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第 4 年,我發現一點兒也不愛丈夫了。
他放在腰上的手我覺得膈應;
每日的晚安吻我仿佛在受刑;
甚至連他的衣服我都聞出一股異味。
可季澈是我當初轟轟烈烈追回來的,自己種下的果,流著淚也只能咽下。
我越來越不開心。
日漸憔悴。
直到一天,我在他手機上看見一段對話:
【你怎麼能在那種時候臨陣脫逃!】
【她太愛我了,萬一……她會活不下去,我不能這麼殘忍。】
【如果那時我沒退出,你會選我嗎?】
【……會。】
當天,我心情大好。
連干三碗蛋炒飯。
1
沙發位置有點擠。
季澈坐下來時,穿著筆挺西褲的長腿自然地貼緊我的腿。
我默默將腿移開了兩公分。
心裡吁了口氣。
他恍然未覺,正被人圍擁著說話。
這是有求於他的老同學特意組織的一場同學會,他是當仁不讓的中心。
季澈姿態從容,沉穩中帶著些疏離。
一貫的高冷模樣。
「你小子深藏不露,短短几年就成了商界新貴,讓我們望塵莫及啊!」
「楚悠悠,還是你命好!不過你可得小心看住了,季澈那會窮小子一個還收成捆的情書,現在功成名就,外邊的女人不得瘋了似的往上撲!」
「怕什麼!當年楚悠悠追季澈那叫一個聲勢浩大轟轟烈烈,如今元氣少女成了漂亮貴婦,外面的亂蝶狂蜂照樣個個拿下!」
一片阿諛迎合中,角落有位女同學輕哼了聲,顯得很是突兀。
「命好還真是羨慕不來,當年富家女橫刀奪愛也能美化成這樣……呵,果然是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啊!」
這話一出,場面霎時有些尷尬。
我轉頭看向說話的女同學,是當年給季澈送情書中的一個。
此刻臉紅得像蝦公,顯然喝醉了。
季澈沒說話,端起酒杯慢慢抿了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作聲,讓我也別說話。
以往我會聽話地照他的意思做。
但這一次,我沒有。
「你這話聽起來,別人還以為你和季澈曾經是一對讓我給拆散了呢!」
我歪著頭開口。
女同學一僵,面紅耳赤反駁:
「我可沒這麼說!你彆扭曲我的意思,我說的是別人!你敢說你不是趁人之危把他從人家手裡搶過來的?」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目光閃爍,夾雜些看熱鬧的興奮。
這話說得難聽,就算我此刻不欲與她爭辯,該說的話也要說清楚。
我正面看向她,「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和季澈一起時,他是正兒八經單身,你口中所謂的別人,如果指的是——」
「好了。」
季澈忽然出聲,嗓音不悅。
酒杯不輕不重地擱在桌上,紅色液體一圈圈晃蕩。
「悠悠,同學間開個玩笑而已,別耍性子,讓人看了笑話。」
女同學聞言,得意又諷刺地覷著我。
我抿了抿唇,想說我哪裡耍小性子了,別人懟我懟回去,難道不是應該嗎?
但我剛張嘴,胸口驀地湧出一股熟悉的感覺。
這段時間,我總是如此。
季澈說某句話,做某個動作,甚至僅僅聽見他的聲音,我會莫名產生一種異樣之感。
就像吃到第七口的蛋糕,癟成一團皺巴巴的氣球,澀味蓋過余香的隔夜茶。
索然無味,意興闌珊。
我突然覺得沒意思,閉上了嘴。
同學會熱鬧結束,眾人相互告別。
轉身時,季澈伸手來攬我的腰,我微側身,不動神色避開了。
季澈抿唇,看了我一眼。
2
晚上臨睡。
季澈垂著濕發,裹著浴巾從浴室走出來。
他是個極其自律的人。
儘管這幾年工作繁忙,仍然堅持運動,維持著肌肉緊實的身形,加上個子高,五官俊朗,外形條件不輸明星。
我曾經一段時間,很被他外表蠱惑。
但此刻,門開的一瞬間,我悄無聲息摁滅手機,閉上了眼睛。
身邊窸窣躺下,熾熱的呼吸落在耳畔。
「悠悠,睡了嗎……」
聲線沉沉,含了情慾。
手指探入時,我睜開眼摁住了他。
「我今天有點累。」
他凝然一秒,聲音有些燥郁。
「你怎麼天天累。」
「嗯。」我將他的手推了出去,掖了掖被子,「我最近很容易累,抱歉。」
他長久沒說話,也沒動。
我鬆了口氣,準備入睡。
寂靜中,他卻突然開口。
「你大可不必這樣。」
我迷迷糊糊,「什麼?」
他低低冷笑了聲。
「你這段時間,對內對外總擺出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簡新柔?」
