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壞那年,為了給李無憂治病。
生子丸賣的,金槍不倒藥賣的。
實在沒錢時,我這個小騙子的尊嚴也賣的。
頭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響,陳大夫可憐我,搖頭嘆氣給我一包人參須末。
李無憂認祖歸宗那天,村裡見者有喜,連陳大夫也得了五十兩賞銀。
「真羨慕金珠喲,李少爺肯定要賞她八抬大轎。」
「不,肯定賞她做姨娘,將來床頭一碗白糖一碗蜜,卷了煎餅想蘸哪個蘸哪個!」
天不亮我就收拾了小包袱,美滋滋地坐在門口等著。
哎呀,不坐八抬大轎,我坐個二抬小轎就好。
哎呀,不做姨娘也沒事,給我個好差事,端茶倒水也好,洒掃喂鳥看茶爐子也好,都好。
李無憂讀了很多聖賢書,他不喜歡我騙人,那我以後不要再騙人了。
阿娘,金珠不做騙子了,要堂堂正正掙錢啦。
可等到天黑,等到看熱鬧的村民都散了。
沒有等來二抬小轎,也沒有等來李無憂。
第二日,我去李家尋他時,看門小廝把我連人帶包袱推了個跟頭,冷笑道:
「沒聽少爺說過什麼報恩報答,倒是說過有騙子尋上門要報官。」
1
我顧不上拍衣裙的泥,忙作揖討好地問:
「各位爺是不是聽岔了,當初是我救了李無憂,我還照顧了他半年呢,他肯定記得的,煩請您再問問呢?」
看門的小廝不耐煩地掏掏耳朵,用鼻孔看了我一眼:
「姑娘,咱們李府里沒有叫李無憂的人。
「快滾快滾,別鬧得咱們報官,治你個訛詐。」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急得想哭。
李無憂跟我說過,他排行老三,是二房生的少爺,被太太暗害才會斷了腿。
偏偏李家接他回去那天我不在,誰知道他是不是被太太接回府害了,小廝才跟我說沒有這號人。
「李無憂!李無憂!你還活著嗎!
「我是金珠!你等著我一定救你出去!」
檐外大雨滂沱,我的聲音連二門都傳不進去。
小廝顧不得大雨,一個將我死死摁在地上,一個忙去捂我的嘴。
我被摁在水坑裡,吃了一嘴的爛泥水。
「夫人休息呢,吵什麼吵!
「吃乾飯的東西!連個要飯的都打發不了。」
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穿金戴銀的丫鬟不耐煩翻了個白眼,
「跟我進來吧。」
我戒備地左顧右盼,想牢牢記住來時的路,等見到李無憂好帶他逃出去。
屋子滿目煌煌,一室暖香,叫人心中生怯。
那丫鬟要我坐等,我不敢大意,就戒備地站著:
「我不坐,我要見到李無憂。」
侍女們你看看我,我推推你,誰也不願捏著鼻子為我倒杯熱茶。
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一眾丫鬟簇擁著神仙般的老婦人進了屋。
那老婦人慈眉善目像個菩薩,見我衣裙髒污,裙擺還滴著水,皺眉著心疼道:
「好孩子,怎麼這麼狼狽。
「你們都是瞎的?快給金珠姑娘倒杯熱茶。」
熱茶上來了,我不肯喝:
「你把李無憂怎麼著了?」
見我緊張,那婦人帕子捂著嘴,撲哧一聲笑了:
「好孩子,我是他親生母親,還能害他不成?」
我不信。
她並不解釋,只放下茶盞,用帕子按了按唇角。
旁邊丫鬟恭恭敬敬捧來一沓銀票。
「好孩子,謝謝你照看他這些日子。
「這些錢是賞你的,你都可以拿走。
「但是,你不能跟任何人說你跟行……跟無憂相處過。」
我看著那些銀票,更覺得李無憂的處境不妙,撲通一聲跪下:
「太太,我不要您的錢!
「他在哪?您讓我看他一眼,求求您。」
婦人見勸不動我,跟旁邊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不情不願引著我繞過穿花廊,對著書房將下巴一抬:
「喏,你自己看。」
雨打芭蕉,焚著暖香。
雕花窗子下,我滿心惦記著的李無憂,正為身旁姑娘研墨。
李無憂細細看她寫的字,笑意溫溫。
那美人一歪頭,頭上的流蘇步搖微微地晃:
「行舟,那個救你的姑娘,真是個江湖騙子嗎?」
「還能有假?她爺爺她爹到她這兒,都是騙子。」
行舟?
他不是叫無憂嗎?
……
「那你不怕她纏上你?」
「我連名字都是騙她的,李無憂,綠婼你念念看。」
「……無憂,烏有,子虛烏有!」綠婼撲哧一聲,笑得眉眼彎彎,「她信了?」
「深信不疑。」
風卷著寒雨吹在身上都是冷的,只有被摁在地上的那半邊臉發燙。
我愣愣地站在園子裡,剛剛準備的說辭,此刻都壓在喉嚨上。
我要說什麼來著?
