中,我這才知道真相。
原來我的生母,曾是他父親的妻子。
家道中落,唐父酗酒好賭,母親受不了,這才拋棄他們父子倆,進入李府做下人。
後來我父親李勘納母親為妾室,生了我。
再後來他父親酗酒而死。
他沒有謀生能力,被人輾轉典賣,最後成為太子的奴僕。
他本已認命,可是那夜重陽宴看見我。
我光鮮亮麗,是李府小姐,而他卻是仰人鼻息的奴僕。
內心還是止不住的恨,恨母親,也恨我。
所以才會失了心智,一怒之下動手殺我。
我徹底呆住。
所以,唐御風和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
所以唐御風前世對我好,是因為,我是妹妹?
因為我是妹妹,又嫁給太子,所以他才不得已地照顧我?
我現在腦袋一團亂,分不清孰真孰假。
我看向蕭凜,蕭凜眉頭緊鎖。
顯然他也不知。
我求助地望向皇上。
皇上很淡定,他問蕭凜:「太子,你的手下和李氏是兄妹,你可知?」
蕭凜搖頭:「兒臣不知。」
皇上輕笑:「既然不知,為何飛身救李氏?」
蕭凜拱手:「兒臣憐香惜玉,先救婦孺,乃君子之德。」
仁義道德張口就來。
皇上不予置評。
他以指叩桌,半晌他道:「殿前行刺,乃謀逆大罪,拖下去,斬立決。」
我急忙看蕭凜。
他屏氣斂聲,好像沒有求情的打算。
也是,皇帝剛才還在試探他,看他是不是主謀。
他現在怎麼能求情?
侍衛上前拖人,我一急,猛地跪倒:「皇上,臣女有話要說。」
皇上抬手止住侍衛:「說。」
我拜倒:「求皇上饒他一命。」
皇上來了興致,笑道:「他可是要殺你。」
我知道,可是......
且不說他是不是我哥哥,他前世對我的好是真的。
我困在宮裡十年,能有個人常常關照我,便算得上真心朋友吧?
我又拜:「臣女知道一樁秘辛,事關陛下安危,只要陛下饒了唐御風,臣女立刻告知陛下。」
皇上臉色沉了下來。
蕭凜低喝:「李四音,不得妄言!」
怎麼是妄言呢。
畢竟,這樁秘密只有我和皇上知道,連蕭凜都不清楚呢。
10
算起來,應該不到兩個月。
當時我是太子妃,照常進宮拜見皇后。
因為在御花園和麗妃說笑幾句,被皇后不喜,罰跪兩個時辰。
不知為何皇上聽說此事,把我叫到御前。
皇上原是想寬慰幾句,再賞點東西。
可是那天我跪得太久,上前接皇上的字畫時,雙膝無力,往前一撲,砸碎了皇上的湯盅。
我連連磕頭謝罪,皇上並無惱意,還讓人去訓斥皇后,批評她對待小輩過於苛刻。
就這麼一打岔,皇上養的籠雀飛出去啄了幾口甜湯,當場抽搐倒地。
湯里有毒。
不致死,但會讓人連著好幾日頭暈目眩,疲累無力。
而那幾日,正好逢年關,要舉行祭天大典。
皇上震怒,不許聲張,也不許我告訴太子。
後來朝中殺了好幾名大員,具體是誰我就不清楚了。
我猜,可能有人要利用祭天大典做文章。
如果皇帝去不成,那肯定是太子代行。
祭天時發生點什麼,可大可小。
有人想陷害蕭凜。
但因為我的意外之舉,最後祭天大典圓滿完成。
至於幕後真兇抓到了沒,我不清楚。
我拿這個秘密,交換唐御風的性命。
皇上聽罷,並不完全信我。
他寒聲問道:「僅憑一個夢,你以為朕會信你?」
我低眉垂眼:「事關陛下安危,陛下盡可關押唐御風,若臣女所言屬實,再放不遲。」
皇上冷笑:「李四音,你可知,若兩個月後無事發生,你便犯了欺君之罪,到時候李家可是會滿門抄斬的。」
我手心出汗。
但話都說出去了,還能怎麼辦?
我咬牙道:「陛下是仁君,定能明是非,知對錯。臣女相信自己是對的,如果臣女說錯了,也只是臣女一人之罪,求陛下只罰臣女一人。」
皇帝沉吟片刻。
「准了。」
他補了一句:「若你有半句虛言,兩個月後,你與唐御風一同凌遲處死。」
我深吸一口氣。
怪不得前世蕭凜怕他,狠起來是真狠啊。
告知秘辛時,只有我和皇帝。
等我出來後,發現蕭凜在等我。
他憂心忡忡:「你對父皇說了什麼?」
我平靜回答:「我不能說。」
蕭凜沉默與我對視:「你不該如此,聖心難測。」
他能說到這個份上確實難得。
他前世也總提醒我,在皇上面前小心點兒,不該說的話別說。
他總以為我是傻子。
可他不知道,皇上很願意私下和我談兒女的鬱悶事。
也許皇上覺得我是個悶葫蘆,靠得住。
也許因為我從未在皇上面前替誰說好話。
我想了想,問:「唐御風不是因為恨我才殺我,對嗎?」
蕭凜眼神一斂:「你知道?」
我猜的。
唐御風應該是為了幫太子洗刷冤屈。
為了把太子摘出去,才找的藉口。
但藉口不能太假,所以他把藏在心底的隱秘翻出來。
唐御風是太子心腹,御前行刺,別管殺誰,總歸是謀逆。
按理說,和太子脫不了干係的。
可是隨隨便便一個藉口,皇上就信了。而且只殺唐御風,不繼續追查。
也就是說,皇上還是維護太子的。
前世皇上為什麼讓我一個家世背景樣樣都不行的庶女做太子妃呢?