3
我有些愣怔,一時不清楚他為什麼突然提起簡新柔。
好一會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簡新柔,季澈曾經的白月光。
也就是今天那位女同學口中提到的「別人」。
我第一次見到季澈時,他和簡新柔各自捧著一堆書,肩並肩站在校園路旁看我和人吵架。
我的新車撞倒了推車賣水果的小販,他哭喊著讓我賠償損失及醫藥費。圍觀人群沒一個相信我說的是他主動撞上來的話,紛紛指責我為富不仁,恃強凌弱。
百口莫辯時,有人高聲開口。
「什麼時候交通事故的判定是看誰富誰窮了?」
我一轉頭,看見了斑駁光影照耀下穿著白襯衫的季澈。
高高瘦瘦,乾乾淨淨。
一眼入心。
我決定追季澈前,專程去問了土木系女神簡新柔,兩人是什麼關係。畢竟那時他們成雙入對,在眾人眼裡關係親密。
簡新柔捋著自己的長髮,想了想笑著說,「同學兼老鄉啊。」
季澈得知這個回答時,沉默幾秒,面無表情開口,「就是她說的那樣。」
我自小富足,長得漂亮又明媚,父母教我勇敢表達愛,生活中從未遇見過季澈這樣的男生,在得到滿意答覆後,就開啟了大張旗鼓的追求之路。
季澈是山區考出來的,自有一身傲骨,他拒絕了我,說助學貸款的十年內不會談戀愛。
那時的我啊,真是滿心滿眼都是季澈。
他間或展開的笑容,偶爾答應的一次吃飯,無意流露的關心,都能讓我興奮無比,愈戰愈勇。
我追了他兩年,他拒絕了我兩年。
而最終被我打動,是源於他母親突發的那場病。
在他們整個家族對三十萬醫藥費束手無措,季澈因為貸款失敗日漸消瘦時,我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小金庫,小心翼翼地請他收下。
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無助和卑怯,脆弱和感動。
三個月後,他捧著一束玫瑰出現在我宿舍樓下,我漲紅著臉撲進他懷裡。
我幸福得渾身哆嗦,他也紅了眼。
「悠悠,你怎麼這麼愛我呢,我怎麼這麼幸運呢……」
簡新柔在她的婚禮上看見我和季澈手牽手出現時,神色有剎那恍惚。
我從衛生間出來,撞見兩人肩比肩站在露台欄杆前說話,像極我當初第一次遇見他們時的場景。
隱約的聲音被風帶了過來。
「那時我在等你開口……」
「悠悠是個好女孩……」
「有緣無份……」
彼時我想,誰還沒有過少時心動呢。
伊人已嫁,季澈對我也不錯,我們邁著各自的人生軌跡,繼續前行就好。
但那時的我沒有料到,生活也會猝不及防射出回頭箭。
並且,來勢洶洶。
半年前,簡新柔離婚了。
當初她閃婚嫁給一個租二代,婚後卻遭遇出軌家暴,不僅孩子被搶,還被夫家設計凈身出戶。
她神色憔悴地找到了季澈。
男人對貧窮時的心動白月光,難免多些不一樣的情愫,季澈第一次接到她電話就晃了神。
或是想彌補年少時的遺憾,又或是想展現自己的功成名就,他不遺餘力地幫她。
這半年來,他幾乎是放下所有工作,主動掏錢找律師、四處奔波搜集證據、同去男方家談判、陪她孩子過節……
起初,我主動向他表達了我的不舒服。
他失望地看著我,聲音冷沉:
「新柔是我的老鄉,也是我們當初的同學,一個女人被家暴又被搶走孩子,走投無路差點活不下去,我幫幫她難道不應該嗎?」
於是,我一次次被他拋下,一次次在聯繫不上他時,看見簡新柔朋友圈裡的他。
比如陪她找房子的背影,比如搭在她家沙發上的西裝,比如逗弄金毛的四隻手……
慢慢的,我不吭聲了。
季澈不回來,我就自己早早入睡。
節日季澈陪她和孩子去遊樂園,我就自己給自己買了很貴的包。
簡新柔的朋友圈我不再起一絲波瀾,甚至差點習慣性點贊。
季澈對我的通情達理很滿意,主動給我買了大鑽石作為禮物。
我也表達了收到禮物該有的驚喜和感動,卻在他低頭親吻時,下意識咳嗽兩聲避開了。
那次,他怔了一下。
露出了些許複雜的神色。
而也是從那天起,我無比震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好像,不愛季澈了。
這個認知讓我剎那有些驚惶失措。
難怪我莫名抗拒和他的身體接觸;
難怪我聽到他的聲音會覺得有壓力;
難怪我竟然從他剛洗的衣服上聞到一種說不出的怪味。
原來,我不愛他了啊。
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離婚嗎?理由是什麼?
