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放心離去。
他在身後叫住我。
「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流雲。」
16
我在鎮上第一次遇見裴硯時。
那股熟悉感,正是因為我們早就相識。
他繼續說道:
「那時,我便對你上了心。」
「只可惜我不能馬上去找你,怕給你帶來危險。」
「你看到的那兩個人,是我大哥派來的殺手,那時我正處於家產爭奪之時。」
「後來,我成功做了張家的少當家,去找你的時候,卻發現你嫁給了李紓白。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日日借酒消愁,幾個月後,卻又聽聞你死在了一場大火之中,我去救你,自己也葬身火海,再睜眼,就發現自己重生了。」
他側首看著我,眸似春日暖陽一般溫和。
「這一世我沒有選擇和大哥爭家產,我覺得當年那場大火非同尋常,應該和李紓白脫不了干係,他權傾朝野,那我就考取功名。」
「所以我讓張媒婆給我說媒,指明要你,又打聽到你和上一世一樣,救下了李紓白,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你卻和他兄妹相稱。」
他嘴角噙了一抹笑。
「當時我就猜到,你也重生了。」
「所以我沒有立即來找你,全身心投入考試當中,每日除了用功念書,就是和你書信往來。流雲,你是我灰暗日子裡唯一的光。」
我又驚又喜。
驚的是,我與他竟然冥冥中,有過這麼多糾葛,我卻渾然不知。
喜的是,前世我們錯過,這一生,可以有機會在一起。
果然好人有好報呀。
我救了李紓白,落得悽慘下場。
但上天不忍看好人落得如此結局。
就給了我重來的機會。
還讓我所愛之人,也愛我。
我跟裴硯回了狀元府。
他說,讓我不用躲著李紓白。
他說,我再也不用等待,他要三媒六證、明媒正娶,還要八抬大轎、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地娶我。
原來被人真心疼愛,竟是這種感覺。
我無父無母,吃百家飯長大的。
杏花村每一個人給我吃過飯的人,都是我的父母。
他們雖然搬離了杏花村,但都在離杏花村不遠的地方定了下來。
我去給他們發請帖,途徑杏花村的時候。
我看見了一個人。
他策馬狂奔到杏花村,身後的兩個侍衛一邊追他一邊喊:
「王爺,王爺!」
李紓白怔怔走進大火吞噬殆盡的村子,看著一片漆黑的殘垣廢墟。
他踉蹌下馬,顧不得侍衛的阻攔,沖向了我曾經的家。
「流雲——」
侍衛勸他:「人死不能復生,王爺節哀順變。」
他以為我死了。
跪在地上,眼淚大顆大顆落進塵土裡。
「為什麼,這一世我攔住了她,你卻還是死在了大火里。」
「究竟是誰放的火,兩次我都沒能救你。」
一旁躲著看熱鬧的我,瞬間瞪圓了眼睛。
不是,怎麼,怎麼他也是重生的?
17
「不對。」
李紓白忽然發現了什麼,眼中的血絲如同猙獰的蜘蛛網。
——這是被欺騙後的憤怒與震驚交織而成。
他靜下來打量著每一寸地方。
「為何沒有屍首,一具也沒有?」
侍衛也愣了一下。
「也是啊,一具屍首都沒有,如果說有人好心埋了這些人,那牲畜呢?牲畜們的屍首總要有的吧。」
李紓白的雙拳緊握,指節泛白。
青筋在額間暴起,憤怒如洶湧的潮水般將他淹沒。
我心中閃過一絲不妙,他好像要發現了。
果然,下一秒,處在憤怒深淵之下的他,眼底竟藏著一分難以察覺的驚喜。
「流雲,你還活著。」
「自你遇到我,就一直舉止反常,此番還遣散了村子裡所有人。」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玩味。
「那只能說明,你,又回來了。」
我嚇得魂飛魄散。
盼望著他不要再往裡走,不要看見我。
但是我騎得小紅馬很不爭氣的在此刻嘶鳴了一聲。
我石化了。
一道銳利的視線瞬間朝我的方向投來。
來不及思考,我翻身上馬就跑。
可是他的馬更快,距離一點點縮短,他追上了我。
伸手一拉韁繩,將我的馬攔住。
看清我的臉時,他的胸膛隨著情緒劇烈起伏著。
眼中滿是怒火與傷痛。
「為何躲著本王!」
「為什麼不愛我!」
他的目光,似一道利劍將我貫穿。