也許是刺客跑了。
皇上真的疑心太子不軌。
今生抓到了刺客,雖然還是和太子脫不了干係,但太子差點身死,而且幾乎沒後招,不藉此陷害誰。
所以他的疑心又消退許多。
我想了想,對他說:「可以拜託殿下一件事嗎?」
蕭凜驚喜道:「你說。」
「家醜不可外揚。為了我的身世,殿下以後對外宣稱,你原本是要救崔怡,只是誤打誤撞救了我,好嗎?」
蕭凜眸中笑意漸漸消失。
半晌,他扯出個苦澀的笑:「李姑娘,你這樣叫孤很為難。」
11
他為難什麼?
他不是最喜歡崔怡嗎?
我成全他轟轟烈烈、盪氣迴腸的愛情還不行?
真難伺候。
我一路腹誹到家。
爹娘一臉緊張,問我皇上說了什麼。
我說皇上把刺客拉出來和我對質,沒問出什麼。
爹娘鬆了口氣,然後又問起我對姜義涵的看法。
我該怎麼說呢?
就見了一面,是個頗有禮數,長相俊雅的世家公子,能有什麼看法?
我扭扭捏捏:「爹,娘,四音還想在膝下陪伴幾年。」
我爹眉毛一揪:「多大了還陪伴?誰家十七歲的大姑娘還不嫁人?你是不是看不上人家姜公子?」
大哥在旁幽幽笑道:「爹,先別管姜公子了,我瞧著太子殿下對咱們四音有意呢。」
我爹頓時來勁:「當真?」
大哥說:「當然,不然他怎麼會讓四音與他共乘一車?」
我連忙搖手:「不是的,太子那是看我可憐才捎我入宮,況且太子殿下鍾愛崔小姐,怎麼會對我有意?」
我急了:「大哥不要胡亂攀交,萬一惹怒了太子和崔相,咱家還有活路嗎?」
大哥哆嗦了下。
可爹似乎賊心不死:「真的嗎?我瞧著太子確實有點那意思,不做太子妃,做個側妃也行啊。」
我急得不行。
難道又讓我和上一世一樣,和蕭凜走到相看兩厭的地步嗎?
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喜歡姜公子!」
爹和大哥看過來。
我泄氣:「爹,我還是坦白吧,我喜歡姜公子。」
如果說,嫁給姜義涵是前途未卜。
那麼,嫁給蕭凜就是重蹈覆轍。
我不要重蹈覆轍。
我爹信了我的話,開始張羅我和姜義涵的婚事。
兩家都有意,一合計,年前火速定親。
轉年元宵節,已經是未婚夫的姜義涵,邀我去賞花燈。
姜義涵十分守禮,親自馭車來接。
他怕冒犯我,還特意帶了幾個丫鬟隨身伺候。
六妹妹羨慕不已:「四姐姐好幸福啊,不知道我會不會遇到這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夫婿。」
我一刮她鼻子:「你才幾歲呀,就想著嫁人了?」
六妹妹吐了吐舌頭。
我話雖如此說,內心稍慰。
不管以後與姜義涵相處如何,至少此人禮數周全,令人如沐春風。
不像蕭凜那個混蛋,就算帶我出宮玩,也是嫌這嫌那,最後玩都玩得不盡興。
元宵佳節,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一條街上攤販店家鱗次櫛比。
姜義涵挑了首飾送我。
投桃報李,我也打算送他一份禮物。
我帶他去了一家古董店,挑了好些個成色不錯的寶貝。
姜義涵好奇:「四音妹妹,你怎麼知道這玉壺是漢朝的?」
我怎麼知道?
當然是親眼見過。
前世蕭凜最愛收集這些玩意兒,每每得了寶貝,就喜歡到我跟前炫耀。
也不管我愛不愛聽,扯著我就是一頓介紹。
「這是前朝大將的,這是漢朝丞相的,這是戰國王室的......」
現在手裡這兩個寶貝,就是他前世在這家古董店裡搜羅來的。
不過這些我不打算告訴姜義涵。
姜義涵仍仔細觀摩手裡的玉佩。
這枚玉佩溫潤盈透,雖被時光磋磨,略有瑕疵,但仍是上等寶物。
他嘖嘖嘆奇:「這真的是晉朝謝安的?」
我點頭:「是的,快收起來,待會兒老闆反悔可就不好了。」
姜義涵揣進懷裡,眼睛彎成月牙:「好,四音妹妹送的,我定會好好珍藏。」
等他收好,我領著他去了二樓。
「這些都是凡品,二樓的字畫才是一絕。」
姜義涵吃驚,他迫不及待看了一圈,略顯失望。
「四音妹妹,這位獨山居士的畫,筆法生疏,算不上精湛。」
確實。
學過畫的人都不大瞧得上。
不過這幾幅畫的價值,不在畫技,而在於主人。
獨山居士,是皇上。
皇上沒別的嗜好,就愛畫畫。
他對自己的畫技頗為自得,但又不想讓朝臣知道,怕他們鑽營討巧。
於是他常常派人將字畫拿去市場變賣,看是否有人賞識。
若有人買了他的畫,他就高興。
對買畫的人也會高看兩眼。
所以我這不是送畫,是送他一份仕途呢。
我挑了幾幅皇上很中意的畫作,買下來送給姜義涵。
姜義涵雖然不解我為何花高價買這種畫,但對我送禮物的舉動還是很感激。
我這邊剛付錢,店老闆迎了上來。
「姑娘,我們主人有請。」
主人?
