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小姐出門辦事的時候被土匪搶了。
他們扔掉了我的盤纏,扛著我上了山。
聽人說,秋林山的土匪們長得凶神惡煞,吃人不吐骨頭。
我眼中帶淚,心如死灰,任憑他們將我扔進一個小屋裡,簇擁離去。
屋中陳設簡單,我只好捂著腦袋鑽進一張桌子下面。
隨著小門一開一合,一雙青靴邁進來。
我瑟瑟發抖地用屁股對準他,祈禱這個惡貫滿盈的人不要發現我。
突然,頭頂一空,桌子消失不見,緊接著,我被隔空拎起來。
「救、救命……」我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喚。
接著就聽那男人一聲輕笑,把我懸在空中,像個麻袋,慢慢轉過去,和他四目相對。
是個年輕的男人,高大健碩,眉目俊俏,笑容慵懶,跟我想像中的土匪一點都不一樣。
「叫什麼名?」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我,聲音徐沉好聽。
「梅……梅青青……我乃京城秦——」
「這隻鵪鶉不錯,熱水脫了毛,剖膛括肚,塞點大料,燉得鮮嫩多汁,我一口一個。」男人毫不在意地打斷了我的話,湊近嗅了嗅我。
好看的男人說出的話可一點都不好聽。
我一抖就停不下來,「不……不……小梅不是鵪鶉,嗚嗚……小姐救我!」
他笑起來,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用舌尖舔了舔,「沒人救得了你,熱水燒好了,今晚就下鍋。」
我徒勞地扭動起來,尖叫道:「放……放開我!我……我家小姐是秦家的嫡小姐!我家姑爺掌管刑獄,我……我派人剿了你!」
由於我掙扎太過激烈,門口擺放的青白釉花瓶乓的一聲,摔了個粉碎。
男人的眼睛微微虛起,露出危險的笑容,「你想剿了我?」
我拿出畢生最大的勇氣,昂著腦袋對他怒目而視,「對,沒錯!」
我的挑釁不僅沒讓他生氣,反而引得他輕笑不已,「小鵪鶉,如今你落在我手上,要懂得暫避鋒芒。」
我氣鼓鼓道:「士可殺,不可——唔唔——」
他拿著布子往我嘴裡一塞,打斷我的話,扔出門外,「洗乾淨,送到床上去。」
我還傻愣愣沒回過神兒來,土匪們就像攆鴨子般將我趕進柴房。
一個瘦小的漢子惋惜道:「這麼一個女人,要不是老大要她,老子一定要玩個盡興!」
綁我回來的壯漢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敢亂說,當心沒了腦袋!」
我嚇得小臉兒慘白,怯生生往後退去。
壯漢後面長了眼似的,精準地抓起我,塞進廚房,「椿姨,照顧好丫頭,老大要了。」
「哎,明白!」
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婦人勤快地挽起袖子,將剛燒好的熱水倒進浴桶里去。
我緊貼在門上,快要哭了,「我要回家……」
那個叫椿姨的婦人像捉小雞一樣將我捉過去,「那也要洗乾淨了再回去,你瞧,像從泥潭裡打過滾似的。」
她的手勁比我娘都大,搓得我皮膚發了紅,可第一次有人幫我洗澡,我不好意思說,只能偷偷咬牙忍著。
「酷刑」結束,她拿起乾淨的布衣往我頭上一套,推著我往外走,「去吧,趕緊進屋,天黑了,別在外頭瞎逛。」
我心想,哪有比土匪頭子的臥房更不安全的。
可是壯漢還等在門口,半托半拽地將我送進男人的房間去。
我臨進門前,猶猶豫豫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大漢怒目一瞪:「怎麼,還想剿了我?」
我嚇得縮縮脖子,囁嚅許久,沒有將心裡話說出來。
剛才他幫了我,也許,他是個能幫我逃脫魔爪的好男人。
大漢面無表情地將我推進門內,還給門上了鎖。
我像一隻誤入陷阱的兔子,不安地四處徘徊,一排窗戶挨個推過去,紋絲不動。
……真的要死定了,因為趕路辛苦而抄近路進山,是我做過最蠢的事情了。
突然,耳邊響起男人慢悠悠的聲音,「洗乾淨了?」
寒意直衝天靈蓋兒,我嚇得大跳起來,貼在窗戶上挪不動腳步了。
男人倚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我,「你家小姐可給你許過人家了?」
我驚恐地搖了搖頭。
「那就好,不算搶親。」他在旁邊坐下來,脫掉靴子,拍拍自己身邊,「過來睡覺。」
我搖搖頭,「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家有好多錢,都給你。」
他湊過來,好讓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臉:「你見過跟土匪講道理的嗎?」
我沮喪地垂著頭,「沒有。」
他語氣發冷,黑眸閃過不悅,「那就過來。」
我終於被他嚇哭了,「嗚嗚,你不要殺我啊……」
「我何時說要殺你?」
他的語調那樣輕慢,又充滿誘惑,像夜晚蠱惑路人的鬼怪。
我淚眼婆娑,一時被他迷了心竅,「呃,不殺我?」
他輕笑一聲,突然將我扯過去,「蠢東西,爺要的,可不止這些。」
第二日清早,我在渾身酸痛中醒來,皺了皺眉,抽抽搭搭哭出聲來。
頭頂傳來一個男人睏倦的聲音,「哭哭啼啼一整晚了,一個鵪鶉哪來這些眼淚。」
我小聲啜泣,「你……你打我,我……我要剿了你。」
男人哈哈大笑,放蕩不羈道:「乖,那可不是打你,爺教你的那些,好好記著,將來還用得著呢。」
想起昨夜他身體力行地為教導我,我便驚恐地縮進被子裡,「我以後都不要跟你睡覺了!」
男人饒有興致地問:「那你想跟誰?」
我指指窗外,一個大漢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口,他至少還幫我說過話。
而眼前的人,除了讓我抓著他的手練習過肩摔,捆綁術,還要學如何將敵人狠狠摁在地上,擊打他的太陽穴……
他有力的大手敲在我的四肢上,不斷矯正各種動作。
我練習到深夜,被他打得皮膚紅了一片,今晨起來,渾身酸痛,每邁一步,渾身肌肉就在發出無聲的叫囂。
眼下,他已經冷了臉,語調極輕地問我:「你想跟劉衡睡覺?」
原來他叫劉衡!