我不答,他就步步緊逼。
終於,我克服恐懼,鬆開緊咬的下唇。
直視著他。
「我想活著。」
「我手握重兵,誰敢殺你!」
「可上一世就是你殺了我!」
18
死亡帶來的恐懼。
讓我控制不住的顫抖,連聲音也帶了哭腔。
李紓白猛地一愣。
眉頭緊鎖,眼中滿是錯愕。
直到我驚懼的落下一滴淚。
他才明白了一切。
「流雲,你誤會我了。」
「上一世派人殺你的,不是我!是,是我夫人。」
我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真的想來接你的,可是我夫人母家勢力龐大,我手裡的兵權都是他們為我爭取來的,我不敢明面上與她撕破臉皮。」
「我沒有帶你回去,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我本想著,等我擺脫了他們的控制,我就來接你,但是我沒想到,她查到了你,還以我的名義殺你。」
我冷冷地看著他,仍舊沒有開口。
他著急不已。
「流雲,我字字皆真,只是身不由己。」
「所以這一世,我故意在親信面前對你冷淡,但是我給了你信物,盼望著你能有一天來找我,即便你不找我,我也會找你。但是我沒想到你這樣狠心,竟然將簪子和我們的過往粉碎了個乾乾淨淨。」
我躲開了他想抓我的手。
「王爺,如若你真的愛我,哪怕恢復了記憶你也會選擇陪在我身邊的。」
「可你沒有,你捨不得京中的富貴,也捨不得李夫人帶給你的權勢,所以你不肯與她魚死網破,在你和她周旋之際,我成了那個犧牲品。」
我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其實,你們可以留我一命的。我不知道你家中有正妻,也不知道你是妻妾成群的攝政王,如果我知道了,我會乖乖生下孩子,拿一筆錢消失在你們跟前的。我一個孤苦伶仃的村婦,你們還怕我能掀起什麼波瀾嗎?」
他再次伸出手,想拉住我,卻又怕嚇著我。
手停在半空中懸著,又垂落下去,他的聲音急切,眼神滿是焦急。
「流雲,上一世是我考慮不周。」
「你死後,我才發覺,所有的權勢與名利,自始至終都不敵一個你。」
「所以這一次,即便我那天被你的絕情氣昏了頭,一走了之。」
「但我回京之後,馬上就和夫人和離了。這才帶著我的親信過來接你。」
「如若像你所說,我捨不得榮華富貴,那這一世,我為何會回來杏花村?」
李紓白他不明白,於他而言,只不過是考慮不周。
輕描淡寫就把上一世害死我的慘劇帶過。
可對我來說,是生產時,闖進來的陌生男人。
他們粗暴的剖開我的肚子,孩子沒能活下來。
劇痛中,我看到他們放了一場大火,耳邊響起街坊鄰居的痛苦慘叫。
他們還沒放過我,走之前,給我胸前插了一刀。
很痛,很可怕。
那地獄一般的昨天,對我來說,都是慘痛的回憶和教訓。
卻被他說得,像是犯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錯一般。
他說完這一切後,我從一開始的害怕、瑟縮,到如今能直面他。
因為,我再也不是身後空無一人了。
他問:
「流雲,我已為你折腰,為何你不願給我們彼此一個重來的機會?」
於是,我平靜地注視著他。
「太晚了,李紓白。」
「我心中已經有人了。」
「我和我的心上人,即將成婚。」
19
李紓白愣住很久。
好半天,他才走近我,手攀上了我的脖頸。
他的手很輕柔地在我的脈搏上一下下滑動著。
一股森然之意油然而生。
我抬眸看他,正看見他眼底的那一抹狠絕。
「我這一生做的,還不夠好嗎?」
「我堂堂攝政王,給你洗衣做飯,喂雞養鵝,去集市賣菜,為了討好你,我還忍著噁心去討好那些低賤的村民。」
「上一世,是你伺候我,這一世,我已經改了,我已經為你改變了這麼多,你竟然一點也看不到嗎?」
我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再說話。
生怕激怒他,他會將我殺了。
他的眼神平靜地像一灘死水,可我仍舊感受到了,那平靜之下藏著波濤洶湧的瘋魔和偏執。
「兩世,我都只選了你。」
「可你怎麼可以,這一次愛上了別人。」
他押著我入了京。
半路,我們就遇到了裴硯。
看見我與李紓白同騎一匹馬,裴硯的目光在他禁錮我的手上頓了一下。