哦,想起來了。
我要說李無憂,一開始我是有點生你氣的。
你忘恩負義白眼兒狼,害我等在村口丟了一天的人。
我都想好怎麼跟你鬧了。
可是我一進李府就不生氣了,真的,一點氣也沒了。
只剩害怕。
我怕看到被打得血淋淋的你。
我怕我晚來一步看不到你最後一眼。
來路我都記住了,我能帶你出去。
咱們是孬種,咱們認輸了,不爭了,回去做些小生意,好歹保住性命呢。
那些欠下的藥錢也不用擔心的,我會好好掙錢,大不了我再給大夫磕個頭,求他寬限幾日。
我想過無數種可能,你要怎麼辦。
可我沒想過,如果你好端端的,我要怎麼辦。
「我跟她說我不喜歡她騙人。」
「那她就不騙人了嗎?」
「怎麼可能,狗改不了吃屎,她以為我不知道,偷偷地賣那個什麼生子丸和……」
綠婼按捺不住,眼睛也好奇地忽閃著:
「和什麼呀?行舟哥哥你快說呀!」
「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怎麼能聽這個?」
「呸!你流連花叢的公子哥,什麼時候忌諱過這個?快些說,不然我要跟姑母告狀的!」綠婼笑著捶了他一下,又不肯落了下風,故意拿話激他,「從前不出三五日就膩了,怎麼這個玩了這麼久?行舟哥哥,你別是把自己玩進去了吧?」
李行舟一怔,紙上洇透一筆。
忽然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那雙漂亮的眼睛猛然笑出了眼淚:
「要不是沈家商號的沈公子近日要來談生意,我應該還會多呆些日子,學些江湖伎倆也蠻有意思。
「當初我問她那些家傳騙術,她小氣不肯教我,其實我偷學了幾個,回頭講給你聽。」
……
我不是小氣不肯教,是你說過的,騙人不好。
我不好,但是不能讓你不好。
「好孩子,我這個兒子太淘氣,可男女這事吧,到底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我說當初收留他這事,你也不大規矩。
「這些銀票你拿著,別亂說話耽誤了他,也別跟銀子過不去。」
老菩薩喝了口茶,拿過銀票的手又笑眯眯地擦了擦,
「這衣服都髒了,底下有張綢緞莊的兌票子,姑娘拿了做身好衣裳,就當我替無憂賠罪了。」
那兩張銀票並著兌票子輕飄飄的。
有風從雕花窗吹進來,像三隻調皮的蝴蝶,輕捷落在地上,振翅欲飛。
我應該說我不要你的臭錢,罵句狼心狗肺。
我應該把這錢團成泥巴糰子,扔在菩薩臉上。
可我沒有說話。
可我只是彎下腰去,一張張撿起來。
「送客罷。」
我坐在門檻上,怔怔望著青石板街上來往的商販行人。
天陰沉沉的,春雨細如絲,卻不肯停。
雨天行人匆匆歸家,燈影都模糊在霧氣里。
門前冷落,畫舫上彈曲都懶懶的,銀匠鋪子停了敲打,綢緞店裡只有一對夫妻在裁劃熨燙,生意最好的只有一家酒樓,門口廚娘又新蒸上一屜包子。
我不想哭,不知道怎麼臉上痒痒的。
不知道怎麼伸手一抹,就抹了一手冰涼的眼淚。
好笑,我為什麼哭?
這麼多錢呢,我賺大發了,我才不要哭。
等那屜包子蒸好了,我就會把李無憂忘了。
拿著這些錢,我要去對面綢緞店扯緞子做身最貴的衣裳,去銀匠鋪子打金鐲子金耳墜金簪子叮叮噹噹戴滿身,再買了好酒好菜去畫舫上聽著曲兒胡吃海喝。
要是有不長眼的野狗花子沖我叫喚,我就拿碎銀子砸死他。
明日回村告訴旁人,我金珠沒吃過虧,沒跌過跟頭。
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的不是我。
只有我騙旁人,從沒有旁人騙過我的。
2
「行舟哥哥,你不會還在想那個江湖騙子吧。」綠婼百無聊賴地撥了撥爐中香灰,「姑母都賞了她兩張銀票,你也聽翠枝說了,銀票子掉在桌子底下,她伸著手巴巴地去夠,她真的很缺錢嗎?」
李行舟想到金珠救了他後,小心翼翼摸出藏在柜子里,那個巴掌大的小錢袋子。
錢袋子雖小,金珠卻寶貝得很,每次拿錢都要往門外張望,生怕被人瞧見。
李行舟覺得實在多此一舉,那個癟癟的錢袋子,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塊破抹布。
他也問過金珠,這個小袋子有裝滿的時候嗎。
金珠點頭:
「有三次,一次是我娘死前給我裝滿了,可惜被我爹拿去賭了。
「還有一次,是我爹死了,可惜給他買棺材又空了。」
他問第三次呢。
金珠不吭聲了。
李行舟清楚了,這錢花在他的腿上了。
其實李行舟那天沒想讓她救的。
他本想尋一個好地方,移栽些花草,等天暖了給母親辦場春日宴。
誰知踩了獸夾,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卻看見了她在採藥。
李行舟一眼就認出她了。
前兩日,酒肉朋友薛兆和他在會春樓喝酒,喝到醉意醺然,便指著城隍廟口擺攤賣丸藥的金珠給他看:
「好看不,過兩天,小爺就納了她。」
李行舟掃了一眼,只覺得身段並不如薛兆前些日子包的小花魁。
若是非要夸上一句,也只能說一句清麗碧玉,並不合自己口味。
瞧見了那藥瓶上貼著的「生子丸」「金槍不倒」,李行舟更是嗤之以鼻:
「看上她哪了?我瞧著也不過是個賣丸藥騙人的。」
「李大少爺,你看帳本是比我強,可是看女人,你不如我。」見李行舟依舊不懂,薛兆擺擺手,「她的好處,跟旁的女人不一樣。你等兄弟娶進門,自然就瞧出來了。」
「你願意,人家姑娘未必肯吧。」
「有什麼不肯?當初她爹在的時候,都說好等她再大一點,就五十兩銀子賣給我,誰知後來她爹死了。不過姑娘家嘛,只要在外頭吃到苦頭,自然就想嫁人了。」
難得朋友如此費心,李行舟借著月色再看第二眼。
可怎麼也瞧不出有什麼別致。
看見她背上的藥簍,李行舟戲謔道:
「小娘子,你是醫女吧?」
什麼醫女,不過是賣丸藥的江湖騙子。
畢竟是混跡江湖的騙子,這句恭維她臉不紅心不跳地認下了。
可是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去圓。
醫女不能見死不救。
所以她背著自己,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半人高的荒草里。