我向劉衡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下一刻,被一隻大手托住下頜,強硬地掰回來。
他盯著我,不緊不慢道:「劉衡,你聽見了嗎?」
劉衡一言不發地替我們合上了窗戶,「沒聽見。」
男人黑眸中閃過愉悅,「真是不巧,你以後,只能跟我一起睡了。」
劉衡怎麼能拒絕我呢?
明明他是個好人,還為我說過話。
經過縝密的思考,我斷定,如果寨子中有人能救我出去,那麼一定是劉衡了。
我顧不得渾身酸痛,梳洗打扮後,出門尋找劉衡的蹤跡。
「喂,劉衡劉衡,你還記得我嗎?」我在一個塵土紛飛的倉庫里找到了他。
他提著一把比我胳膊還長的刀,粗聲粗氣道:「離我遠點。」
我撞著膽子,怯生生地說:「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我——」
砰!
木門發出不堪一擊的呻吟,重重摔在我的臉上。
我碰了一鼻子灰,一回頭,男人坐在樹上,勾唇笑著看我。
許是被人看到我吃癟的樣子,我生氣了,便指著他,「你、你——」
「溫左淮。」
「噢!溫左淮,你不准笑——」
什麼?
溫左淮?
那個傳聞中,燒了隔壁半個土匪寨,搗毀他們老巢的惡人之首,溫左淮?
明明是個清風朗月般俊秀飄逸的男子,在我眼裡,他立刻變成了一個十分可怕的人。
我駭地後退幾步,撞在木門上,「你不要過來啊……」
溫左淮跳下樹,一步步向我走來,對我展開一個溫柔的微笑,「別怕,劉衡殺的人,比我多。」
「……」
饒是溫左淮說了,我也不是十成相信。
因為下午我撞見劉衡在喂小雞。
一個壞人,怎麼可能會喂小雞呢。
劉衡一抬頭,剛好對上我的目光,眼神無情地垂下去,轉了個身背對著我。
他一定是不想讓我連累他,我默默在心裡對他說了句謝謝,便下定決心,搜集證據,將溫左淮繩之以法。
幾日後,我健步如飛,只要溫左淮出門,我就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偷偷記下他的日常。
然而這份差事實在辛苦,他中午也來,晚上也來,吃飯都要我陪著,藏筆記真的很麻煩。
這一日,我趁他離開,又偷偷拿著小本本跟上去。
溫左淮正跟人商議事情,我耳朵緊緊貼在門上,才勉強聽清一個「搶」字。
我在本上記了一筆:狼狽為奸,同流合污,不知悔改,其罪當誅!
這是我寫過最難的字,等我寫完抬起頭來,屋門大敞,屋中不見人影。
我吐吐舌頭,轉身,撞在一堵堅硬的肉牆上。
一抬頭,溫左淮正低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鵪鶉,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將小本倒背在後面,「啊……我隨便轉轉。」
「噢……」溫左淮拉長了語調,「跟在爺屁股後面隨便轉轉?」
我後退幾步,慌裡慌張道:「你瞎說!你沒看我,怎麼知道我跟著你?」
溫左淮不急不慢地駁斥:「你沒跟著我,怎麼知道我沒看你?」
「我……我……我……」
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長手一伸繞到我背後,搶走了筆記。
我急了,撲過去,「你還給我!」
溫左淮長臂高舉,邪笑著,「跳高點,對,再高一點兒。」
我累得氣喘吁吁,筆記仍在溫左淮手裡迎風飄散。
「你欺負人!」我氣得大叫。
「嗯,就欺負你。」溫左淮笑得合不攏嘴,壞心眼地壓著我的頭頂,「不愧是鵪鶉,又矮又笨。」
溫左淮一邊壓著我的頭,一邊用另一隻手去翻看筆記,還大張旗鼓地念出來。
「狼狽為奸?」溫左淮大笑出聲,「鵪鶉,若說起狼狽為奸,也應當是你和我。將來你家姑爺剿匪,你得跟我一起,牢,底,坐,穿。」
「我是清白的!我跟你不一樣!」
「不一樣?」溫左淮眯了眯眼,逗弄我道:「你和我圓了房,就是我的人,哪來的清白?」
我嘴唇一抖,大腦瞬間變成空白,我不清白了?
「你騙人,我們……我們怎麼就圓房了?」
溫左淮惡劣地低著頭,「像昨晚那樣就是圓房了,從今兒起,你就是爺的壓寨夫人。」
我身子晃了晃,聽到這個消息幾乎要暈過去。
溫左淮皺眉道:「怎麼弱成這樣,山上的漢子嘴裡沒個把門,你連這點話都聽不得,還怎麼當壓寨夫人?」
我根本不理他說的話,淚珠子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掉。
溫左淮徹底燃起了怒火,兇巴巴道:「不許哭!」
我憋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溫左淮,是你逼我的!」
說完,我一頭朝著假山撞過去。
撞到一半,被人一把扯回去,「瞎鬧什麼?」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欺負人……你欺負人……」
溫左淮終於放軟了語氣,用大拇指颳去我的眼淚,「行了,和你鬧著玩的。」
我哭聲一頓,充滿希冀,「我們沒有圓房,對嗎?」
溫左淮笑了笑,「不,圓了。」
我一整天都沉浸在陰影里,蔫耷耷的不愛理人。
好幾次,他們看見我,尊敬地喊我大嫂,我嚇得落荒而逃。
我不想當他們大嫂,我想回家。
一定要跟劉衡打好關係才行啊。
我垂頭喪氣地躲進了小廚房,椿姨系著圍裙,從灶台後面歪出頭來:
「梅姑娘,溫公子與他們下山去了,還得晚些時候回來呢。」
真是太好了。
她見我哭喪著臉,舉著大炒勺蹲過來問我:
「一看姑娘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留在這兒確實委屈了。可你別怕,溫公子面冷心熱,從不亂搞,早晚是要送你回去的。」
可是我們已經圓房了呀……
這種話我不好說,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一聲。
椿姨一愣,遞過來一個燒餅:「吃吧,糖餡的,溫公子他不在,先給你。」
沮喪和心痛被我順價拋諸腦後,我感激地接過來,「我可以吃嗎?」
椿姨慈愛地摸著我頭頂,「一個兩個的不礙事,你又不是小豬。」
我默默在廚房待了一個上午,烈日當頭的時刻,外面喧嚷起來。
椿姨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欣喜道:「看來是他們回來了,我得趕緊把糖燒餅——」
她一回頭,愣住了。
燒餅籃子裡空蕩蕩的,我嘴上沾著燒餅渣,咽下最後一口,笑道:「真好吃,謝謝您。」
她不信邪地將灶台翻了個底朝天,啞然失聲,「沒了?」
我眨眨眼,膽戰心驚道:「沒了?!」
我就吃了幾個,怎麼會沒了。
這時有人從外頭走進來,先端起灶台旁的水碗灌下好幾口水,才道:「天越來越熱了,椿姨,燒餅呢?」
椿姨手足無措,「啊……啊燒餅……」
溫左淮不小心踢到了我,一低頭,像發現了什麼寶貝,立刻笑起來,「鵪鶉在這兒啊。」
說完,他提著領子把我拎起來,轉了個個兒,眉開眼笑,「瞧這樣子,是提前吃上了。」
我沒忍住打了個飽嗝兒,懸在空中轉來轉去,拍打他的大手,「你放開我,我要回去了!」
溫左淮見椿姨楞在那兒,又道:「累著您了吧,我帶她吃飯去,早點歇著。」
說完自己去揭蒸布。
揭開一看,空空如也。
氣氛有那麼一刻的凝滯。
椿姨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忘了弄燒餅這事了,怪我怪我。」
溫左淮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椿姨您記性好著呢,怕是被哪只膽子肥的鵪鶉偷光了。」
我更加奮力地掙扎,「你少指桑罵槐,不是我吃的!」
溫左淮湊到我脖子那兒,嗅了下,不懷好意道:「小東西,從裡到外都是甜味兒,還想說謊。」
椿姨無力地捂住眼,嘆了口氣。
溫左淮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你吃了燒餅,爺吃你也是一樣的。」
他低頭在我腮上不輕不重地啃了一口,在我惶惶不安的眼神中,勾起勢在必得的笑,「先吃你這張說謊的小嘴兒。」
天熱,溫左淮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將我提進臥房裡,就出去沐浴了。
我決定,絕不給他第二次機會!