不愛了?
可婚姻不是兒戲,況且這個理由我可以確定沒一個人會相信。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我愛季澈愛得要命。
包括季澈自己。
因為感情不和?
雖然性格使然,季澈並不是慣於表達愛的人,但客觀來說,他對我很好,婚後比婚前更好,甚至在兩年前我爸公司遭遇危機後,他毫不猶豫擲重金協助起死回生。
因為簡新柔?
可我了解季澈,他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儘管這段時間兩人走得近,但絕對沒有發生什麼。
至少目前是。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陷入了困境。
越來越不開心,越來越消瘦。
像困在繭房的蛹,只覺人生灰暗、無望……
今晚,此刻。
聽到季澈突然提到簡新柔,我忽然湧起一種衝動。
父母教我,愛要勇敢表達。
那不愛了,是不是也該如此?
「季澈。」
我在黑暗中,沉聲開口。
「要不我們——」
季澈輕嘖了聲,打斷了我的話。
「好了,新柔的事,我不想再多解釋一個字。」
他翻了個身,帶著幾分不耐和隱忍。
「周末是媽生日,你儘快調整好,別再擺出這個模樣,免得她老人家擔心。」
望著窗外皎潔的新柔。
我幽幽嘆了口氣。
4
我有一間小小的畫廊。
是二十歲時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她說,女孩子不高興的時候,總要有個喜歡的去處。
近兩年開始,我呆在這個畫廊的時間越來越多。
婆婆生日那天,我因為接收一批剛到的畫,稍晚了幾分鐘到酒樓包間。
一進門,就看見了簡新柔。
她親熱地攬著婆婆的手臂,用家鄉話快速說著什麼。
兩人時不時一陣大笑。
季澈搭著腿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淺笑著抿茶。
見我進來,季澈微微蹙眉。
「悠悠,不是讓你提前點到嗎?今天還能有什麼更重要的事。」
我把禮物遞給婆婆,簡單解釋了幾句。
婆婆沒有接,只抬起耷拉的眼皮瞥了我一眼。
「自己媳婦還沒個外人上心,是瞧不起我這個鄉下來的婆婆嘛!」
我沒說話,徑直將禮物放在她面前,自己找了個位子坐下。
婆婆說話,慣來如此。
婚後很長時間,我時常被婆婆這些陰陽怪氣的話所傷,還在季澈面前哭過幾次。
我不理解。
就算不是一家人,看在當初她命在旦夕是我拿錢救了她的命,她也不該對我這麼有敵意。
季澈沉著眉,「我媽年輕時吃過很多苦,你看在我的份上,多體諒一些。」
不過,幾個月前開始,我忽然一點兒也不在意婆婆對我的態度了。
她諷刺或是給臉色,我無動於衷。
就好像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在說著別人家的事。
簡新柔笑著開口。
「悠悠,伯母非要我今天來湊個熱鬧,你不介意吧?」
我看著她,笑了笑。
「不介意啊,儘管來。」
「這段時間麻煩你老公這麼多次,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可別因為我的事影響你們夫妻感情。」簡新柔又說。
「哪裡的話,你們是老鄉又是同學,這都是他應該做的。」我拿起桌上的晴王塞到口裡,剛跟著卸畫,早就口渴了。
「啊,提前跟你報備下,剛才我打不到車讓季澈來接了下我。其實路上我說順便也接下你,結果他說太繞了,這人真是的,還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在意的性子!」簡新柔笑吟吟。
我又塞了一顆,口中隨意道:
「我自己開車方便,你以後要是有需要的,隨時叫他,不用告訴我。」
簡新柔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頓了一下,訕笑。
「那多不好。」
「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說完轉頭,季澈正目光深邃地盯著我,隱隱有些不悅。
我不知道自己又哪裡說錯了話。
不過只疑惑一秒,又不在意了。
席間,他們三人全程用家鄉話說話,我低頭沉默地看手機。
手邊忽然移過來一杯綠色果汁。
季澈聲音溫和,「剛看你喜歡吃這個提子,我讓服務員榨了一杯。」
我有些震驚。
「晴王榨汁?可我喜歡直接吃啊。」
一抬頭,簡新柔直咧咧盯著我面前的果汁,目光閃爍。