秋日的風吹得人寒透,李行舟看著她的汗珠順著碎發滴下來。
她的身子熱得像個小火爐。
可被冷風一撲,又哆哆嗦嗦打了個噴嚏。
李行舟暗暗想笑這個騙子自食苦果,便打定主意捉弄她。
想了想,決定編了個身份哄她玩。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是二房妾生的孩子,大娘子和父親都不喜歡我。今日踩了獸夾,也是因為我想討好大娘子,主動攬了尋春日宴場地的活,現在想想,八成是她設的陷阱。
「小到元宵花燈,大到丫鬟下人,都是先給弟弟,我是從來沒有的。
「謝謝你呀小醫仙,等我回去,就給你安排個澆花丫鬟的位子。」
養傷的這小半年,自己撒了很多拙劣的謊。
哪怕看到了那假藥瓶子,也假裝不知道她是個騙子。
金珠都信了。
她送自己一個便宜的兔子花燈,說是撿到的,並不是特意買的。
她送自己一瓶討喜丸,說吃了以後父親和大娘子就會喜歡他。
薛兆一定是豬油蒙了心,才覺得這個蠢姑娘別致。
自己回去一定要笑他被雁啄了眼睛,錯把魚目當寶珠。
說話間,已經到了晚飯的點。
父親忙著應酬,三日不曾與母親一同吃飯了。
就算回來,也都往小娘房裡去,哪怕小娘只會做三兩盤家常菜。
只有母親守著一桌冷飯。
還沒吃一口,母親的話已經先涼到胃裡:
「若是你哥哥還活著,如今家中的擔子也可替你父親擔著。
「若是你立得住,也不會叫二房那對賤人分去一分家私。」
李行舟不說話了。
「明日你就去鋪子裡頭盯著,消息說沈家少爺是暗訪,可那沈家少爺沒經過事,也藏不住身份,稍微試試就露餡了。」
綠婼望了眼神色不快的李行舟,小聲道:
「可是姑母,行舟哥哥的腿還沒好全。」
「他自己閒逛摔斷了腿,還惹了樁風月債,怎麼還要我心疼他嗎?」
綠婼不敢說話了,只垂眼盯著調羹上的花紋。
「綠婼很好,也聰明,將來生意上的事她能幫你拿主意,等年底就把婚事定下來,興許你父親見你成了家,會覺得你靠譜起來了。」
綠婼羞怯地低下頭。
一口米飯冷冰冰地卡在喉嚨,李行舟只低頭嗯了一聲。
「你不要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是你哥哥還在,我也不至於指望你。」
接著便是母親哀怨的訴,像漫長的咒。
咒別人,咒她的孩子,也咒她自己。
唯獨不捨得咒那個欺騙了她一生的男人。
下了雨,屋外看什麼都霧蒙蒙的,院子都浸在紅色的燈影里。
像金珠假藥瓶上的紅箋子,下雨沁濕了去摸,會把指尖染紅。
提燈穿過花園時。
他聽見隔壁院落弟弟無憂無慮的笑聲,聽見小娘滿含疼惜的嗔怪和父親的稱讚。
李行舟揉了揉眉心,滿眼倦怠地攤開帳本。
還是從小跟著的奴才侍墨捧了食盒來:
「主子,奴才拿了些點心,看帳本費神,好歹吃些墊墊肚子。」
精緻的點心卻看得人毫無食慾。
李行舟忽然想到了金珠做的飯。
一開始他以為金珠的廚藝很好。
金珠會用熱鍋熗了蔥段,倒入滾湯,面煮好再臥個蛋。
後來才發現她只會煮雞蛋面,吃到李行舟暗暗發誓回去再也不吃雞蛋面了。
想叫廚房煮碗面送來,可是那幾個月畢竟吃夠了。
算了。
叫母親知道了,明日不定又拿這事說什麼。
手邊一瓶糖丸子,是金珠給他的討喜丸。
李行舟鬼使神差地拈起一粒放入口中,狀若無意地問起侍墨:
「她真的拿了錢就走了?」
「是,聽說一開始在門口鬧呢。」
……
果然。
「鬧什麼?是在罵我嗎?」
李行舟大約能猜到金珠會怎麼罵他。
大騙子,白眼狼,忘恩負義。
隨她怎麼罵,反正本來就是耍她玩。
侍墨左看右看,才小聲說:
「金珠姑娘沒罵您。」
「那她是怎麼鬧的?」
「她說,不行咱們就不爭了,好歹保住一條命,要您等著她救你出去。然後老夫人給了她錢,她拿了就走了,我猜應當是想拿了錢回去找機會,救您出來。」
……
李行舟覺得心口悶悶的,像被誰打了一拳。
為什麼她不生氣?難道她真的蠢到至今都沒察覺,自己一直都只是在耍她。
外頭雨淅淅瀝瀝,打在窗牖上,他的心緒如初春雨腳一般吵鬧。
口中糖丸子化開,竟然有一種奇異的甜蜜湧上心口。
除了煩悶,竟然也有幾分竊喜。
等簽下沈公子的單子,再去跟金珠賠禮道歉。
見到自己平安無事,她一定欣喜若狂,什麼氣都沒了。
要是她還有點生自己的氣也不要緊,大不了給她好些銀票。
唯一煩惱的是,要怎麼和母親說自己不能娶綠婼,因為自己看上了一個身份低賤的姑娘。
3
一屜包子熱騰騰地出爐。
我擦擦臉,站起身,卻不妨被個牽馬的家丁撞了下。
那家丁看我身上髒污,啐了一口:
「小叫花子不長眼吶!」
我才要罵他,看見他牽著高頭大馬,馬上坐了個錦衣繡服的公子,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是我惹不起的,便啞了火。
我擺擺手,算了,算我今天倒霉。
「好可憐的姑娘,是在泥里栽了跟頭?快坐下喝口熱茶,別凍壞了。」
綢緞店的婦人給我倒了杯熱薑茶並一塊熱餅。
她男人瞧了瞧我手上的兌票子,笑道:
「姑娘這票子雖是李家的,但是咱蔡家也認的,咱家還管裁剪,我娘子的手藝可是一絕,要不要在咱家做一套?」
一杯熱騰騰的薑茶喝下去,我五臟六腑舒展開,點了點頭。
「掌柜的,把你們家的好緞子拿出來叫我瞧瞧。」
我往外瞧,是方才那個騎馬的公子。
說完,他又小聲吩咐剛剛撞了我的家丁,
「你把馬拴在外頭,不要髒了人家的店面。」
雖然被家丁撞出一肚子火,可也不得不贊那馬兒養得真好,烏黑油亮,打個響鼻也神氣得不行。
「我老爹壽辰,要訂九十九匹好緞子,什麼仙鶴壽桃卍字團福,都拿來瞧瞧。」
如此大的訂單,聽得蔡掌柜喜不自勝。
那富貴公子又笑:
「若是定的多,掌柜的可要讓一讓利。」
蔡掌柜忙點頭稱是,去搬梯子,查庫房。
這熱茶熱餅吃得我心裡感激,小聲說:
「我只做一身衣裳,也不著急,那公子哥是個大主顧,不然娘子你先去看顧那筆生意。」
蔡家娘子笑笑:
「是姑娘先來的,總講個先來後到。
「況且,萬一是沈公子暗訪,咱們要是放著姑娘不管,也是會惹麻煩的。」
沈公子?剛剛好像聽李行舟說過。
說他要來粟城談生意。
……沈家難道比李家還有錢嗎?