環顧一周,我踩著小凳翻窗跑出去。
據我觀察,屋子後面少有人去,盛夏時節,背陰處涼風舒爽。
我擦去額頭上的汗,艱難攀上土堆,「小姐,你一定要等小梅啊!小梅只要有一口氣,一定要活著回去見您!」
旁邊的竹林一動,鑽出個濃眉大眼絡腮鬍的壯漢。
他穿著緊身夜行衣,肚子上勒出三疊肥肉。
看見我,喘了口氣,粗聲粗氣道:「丫頭片子,你主子呢?」
我腿一軟,心想又是哪裡跑出來的程咬金。
他見我不說話,兩眼睜圓,走路震得泥沙四散,「問你話呢!」
我捂著腦袋,顫巍巍指向身後,趁他矚目愣神的時候,偷偷繞過他,往後山跑去。
可惜沒走幾步,被他大力拉扯回去,扛在肩上。
「整個寨子女眷不多,你能活著跑出來,想必他待你不同。正好,當個人質,哈哈哈哈!」
我被他顛得頭暈腦脹,只聽他一腳踹開柵欄,大叫:「溫左淮!你剁了我兄弟,老子今天剁了你!」
一群飛鳥撲稜稜自林間飛起,之後是一片寂靜,只剩大漢的聲音在山間迴蕩。
和大漢對視了片刻,我紅著眼,「他不出來,你不要遷怒我啊……」
突然,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如溫和山風,刮進我的耳朵:「石撼山,放了她,你還有活路。」
林間風聲蕭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石撼山扛起大刀,警惕地環顧四周,下一刻,密集的竹葉如繡花針雨,刺向石撼山。
他大吼一聲,扔下我,耍起刀風阻擋。
一道青影迅捷略過,他自竹林綠葉間來,如天神下凡,自帶霞光,輕飄飄將我撈起,笑道,「我家鵪鶉不識路,既然你給送回來了,就留個全屍吧。」
石撼山震怒,提著大刀衝來,溫左淮輕飄飄將我拋進窗里,警告道:「再跑,斷了你的腿。」
說完,他化作一道無法捕捉的青影,與石撼山打得難捨難分。
我生在京城,見慣了許多達官顯貴,卻唯獨害怕武將,只覺得他們彪悍駭人,路邊偶遇,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
溫左淮的功夫卻體面至極。
不忙不亂,以靜制動,像山間穿堂而過的清風,石撼山在他面前,就像個笨拙的大石頭,屢屢受挫挨打。
我躲在窗子後面偷窺。
溫左淮側身避開石撼山的攻擊,背對著我,聲音平和,「愣著做什麼,去叫人。」
我糾結地擰著眉頭,不情不願地跑到小院裡。
劉衡路過,我乾脆撲過去死死拽住他的袖口,趁他甩開我之前,急急忙忙道:「溫左淮跟人打起來了,喊你去幫忙。」
劉衡聞言,面色大變,一聲呼喝,一幫弟兄呼啦往後山跑去。
院子裡空蕩蕩的,我僵持了一會兒,突然撒腿往後山跑。
待我回到後山,景物已經面目全非,原地站了一圈人,地上還有斑駁的血跡和破碎的布料。
「……送走,東西都用上,不招就殺了。」
溫左淮平淡的聲音傳來,冰冷又沒有溫度。
我後退幾步,踩響了枯葉。
眾人齊齊轉頭,目露凶光。
溫左淮癱坐在地,臉色較往常慘白,左下腹浸了一大塊血,用手捂著,血跡繞過他白皙骨節分明的大手,一縷一縷往下淌。
我心口突然揪了一下。
溫左淮沒有笑,平靜地問:「你都聽見什麼——」
話沒有說完就被中途打斷。
因為我朝他跑去的途中,絆了一跤,頭不偏不倚撞在他受傷的地方。
溫左淮一聲悶聲。
「老大!」眾人大喊。
我踉蹌爬起來,捂著撞痛的額頭眼淚四溢,「你怎麼受傷了?會不會死啊?」
溫左淮仰著頭靠在石頭上,深深吸了口氣,「本來是死不了的,被你一撞,半隻腳踏進黃土了。」
我臉上濕熱熱的,有溫左淮的血,也有我的淚。
我手忙腳亂地摁在他手上,壓緊,「得請大夫!要……要止血!」
溫左淮虛弱地看著我,「你還懂得不少,可惜,山里沒大夫。」
我傻了,無助地望著一群大漢,他們如喪考妣,證實了溫左淮的話。
他拉過去,抱住我,「青青,你不是要剿了我嗎?正好,爺一死,你把頭割下來,給你家姑爺邀功行賞。」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尖叫道:「你閉嘴!我要把你活著送進大牢里去!」
說完,使出最大的手勁兒扯爛了裙子。
溫左淮不動,笑著看我忙活,「小東西,這麼怕我死啊?」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解開他的腰帶。
溫左淮笑容一僵,對著周圍看熱鬧的一群人喝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滾?」
人們亂鬨哄地四散開去。
哎?