我瞄了一眼樓上,皇上在這裡?
我提裙上樓,姜義涵跟著我,卻被攔住:「主人只請李姑娘一人。」
姜義涵擋在我面前,神色嚴肅:「李姑娘是我未婚妻,焉能放你獨自帶走她?」
我安慰道:「姜公子,我認得他家主人。」
姜義涵仍然不許。
三樓一聲響動,一人走出房門,立在廊下。
「李姑娘。」
是太子蕭凜。
他神色淡漠,並無廢話,伸手讓我:「家翁有請。」
迴廊處有兩名壯士侍立,姜義涵愕然。
能讓太子親自出門請我的,那位「家翁」的身份不言而喻。
我在他手背輕輕一拍:「放心,我很快回來。」
我獨自上樓。
經過門口處,蕭凜抬眸。
我目不斜視,與他擦肩而過。
室內,一張長案,顏料畫紙堆得到處都是。
牆上貼滿了皇上未完成的大作。
皇上潑墨揮毫,畫得很是暢快。
我跪拜行禮。
皇上沒讓我起來:「知道朕找你為什麼事嗎?」
我答:「陛下沒在年前殺我,說明臣女說對了。既然不是問罪,臣女不知道什麼事。」
皇上呵呵一笑:「狡猾。」
他擱下筆,雙手一揣。
他與跪在地上的我對視:「朕好奇你那個夢。」
他問:「夢裡,你是朕的什麼人?」
我皺眉。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又聽他道:「你先別說,讓朕猜猜。」
他一捋鬍子:「連朕的湯羹都知道,說明能在御前隨侍,你是宮女?」
「我......」
他搖頭:「不對,你爹李勘志大才疏,雖然工於鑽營,但膽小如鼠,斷然不敢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爹要是知道皇上這樣評價他,一定很傷心。
皇上一頓,眼睛眯起:「朕的妃嬪?」
我忙否認:「不是!」
皇上更加好奇:「哦,那是什麼?」
我側頭看了眼門外。
皇上瞭然,讓所有人退避。
我看見門外的影子離開了。
我知道瞞不過他,索性說實話:「夢裡,我是陛下的兒媳。」
皇上恍然:「哦——那就合理了。」
「我......」
我還沒說呢,他忽然一抬手打住:「別說話,讓朕再猜一猜,你嫁給了朕哪個兒子。」
「......」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皇上還有斷案推理的嗜好?
皇上不讓說,我只好願聞其詳。
皇上沉吟:「你的年齡,和岐王最相配。可你只是四品工部侍郎的庶女,朕若把你指給岐王,麗妃怎麼肯依?」
他搖搖頭:「太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我心無來由得酸了下。
其實皇上也覺得我不配。
配不上他寵妃生的岐王,更別提國之儲君。
前世能做太子妃,完全是那一刀帶來的緣分。
我靜靜等他高見。
皇上皺眉:「可其他幾個皇子還小,年齡不搭。」
他忽然睜大眼睛:「難道你是太子或岐王的側妃?侍妾?」
還沒等我說話,他自己先否決了:「朕怎麼會看重一個側妃侍妾,還賞字畫。」
他真的很在意他的字畫!
我看他想了半天沒有眉目,開口解釋。
「夢裡,我是太子妃。」
12
我把前世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講給皇上聽。
講那一劍的恩情,天子賜婚,東宮不睦。
我講皇上的庇護,太子的厭惡不喜。
隱去了做皇后時期的痛苦,可說到最後,不知不覺間竟潸然淚下。
也許是最後那幾年太苦了。
苦到無人可求,無人可訴。
眼下看到仍然慈藹的皇上,才會忍不住想要傾訴,想要求一個寬慰。
皇上聽罷,沉默半天。
長長嘆一口氣。
「起來吧。」
我站起來,腿腳酸麻。
皇上忽然問:「朕是哪一年駕崩的?」
我一愣。
這能說嗎?
不,不能。
沒有人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死期。
況且剛才我也沒提他駕崩後的事,我小心謹慎回道:「我不知道,我只當了七年太子妃。」
皇上沉聲:「你是說,你做太子妃時就死了。」
我沒說。
是你說的。
而且我說了,那都是夢。
一個真實的夢。
我沉默,不承認也不否認。
皇上冷哼:「既然你說朕是唯一護著你的人,那怎麼朕還在,太子就敢廢你、皇后就敢欺你?」
我心下一咯噔。
倒是沒想到這茬。
皇上還在時,日子確實還能過。
我撲通一下跪倒:「臣女真的不知道,最後那幾年我病入膏肓,神志不清。」
皇上不知道信不信,沒再逼問。
他無奈:「罷了。」
他道:「你在夢裡替太子擋箭,現實卻是太子替你擋箭,也許是緣分未絕,不如朕......」
我生怕他突發奇想,給我賜婚,忙回絕:「臣女定親了。」
皇上愣住:「什麼?」
我直直道:「臣女如今已定親,樓下的姜公子,是臣女未婚夫。」
我一字一頓:「求陛下,讓臣女做一回自己的主。」
皇上被我一噎,半天沒說話,手指一直叩桌。
「出去吧。」
我拜謝起身,剛走到門口,他忽然又問:「春三月,可有大事?」
好傢夥,他這是把我當欽天監使了?