「不只是有錢了,還有上頭的關係呢。
「姑娘瞧對面典當行酒樓藥鋪,您出了這門往東往西都好,可勁兒走到腳酸,只有做買賣的,那地皮都有沈家一半的。
「所以他要來粟城,咱們都提心弔膽呢,說句笑話給姑娘聽。
「這幾日咱們連門口討飯的花子都不敢攆,生怕叫沈公子看見。」
我一瞧,門口果然蹲著個吃包子的花子,眨巴眼往這裡張望,預備著跟公子哥兒說兩句吉祥話討飯。
又轉過頭打量那個花團錦簇的公子哥兒。
要九十九匹緞子,又有僕從牽著好馬跟隨,還真有點富貴人家的派頭。
緞子捧上來,那公子哥挨個瞧,不是嫌土氣,就是嫌織法舊了。
挑來挑去,二十匹裡頭就挑出五匹。
蔡掌柜擦著汗,賠著笑,生怕他再嫌棄自己伺候不周,連剩下五匹也不要了。
「旁的不要,只要這兩匹蝠壽松鶴花樣的,各二十,要四十匹好了。」
蔡掌柜喜笑顏開,忙點頭:
「您付了定金,小店可以送到府上,剩下貨款一併結清。」
公子哥兒沉吟片刻:
「只是這花樣到底還有些土氣,萬一我爹瞧不上可怎麼辦?」
蔡掌柜一時語塞,又怕失了客戶,忙說:
「這是最新的了,您在粟城恐怕找不到比這花樣更新的了。」
蔡娘子也怕這麼大筆生意跑了,隱隱露出擔憂之色。
「這樣吧,這兩匹給我,我帶回家給我爹瞧瞧,他若是喜歡,我立馬回來下定。」
「這……」
「我外頭那匹馬,並著人都押在你這,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掌柜的猶疑片刻,點了點頭。
那公子哥和外頭家僕說了句話,又指了指掌柜的。
家僕點了點頭,索性坐在外頭等。
掌柜瞧見也放下心來,已經包好兩匹等他。
我瞧出不對勁,撞見同行,本不該拆台。
可蔡娘子倒的那杯薑茶熱乎,我還是忍不住拉住娘子耳語一句:
「娘子,你叫掌柜的先別給布,去問那家奴一句話。」
娘子聽我三兩句說完,神色大變,匆匆往外頭問話。
見娘子出去,公子哥神情便不自在起來。
我不動聲色地擋在門前,怕他跑了:
「這馬和奴僕是你的嗎?你就拿來抵押。」
公子哥抱著緞子,像是受了天大的汙衊,分辯道:
「等我回去給我爹看過,自然會給錢的!」
我冷笑道:
「拉倒吧,這頭蒙,那頭騙。這都不知道是多久前玩剩下的騙術了。」
我猜那家奴和馬都不是他的,不過他也騙賣馬的說要訂十匹良駒,要牽一匹回去給阿爹相看,那賣馬人才一路跟著他。
到了綢緞店,再謊稱那賣馬人是他家僕,把馬和家僕抵押在綢緞店,他自己抱著兩匹緞子空手套白狼跑了。
牽馬小廝聽了,也變了神色:
「是,他說要買五匹馬,牽一匹回家給阿爹看。
「剛剛說讓我在這等他,他把布抱回去相看呢。
「我看他穿得人模人樣,也沒有多想,原來是個騙子!」
公子哥臉上的笑容繃不住了,講話都磕巴起來:
「誰、誰是騙子?我是要給錢的!」
我看他急,更覺得好笑,戲謔地望著他空蕩蕩的腰間:
「那錢呢?不會出門讓人偷了,還是忘了帶?」
聽我說了他的詞兒,公子哥臉色白了:
「……是今兒上街叫人偷了。」
我嘆了口氣,很看不起這種技藝不精還要賴皮的:
「憨棍,論行騙,你道行不夠看,回去後腳踏實地干點別的吧。」
蔡掌柜氣不過,嚷嚷著要報官。
那騙子聽說要報官,趁我不備,倉皇撞開門跑了。
蔡掌柜要去追,蔡娘子嘆了口氣,擺擺手:
「算了吧,畢竟沒有真上當。
「多謝姑娘!要是叫他得逞,咱們小本生意,要賠進去多少銀子!但是姑娘怎麼知道那是個騙子?」
咳,因為我爹就這麼騙過人。
先砸下個天大的餡餅,再合乎常理地幾番為難,作勢收回。
一拋一收,合乎常理,店家如魚兒咬餌上鉤。
「哪裡知道,只是感覺他不對勁,留了個心眼。」
我爹的騙術是家學淵源。
風馬燕雀瓷,金評皮彩掛是全套子的。
他喝多了難得不打我的時候,也肯跟我吹噓,除卻美色的燕,沒有哪一門他不精的。
又瞧了瞧我的臉,說以後我長大了,能替咱家補上這個缺。
我就跟著他,三歲裝病,五歲裝殘,七歲藏在布袋裡陪他裝天師。
後來他詐到一塊鐵板,被人識破打得稀爛,抬回家兩天就死了。
「姑娘,這裁衣的錢我就不要了,我呀免費給你做一身!」
「不必,我有的是錢。」我掏出一張銀票,「只是勞煩娘子兌了來。」
沉甸甸的銀子揣進包袱里,平白叫人腰板也直了。
腳一抬邁進酒樓。
先定了一間上上等的房,要熱水來沐浴,要一壇最烈的女兒紅。
哦對,瞧那花子吃包子吃得香,再來一屜包子。
明日醉到日上三竿再起。
就再也不會為過去的事情難過了。
可沒等來一屜包子。
等來了兩個官兵架著我。
我慌得把這陣子做的壞事全想了一遍。
為了給李行舟治病,賣了十來個生子丸,七十壺金槍不倒藥。
其實都是梨汁甘草熬的糖丸子。
他們押著我,把我包袱倒出來,裡頭丸藥散了一地。
他們看也不看,只瞧見另一張銀票,眼睛一亮。
被我連累的,除了綢緞店的蔡家兩口子,還有那個栽進泥坑摔了腿,沒跑遠的憨棍。
兩口子交了保金,又是做生意的老實人,沒吃苦頭放了出去。
憨棍就倒霉了,就因為被蔡家兩口子順口指認,官老爺又疑心他是我同夥,兩罪並罰比我多挨了十棍。
「李家報了官,說你今日在門口攀扯誣陷。
「李夫人心善,信了你一個孤女的話,接你進府你卻動了歪心思。
「既然錢追回來了,人家說不追究了,你與同夥各打十棍,小懲大誡。」
真狠啊。
結了前仇,李夫人再也不怕我亂說李行舟的事了。
蔡家兩口子還是不信我會偷錢。
蔡娘子見打得重,怕出人命,掏腰包墊了藥費,雇了輛牛車,把我和昏迷的憨棍一併送回金家村治傷。
路上她嘆了口氣,把我的頭髮捋到耳後:
「太欺負人了。
「姑娘,不怨你,我信你。」
我不肯說話,也不肯抬頭。
只把臉泡在眼淚里,蜇得臉發痛。
只是死死咬著身下的被子,生怕哭出聲。
我以為愛看熱鬧村民都會過來嘲笑我,笑我被雁啄瞎了眼,笑我痴心飛上枝頭卻摔折了腿。
可是沒人笑。
「怪可憐的,爹那個樣子,娘又死得早。
「來個人麼,說兩句好話,她就當了真。」
相信我,比怨我還叫我內疚。
可憐我,比笑我還叫我難受。
夜深了,人散了,陳大夫在外頭睡著了。
只剩我和憨棍,腿上的傷一到晚上又疼又熱,稍一動彈就疼得齜牙咧嘴。
「對不住啊,我不知道會連累你多挨十棍,你跟他們說了嗎?說你不認識我。」
憨棍疼得連說話也打顫,恨恨道:
「說了,他們、他們問主謀是誰。
「我一急就磕巴,說我我我……」
……
難道是我勸得他良心發現,就把罪名攬下來了?