怎麼都走了?
再一低頭。
傷口呢?
淚珠掛在睫毛上,我呆呆地抬頭,看著溫左淮憋笑的臉,又低頭看看揭開衣裳的地方,不信邪地扒拉一番。
陽光透過樹葉被分割成幾縷,落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哪裡有受傷的影子?
意識到他又捉弄我,我漸漸拉下臉。
溫左淮輕咳一聲,「其實,我受了內傷,看不見摸不著。」
我騰地站起來,讓溫左淮抓了個空。
「嘖,氣性真大。」溫左淮扶著石頭吃力地站起,「過來,你得扶著我回去。」
我後退幾步遠離他,惱恨道:「你自己爬著回去吧!」
我有點不對勁,為什麼腦子裡想的,總是溫左淮,吃飯想他,睡覺也想他。
剛才還沒出息地當著所有人都面哭出聲來。
明明他總是欺負我。
空蕩蕩的房間裡,我揪禿了花瓶里的花瓣,每到最後一瓣,就有個小人對著我張牙舞爪:「你喜歡土匪頭子!你要陪著他蹲牢子去啦!小姐和姑爺都不要你嘍!」
我失魂落魄地趴在桌子上,不小心睡過去。
到了後半夜有人來敲我的門。
我睡眼惺忪地打開,發現溫左淮倚著門框,虛虛地喘了口氣,「好你個蠢東西,爺為了救你身受內傷,你倒好,自己睡了。」
我沒聽清他說什麼,只知道看見他的那一刻,心臟撲通撲通亂跳,燒得滾燙的血攀上了兩頰和耳朵。
我慌亂地低著頭,恨不能縮到地縫裡去。
溫左淮還在說話,「別愣著,晚上風大,當心受了寒,一命嗚呼——」
他突然頓住,輕輕問道:「地上有寶貝?」
我搖搖頭。
「那你瞅著地上做什麼?」
我窘迫地讓開了路。
誰知道他半晌沒有動靜,再說話就已經貼在我耳邊了。
「鵪鶉,你耳朵紅什麼?」溫左淮慢悠悠地問,順便張嘴咬了咬我的耳廓。
救命啊……
溫左淮要吃人了!
他一把抱著我,拿腳踢上門,將我放到他自己的腿上,迫使我面對著他,「喲,小臉兒也紅,喜歡我?」
我急忙搖頭,「不……我不喜歡土匪……」
「不喜歡土匪,剛才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過來,」溫左淮輕車熟路地將我放到床里,「爺身上還有地方傷著呢,你倒是一點都不心疼。」
我頂著被子,坐起來,眼神躲閃,「那……那就看一眼……」
溫左淮輕笑一聲,「一眼夠嗎?咱們兩個多好的關係,我給你多看幾眼。」
我蜷著腿,縮進帳子裡,「呸,不要臉!」
溫左淮笑道:「土匪要臉,還叫土匪嗎?」
「那我不看了……」
溫左淮擠上來,掐了把我的臉,「什麼時候胖了,椿姨偷著給你開小灶了吧。」
我一直有個夢,要長得像我家小姐一樣纖細窈窕,聽他這麼說,我悶悶不樂道:「那我不吃了。」
「吃吧,再長長個兒。」
「我不矮!」
溫左淮啼笑皆非,摸了摸我的頭,「行了,開始吧,上次教你的學會沒?」
我垮著臉,「我不想學了。」
「這才哪到哪?爺不求你武功蓋世,好歹人家打你的時候,知道躲。」
「……」
溫左淮又開始了枯燥又嚴厲的訓誡,最後我困得眼皮子發粘,掛在他胳膊上,嘟噥道:「我睏了。」
溫左淮嘆了口氣,帶著深深地無奈,「才一炷香的時間,想偷懶直說。」
「要不明天吧?」我閉著眼和他商量,「我一定努力。」
這話聽著不能再假了,溫左淮卻沒追究。
「倒也行,不過你得跟我說句話。」
「好。」
「你喜歡我。」
「你喜歡我。」
溫左淮嘖了一聲,掐掐我的腮,「重新說,梅青青喜歡溫左淮。」
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嗯哼……行。」
許是我太過思念小姐,夜裡夢到了她。
她嚴厲地訓斥我,說我樂不思蜀,見色忘義。
我嚇得從睡夢中驚醒,撲通從床上翻下來。
足足思考了一刻之久,我得出結論:溫左淮是個危險的人,我一定是跟他待得時間太久,被奸詐之人矇騙了心。
我又去找了劉衡,他昨天跟人打架的時候受了傷,這個時候,給他送藥等於雪中送炭,劉衡對我心懷感激,就一定會答應幫我逃出這裡。
我敲響了了劉衡的房門,他冷著臉,從裡面打開,左手上還纏著一條綁了一半的繃帶。
我將金瘡藥遞給他,「喏,我來幫你上藥了。」
劉衡一僵,沉下臉,「不需要。」
「可是你受了傷,不疼嗎?」
劉衡狠狠皺起眉頭,「我自己能行。」
我還想說什麼,砰,劉衡第二次把我關在門外。
我心中沮喪,回頭看見溫左淮冷著臉站在那兒,重複道:「幫劉衡上藥?」
不知道為什麼,溫左淮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原本平淡溫和的眼睛浮現出一絲陰霾。
他步步逼近,走到跟前,彎腰靠近我,「你還想幹什麼?」
我不受控制地後退一步,他震怒般將我拉回去,大手強勢地壓在我腰上,用拇指揉搓著我的嘴唇,「這張小嘴兒,到底還能吐出什麼讓我生氣的話來,一併說了吧。」
我眼淚都要湧出來了。
他兇巴巴道:「不許哭!不准怕我!」
我一噎,咬著嘴唇怯生生望著他不虞的臉色。
溫左淮還在氣頭上,「更不許拿這種眼神看我!」
他這人好不講道理!
我垂下眼,淚珠子斷了線般,一個接一個無聲滾落。
溫左淮氣笑了,咬牙切齒道:「梅青青,到底是誰欺負誰?」
說完他鬆開我,揚長而去。
我一臉淚,被路過的椿姨撿到,到了廚房。她見我哭的可憐,用雪白的麵糰捏出個奶白奶白的小兔子。
面里摻了糖,包上豆沙,放在手裡冰涼涼,軟綿綿的。
椿姨手把手的教,我手把手的學,最後她撲哧一笑,「傻丫頭,你這個不是小雞,是小鵪鶉。」
我將它放在案板上,托著腮,終於破涕為笑。
「椿姨椿姨,它是不是可好看啦?」
「椿姨椿姨,它的眼睛好可愛!」
「椿姨椿姨——」
一個竹籃從天而降,砰!