我努力回想。
思索半天才從陳年舊案里翻出一個淺淺的印象。
「圍獵時,有人要害太子。」
三月春獵。
太子蕭凜陪皇上圍獵一天,晚上突然鑽進我的行宮偏殿,二話不說就扯著衣裳求歡。
我怒不可遏,打了他一巴掌。
他咬著我的肚兜,啞聲求我原諒。
那夜真是折騰了一宿啊。
第二天還因為太累,未能及時問安,被皇后訓斥。
圍獵結束回宮,太子突然就被軟禁了。
關在東宮一個月。
那一個月他也沒閒著,和我鬥嘴,天天找茬,拉拉扯扯。
起初我以為他說錯話得罪皇上。
後來才知道,有人在圍獵場上陷害他,給他的鹿血酒里加了春藥。
因為那天城陽王世子妃,也就是崔怡,也在行宮。
有人設局,想讓太子背上褻瀆臣妻的惡名。
太子確實與崔怡私下相見。
確實情動,差點犯事。
可他知道自己被人設局,憑最後一絲清明逃了出來。
崔怡的丈夫,城陽王世子陸持當夜被人灌醉,留在大營,回來後發現崔怡衣衫不整,大怒。
但他們找不到姦夫。
於是有人誣告,說看見太子進了世子妃房間。
蕭凜矢口否認,說他一直在我房裡。
陸持不信,要與我對質。
但那一夜荒唐,我身上臉上都是痕跡,蕭凜說什麼都不肯讓我出來。
皇上只好把他關了一個月。
當然,這些秘密我當時是不知道的。
過了好幾年他才告訴我細節。
我刪繁就簡,省去令人面紅耳赤的細節,告訴皇上大概。
皇上點頭。
「若圍獵如你所言,朕便放了唐御風。」
「多謝皇上。」
13
我對姜義涵說是去一會會兒。
可皇上有太多的疑問,回完話再出來,天都黑了。
太子蕭凜與姜義涵在一樓閒話。
蕭凜手裡拿的是我送姜義涵的玉佩。
他細細摩挲,愛不釋手。
前世他可愛死這塊玉佩了。
不僅拿到我面前炫耀,還非要我給他編絡子,好讓他隨身攜帶。
我編好絡子給他,他沉默良久。
嫌棄的話幾度轉到嘴邊,見我十分期待地望著他,最終咽了下去,化作一聲嘆:「太子妃啊!」
我知道,他肯定想說我眼光不行,搭得太醜。
儘管如此,這塊玉佩陪伴他五年。
直到五年後,被年幼的七皇子摔碎。
他當場翻臉,把七皇子嚇得大哭。
他猶豫道:「孤甚是喜愛這枚玉佩,義涵可否割愛?」
姜義涵面色微變,他為難道:「這是李家妹妹送我的,恕姜某不能割捨。」
我心一暖。
蕭凜握著玉佩,目光複雜。
我徑直走過去,從他掌中抽了出來,歉道:「這是我送未婚夫的定情之物,殿下見諒。」
我把玉佩遞給姜義涵:「義涵哥哥,收好。」
姜義涵喜出望外。
蕭凜沒拿到心心念念的玉佩,一路上心情低落。
仁君再也裝不下去,暴君氣息初現端倪。
我問他為何一直跟著我們。
他冷道:「這條街難道是你李家的?孤來不得?」
他這樣倒是很符合我印象中的蕭凜。
有種妖怪裝不下去,現了原形的感覺。
想到這裡,我撲哧一笑。
蕭凜遞來幽怨的眼神。
我無視他,自己跑去前頭賞燈。
姜義涵顧忌他是太子,強忍不快賠笑。
暮色漸沉,湖面船燈漸漸亮起。
每一艘畫舫的燈都別出心裁,做出各種形狀,爭奇鬥豔。
我看得迷了眼。
前世嫁人後,從沒賞過元宵燈會,竟錯過這麼多的精彩!
我跑到一艘艘畫舫前,看年輕才俊們猜燈謎。
姜義涵見我喜歡,悄悄問:「我去叫一艘過來,咱們上船游湖去?」
我喜道:「好啊!」
姜義涵去準備,讓我先等著。
我跟前這艘畫舫華貴大氣,彩頭是一支金釵,但燈謎也頗有難度。
「綠羽色清寒,與鳳攀高山,啼嘯亂琴瑟,飛身入東南。」
打一禽類。
我瞥了眼一直默不作聲的蕭凜,挖苦他:「殿下思索半天,猜出來了嗎?」
蕭凜反問:「猜出來了如何?」
我指著金釵:「拿彩頭啊。」
雖然對蕭凜而言不值錢,但畢竟是個彩頭嘛。
蕭凜沉吟:「孤告訴你答案,你去說,你拿彩頭。」
我疑惑將他上下打量,把彩頭讓給我?
他說:「但你也要答應孤一個條件。」
「什麼?」
他靜靜看著我:「陪我游湖。」
我糾結了一瞬,朝他伸手:「答案。」
蕭凜扇子一展,附耳呢喃。
呼出的熱氣衝進耳蝸,我揉了揉耳朵,走到主人家前,念出了答案。
「孔雀。」
「恭喜!」
主人將金釵遞給我。
我不敢相信,竟然是對的?