從來溫和的人,周身竟被一股寒意所籠罩著。
裴硯不卑不亢道:
「多謝王爺護送吾妻回來,成親之日,狀元府會備上薄酒,王爺若不嫌棄可來同飲。」
「吾妻?」
李紓白鼻中冷哼一聲。
「沒有成婚,便做不得數,流雲是誰的,還不一定。」
裴硯眼神堅定。
「愛是成全,強扭的瓜不甜,王爺一定要強人所難嗎?」
「那你又有多喜歡流雲?」
李紓白睥睨著他,帶著上位者的優越感一字一字道:
「你能忍受,流雲曾在我身下夜夜承歡麼?」
「能忍受,她曾為我生下一個孩子麼?」
遮羞布在這一刻被人扯掉,我瞬間崩潰了。
我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卻聽得裴硯說道:
「王爺也是讀書人出身,可這話卻讓天下讀書人為你蒙羞。」
他的聲音郎朗,字字鏗鏘有力。
「漢景帝劉啟的皇后,便是平民出身,嫁給漢景帝之前,她已為人婦,還育有一女,可她仍舊被皇帝所喜,甚至尊為了皇后。」
「可見,貞潔從來不是一個女人的枷鎖,哪怕嫁過人如何,生過孩子又如何,女子仍舊可以靠著自身的魅力活得精彩。」
20
全場一片寂靜,我也愣愣地看著裴硯。
書信之中,我知他談吐不凡。
鎮上,我看見他華貴衣衫下藏著一顆仁善的心。
可是今日,我才看到了真正的他,如明珠立世一般熠熠生輝。
「王爺得不到流雲的心,便妄圖毀她名聲,為私利而棄公心之舉。」
「吾等師從孔夫子,明白萬事當以仁善為基,對人對事,仁字當先,方為正道。」
話語落下。
如清風拂過。
眾人皆愣在原地,片刻之後,有人情不自禁為他喝彩。
「好,不愧是狀元郎!」
「裴大人,裴大人!」
雷鳴般的喝彩聲轟然響起,眾人再次落到裴硯身上的目光。
或欣賞,或欽佩,再也沒有剛才的嘲笑。
李紓白從震驚中回過神時,靜默地看了我很久。
「裴硯,接住。」
他鬆開手,慣性帶著我下跌。
但我落入了一個無比溫暖的回報。
裴硯將我穩穩接住,緊緊地摟在懷裡。
「多謝王爺成全。」
「往日你我同朝為官,若你對她不好,我是會搶回來的。」
言畢,李紓白駕馬離去,沒有回頭。
我和裴硯大婚這天。
杏花村的每一個人都來了。
我開心地和他們擁抱,我們坐在一起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他們說,是有好心人把他們搜羅到一起,然後幾輛大馬車連夜往京城送的。
不為別的,只為我成婚這天,娘家人的桌子可以坐滿。
我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卻沒有說。
酒過三巡,丫鬟扶著我去房間。
走廊上,孩童攔住了我的去路。
遞給了我一個盒子。
「漂亮姐姐,一個大哥哥讓我給你的。」
我打開後,裡面赫然是一根碧玉簪子。
那人的話,仿佛在昨天。
簪子是信物,你可以拿著簪子找我,任何條件我都會答應。
我斂眸,將盒子歸還給了小孩,又給他抓了一大把糖。
「去還給大哥哥吧。」
我與他,緣分已盡,再不相見,也不要有糾纏。
婚後,我與裴硯琴瑟和鳴,歲月靜好。
他步步高遷之際,追名逐利的李紓白卻一反常態地辭官了。
京都再也沒有權傾朝野、妻妾成群的攝政王。
杏花村卻多了一個大善人,他四處布施,四處行善。
有人問他:
「聽聞先生曾經顯赫一時,又為何願意放棄一切,行走八方,四處行善?」
他答:
「一是恕罪,二是盼望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時光流轉,讓我挽回心上人。」
有人笑他是瘋子。
時光怎麼可能會倒流呢?
一個人又怎麼可能重新回到過去?
他笑而不語,只日富一日地行善積德。
後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李紓白的消息。
只是每年,都會收到一份從不同地方寄來的禮物。
有時候是我愛吃的杏花糕點。
有時是我愛穿的綠色裙子。
最後一年,是一封信。
「後悔的人,原來是我。」
「願你身體康健,願你功德圓滿。」
他祝賀了我許多,卻唯獨不賀我已得良人,與子偕老。
他沒放下,可我已經放下了。
夜晚,我摟住裴硯,在他耳邊輕輕呢喃: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