我心裡一陣感動。
「我、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你。
「可他們沒聽我說完,就開始打了。」
……
「是我對不住你。」
「你跟他們有什麼仇?他們要這麼對你?」
……
沒仇,有恩。
憨棍想了想,嘆了口氣:
「有恩還打你,那這個叫李行舟的很壞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
4
撿到李行舟,是半年前,我去摘草藥熬糖丸子的路上。
天色很晚了,看到李無憂的時候,我還以為看到了勾魂的艷鬼,嚇得我險些扔了手中的鐮刀。
他說自己被大夫人暗害,踩了獸夾,恐怕傷到了骨頭。
李無憂瞧見我在花草中挑揀,又看見我背上的藥簍子,便笑道:
「小娘子,瞧你在摘草藥,你是醫女吧?」
不是。
我要是醫女就好啦。
那我娘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七歲那年,我娘病得還剩最後一口氣時,叫我不要學我爹招搖撞騙,要踏踏實實地掙錢養活自己。
可她死得太早了,還沒教我什麼叫腳踏實地地掙錢。
而兩年前,我爹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時,只嘆自己騙術不精,願賭服輸,要我發誓把家學發揚光大。
見我不吭聲不接茬,我爹伸手去夠床頭的柳條,要像平常那樣打得我滿屋亂爬。
我哆哆嗦嗦護著頭。
那一柳條到底沒抽下來,因為我爹摸到柳條就死了。
留下一個十四歲的我。
不知該聽我娘的,還是聽我爹的。
我想,那我就熬糖丸子騙人吧。
好歹糖丸子是我踏踏實實熬的,但又確實不是藥。
「你到底是不是小醫女呀?」
李無憂一笑,那雙漂亮的眼睛就像春日桃花在風中搖晃。
這個人可真奇怪,腿摔斷了都不疼嗎?怎麼還笑?
我不自然地拉了拉藥簍子,又摸了摸鼻子:
「……是。」
李無憂拜託我幫他治傷,可我不懂。
騙子可以見死不救。
但醫女不能。
我咬咬牙,放下藥簍子。
幸好平日裡做慣了力氣活,我顫顫巍巍背起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半人高的草里。
秋日黃昏還帶著寒氣,可是背著李無憂,我累出了一身的汗。
我也想半路把他丟下。
可他一口一句小醫女小醫仙,讓我又不好意思丟下他不管。
說話間,他告訴我他叫李無憂,在家中排行老三,是二房妾生的孩子,所以很不受主母待見。
今日出遊,是遭了主母暗害。
「你呢?這荒郊野嶺的,你一個姑娘家不怕嗎?」
我,我啊。
我總不能說,我會在這,是因為昨日我去城裡擺攤賣生子丸,被一個欺男霸女的流氓薛兆欺負掀了攤子,丸藥打翻碎了一地。
「我……我的藥賣完了,所以再來摘點草藥。」
我看不到他的神色。
但是他悶聲笑時,頭髮掃過我的脖頸痒痒的。
「那你的醫術一定很高明。」
……
「是、是啊。」
背著李無憂到家時,身上汗已經浸透裡衣,可以擰出水了。
一陣冷風吹來,我猛地打了個哆嗦。
壞了,要感冒。
李無憂一進門,就看見我架子上堆著的藥瓶,還貼著「保生貴子」「金槍不倒」。
他伸手要拿下來細看。
我趕緊手忙腳亂地搶過來,把藥往身後藏:
「這、這不是我的,是旁人用過的藥瓶子,拿來盛藥的。」
這是個很拙劣的謊。
李無憂撐著手,勾起一個笑:
「你別急,我信你。」
大半夜的,陳叔以為我生了病,提了藥箱趕來:
「金珠,你咋拐了個人回來?」
「陳叔,我求您一件事,您待會幫他看病,能不能別說我是騙子。」
「咋地,你要騙他的錢?」
我說不出來個所以然。
只是在李無憂面前,我想當個醫女也不錯。
可是撒一個謊,就要無數個謊去圓。
李無憂在我家住下養傷了。
藥錢像開了閘的水往外淌,我這兩年攢下來的錢都貼進去了。
陳叔咋舌:
「金珠,放這麼長的線,要釣多大的魚啊。」
不釣魚,想過安生日子。
因為李無憂說等他養好了傷,一定重謝我。
這話反倒說得我不好意思起來:
「不用重謝,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要是有好差事給我一個就好,但是說好,我不賣身的。」
李無憂打量了我一下:
「我家的奴僕也只要清白出身的。」
我煮藥的手一頓,還以為他知道了什麼。
「但是你救了我,管你什麼出身,我跟管家娘子說一句就好。」
在家中不得寵,又能一句話就安排我的去處。
聽著好古怪。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這麼好,為什麼大娘子不喜歡你呢?」
聽我說這話,李無憂反笑了,他指著自己,像聽到了什麼笑話:
「我?我有什麼好,有什麼值得喜歡的?」
我想了想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
「你長得好看,待人真誠有禮,還識很多字,要是我爹有你這麼個兒子,他做夢都要笑醒了。」
聽我這麼說,他笑意越深,卻並不是因為開心:
「金珠,你說的這些好處,哪一件對我家中生意有用?哪一件能叫我父親母親正眼瞧我?