我回頭看蕭凜,蕭凜挑眉微笑。
很快他的手下就弄來一條更華麗的畫舫,蕭凜率先登船,朝我伸手。
正巧這時姜義涵過來,我靈機一動:「你來得正好,太子殿下邀請我們一起游湖呢。」
姜義涵詫異:「啊?可我那邊......」
「退了。」我避開蕭凜伸出的手掌,提起裙子一步跨上去,然後牽姜義涵的衣袖,「殿下替你省錢呢,還不快上來?」
蕭凜吃了個啞巴虧,但也沒生氣。
因他的船華麗明艷,惹人注目,因此有好幾個貴人想要同游。
蕭凜為顯大氣,一併邀請,其中還有幾個熟人。
崔怡和她前世的丈夫,陸持。
崔怡和她的兄長出來玩,正好遇上城陽王世子陸持。
三人一併尋畫舫,聽說太子在此,就毫不客氣地遞名求見。
崔怡的兄長是太子伴讀,更別提蕭凜本就心悅崔怡,自然准允。
我對跟在崔怡身後頻頻獻殷勤的陸持有點好奇,不住打量他。
按理說,他身份高貴,長相英俊,和崔怡也算門當戶對。
怎麼會把日子過成那樣呢?
據說皇上賜婚半年不到,這位心狠手辣的世子就對崔怡拳打腳踢。
偏偏城陽王是開國功勳,世襲異姓王,陸持父親更是皇上自幼玩伴,皇上格外看重,崔家無可奈何。
我曾問蕭凜他怎麼看待心上人被虐待。
他無奈搖頭:「父皇賜婚,我又能怎麼辦呢?」
皇上在時,他無力拯救心上人。
皇上一去,他立刻把城陽王一家拘在京城。
也許就是在變相保護崔怡。
也許我盯得過久,陸持一眼掃來,不悅道:「那位姑娘,你盯著我做什麼?」
他一開口,蕭凜、姜義涵、崔怡一同看向我。
我笑笑:「聽家兄說,世子力大無窮,曾孤身搏殺猛虎,一時好奇,所以多看了兩眼。」
陸持聽我吹捧,面露得意。
崔怡朝我瞥了一眼。
她看向陸持:「是真的嗎?」
陸持正色:「當然!」
他委委屈屈:「我不告訴崔小姐,是怕小姐嫌棄我是粗人。」
崔怡嫣然一笑:「怎麼會呢?阿怡很敬佩勇士的。」
她對陸持態度好轉,邀他一起猜燈謎。
燈謎是早就設好的,一排排燈籠掛在船頭。
蕭凜命人添了些彩頭,以便大家取樂。
我躬身歉道:「我才疏學淺,就不參與了。」
「我陪你。」姜義涵走近,看我縮著手,問,「冷嗎?」
我搖頭,總感覺有幾道灼灼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不自然。
崔怡在不遠處喊:「姜公子也不來嗎?只有我們幾個,那多無趣。」
姜義涵想拒絕,我勸道:「你去玩吧,我雖不會,但也想要彩頭呢。」
我指著一座憨態可掬的金麒麟說:「我要那個,姜哥哥可否拿到送我?」
姜義涵聽不得我喊他哥哥,耳尖泛紅,嘴角壓不住上揚:「好!」
他大闊步過去,顯然志在必得。
船頭吵嚷非凡,我轉身去了清閒的二樓。
畫舫精緻,雕欄畫棟。
霓虹倒影,流光溢彩。
我遠眺岸邊,聽見歡聲笑語,心想自己活了兩輩子,幾時見過這等盛世。
正感慨間,忽然肩上一沉,一件玄色厚羽錦裘大氅落在我身上。
一隻手爐遞了過來。
順著手爐往上看,是蕭凜略顯蒼白的臉色。
我撇撇嘴角:「殿下好像比我更需要這些吧。」
說完我扯下披風,丟到蕭凜懷裡。
他也不強求,輕輕搖頭,與我並肩而立。
從二樓廊上,正好能看到一樓船頭斗詩的眾人。
他們幾人各有千秋,急智機敏不相上下。
但真論詩文才情,崔怡還要更勝一籌。
我前世與她交集不多,以為她拒絕做太子的妾,是個清高的女人。
可現在看到她笑彎腰,傾身往陸持懷裡倒時。
我覺得我錯了。
她是個想要所有男人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女人。
聽說蕭凜與她自幼相識,是青梅竹馬。
前世如果不是我橫插一腳,他們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突然開口:「殿下若真有心,不如早日求娶崔姑娘。」
這樣也能避免崔怡一生痛苦。
蕭凜:「你想要我娶崔怡?」
他順著我的目光瞥了一眼,他淡淡道:「可是孤的婚事,從來不由自己做主。」
我無奈笑了下。
誰人不是呢,可男人好歹還有朝堂政事,還能納妾。
我們女人就只能困在一方小院子裡,面對一個討厭自己挖苦自己的男人,日日煎熬。
一時各自沉默,半晌無言。
我突然看到一艘更大更華麗的船駛近,船上絲弦悅耳,舞女婀娜。
待看清了船頭貴客,我扭頭對蕭凜道:「殿下,你的麻煩來了。」
14
岐王蕭帷。
蕭凜最討厭的人。
他母親是麗妃,很得盛寵。
蕭凜做太子時,他倆奪嫡較勁。
蕭凜當了皇帝,岐王還仗著母族勢大,處處掣肘。
蕭凜曾咬牙切齒對我說:「朕總有一天要弄死他。」
可惜我死得早。
死之前,這母子倆還蹦躂得歡呢。
片刻工夫岐王的船隻已靠過來,兩艘船綁在一起。
岐王裹著銀狐雪絨裘,金冠玉佩,紫蟒錦袍,一身盡顯華貴。
蕭凜譏道:「二弟這船倒是豪奢。」
岐王聽他挖苦,也不惱,他看到蕭凜身後的我,忽然揚眉:「這位就是皇兄挺身相救的美人麼?」
我很詫異。
岐王什麼時候認得我了?