我的小鵪鶉瞬間消失在視野里。
我愣住了,椿姨也愣住了。
頭頂響起溫左淮死氣沉沉的聲音:「椿姨,你要的雞蛋。」
我抬頭看著他。
溫左淮一低頭,也發現了我,臉色一僵。
我撇撇嘴,眼裡湧出淚水。
溫左淮臉又黑了,「該死的,不准哭!」
我沒忍住,哇大哭出聲,「我的鵪鶉!!!我的鵪鶉!!」
椿姨擦擦手,著急忙慌地提起籃子,露出個壓扁的,面目全非的麵餅,綠豆做得鵪鶉眼糊在麵糰上,摳都摳不下來。
「溫公子,您倒是看著點啊,姑娘忙活一上午,才做出一個,這些全毀了!」
我哭得抽抽搭搭的,「你還我鵪鶉,嗚嗚,你……你還我……」
溫左淮看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從案板上把面坨摳下來,皺著眉道:「別哭了,不就是塊面嗎,也能吃。」
我看著鵪鶉的慘烈死狀,哭得更厲害,「殺鵪鶉之仇不!共!戴!天!」
椿姨嘆了口氣,「這不,剛哄好,又惹哭了。」
「好好好,賠,爺給你親手捏一個。」溫左淮被我逼得沒了辦法,頭疼地盤腿坐在稻草里,從面盆里撈出一團,「以前寨子裡沒小姑娘,爺空有一身本領沒處使,眼下正好哄你了。」
我狐疑地看著他,抽搭一聲,「你別想讓我原諒你。」
溫左淮毫不在意:「沒良心的小東西,也不指望你能記我好。」
我睜大了眼,白花花的麵糰從他手裡一過,就變成一隻只活靈活現的鵪鶉。
我看呆了,直到他拍手,「來,把灶燒起來,給你蒸鵪鶉。」
蒸鵪鶉聽起來不太吉利,我說:「風乾了做成面偶吧。」
溫左淮道:「乖乖,爺這會兒還餓著肚子呢,你忍心?」
好吧……
不太忍心。
「對了,劉衡大哥有沒有吃啊?」
溫左淮咔嚓徒手掰斷了一塊木頭,面無表情地將柴火扔進火堆里去,「吃了,不用你操心。」
我摸了摸自己脖子,有些後怕。
過了一會兒,蒸鵪鶉好了。
溫左淮挽起袖子,露出精壯結實的手臂,麻利地檢出來,遞到我嘴邊,「張嘴。」
我想得出了神,連他遞過來東西都不知道,本能地張嘴,再一看,鵪鶉頭被我咬掉了。
我苦大仇深地盯著斷頭的鵪鶉,突然氣鼓鼓地站起來,「我不吃了,我要去找劉衡!」
溫左淮眼睛微微虛起,「爺最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我如臨大敵,飛快地逃走。
奇怪的是,溫左淮也沒有跟上來。
此時正值午後,陽光正好,我灌下一大口茶,突然,後窗吱呀一聲,發出了動靜。
我轉了個身,看見一個蒙面男人正穿著夜行衣,眼珠子在屋裡亂掃。
我們兩個對視了很久,我突然大叫:「啊,賊啊啊啊——唔唔——」
他利落地翻窗進來,堵住我的嘴,「笨小梅,誰家賊偷到土匪窩裡來,是我,初五。」
我突然瞪大了眼,初五是姑爺身邊的得力幹將!我要回家啦!
我撲騰著打掉他的手,「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初五鬆開我,說:「你那日消失後,夫人急壞了,剛得知消息就命我來找你。」
說完,上下打量一番,又補充道:「小梅,你怎麼胖了?」
小姐那麼在意我,我卻在賊窩胡吃海塞!我捂著臉,心生羞愧。
初五小聲道:「山上戒備森嚴,好不容易進來,卻沒法帶你出去。明日午時,姑爺會率兵進山剿匪,你只需留意賊寇的動向,到時候咱們裡應外合,殺他個片甲不留!」
我大腦一片空白,哆嗦著重複:「殺……殺……殺……」
「不用你殺!別害怕。」初五急匆匆地先開窗戶,「就這麼定了!保重!」
「哎……哎,你你別走啊!」
初五走後,剿匪兩個字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思緒變成一團亂麻。
剿匪,就意味著要把溫左淮抓起來,可他給我捏過小鵪鶉,晚上還給我暖被窩,他像個大暖爐,熱乎乎的,抱著很舒服。
沒了他,我又要自己一個人睡了,打雷都沒有人陪著。
我一天都魂不守舍,晚上進門的時候絆了一跤,磕破了膝蓋,疼得淚花都出來了。
我左等右等,等到天色變暗,溫左淮還是沒來。
於是決定瘸著腿去找他。
出門問了一圈,都說他還在跟劉衡商量事。
我在門前徘徊,猶猶豫豫不敢進去。還是有人發現了我,向裡面通風報信,不一會兒,劉衡出來了。
我繞過他,伸著頭朝里看,「溫左淮呢?」
「不是找我?」劉衡粗聲粗氣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縮縮脖子,「我……想跟他說話。」
高大人影逐漸靠近,打開門,溫左淮冷著臉走出來。
我第一次見他嚴肅的模樣,心生怯懦。
他步速很快,走到我面前,低頭看我,「有事?」
這樣冷靜的語氣,聽得我十分不自在,「明天天氣很好,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溫左淮道:「明日有雨。」
他怎麼什麼都懂?
我一時語塞,抱著他胳膊晃了晃,「我不想待在寨子裡,你明天帶我出去玩吧?」
溫左淮無動於衷,對我道:「不去。」
我一愣,心生一計。
眼一閉心一橫,朝他身上一撲,死死抱住,「我……我要跟你睡覺!」
撲哧!
屋裡的人毫不掩飾自己的笑聲,聽得我兩耳發燙!
真的丟死人了!