「無論我做了什麼,在她眼中都不如我那個死去的哥哥。還說如果我哥哥沒死,這李家的門楣還可支撐一輩,天下哪個母親會這麼對待孩子?
「外頭比不過兄長我也認了,怎麼內宅也比不過妾生的弟弟?小到元宵花燈,大到丫鬟下人,都要讓給弟弟,我是從來沒有的。
「父親瞧不上我,母親只苛責我。」
我覺得這話說得好奇怪。
他說自己是妾生的孩子,排行老三。
可我聽著這話,倒像是他是大娘子親生的孩子,上頭有個優秀早逝的兄長,底下有個妾生的弟弟淘氣得寵。
外頭生意場和內宅里,既得不到父親認可,也不被母親偏愛。
我還想說點什麼安慰他,頭上急得直冒汗,嘴上卻說不出什麼好話。
燭影照著他的側臉,低垂的長睫遮住一片心事。
我這人最見不得旁人難過,旁人一難過,我連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
對了!
我蹲下身,在柜子里摸找了一瓶糖丸子,撕去上頭的紅箋子,獻寶一樣遞到他面前:
「這個藥丸子是討喜藥,你吃了,包管你會被人喜歡的。」
見我如此幼稚的伎倆,李無憂竟然也笑了:
「騙人,我看見這是你用甘草熬的。」
「真的!你試試!很靈驗的!」
他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我送你一瓶,你回家前先吃一粒,你家人一定歡喜得哭出來,等你覺得有用,再來找我買,念在我倆的交情,我就便宜賣……」
我敢打賭肯定會有用的,畢竟李無憂摔斷了腿又失蹤這些日子,他一回去就像珍寶失而復得,家人一定大喜過望。
「那你有喜歡我嗎?」
什、什麼?
燈下李無憂滿臉笑意,晃了晃藥瓶,
「不是說很靈驗嗎?」
我的臉霎時紅得熟透,哆哆嗦嗦。
說喜歡吧,說、說不出口。
說不喜歡吧,那我這討喜藥的面子往哪放?
見我臉比箋子還紅上幾分,李無憂不逗我了,只是笑著把藥瓶子收好:
「看來真的有用。」
我摸了摸自己燙得怕人的臉,又努力按下突突直跳的心,也有了幾分疑心。
難道我天天求菩薩顯靈,藥丸真的靈驗了?
應該沒有。
不然我也不會又被人刁難。
還是上回找茬的薛家小公子薛兆,眾目睽睽下掀了我的丸藥攤子,又趁我撿藥瓶子時,踩了我一腳。
我抱著新買的燈在懷裡,一瘸一拐地回去。
掛了彩,賣丸藥騙人的事就瞞不住了。
李無憂的腿傷已經養得大好了,他反問我:
「那邊賣藥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只打你呢?」
因為他壞。
因為這裡頭,他只敢欺負我一個小姑娘。
「不對,因為他看上你了。」李無憂笑得十拿九穩,「男兒跟姑娘不一樣,看上誰才會欺負誰。」
跟我爹說的話一樣。
他也曾跟我吹噓過,要想一個人死心塌地跟著你,不要對她好,要對她壞。
我糾正他:「不對,要是喜歡一個人,應該對他好。」
我就對你好。
李無憂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好了,不說那個了,這個燈給你,雖然是我、我撿到的,還很新呢。」
那花燈是兔子,放在地上可以拖著跑。
看見花燈,李無憂先是一怔,立馬笑得不行:
「金珠,我十七歲了,不是七歲。」
「那這就是送給七歲的李無憂的,只是放了很久,忘了給你。」
李無憂看著那兔子燈,忽然抬頭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這回是跟我娘說的話一樣:
「金珠,不要騙人,騙人不好。」
「好,以後我不騙人了,賣糖丸子就寫糖丸子,腳踏實地掙錢。」
可李行舟卻說:
「不是,是哪怕薛家門楣小,薛兆不像話,可他家一房妾室,也不要品行有問題的。」
我心裡有點酸澀,卻說不上為什麼,只搖搖頭:
「我不給人做妾的。」
話說到這裡,兩處沉默。
李無憂岔開了話,饒有興致地問我:
「那你爹都教了你什麼?你會什麼騙術呢?」
其實如今想來。
他應該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不是醫女,是個江湖騙子。
他應該一直在耍我,看我極力遮掩身份的模樣,笨拙又好笑。
他應該一直都看不起我。
所以他回去的時候,怕我挾恩訛詐,並沒有跟我說一聲。
屋子裡空空蕩蕩,兔子燈歪著身子,孤孤單單地倒在角落裡。
就像我爹說的那句,技不如人,被騙了要認栽。
我也認栽了,但不知怎麼,覺得自己像糖丸子,挺尷尬的。
不是糖球,也不是藥。
不夠聰明,也不夠笨。
算不上壞,說不上好。
5
「真壞啊。」
憨棍看我的眼神也帶了幾分憐憫。
「所以我想好了,等我傷養好了,就把自己的錢拿回來。」
「他娘那樣有手段有本事,你沒錢沒勢怎麼拿?」
騙子有騙子的辦法。
陳叔清了帳,把李行舟給的五十兩銀子分了我四十兩:
「你爹當年有酒有肉的時候,也曾捎帶過我。
「那些人參須末不值什麼。」
我摸了摸那些銀子,分出十兩擺在憨棍面前:
「這十兩,五兩是賠你的醫藥,還有五兩是雇你的錢。」
「雇我?」
「對,你既然是棍,被打前也沒有露過相,是不是?」
憨棍還想解釋一下自己沒騙人,真的是錢袋子被偷了。
我擺擺手,很看不起他死鴨子嘴硬的樣子:
「都是同行,就別裝清白了,跟著我好歹能教你幾招,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憨棍點頭。
聽我說要他假扮姑蘇來的沈公子,我扮成他的寵妾。
憨棍似乎有幾分興致,卻又皺起眉頭:
「你我沒錢,也裝不像啊。」
想到我爹說過的話,我搖搖頭:
「人不可貌相,你出門也不會把全部身家帶在身上,何況是暗訪。
「我就用二十兩銀子翻身,騙到訂金事成後,銀票分你一張,再給你買一屜包子帶回去給你爹吃,成不?」
畢竟昨日撈了個空,接下來更難開張。
憨棍點了點頭。
看他點頭,我覺得有點好笑:
「憨棍,你不怕我跟李行舟的事,是我編出來騙你的?」
「也想過,可你哭得那樣傷心,不像假的。」
我一怔,輕咳一聲:
「好了,你姓沈,叫什麼」
「沈川清。」
「聰明,你就叫沈川清,我叫紫敘,是你新買的嬌妾,花了五百兩銀子,記住了嗎?」
「記住了。」
打水洗了個澡,洗得泥水裡滾過的憨棍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那套衣裳泥水裡打了滾,已經不好穿了。