前世我們是叔嫂關係,他是太子的死對頭。
作為太子妃,我一直和他保持距離。
只有逢年過節的宮宴上,才會禮貌地互道一句。
我屈膝行禮。
蕭凜抬手。
他出言譏諷:「旁人尚且知禮,怎麼孤的弟弟如此輕狂?」
這是敲點岐王沒對他行禮。
岐王莫名被找茬,撇了撇嘴。
但不得不躬身作揖:「臣弟見過皇兄。」
他讓岐王躬腰了好一會兒。
「免了。」
崔怡笑迎上來:「岐王殿下!您怎麼來了?」
岐王微微一笑,道:「我見皇兄這船上熱鬧,心癢難耐,所以忍不住要來瞧一瞧。」
他問:「你們是在猜燈謎嗎?」
崔怡點頭:「是啊,殿下要一起猜嘛?」
岐王瞥了眼崔怡面前的彩頭,笑笑:「本王可比不得你們。」
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支玉笛:「不過本王願意助興,咱們來玩投壺吧。」
說完他看向蕭凜:「皇兄不給大家添個彩頭嗎?」
蕭凜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
岐王驚訝,笑道:「這可是皇后娘娘賞的,要給未來太子妃的,皇兄這也捨得?」
我瞧了瞧。
這玉佩倒是沒見過。
皇后娘娘賞的東西,他一般謹慎保管,束之高閣。
蕭凜把這個拿出來,是要藉機送崔怡嗎?
蕭凜不在意道:「一塊玉佩而已。」
他們喚人準備投壺用具。
因為岐王一句話,在場的公子都很知趣,故意投不中。
崔怡盯著那塊玉佩,志在必得。
輪到我時,我本就不會,十支箭沒一個進的。
我藉口更衣,繞去船尾。
此處相對安靜,遠離喧囂。
坐了一會兒,準備回去時,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皇嫂!」
我一愣。
杵著沒動,半晌轉過身,扯起笑臉:「岐王殿下。」
我左右張望:「方才是您在和我說話麼?」
岐王目光幽森,直直盯著我:「是啊。」
半晌,他勾起唇角:「皇嫂。」
我心猛地一墜。
心裡閃過一千個念頭,還沒開口,又聽他戲謔道:「我還以為,皇兄中意的是你呢。」
「瞧這樣子,他還是喜歡崔姑娘啊,嗐,又猜錯了。」
我謹慎地問他:「殿下什麼意思?」
岐王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我說,皇兄捨命救你,我誤以為他對你情根深種,叫早了。他竟把玉佩給了崔姑娘。」
我鬆了口氣。
這該死的蕭帷,大喘氣,嚇死我了。
我心裡罵了他一千遍,面上不敢表露,只道:「太子殿下本就喜歡崔小姐,救我是陰差陽錯。」
「是嗎?本王還是不信。」
岐王向我走來。
過道只有兩尺寬,過一個人還行,兩個人便有點擁擠。
我警惕地盯著他。
他距我不過半尺,手指托起我的下巴。
他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也不是十分絕色,怎麼就備受寵愛呢?」
然後他壓著嗓音,玩味地看著我:「你說,要是你掉進這冰冷的湖水,太子他會怎麼做?」
我驚愕地盯著他。
恰好有人喊我:「李四音——」
我一轉身,胳膊肘杵到岐王,他完全沒防備,翻身掉入湖中。
我大驚,忙喊道:「快來人啊,岐王殿下落水了!」
僕從慌作一團。
在迴廊處喊我的正是姜義涵。
蕭凜站在他身後,意味深長注視這一切。
「你沒事吧?」姜義涵緊張地跑過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我搖頭:「我沒事,可是岐王殿下他沒站穩,掉下去了。」
早有僕從跳下水撈人,岐王衣裳厚重,根本鳧不起來,像個撲騰鴨子:「來人,咕嚕咕嚕,救我......」
姜義涵把我拽到安全的地方。
船頭圍了一圈人,都在看下人救岐王。
他們干著急,瞎指揮。
倒是蕭凜,好整以暇。
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岐王撈上來,他一邊吐水一邊謾罵:「李四音,你敢害本王?!」
我一臉驚恐:「殿下自己沒站穩,怎麼能誣賴我?」
「就是你......咳咳......你推本王......」
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話說不全乎。
崔怡質疑:「殿下又沒醉,怎麼會站不穩?」
我道:「殿下既然沒醉,他一個大男人我怎麼推得動?何況太子和姜公子都看到了,我沒推人!」
崔怡不屑:「姜義涵是你未婚夫,自然維護你。」
蕭凜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輕一咳:「孤也看見了,與李姑娘無關。」
崔怡被人下了面子,一時間臉上無光。
「你!」
她被蕭凜噎住的火氣無處撒,開始胡亂指責:「李四音,你真是有能耐啊,先是太子殿下為你受傷,現在岐王殿下也因你落水,你是掃把星麼,怎麼走哪兒哪兒倒霉?」
若是前世的李四音,定然十分委屈,要辯個黑白。
可是前世看多了皇后和麗妃的宮斗,經驗告訴我,面對無理指責,只要不吱聲,自然會有人出面當說客。
我低頭咬唇,斂聲屏氣。
崔怡見狀,更來勁:「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巧舌如簧嗎?既然不是你就該說個明白,裝這副樣子給誰看......」
冷冷一聲喝斷:「崔怡!」
「崔姑娘!」
兩聲幾乎同時發出。
姜義涵挺身站在我面前,怒道:「崔姑娘,李姑娘為人坦蕩,既然說了沒做,那就是沒做,豈容你如此羞辱?她是姜某未來的妻子,她欠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將來姜某必竭力相報,請你不要再咄咄逼人!」
說完他挽住我的肩膀:「我們走。」
他領著我離開。
我望著他嚴肅憤怒的神情,心裡暖暖的。
其實崔怡的話對我一點實質性傷害都沒有。
岐王確實是我推的,太子是為我受傷,那又怎樣?