溫左淮輕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鼓足勇氣,大聲道:「我要跟你睡覺!」
後面的笑聲更大了。
溫左淮突然冷笑道:「笑什麼?都給爺滾。」
後面的笑聲一靜,人如鳥獸散。
我下一刻出現在溫左淮懷裡。
他痞里痞氣道:「小東西,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都收不回來了,明白嗎?」
小姐說,要想求男人辦事,一定要關起門來偷偷求,如今光明正大地求他,我多多少少有點羞澀。
溫左淮眼睛往下一掃,「腿怎麼了?」
我才想起腿上的傷口來,撇撇嘴,「我急著見你,不小心摔倒了。」
溫左淮盯著我,眼神中的熱度一絲不落傳到我這邊來。
他抱著我走回去,從箱子裡拿出藥,蹲下來。
「忍著。」
白色的粉末潑在傷口上,我唔得發出一聲驚呼,死死咬住嘴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好疼好疼……
我記得溫左淮的手臂上,也有一塊疤。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用指尖輕輕撫過傷疤,「你是不是也很疼。」
溫左淮抬眼盯著我,滾燙的眼神燒得我小臉通紅。
我輕輕咬著唇,局促不安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匆忙撤回手,卻被他擒住指尖,拉回去,放在自己胸口,溫左淮啞著嗓子道:「你看它跳得多快。」
粗壯的骨骼之下,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著我的手心。
我不敢說的是: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就在我無地自容的時候,溫左淮捧住我的後頸,拉向他,吻住了我。
他的攻勢猛烈而直白,橫衝直撞,熱情似火。
我閉著眼,頭腦發暈,呼吸急促而凌亂。
不知道過了很久,感覺腦袋被人拍了一下,溫左淮語帶笑意,「笨丫頭,放鬆。」
我縮進他懷裡,玩著他垂在胸前的青絲,「喂,你明天真的不跟我出去嗎?」
溫左淮抱著我,一言不發。
「求求你了。」我努力抱住他的腰,湊到他下巴底下,「我想去。」
溫左淮還是不說話。
我回憶起小姐哄姑爺開心時候說的話,動動腦袋,「夫……夫君——」
溫左淮突然垂下眼,銳利的黑眸緊緊盯著我。
我嚇得一個哆嗦,尾音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托起我下顎,「你叫我什麼?」
我臉頰滾燙,「夫……夫君……」
溫左淮搓了搓我的嘴唇,「這話可不能隨便叫。」
「哎?」
「可我要求你辦事。」
「誰教你的?」溫左淮壞心眼地朝著我頸子哈氣。
「沒……沒誰。」我咯咯笑著,「你不要得寸進尺啊!」
溫左淮像只餓狼,循循善誘,「外面冷,靠近一些。」
我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腦袋枕在他胸膛上,問:「這樣?」
真的好暖和。
溫左淮揉了把我的腦袋,拍拍後背,「睡吧,睡醒再說。」
我被人逗弄醒的時候,倦意正濃,掃了掃臉,聽得一聲輕笑。
「鵪鶉,該起了。」
睜開一隻眼睛,自己正縮在溫左淮的胸前。
「我起不來。」毫無意識地嘟噥幾句,我一耷拉眼皮,抱著他的胳膊又要陷入昏睡。
他笑道:「不是要我帶你出去玩?」
聽得這話,瞌睡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騰地坐起來,懊惱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說完拉著溫左淮就要往外走。
溫左淮揪住我,「急什麼,把衣服穿上。」
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件梅粉色的對襟小褂,給我繫上,拍了拍我腦袋,「走吧。」
清晨的天陰陰的,遠處悶雷滾滾,一場大雨即將傾盆而下。
寨子中不知什麼時候變得空空蕩蕩。
我不可避免地緊張起來。
「人呢?」我仰頭問溫左淮。
溫左淮拍拍我的腦袋,將一個荷包掛在我腰間,「不准摘掉,曉得了嗎?」
我點頭,憂心忡忡地。
轉了個彎,看見了寨子口,和寨子口圍著的一大群人。
我死死扯住溫左淮不動,「你……你別過去。」
溫左淮抱起我,往寨子口外走去。
我看到了姑爺,還看到了小姐,看到了許許多多熟悉的面孔,心臟狂跳不止。
姑爺照舊是溫溫和和的語氣:「溫大人,別來無恙。」
溫大人?
什麼溫大人?
我疑惑地抬頭,看著溫左淮。
溫左淮冷笑道:「簡大人,剿匪這樣重要的事,怎麼不挑個好日子來?」
姑爺淺笑著,「無意搶您功勞,只是府中丫鬟在貴處叨擾已久,該回去了。」
溫左淮不說話了。
我訥訥發聲:「喂,姑爺怎麼叫你溫大人?」
溫左淮垂眸望向我,抿緊了唇瓣。
「溫大人,聖上允你便宜行事之權,並不代表您可以將我的丫鬟綁上山。若您執意如此,我只好求聖上替小梅討個公道。」
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激動得地扭過頭去,只見小姐下了轎子,姿態優雅地對溫左淮行了個禮,
溫左淮嗤笑一聲,「若我偏不呢?」
「溫大人,簡府養活一個丫頭還是綽綽有餘的。您玷污小梅清白,若在別處,也許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嫁了,可在我秦嬌這裡不行。小梅一天不願意,您休想碰她分毫!」
小姐溫溫柔柔地說著話,卻讓溫左淮的臉色愈發難看,「青青,過來,咱們回家。」
這句話我盼了很久,可真正聽到小姐說出來的時候,我猶豫了。
我攥緊了溫左淮的袖子,怕他生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已經壓下滿眼戾氣,他將我放下來,語調輕緩。
「青青,你自己選。」
我小小往小姐那邊挪了一小步,回頭看看小姐,再看看溫左淮,十分糾結。
最後,我向小姐的方向退了一大步,支支吾吾道:「我……我太久沒回家了,我想回去看看……你等我——」
「好。」溫左淮答應得很快,「去吧。」
他一個人站在那兒,有點沉默。
我狠了狠心,轉身像只小鳥飛撲進小姐的懷裡。
「小姐!小梅想死你啦!」
小姐笑著,替我梳理著凌亂的髮絲,「他有沒有欺負你?」
我想了想,「沒有。只是……只是他跟我圓房了……我以後總是要……嫁給他的。」
早點說明白,小姐便不會視他如仇敵了。
小姐氣得臉都白了,「他怎麼敢!」
大家臉色都不好,甚至有些仇恨地看著溫左淮。
姑爺道:「溫大人好手段,簡某不參你一本,枉為君子。」
我沒想到弄巧成拙,手足無措地看著站在不遠處孤零零的溫左淮。
溫左淮勾唇冷笑:「請便。」
小姐緊緊抱著我,紅了眼眶,「小梅,是我對不起你……」
我眨眨眼,解釋道:「小姐,我不討厭嫁給他的。」
小姐冷著臉,「不許說這種話。」
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拖上轎子馬不停蹄地進城了。
後來我聽初五說,那天山上下了好大的雨,姑爺和溫左淮連手端了賊寇的老巢,山上的血水淌成了河。
我聽得膽戰心驚,一個勁兒問椿姨劉衡他們。
初五讓我不用擔心,他說溫左淮本來就是聖上親賜的將軍,劉衡和椿姨都是他的部下,寨子裡一大半都是他的人。
當然,也有敵方部落安插來的探子,所以溫左淮一直沒跟我說他的身份。
我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趴在梅花樹下,連往日最愛喝的甜湯都失去了滋味。
小姐說,習慣成自然,與他待久了,自然下意識對他懷有一份親近,那是不對的,那不是真正的喜歡。
可什麼才是喜歡?