「你喜歡喝這個?」我問簡新柔,把杯子朝她移了過去,「給你喝吧。」
季澈忽然起身,冷聲說:
「我去衛生間。」
中途,我去外面接了個員工電話,回包間時,聽見婆婆高昂的方言語調。
「四年都生不出孩子,要她幹嘛?」
我一愣,停下了推門的動作。
是的,我聽得懂他們的方言。
剛結婚時,我為了季澈做過很多事,為了緩和婆媳關係,還偷偷學他們的家鄉話。
季澈的聲音很沉穩。
「媽,我說過,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悠悠很愛我,她媽去世後更依賴我,讓她聽到你這種話會受不了的。」
婆婆嘆了口氣,「唉,當初要不是媽生病耽誤你,你就不會犧牲自己的幸福跟她在一起,新柔也不會嫁給那種爛人。不過也來得及,現在不一樣,以前是她家有錢,現在是你養她。離婚多補她點錢就是了!」
簡新柔柔聲開口。
「伯母,您這樣說多不好。」
我慢慢睜大眼睛。
如果季澈答應……
我忽然有些緊張。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季澈冷沉的聲音響起。
「我不能對不起悠悠!我們是夫妻。媽,當初她也幫過你,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了!」
我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
5
我和季澈最終因為簡新柔爆發爭吵,是因為她的那條狗。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意外地發現簡新柔居然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腳邊趴著那條在朋友圈出現過多次的金毛。
她笑著解釋。
「季澈有份律師文件忘在家,我陪他回來拿一趟。」
我的視線落在金毛正在用嘴狂扯的鉤針玩具上。
那是媽媽去世前,在病床上強打著精神給我織的一隻毛線兔。
「媽媽送過你很多東西,可那些都是用錢買的,媽媽要在離開前為你親手做一件禮物。這裡每一針都是媽媽對你的愛,以後你看到這隻小兔,就像看到媽媽一樣。」
媽媽去世後,為了每天看見,我特意將毛線兔地擺在客廳的電視柜上,我甚至不敢輕易摸它,擔心它弄髒起毛。
此刻,那隻毛線兔被金毛叼在嘴裡用腳狂蹬。
線條斷裂,裡面的棉花散落飛揚。
我腦袋嗡一聲。
嘴巴發不出音,動作僵硬地去掰金毛的嘴。
腦子無法思考,只有耳邊傳來的簡新柔的驚呼聲,狗劇烈的叫聲,還有從書房衝出來的季澈厲喝聲。
「悠悠,你瘋了!幾塊錢的東西有什麼關係!」
我哆嗦著把破破爛爛的毛線兔舉到季澈面前,尖聲叫:
「幾塊錢的東西?這是你眼裡幾塊錢的東西!?」
季澈似乎突然想起來這隻毛線兔的來由,臉上難得露出剎那驚慌之色,失措地來抱住我。
「對不起悠悠!沒事,能補好的,我一定能給你補好的!」
我咬著牙,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滾!」
「你們都給我,滾!」
季澈被打得頭歪過去,臉上迅速浮出五個指印。
因為面色白皙,顯得觸目驚心。
他似剎那被定住般,睜大眼睛看著我。
「季澈,沒事吧!」
簡新柔驚呼地衝過去,緊張地摸季澈的臉,轉過頭又急又怒地沖我喊:
「我賠給你,賠你一百個一千個行了吧!是我的狗咬爛了東西,你打他幹什麼!你知道他每天工作多辛苦嗎?你還是他的妻子嗎?」
我仿佛被籠在一個密閉的罩子中。
外界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眼前景象被割裂成一幕幕的定格。
四分五裂的兔子;
簡新柔一張一合的紅唇;
季澈難以置信的眼眸……
我眼前一黑,直直往後倒去。
「悠悠!」
6
我做了一個夢。
河邊綠色的草地上,媽媽穿著絢麗大花裙,斜坐在樹下望著遠方。
我高興地跑過去,大聲喊「媽媽」。
她轉過頭,笑著對我說了一句話。
聲音溫柔又和煦,清晰落在耳畔。
可我怎麼也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
我急得滿頭大汗。
急得睜開了眼——
床邊,季澈正凝視著我。
我下意識別過頭,一點兒也不想看他。
「這個,已經找人補好了,你看看。」
寂靜屋子裡,季澈的聲音有些低沉。
一隻嶄新的毛線兔出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