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說我幾句,指望我傷心欲絕,痛哭流涕?
我早已過了在意他人看法的年紀。
可是姜義涵今日的所作所為,還是將我的心稍稍熨平。
一個願意在眾人面前公開維護你,願意替你去償還恩情的人。
嫁他,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我安慰他:「不用擔心,我沒放在心上。」
姜義涵抬手環住我,鄭重許諾:「四音,你放心,嫁給我以後,絕不會有人欺負你。」
15
元宵游湖後,太子和岐王同時病倒了。
一個舊傷復發,當夜嘔血。
一個受了風寒,臥床一個月。
我爹聽說岐王落水與我有關,巴掌差那麼一點點就落到我臉上。
「李四音,你趁早給我嫁人滾蛋!」
他生怕兩位皇子有半點兒不測,每日都去探望。
我見他實在憂心,找到前世診治我的名醫許老怪。
前世我小腹中劍,本來回天乏術,我爹都準備不治了。
多虧自幼服侍我的丫鬟小環。
小環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就是許老怪治好的。
許老怪為人怪癖,在小巷子裡替窮人問診治病,平常找不到人。
小環跑了好遠才找到他,又哄騙他我生的病是奇症,他這才肯過來看看。
許老怪醫術超群,用藥大膽。
他說缺少珍稀藥材,估計只有達官貴人府里才有。
我爹腦筋一轉,立刻進宮賣慘,順便求皇上賜藥。
當年我痊癒時,許老怪對我母親說:「李姑娘傷了小腹,難以受孕。不過沒關係,好好養幾年,等康復了,老朽再下一劑猛藥,還是有機會懷上的。」
當時我父親籌劃將我嫁給太子,母親自然不敢聲張。
正因如此,做了七年太子妃還沒有孩子,皇后逼著我喝了好多坐胎藥。
我把許老怪帶去圍獵場。
蕭凜臉色蒼白,安靜地任由把脈,隨口問道:「老先生去診過岐王嗎?」
許老怪:「看完就去。」
許老怪查看蕭凜心口的傷,仔細端詳後,唰唰寫藥方:「依我看,太醫用藥大致沒錯,就是怕這怕那,但凡用藥猛一點,太子心情舒暢一點,也不用拖到現在。」
心情舒暢?
蕭凜心情不好?
也是,天天防著八百個心眼子的老爹和兄弟,誰能好受。
蕭凜忽然問:「老先生,你瞧這位李姑娘身體如何?」
許老怪抽空瞥了我一眼。
「她好得很,面色紅潤,氣血充足,生十個八個娃娃都不成問題啊。」
蕭凜若有所思。
我:「......」
有這麼評價未出閣姑娘的嗎?
他讓人領著許老怪去見岐王,卻獨獨把我留下。
蕭凜喊住我:「離蕭帷遠點。」
我知道,岐王是他死對頭。
他不喜歡別人和岐王走得近。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岐王扯上關聯。
他外表笑眯眯,實則一肚子壞水。
可這不是我爹害怕麼。
我總得做做樣子,熬到出嫁。
等我嫁給姜義涵,我爹就管不到我了。
我想了想:「殿下還是顧好自己吧。」
今生他與崔怡皆未成親,不知道會有什麼風波呢。
蕭凜一頓:「怎麼,我有危險?」
我伸出手,掐指一算:「嗯,耽於美色。」
蕭凜嗤笑:「荒謬。」
荒謬?
我就納了悶了,對自己認知不清晰?
你只是女人不多,可慾念強得可怕。
一個月里,除去小日子,起碼有十二天纏著我。
這不叫耽於美色?