我不小心碰到了腰間的荷包,心中一動,匆忙打開。
五顏六色的面偶橫七豎八地塞進一個小空間。
它們捏成了鵪鶉的樣子,有黃毛,紅毛,紫毛,栩栩如生。
我開心地將它們都擺出來,一字排開。每個鵪鶉的翅膀下面,還有「青青」兩個字和一朵小小的梅花!
這是溫左淮送給我的禮物,這樣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禮物。
不知道怎麼的,我的鼻子突然有點酸。
初五剛好從外面回來,眼睛一亮,「小梅!哪來的面偶,好精緻!」
說完他手快地拿起來,我一愣,跳起來去搶,「你快還給我!還給我!不准動!」
初五個子比我高,舉著不撒手,「誰送的?如實招來!」
我惱了,抓住他的胳膊,用出吃奶的力氣一扭!
他一時不察,哎喲一聲,竟被我束縛住!
「小梅!你什麼時候會功夫了!」
我和初五的鬧騰勁兒讓小姐分外驚訝。
我搶回面偶,小心翼翼地裝回荷包,系在腰間,「小姐!是溫左淮教的!」
「他有那麼好心?」小姐虛起眼睛,質疑道。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拚命在小姐面前給他掙好感,
「對啊,我被抓上寨子第一晚,他把我關進房裡,訓了一整夜呢。可把小梅累壞啦!」
小姐一愣。
我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婦人,
「他說這幾招擒拿術是最簡單的,我笨得很,被他打了幾個手板……要知道圓房這麼難,小梅一定從小就學。」
說完我疑惑的眨眨眼,「小姐,你和姑爺,不幹這個嗎?」
姑爺武藝高超,為何小姐還是柔柔弱弱的?
小姐臉一紅,「你哪聽來的歪理?」
我一本正經道:「溫左淮說這叫閨房之樂,是夫妻間都會幹的事兒。」
小姐深吸了一口氣,無力道:「他騙你呢!」
初五揉著發痛的手腕,說道:
「笨小梅,若天底下的圓房都是男子教女子打架,不會武功的怎麼辦,豈不是討不到老婆?」
初五用無懈可擊的邏輯打敗了我,我突然明白了,溫左淮一直沒來找我,是因為我們根本沒圓房。
我也不需要嫁給他。
我頹廢地坐下,心裡彆扭得很。
初五還饒有興致地盯著我腰間的面偶,我頓了頓,解下來給他,「送給你了,我不要了。」
「你真不要了?」
我搖搖頭,這份禮物除了讓我難受,別無他用。
「他為什麼要騙我?」
我不知道多少次對著門前的大樹問出這句話。
「在他眼裡,我也許就是一隻貓狗,」過了一會兒,我垂頭喪氣道:「不,我是鵪鶉。他一早就告訴我了。高興了就耍一會兒,不高興就把鵪鶉送走。」
「你嘀咕什麼呢?」小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溫左淮上門提親了,你姑爺正在前堂應付呢,不去見見?」
我還沒緩過神兒,「提親」兩個字在我腦海里盤旋半天,我騰地站起來,提著襦裙,像一隻發瘋的小牛犢撞開好多人,從後門跑進前堂。
屏風外,姑爺和溫左淮正說話。
姑爺溫溫和和道:「恭喜溫將軍官復原職,只是她嬌生慣養,恐受不得奔波之苦。」
溫左淮道:「無妨。」
「恕簡某直言,她與將軍,不太合適。」
「合不合適不是你說了算的。」溫左淮慢悠悠道。
我再也忍不了了,紅著眼衝出去,橫在兩人中間,對著溫左淮怒目而視,「你別打我家小姐的主意!你若……若想以勢壓人,別怪我擊鼓鳴冤!進宮面聖!」
場面一度十分寂靜。
姑爺輕笑一聲,「若是溫將軍不嫌棄小梅……」
「再加二百兩黃金,城外薄田悉數奉上。」溫左淮越過我,繼續和姑爺談條件。
「喂!你們有沒有聽我說話!」
「既然溫將軍有如此誠意,簡某就不攔了,若小梅願意跟你走,簡府可拿雙倍禮金做陪嫁。」
我腦子突然不轉了,溫左淮不是來搶小姐的嗎?
怎麼說起我來了?
