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我爹娘去別的店忙了,留下間小食鋪讓我看著。
——那年我才十一二歲。
不知他是大英雄,見他吃霸王餐,不肯讓他走,拽著他的衣袖道:「你不給我錢,就要留下給我家洗盤子!」
他的表情很兇,我有些害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眼見要哭,他沒了法,手忙腳亂的哄我:「我,我給你洗,你別哭啊!」
我忍住眼淚,繃著小臉說:「那你洗。」
然後盯著他洗完了一百個碗碟,這才放他走。
現在想起來,我……面色一窘。
人的記性有時候其實可以不必太好的。
不過,那樣的小事,他應當不記得了吧?
果不其然。
他只掃了我一眼,並沒有認出我,只看向敏阿姊:「嫂嫂,前線戰事吃緊,國庫空虛,阿兄命我回來取些銀子,不知家中還有多少銀子?」
敏阿姊掌管府中中饋,眼下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半天說不上來。
裴淮寂明了了,也不多問,只眉心深鎖,轉身便走。
想到什麼,我猶豫了下,到底追了出去。
「哎——」
他走的實在太快,我追到院門口,才攔住他。
他眼皮微垂,嗓音淡淡:「何事?」
我抿了抿唇,抱緊手中匣子,他身上殺伐氣很重,我不免有些害怕,鼓足了勇氣才開口,聲音卻不自覺發顫:「我,我有錢。」
9
「嗯?」他尾音上調,有些不明白,視線下落,落在我的匣子上。
陽光傾瀉下來,落在他冷硬的側臉,似是溫和了些。
我將匣子打開:「這裡面有一萬兩,都,都給你。」
這筆銀子於我揚州富商而言,雖然也算不上少,但對他來說,更重要。
算是還了當年他的恩情。
——爹說,若不是他,就沒有現在的沈家。
裴淮寂的目光在那銀票上一掃而過,目光微動,最後落在我臉上,沉聲道:「無功不受祿。」
「我也是大衡的子民,自然該出一份力的。」
我將匣子賽到他懷裡,又怕他拒絕,硬著頭皮攀親戚:「況且我阿姊是你嫂嫂,我理應也該喊你一聲小叔,嗯,實在不行,勞小叔你在軍營里替我留意,有沒有長得俊,性子好的年輕男子,最好有官職的,也不用太高。」
敏阿姊與我感情甚篤,我實在不忍見她日子難過。
早些打完仗,便能早日闔家團圓。
再說了,這銀子也不是我的,花出去不心疼。
聽到小叔二字,男人眉頭皺了又皺,最後深深凝視我一眼,說:「這個好辦,我有現成的。」
我胡亂的應:「那下回叫他來揚州尋我。」
「好。」
他一口應下,目光仍盯著我,忽然道:「還有別的話嗎?」
我啊了聲,沒了呀。
但對上他深邃的目光,想了想,真誠道:「戰場兇險,望將軍此行順利,不日得勝歸來,若到揚州,我請將軍吃飯。」
聞言,裴淮寂的眸光微晃。
良久,他似笑了:「知道了,小老闆。」
嚴肅慣了的人眉眼間漾開笑意,褪去了冰冷,好看的惑人。
我的心臟莫名跳的快了些,臉頰一下紅了。
他竟然還記得!
10
見我窘迫,裴淮寂倒也沒有取笑,接過我手中的匣子,轉身離開。
可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目光在我身上定格,忽然道:「雪天路滑,車馬不便,若是無事,可在將軍府多住幾日,等過完了年再走。」
這話來的突然。
我慌亂抬眼,對上他的視線,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的應下:「哦。」
見狀,他的唇角又上揚了下,很快拉平。
如他所說。
正是過年,又下了雪,馬車不好走。
但裴淮寂卻沒留下過年,帶著一行人又匆匆的趕赴邊境。
倒是敏阿姊留我們過完了年,這才親自送我們離開。
我與阿娘辭別敏阿姊回揚州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雲雪消融,天空如洗。
我最後回頭望了眼繁華的京城,眼底早沒了來時的期待。
該回家了。
11
我出城的消息也不知怎的,傳到了謝家。
謝南序正在院子裡和幾個友人閒談,可心情實在稱不上愉快。
不知是誰先提起說:「謝兄,今早得到消息,你那青梅出城了。」
「說來,這樣粗鄙的女子哪裡配得上謝兄啊,也不知謝兄緣何與她定下的親?」
這話吸引了好幾人的興趣,紛紛追問。
謝南序恍然了下。
他忽然記起,當年在揚州時,他病的很重,是阿槿整日坐在他身旁照料。
她熱情開朗,總與他說些揚州趣事。
那會兒他覺得她嬌俏,也曾心動過。
可此番一見。
她與阿喬比起來,當真是如螢火之光比之明月之輝。
阿喬生的貌美,又是大家閨秀,不是阿槿能比的。
如今退了親,他該高興才是。
可不知為何,他的心底卻總覺得有些悶。
大抵——是在她心裡,他竟不如一萬兩?