雖說沈少爺暗訪,行事低調,但是粗布衣裳到底有些不像。
我想了想,拿了兌票子去蔡家問。
「蔡娘子,這兌票子我不換緞子了,跟你租兩件樣衣穿,這票子就抵租金了,你看成嗎?」
聽說我要借兩件樣衣,蔡娘子擺擺手:
「金珠妹子,拿去穿幾日也不要你錢的,我給你改改腰身。」
我抱了衣裳走,把兌票子偷偷壓在了算盤底下。
憨棍換了身好衣裳,便有了九分人樣。
剛剛穿粗布麻衣時縮手縮腳。
如今手腳伸展開了,說話也不結巴了。
好像天生穿綢穿緞的富貴命。
昨日沒仔細看,如今看來憨棍生得一副風流身段好皮相。
像從生下來就是錦繡堆里長大的,會為花魁一擲千金,為戲子午夜出奔。
也是,不然怎麼能裝富家公子騙人呢。
我左看右看,覺得還差點什麼。
「差一把扇子,不扇風,就這麼拿著。」
沈川清比劃完,還不肯放棄自己那個根本不存在的錢袋子,
「我原來有一把紫檀扇子,可惜連著錢袋子被人偷了。
「一把扇子略好些的,也要幾兩銀子,要是名家題字,又要翻倍了,你還有錢嗎?」
沒錢。
但是不要緊。
就買最便宜的扇子拆了扇面,扇骨放茶水裡泡著,再打磨。
便宜的楊木就有了紫檀木一樣的顏色。
名家題字?
空白的扇面就好,叫人猜不出價錢。
憨棍摸了摸那把茶水泡過的扇子,沒見過世面似的目瞪口呆:
「那我幾十兩買的扇子算什麼?」
算你有錢。
「金珠,你可真聰明。」
看憨棍滿眼崇拜,我不免有些小小的自得:
「若是論騙術,我爹當年裝成第一富商沈石萬和胡商,兩頭騙,騙了胡商兩箱鴿血寶石,騙了沈石萬一箱金錠子的經歷才叫奇。」
憨棍怔住了,咬牙切齒道:
「那是你爹騙的?他真敢花啊。」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去會春樓聽曲,就是有評彈的那家,沈川清是姑蘇人,要會講幾句吳語,我教你。」
「可萬一我不會講吳語,也不愛聽評彈呢?」
「你不會是自然,但沈川清怎麼可能不會呢。」
我嘆了口氣,覺得憨棍真是笨,
「就算他不會,別人覺得他會講愛聽,就夠了,你只要會講兩句,剩下的我會說。」
憨棍有些意外:
「你會講吳語?」
「我阿娘是姑蘇的,會唱崑曲也會唱評彈,她教過我。」
當年我娘在樓里跟著戲班子唱曲。
我爹假扮沈石萬行騙時,遇見了我娘。
他說我娘跟那胡商一樣,以為他有錢,才跟了他出奔。
我爹始終認為我娘是貪慕榮華富貴,所以這日子過不下去。
但是阿娘跟我說過,見到我爹前,她給沈石萬唱過曲,一眼就認出了我爹是假扮的。
可是阿娘那時只覺得自己能拯救我爹,讓他浪子回頭,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可我爹到死也沒改。
「今日先去李趙兩家綢緞莊子看過,再去會春樓喝茶聽評彈,等魚上鉤。」
我戴著遮面的冪羅,挽住憨棍的手臂,走進趙家布莊。
夥計們打量我和憨棍的衣著,便殷勤地把我們瞧過的緞子一一捧來:
「這都是做衣裳的好料子,花樣也新的。」
憨棍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耳語道:
「金珠,這是二色金庫錦,二十兩恐怕難買一卷。」
「你這樣一點不像個紈絝公子,紈絝公子買東西是不看錢的。」
聽我這麼說,憨棍有些委屈:
「也、也看的。」
我悄悄翻了個白眼:
「一看你就是窮慣了的,有錢人可以一言不發,可以說貴,但是不能露怯,你記得你是沈川清,不是憨棍。
「要裝成個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懂了嗎?」
沈川清頓時瞭然,便隨手指了一排:
「阿敘,這一排有喜歡的嗎?要是喜歡,一併叫他們裁剪了。」
我悄悄給沈川清比了個大拇哥。
沈川清得了誇獎,不免有些自得。
「不好。」我瞧了瞧,故作嬌矜地搖頭,「咱家那邊這樣的花樣織法都老了,這邊才時興起來。」
沈川清很上道,思忖片刻便笑問道:
「小夥計,你們是自家有織坊嗎?我瞧著花樣與別處還不同。」
這話問得夥計得意起來:
「我們家掌柜的新聘了一批南邊來的織工,不知道娘子家在何處,但是在粟城,咱家的織法是最新的。」
「這裡比不上家裡,阿敘再瞧瞧呢。」
「不要,要真做了一身,回姑蘇那些姊妹不要把我笑死?」
沈川清無奈地沖夥計一笑:
「我們再瞧瞧。」
趙傢伙計瞧著我們又進了李家綢緞莊的門,又面露難色地出來,去了會春樓。
「金珠,咱們什麼都不買,他們不覺得咱們兜里沒錢嗎?」
「咱們不是沒錢,是一個也瞧不上。」
我多留了個心,瞥見趙傢伙計換了身衣裳,悄悄跟了上來,坐在我們後頭。
我端起面前茶盞。
能把人嘴皮子燙禿嚕的茶,我抿了口放下,學著李行舟他娘的樣子,用帕子輕輕按了按唇角,跟沈川清埋怨道:
「好冷的茶。
「井水就是再烹,也有股子寒意,我吃不得這麼冷的。
「吃麼吃不好,穿麼穿不好,要不是跟你出來一趟,哪裡受這麼多氣?」
沈川清很上道,就輕言細語地哄說這裡不比家裡,難免委屈些。
台上唱的是《白蛇》。
我也跟著哼唱了一句:
「如水流年須珍惜,莫教誤了少年身。」
沈川清聽得愣住,小聲誇我:
「唱得真好聽。」
這算什麼,我會的可不止這點。
正說著,有茶樓夥計送來了曲單子,說有人請沈公子點戲。
我抬頭望去,就看見那小夥計跟著一個胖男人,似有若無地往這邊瞟。
沈川清下意識去接曲單子,卻被我輕輕按下:
「我家相公不姓沈,別是請錯人了。」
那夥計還在疑心,胖男人若有所思後猛然反應過來,又忙跑去親自叮囑了夥計幾句。
茶樓夥計又送來單子,賠著笑:
「說錯了說錯了,是請姑娘點。」
我並不接曲單,只笑笑:
「不拘唱些什麼,就唱拿手的好了。」
沈川清附在我耳邊小聲問:
「不就想讓他們誤會嗎?怎麼不承認我是沈公子呢?」
「呆子,越不承認,人家就越覺得猜對了。」
沈川清恍然大悟,點頭稱是。
一曲唱完,便有人來沈川清旁邊坐著。
那胖男人目光掃過沈川清腰上扇子,又打量我的冪羅,猜著和我說話容易些,便笑道:
「在下趙家綢緞莊掌柜的趙佑,公子姑娘怎麼稱呼?」
「奴名紫敘,我家相公……」
我還沒想好憨棍假名的假名。
趙佑恍然大悟,已經幫我解了圍:
「無妨無妨!英雄不問名姓!