小姐從屏風後羞澀地探出頭來,對姑爺道:「夫君,上個月有幾處帳目出了紕漏,可否幫嬌兒看看?」
姑爺含笑起身,對著溫左淮微微頷首:「失陪。」
突然間,屋裡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溫左淮負手而立,一身絳紫官服,墨發用玉冠高高束起,身姿偉岸,黑眸中暗藏犀利。
他見了我,只是隨意地朝我招手,「青青,爺來娶你了。」
我本來還絞盡腦汁地想好怎麼罵他,結果被一句話堵在喉嚨里,驚訝地瞪大了眼,「娶我?」
溫左淮笑著問:「還有別人嗎?」
「你不是娶小姐的?」
「爺沒那個閒情逸緻跟簡行知搶人。」
我死了沒多久的心驟然活泛起來,心中如同小鹿亂撞,「你這好突然……我都沒有準備……」
「需要準備什麼?」溫左淮邊說邊抓過我,左瞧右看,「將軍府里什麼都有,人去就夠了。」
我語塞,訥訥道:「我嫁衣還來得及繡。」
溫左淮面無表情道:「爺給你買一個。」
「不,我要親自繡。」好歹是第一次出嫁,天下的女子無不憧憬這一天,當初小姐匆匆忙忙與姑爺成婚,婚後因為嫁衣的事懊悔了很久。
我才不要那樣,將來我有了女兒,有了小孫子,還可以給他們展示我的繡功。
溫左淮一向是說一不二的,他少有耐心聽這些麻煩事,當下問道:「需要多久?」
「一個月。」
「不行,太久,十天。」
「我繡不完的!」
溫左淮大手一揮,「繡不完就去將軍府繡。」
我委屈巴巴道:「聽說嫁衣繡不好,就不能跟夫君長長久久。」
溫左淮臉都黑了,他不肯寬限時間,又忍不了我這麼說,最後沒好氣道:「我跟你一塊繡。」
溫左淮自那日大放厥詞後,開始頻繁造訪簡府,寧靜的午後,我和他肩並肩坐在小凳上,面前是鋪好的嫁衣面料,溫左淮寬闊的大手捏著繡花針,狠狠皺起了眉頭,「從哪繡起?」
真的太違和了。
我早先教了他幾個針法,溫左淮都是冷著臉,一言不發地照做。
不是戳到手上,就是勾壞了布料。
如今真叫他上手,我心裡直打突,將來給孫子展示,難道我要指著鳳凰的一半說:「丑的那邊是你爺爺繡的,好看的才是奶奶繡的。」
溫左淮下針了,金線及其順利地鋪在了布料上,流暢的緞面繡飛快地占據了大片布料,我看傻了眼,心想徒弟怎麼能超過師傅呢,於是撿起自己的活,埋頭苦幹。
可溫左淮先天占據了優勢,他手長,體力好,我剛繡了個開頭,溫左淮已經弄好了一大半。
最後他乾脆將我攆走,「行了,爺給你繡,若等你弄完,明年都嫁不到將軍府去。」
男人繡花,到底不像我們細緻,溫左淮大刀闊斧地弄,一隻華貴的鳳凰硬生生被他繡成一隻殺伐果決的神獸,眉宇間戾氣恒生。
我穿著嫁衣抖了抖,嚇得一哆嗦。
溫左淮眼睛發直,半晌胡亂地剝下來,「別穿了,等成婚那日再穿。」
我敢怒不敢言,只好趴在他身邊,盯著他忙活。
「有什麼話要問?」溫左淮開口。
「你為什麼要騙我圓房啊……」
「怕別人惦記你。」溫左淮收了尾,徒手扯斷了線頭。
他徐沉解釋道:「那日石撼山剛剛截了一批貨物,你個蠢丫頭就背著一包盤纏進山了,要不是劉衡半路發現,截走你,落到石撼山手裡,安有命在?」
他撣去袖子上的浮毛,繼續道:
「我蟄伏已久,自己身邊不知混進多少石撼山的人。你來到寨子裡亦不安全,我將你捆在身邊,並叫劉衡他們嚴加看管。若是不裝裝樣子,你遲早被別人惦記上。」
我想起了那個矮瘦的漢子,他看我的眼神如狼似虎,讓我害怕。
劉衡還罵過他呢!
我說,「那你可以告訴我真實身份啊,害我擔心了好久……」
溫左淮慈愛地摸摸我的腦袋:「青青,你太笨了,藏不住話的。」
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不服氣地甩開腦袋,想起自己當時拿著圓房的事到處嚷嚷,就恨不得連夜換個地方生活。
溫左淮捏了捏我的腮,笑道:「好好保管爺的定情信物,等我娶你那日,帶上花轎去。」
我不解地看著他。
這時候初五興高采烈地從外面回來,腰間的荷包一甩一甩的。
我一愣,初五也一愣。
糟了,溫左淮的「定情信物」,還掛在初五的腰帶上。
「呀,溫將軍也在啊……」初五跟我一樣,當初都被蒙在鼓裡,對著溫左淮一陣痛罵,還溫狗溫狗地叫他,如今見到本人,笑得臉都僵了。
他沒看到我對他使眼色,不怕死地上前討好,「將軍繡花呢?看這隻雞,活靈活現,殺伐果決,必然是雞中之王!」
我小臉慘白,眼睜睜看著溫左淮笑起來,森寒之氣自唇縫裡嘶嘶冒出來,「眼神不錯。荷包也不錯。」
初五拍拍荷包,驚喜大叫:「哎喲,還沒發現,荷包的繡功與將軍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
「呵呵……」溫左淮不咸不淡地笑了兩聲,站起來,「本將軍的功夫,與他們也是異曲同工之妙。不如,你來體驗一下?」
那個下午,初五的慘叫響徹整個簡府上空。
晚上,溫左淮冷著臉回來了,荷包被他拋起,落在我的懷裡,「拿好,再丟就把你辦了。」
我抱著東西,小聲道:「不是我丟的,是初五搶的。我沒奪過他……」
我默默對初五說了聲抱歉,極力在溫左淮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
溫左淮哼笑一聲,抱起我,滿身都是夜晚的涼氣,凍得我一哆嗦,想躲,卻被他抓回去,摁在懷裡。
「我有沒有說過,千萬別在爺面前說謊,假的不能再假。」
我「哦」了一聲,湊到他耳邊說:「對不起……」
溫左淮捏著我的下巴,「那就用這張小嘴兒來償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含著嘴吞下聲音。
他不輕不重地揉捏著我的頸骨,指尖輕輕一捋,我便哆嗦起來,「啊……癢……」
剛開口,他掐算好了時機,攻破了牙關。
我吃過青梅糕,唇齒間都是酸甜的,溫左淮撓著我的下巴,笑道:「還是你這兒的點心好吃。」
鏡子裡的我,臉早就燒成兩朵霞雲,眼尾泛紅,像只無措的小兔子。
許是他覺得我抱起來暖和,便和我溫存一會兒,才正正衣裳,「回去了,明日再來看你。」
「能不能後日來啊?」我脫口而出。
溫左淮的動作一頓,「怎麼?不願意見我?」
頭搖成了撥浪鼓,我說:「明日要上街採買。」
「我陪——」
「不行!會被人看到的!」我料定他會跟著,中途打斷了溫左淮的話,要是讓別家的姑娘們知道溫左淮要娶我,一定會對我冷眼相待的……
溫左淮沒再堅持,點點頭,「好,後天。」
第二日,初五青著一隻眼來找我,「娘嘞,昨天不覺得,今天起來一看,都見不得人了。」
我低著腦袋,憋著笑,「你要不要帶個帽子遮一遮……」
初五不情願地用帽檐壓住了臉,說:「溫將軍這個陣仗,絲毫不弱於京城近幾年的幾樁喜事,風頭都快蓋過姑爺去了,你得小心提防別人嫉妒。」
路過賭坊,我聽見有人開盤下注,猜測那個拿出巨額彩禮的,到底是哪位朝臣。