當真是眼皮子淺的商賈之女。
虧他這些時日還覺得那日有些失禮。
思及此,他的語氣漠然:「她性子粗鄙,本就並非良配,當初不過是長輩們的一句戲言罷了。」
友人們頓時笑開了。
謝南序遙遙望向城外的方向。
等回了揚州,以她之姿,怕是也只能嫁與走卒商販草草一生了罷。
12
三個月後,我回到了揚州,阿娘與爹爹說了謝家之事。
阿爹從最初的憤怒,到最後平復情緒,安慰我說:「咱們阿槿那麼好的姑娘,不愁嫁啊不愁嫁。」
可扭頭,他就在揚州城裡替我挑郎君,可來來回回,總沒有合適的,急的他日日撓頭,險些禿了。
我倒是不在意,嫁人嘛,總得看緣分。
只是沒想到,等到第二年入夏的時候,阿爹笑盈盈的回來說給我找到了一門好親事。
我:「什麼親事?」
阿爹神神秘秘的笑了笑:「是個好的,婆家也好相處,過幾日你就能見著啦!」
我不明所以,但也沒太放在心上,近日揚州城多匪患作亂,流民變多了。
不過好在今年收成還算好,我與阿娘舍粥棚施粥做善事。
等到粥盆見底,我們正要收攤,卻沒想到,那些沒輪到的人撲上前就搶!
慌亂間,我被人推搡在地,小腿被踩了一腳,劇烈的疼痛襲來,我下意識往外爬。
可下一刻,忽聞一道破空聲。
一隻箭矢射在木柱上!
變故來的突然,還在亂搶的流民一下就頓住了。
我抬頭去看,只見男人一身盔甲,利落的翻身下馬,嗓音很沉:「退開!」
他一身煞氣,人群畏懼的讓出一條路來。
不過幾息功夫,裴淮寂就行至我跟前,深沉的目光略過我髒污的裙擺,眉頭皺了下,驀得,他彎下身,將我打橫抱起來。
我的身子忽然騰空,下意識摟住他的脖子,阿娘震驚的瞪圓了眼睛,但礙於人多,沒多問。
被眾人圍觀著,我不免有些羞窘:「小叔,你快把我放下!我能走!」
就在這時,裴淮寂開了腔,語氣硬邦邦的:「你受了傷。」
我:「……」
13
他一路送我去了醫館。
一路上,我才發現跟在他身後有好些年輕副官。
這才想起,他應是來兌現當日諾言的。
只是來的不巧,正好遇上我受傷。
我偷偷拿目光去覷那些年輕副官,相貌雖算不得一等一的俊,但眉目清朗,又有著一股子正氣,只是不曉得品行如何,若是合適,相處一番也不是不行。
也好過阿爹總為我的婚事發愁。
正想到此處,小腿處忽然被握了下。
我疼的嘶了聲,回過神來,低下頭,就見裴淮寂正蹲在我旁邊,大手握住我的小腿,見我看去,神情緩和了些:「別怕,沒骨折。」
坐堂的大夫見他是個熟手,也沒說什麼,替我看了傷,敷了藥,包紮好後,又匆匆去看下一個病患了。
一時間,氣氛陷入死寂。
我瞧了眼風塵僕僕的他們,想起那日說的,忙道:「去我家的客棧吧,我請諸位用飯。」
幾個年輕副官熱情好說話,紛紛應下。
裴淮寂唇線抿了抿,可到底什麼也沒說。
14
一行人去了客棧,我拄著拐杖,吩咐廚子多做幾個菜招待。
等吃完飯,我又讓掌柜的給他們每人安排了上房。
等其他幾人上了樓,我與裴淮寂面面相覷,實在找不到話,腦子一空,一句話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小叔,你身邊的那幾位年輕副官,哪個要與我相看呀?」
面前,男人正襟危坐著,聞言頓了下,眼皮掀起,凝視著我沉默片刻,吐出一句:「他們都已成家了。」
啊?那便是我誤會了?