哦,或許我不是美人。
我懶得跟他爭辯。
「信不信隨你。」
我起身離開。
許老怪從岐王處回來,忽然被皇上叫走。
御侍小太監過來,說皇上要見我。
16
皇上聽說許老怪醫術卓絕,召他問診。
我到時,許老怪正蹙眉思索。
皇上問他:「朕還有幾年可活?」
許老怪:「不好說,長則十年,短則五年。」
旁邊太監大驚,怒斥:「住口,你這庸醫,胡說什麼?!」
許老怪面無懼色:「皇上寒毒入肺腑,草民若能治好,便能延壽,若治不好寒症入骨,那就難說。」
我一驚。
這許老怪還真有幾把刷子。
前世皇上就是感染一場風寒,匆匆去世的。
去世前太子和岐王兄弟情義已盡,斗得你死我活,最後蕭凜棋高一著,順利登基。
皇上擺擺手讓他下去。
緩了一會兒,皇上看向我,笑了笑:「你瞧,你不說,朕也能從旁人那兒得知。」
我百味雜陳。
怎麼說呢,前世皇上臨去那日我還進宮請安了。
他短暫甦醒,見我跪在榻前,不放心地問:「又和太子鬧口角了嗎?」
我答沒有。
他便嘆氣,說:「凜兒啊,都怪朕沒好好教導。」
那時他們父子互相猜疑。
我覺得皇上似乎很想和兒子說些體己話,就回東宮勸諫蕭凜:「皇上很想念你,去看看他吧。」
蕭凜於是進宮,當天夜裡皇上便駕崩了。
蕭凜因在御前,立即封鎖岐王府,然後召大臣覲見。
等岐王得知消息,一切都晚了。
我懇切勸道:「讓許郎中多費些心吧,皇上福祚綿長,對天下是好事。」
要是皇上多活幾年,蕭凜就不用那麼費勁,不用被三家外戚壓得喘不過氣,鬧得朝野人人自危。
皇上聽了我的話,點點頭:「好,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
他賞許老怪財寶,又許他掛職太醫院,出入自由。
做完這一切,皇上話音一變,「你曾說,圍獵時有人要陷害太子,可現在無事發生。」
對此我早想好說辭。
「夢裡太子殿下獵鹿,陛下大喜,分賜諸王公大臣鹿肉,賞鹿血酒。如今太子殿下沒有圍獵,沒有鹿,沒有酒,自然無事發生。」
皇上:「哦?」
他命人抬上來:「可巧朕的御林軍統領射了一隻鹿。」
我側頭望去,那鹿巨大,一條腿都能有一丈長。
難怪蕭凜當年自誇神勇,高興得防備心都卸下了,被人鑽了空子。
不過照這樣來看,他也沒多厲害嘛。
他能做到的,御林軍統領也能做到。
說不定前世御林軍統領不出手,是顧著他太子的顏面,給他表現的機會呢。
皇上繼續說:「你剛剛說什麼?朕大喜,分鹿肉,賜鹿血酒?」
他一揮手,喊來內侍:「來人,就這麼辦。」
內侍愣住,小心翼翼問:「太子殿下和岐王殿下......能飲酒麼?」
這倆身體都不太好。
皇上冷睇他一眼,他立刻低頭,飛速去辦。
我不置一詞。
反正是皇上的兒子,皇上都不在乎,我一個外人,跟那倆人都有仇怨,我多什麼嘴。
皇上也賞了我一塊肉和一杯酒。
我帶回去,準備給我那行宮外圍巡營的哥哥。
他能力不夠,御林軍侍衛也混不上,應該是拿不到賞賜的。
這鹿肉和酒給他,或許能助他在同僚間長點臉面。
哥哥得了酒肉,十分驚訝,要拿去和同僚們分一分。
送完我準備回內宮女眷寢處,哥哥想送我回去,但上級不許,怕他亂了規矩,衝撞貴人們。
我為了不讓他為難,說道:「沒事的,也就幾步路。」
可我沒想到,就這幾步路,出事了。
17
我被人蒙頭一罩,敲暈扔到了野林子裡。
我努力回想,可後頸疼得厲害,一點都不記得。
冷風呼號,虯枝亂舞,時不時有夜鴞嘶鳴。
到底是哪個混蛋!
深更半夜,把我丟到這野林子裡,和殺了我有什麼區別?
怎麼,想讓我葬身野獸之腹嗎?
就算頭頂有一輪明月,可荊棘叢生,根本看不清路。
我找了好久,發現荊棘叢有被踩踏的痕跡,沿著那痕跡,一步步往外走。
活了兩輩子,還沒遇到過這種境況。
雖是孟春,夜風依然寒涼,我這一身衣裳根本無法抵擋,刺骨的寒意鑽進身體。
遠處傳來狼嚎,不一會兒接二連三響起,我聽著似乎有幾隻距我很近,嚇得背後冒出一身冷汗。
我拚命地跑,不知跑了多久,雙腿麻木沉重,我感覺有動物跟著我,草叢傳來窸窣的響動。
我心下絕望,難道今夜真的要命喪狼腹嗎?
不行!
好不容易才脫離,眼見有新的人生,我還沒活夠......
我想陪著母親妹妹,我想有個溫馨的家,我想好好活著......
身後的動靜越來越大,粗重的喘息,確實是野獸,在等待我體力耗盡。
我不敢停下歇息,拖著沉重的腿挪動,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
有人在喊:「李四音!」
「李姑娘!」
我驚喜交加,喊道:「我在這兒!」
可我體力耗盡,嗓子啞了,聲音微弱。
遠處有火光,背後泛著幽光的綠眸似乎不想放棄,逼近上前,我急了,提聲大喊:「救命,我在這兒!」
火光越來越近,那條孤狼猛地撲上來撕咬。
「颼!颼!」
兩支破空羽箭,將撲上來的狼釘死在地。
好些個鐵甲御林軍擎著火把,為首的正是蕭凜。
他翻身下馬,急切朝我撲過來:「四音!」
我雙腿虛脫無力,眼前一黑。
18
我做了好長一個夢。
夢裡我還是太子妃。
因為自請讓位,害蕭凜被皇上杖責。
蕭凜回來便軟禁我,不許我出寢殿。
東宮裡的人都是勢利眼,給的飯菜日漸難以下咽。
我嘴巴淡出味,和小環商議做銅火鍋吃。
小環不會燒炭,差點把寢殿點著。
煙霧繚繞,蕭凜就在這時揮手掩鼻嫌棄地走進來,挖苦我說:「難為你費心,想出這麼個法子勾引孤過來。」
我不明所以,我被他關了半個月,吃個火鍋都不行?
蕭凜破天荒坐下來,要和我一起吃這種東西,我大吃一驚。
他一向矜貴,什麼事都要別人弄好伺候他,涮了幾個菜就沒耐心,要我給他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