「這會春樓評彈雖好,但是姑娘剛剛也說了,茶水都是粗的,咱家旁的不敢說,茶是一等一的,姑娘公子若是聽累了可願賞光?」
不等我接茬,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趙叔好不客氣,怎麼還來我家茶樓搶客人了。」
是李行舟。
他已經不是在我家養病時,粗麻布衣的李無憂了。
眼前人一身暗光浮動的錦袍,一看便知非富即貴。
唯獨和李無憂一樣的,是那雙漂亮眼睛看見我時有片刻晃神。
他掃了一眼沈川清,目光久久地停在我的冪羅上。
還是身旁綠婼晃了晃他的手臂,他才如夢初醒:
「聽說我家布莊夥計招待不周,今晚李某在自家酒樓設宴,也帶了幾份市面罕有的料子,二位再挑一挑?」
我渾身僵硬,指甲死死掐著手心。
沈川清卻捉住我的手,溫溫笑道:
「公子費心,我家小阿敘吃不慣粟城的菜。」
「李某怎麼一聽姑娘聲音,就覺得親切,似曾相識。」
我回握住沈川清的手,很快笑吟吟道:
「說笑了,我家相公花五百兩買的我,怎麼就與李公子眼熟了?」
李行舟愣住了:
「五百兩?」
「還是李公子覺得,奴不值這個價?」
綠婼看我的眼神也有了幾分輕蔑,小聲嘀咕一句:
「我說什麼時候沈家公子娶妻了,原來只是花錢買來的妾。」
沈川清卻笑著攬過我:
「姑娘這話說錯了,紫敘雖為妾,沈某還未娶妻呢。」
李行舟眼神複雜地盯著沈川清,還想再多問兩句。
綠婼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李行舟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談。
「好了,李公子也該早日成家,這沒成家的人就是不懂。」趙佑趕忙打圓場,「既然吃不慣粟城的口味,我家請了兩個淮揚廚子,明日我做這個東道,都來都來。」
粟城的春日總下雨,回客棧的路上細雨如織。
沈川清將傘往我這裡偏了偏:
「喂,別難過啦。
「那個綠姑娘雖然穿金戴銀,但是沒你漂亮,真的。」
我吸吸鼻子,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話:
「難過?我才不難過。」
沈川清撩起袖子,哭笑不得地指著手臂上的瘀紫:
「這叫不難過?」
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已經很厲害了,換作是我,應該當場給他個耳光了。」
我還想犟一犟:
「我不是難過,是看見外頭下雨,想到了我娘常常念叨的。
「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
「我娘說她在姑蘇的老家,門前就栽杏花,說是將來能得貴婿。
「我難過是因為這個根本不准。」
沈川清不再笑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個聽起來,比前一個傷心的理由好一些。」
人到客棧,風吹散愁雲,送進來幾縷月光。
沈川清睡在地上,翻了個身瞥見我拜月,便問:
「求神?許什麼願?讓李行舟早遭報應?」
「我在求神仙保佑沈川清長命百歲,平安康健,你也起來跟我一起拜拜。」
等我去推他拜拜時,沈川清已經困得睡著了。
他翻了個身,睡夢中還不忘跟我邀功:
「金珠,我演得怎麼樣?」
呸,幾次差點露餡,還在那裡邀功呢。
我想順便求神仙保佑憨棍騙術更上一層樓。
可是想了想。
算了。
神仙啊,求您也保佑這個笨騙子跟我騙完這一遭後苦海回身,走上正途。
第二日,桌上擺了一竹盤滿滿的杏花,還沾著露水。
沈川清倚著門朝我笑,日光照著他的背影,連頭髮絲都在發光。
不等我驚喜,他又壓低聲音:
「昨晚睡得早,今早聽見巷子裡有姑娘在叫賣。
「我不想買的,可是一伸頭被夥計看見了,夥計要討好我,趕緊把賣花姑娘叫進來了,我就不得不買了,還不能就買一朵,多窮酸啊,不合我身份。
「好貴呢要三十文,記在二十兩裡頭,你可不許賴啊。」
……
沈!川!清!
不等我捶他,沈川清已經笑著為我打起帘子,請進來一室融融春光:
「走吧,吃白食去咯!」
6
為討沈川清歡心,宴席臨水而設,一水之隔又有崑曲班子唱曲。
綠婼察覺到了李行舟時不時看著我的面紗,便醋道:
「紫敘姑娘怎麼不摘面紗呢,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毛病?」
這話剛落,氣氛驟然冷下去。
李行舟不悅地瞧了一眼綠婼,忙起身敬了沈川清一杯酒:
「我這表妹言行無狀,我替她賠罪了。」
沈川清正眼也不瞧他,拈著手上的杯子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