我的臉唰一下紅了,羞的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
但就在這時,一道聲音打斷了我的窘迫:「哎,這上房還真是不錯,不枉費咱們特意來揚州城一趟——」
我仰頭,就見一名副官不知何時跑了下來,笑嘻嘻的,忽然聽見裴淮寂的話,訝然的瞪圓了眼睛,指了指自己,驚疑道:「將軍,我還沒成家呢!老吳也還沒……」
裴淮寂一個眼刀飛過去。
我:「?」
副官:「??」
他的眼珠子在我和裴淮寂身上轉了幾圈,嘴角一咧,扭頭沖我擠眉弄眼:「對對對,我們都成家了!就將軍還沒呢!不過也快了!」
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男人藏在黑髮下的耳尖好似紅了。
15
裴淮寂在揚州留了足足兩月,先是幫著地方官安置好了流民,後又是去剿了匪。
我腿傷不便,他二話沒說,接管了我的任務,每日在粥棚施粥。
他長得凶,氣勢足,倒是沒有流民作亂。
阿娘瞧的多了,沒忍住對我說:「這人還真是不錯。」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只是聽那副官的意思,裴淮寂要娶妻了?
……
也是應當的。
只是不知為何,胸腔內竟有些發悶。
但我沒想到,等到入夜的時候,會在飯桌上見到裴淮寂。
阿爹朝我努了努嘴:「閨女啊,裴小將軍人品端方,是個可託付的。」
這下換我驚訝了。
之後聽阿爹說,裴淮寂打了勝戰,在殿前求了金銀珠寶,第一時間給阿爹去了信,道明求娶之意。
也是因此,沈家有這麼多的銀子能用來做善事。
可相處多日。
裴淮寂隻字未提。
我又是驚訝又是茫然,還夾雜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只等飯後,送他出門時,沒忍住問:「你怎麼突然求娶我啊?……還有,怎麼不提前說?」
一連兩個問題拋出。
男人的腳步微頓,回頭,眸色認真:「那日你贈我萬兩銀時,我便想娶你了,只是我們相處不多,不甚了解,這兩月,想你多了解我一些,再做決定。」
他知曉那萬兩銀是怎麼來的。
她在謝家受盡了委屈,退婚得的這筆銀子,卻在得知邊境有難時,毫不猶豫將一萬兩盡數贈他。
這樣的好姑娘,合該被好好呵護的。
我怔忡的望著他,心中莫名有些鬆動。
驀得。
他又補上一句:「你阿姊和外甥也很想你。」
見他偷偷看我,我莫名覺著有些好笑,抿唇笑開:「嗯,那一起去京城?」
聽見這話,男人的眸光亮了下,唇角上揚:「好。」
16
裴家的小將軍要成婚了,這個消息不過幾日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裴家如今剛打了勝戰,正得陛下寵幸,上趕著結交的人大把。
謝南序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命人備好了一份厚禮,親自上門慶賀。
但他沒想到的是。
會在人群里,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手執團扇,與裴淮寂一道拜了堂。
敏阿姊站在一旁,笑的合不攏嘴。
婆母是個性情寡淡的,也不多為難我,淡然的喝了茶。
待流程結束,我由丫鬟攙扶著往新房去,可一轉身,卻撞上謝南序的目光。
他的眼裡有震驚,有錯愕,也有深藏的不甘。
我什麼也沒說。
兀自越過他,去了新房。
謝南序呆呆的目送我的身影遠去,旁邊有相熟的友人拍他:「哎,我怎麼瞧著那新娘子眼熟的緊,與你那青梅好生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